標籤:

論語鑿度:1-1、子曰:學而時習之

1-1、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鑿 「有朋自遠方來」有作「友朋自遠方來」,陸德明《論語釋文》:「有」,或作「友」,非。

   學——非僅僅為求知識,古之所謂「學」,乃是有位者之事,其學有所謂禮樂射御書數之說;孔子之所謂「學」,仍然有此士、民之分底色,而以修己為要義,所學者修己之德行及應世濟民之能也,從知識之學講,重點也是放在應世濟民和修己的知識方面,所謂「行有餘力則以學文」(這裡的「文」也不是後世詞章之學,而是文物制度)。

   毛奇齡《四書改錯》:學者,道術之總名。賈誼《新書》引逸《禮》云:「小學業小道,大學業大道。」以學道言,則大學之道,格致誠正修齊治平是也。以學術言,則學正崇四術,凡春秋《禮》、《樂》,冬夏《詩》、《書》皆是也。此則學也。(程樹德《論語集釋》所引,凡不單獨註明者,即是用程樹德《論語集釋》所引用者也。)

   黃式三《論語後案》:學是讀書,……。蓋學者所以學聖人之道,而聖人往矣,道在方策也。(所謂「未墜於地,在人」者,孔子焉不學也。於此可見非僅方策,非僅讀書。)

程樹德按:「學」系名辭,《集注》解作動詞,毛氏譏之是也。惟其「後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為學,則精確不磨。今人以求知識為學,古人則以修身為學。觀於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門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而孔子獨稱顏淵,且以不遷怒、不貳過為好學,其證一也。孔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學也,祿在其中矣。」其答子張學干祿,則曰:「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是可知孔子以言行寡尤悔為學,其證二也。大學之道,「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證三也。

   「學」之一字,在漢代以前似乎不成疑問,而少有對此進行解說。不過,《白虎通》率先提出「學,覺也,悟也」之說,《說文》也解作「覺悟也,本作斆,篆作學。」《詩·周頌》:「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而《正字通》力辯學與斆別,云:「《書·說命》惟斆學半。學與斆別。諸家泥經傳,斆或作學,合學斆為一,非。今斆音效,而學校字但作學,互詳攴部斆字注。」(《康熙字典》)

   皇疏引《白虎通》引「學,覺也,悟也」,重在強調「用先王之道,導人情性,使自覺悟也。去非取是,積成君子之德」;邢疏引《白虎通》說以「悟」,而重點在內省的道德思考活動;朱注則主「學之為言效」說,而雲「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後,後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黃俊傑著《德川日本〈論語〉詮釋史論》,第六章《日本儒者對〈論語〉「學而時習之」的解釋》對此有深入分析。)

   應該說,在孔子的語境中,「學」之一字之所以重要,應該與孔子對於「作」的理解有關,也就是與孔子關於「天命」、「天道」的信仰有關。對於孔子來說,「生而知之」者、「天命之聖人」,乃是「作」者,「生而知之」者則是要通過學習才能獲得。因此,「學」字應該是外向性的學習,但是同時又是與「思」結合,並且在躬行中呈現,是作為主體在義證、踐行、提升、證成、呈現而實現的自我,自我不僅僅是簡單的「道」之容器,只有在這樣的語境中,方能理解孔子所謂「學」,以及「學」在孔子言說中的重要性。

   孔子所謂學,乃是修己的功夫,是在時間進程中的自證,而不是已然定性的存在者之時間進程,因此不僅僅是識字、通言辭問題,因此「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6-3)「不遷怒,不貳過」方是好學,則好學之義可知矣。

   程氏之言有以也。放在《論語》以及孔子的語境中,這個「學」字究竟是學什麼?如何學?只有先回答這樣的問題,才能得到理解。

   時——對於此字也有不同理解,有解為時時、時常者,有解為按時者,有解為適時者(如顧立雅就理解為:「學習,並在時機到來時把學到的東西付諸實踐」[1]。),因而理解也就有所不同。

   習——《說文》:「數飛也。從羽從白。」如鳥之不斷翻動翅膀,而後始能飛也。學是效先覺之所為,習通常有溫習、實習兩種意思,這裡的習應該是側重在踐行,不是溫習,所謂溫習、複習者是後世詞章之學也。「時習」,皇疏以為有三個層次,但皆是以按時來說,種種解說總括起來有三種理解:按時「習之」,或時常「習之」,或適時習之。從踐行的角度,我認為當取「適時」之義。

   [集解]馬曰:「子者,男子之通稱,謂孔子也。」王曰:「時者,學者以時誦習之。誦習以時,學無廢業,所以為說懌。」包曰:「同門曰朋。」慍,怒也。凡人有所不知,君子不怒。

   [唐以前古注]皇疏:子者指於孔子也,子是有德之稱,古者稱師為子也。曰者發語之端也,許氏《說文》雲「開口吐舌,謂之為曰」。此以下是孔子開口談說之語,故稱子曰為首也。然此一書或是弟子之言,或有時俗之語,雖非悉孔子之語,而當時皆被孔子印可也,必被印可,乃得預錄,故稱此子曰通冠一書也。(光輝按:此種咳唾成文的經解,直是經院哲學之末流。)

   此以下孔子言也,就此一章分為三段,自此至不亦悅乎為第一,明學者幼少之時也,學從幼起,故以幼為先也;又從有朋至不亦樂乎為第二,明學業稍成,能招朋聚友之由也,既學已經時,故能招友為次也,故《學記》雲「一年視離經辨志,三年視敬業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是也。又從人不知訖不君子乎為第三,明學業已成,能為師為君之法也,先能招友,故後乃學成為師君也,故《學記》雲「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又雲「能博喻然後能為師,能為師然後能為長,能為長然後能為君」是也。今此段明學者少時法也,謂為學者。《白虎通》雲「學,覺也,悟也」。言用先王之道,導人情性,使自覺悟也,去非取是,積成君子之德也。時者,凡學有三時,一是就人身中為時,二就年中為時,三就日中為時也。一就身中者,凡受學之道,擇時為先,長則捍格,幼則迷昏,故《學記》雲「發然後禁,則捍格而不勝,時過然後學,則勤苦而難成」是也。既必須時,故《內則》雲「六年教之數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八年始教之讓,九年教之數日,十年學書計,十三年學樂,誦詩舞勺,十五年成童舞象」,並是就身中為時也。二就年中為時者,夫學隨時氣則受業易入,故《王制》雲「春夏學詩樂,秋冬學書禮」是也。春夏是陽,陽體輕清,詩樂是聲,聲亦輕清,輕清時學輕清之業,則為易入也。秋冬是陰,陰體重濁,書禮是事,事亦重濁,重濁時學重濁之業,亦易入也。三就日中為時者,前身中年中二時而所學,並日日修習不暫廢也,故《學記》雲「藏焉修焉,息焉游焉」是也。今雲學而時習之者,而猶因仍也,時是日中之時也,習是修故之稱也。言人不學則已,既學必因仍而修習日夜無替也,之之於所學之業也。

   亦猶重也,悅者懷抱欣暢之謂也,言知學已為可欣,又能修習不廢,是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彌重為可悅,故云不亦悅乎,如問之然也。

   凡有德者皆得稱子,故曰通稱也。

   子乃是男子通稱,今所稱子曰不關通他,即指謂孔子也。

   背文而讀曰誦也,然王此意即日中不忘之時也,舉日中不忘則前二事可知也。

亦猶重也,悅者懷抱欣暢之謂也,言知學已為可欣,又能修習不廢,是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彌重為可悅,故云不亦悅乎,如問之然也。

   此第二段,明取友交也。同處師門曰朋,同執一志為友。朋,猶黨也,共為黨類在師門也。友者,有也,共執一志,綢繆寒暑,契闊饑飽,相知有無也。自,猶從也。《學記》云:「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君子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今由我師德高,故有朋從遠方而來,與我同門,共相講說,故可為樂也。所以雲遠方者,明師德洽被,雖遠必集也。招朋已自可為欣,遠至彌復可樂,故云亦也。然朋疎而友親,朋至既樂,友至故忘言,但來必先同門,故舉朋耳,悅之與樂倶是歡欣,在心常等,而貌跡有殊,悅則心多貌少,樂則心貌俱多,所以然者,向得講習在我,自得於懷抱,故心多曰悅。今朋友講說,義味相交,德音往複,形彰在外,故心貌俱多曰黨也。故江熙云:「君子以朋友講習,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遠人且至,況其近者乎?道同齊味,歡然適願,所以樂也。」

   鄭玄注《司徒》云:同師為朋,同志為友。然何集注皆呼人名,唯苞獨雲氏者,苞名咸,何家諱咸,故不言也。

   此第三段,明學已成者也。人,謂凡人也。慍,怒也。君子,有德之稱也。此有二釋,一言古之學者為己,己學得先王之道,含章內映,而他人不見知,而我不怒,此是君子之德也,有德已為可貴,又不怒人之不知故曰亦也。又一通云:君子易事,不求備於一人,故為教誨之道,若人有鈍根不能知解者,君子恕之而不慍怒之也,為君子者亦然也。

   就注乃得兩通,而於後釋為便也。故李充云:「慍怒也,君子忠恕,誨人不倦,何怒之有乎?」明夫學者始於時習,中於講肆,終於教授者也,凡注無姓名者,皆是何平叔語也。

   邢疏:此章勸人學為君子也。「子」者,古人稱師曰子。子,男子之通稱。此言「子」者,謂孔子也。「曰」者,《說文》云:「詞也。從口,乙聲。亦象口氣出也。」然則「曰」者,發語詞也。以此下是孔子之語,故以「子曰」冠之。或言「孔子曰」者,以記非一人,各以意載,無義例也。《白虎通》云:「學者,覺也,覺悟所未知也。」孔子曰:「學者而能以時誦習其經業,使無廢落,不亦說懌乎?學業稍成,能招朋友,有同門之朋從遠方而來,與已講習,不亦樂乎?既有成德,凡人不知而不怒之,不亦君子乎?」言誠君子也。君子之行非一,此其一行耳,故云「亦」也。

   注「馬曰子者」至「說懌」。正義曰:雲「子者,男子之通稱」者,經傳凡敵者相謂皆言吾子,或直言子,稱師亦曰子,是子者,男子有德之通稱也。雲「謂孔子」者,嫌為他師,故辨之。《公羊傳》曰:「子沈子曰。」何休云:「沈子稱子冠氏上者,著其為師也。不但言『子曰』者,辟孔子也。其不冠子者,他師也。」然則書傳直言「子曰」者,皆指孔子,以其聖德著聞,師範來世,不須言其氏,人盡知之故也。若其他傳受師說,後人稱其先師之言,則以子冠氏上,所以明其為師也,「子公羊子」、「子沈子」之類是也。若非已師,而稱他有德者,則不以子冠氏上,直言某子,若「高子」、「孟子」之類是也。雲「時者,學者以時誦習之」者,皇氏以為,凡學有三時:一,身中時。《學記》云:「發然後禁,則扞格而不勝。時過然後學,則勤苦而難成。」故《內則》云:「十年出就外傅,居宿於外,學書計。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十五成童,舞《象》。」是也。二,年中時。《王制》云:「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鄭玄云:「春夏,陽也。《詩》、《樂》者聲,聲亦陽也。秋冬,陰也。《書》、《禮》者事,事亦陰也。互言之者,皆以其術相成。」又《文王世子》云:「春誦,夏弦,秋學禮,冬讀書。」鄭玄云:「誦謂歌樂也。弦謂以絲播。時陽用事則學之以聲,陰用事則學之以事,因時順氣,於功易也。」三,日中時。《學記》云:「故君子之於學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是日日所習也。言學者以此時誦習所學篇簡之文,及禮樂之容,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所以為說懌也。譙周云:「悅深而樂淺也。」一曰:「在內曰說,在外曰樂。」言「亦」者,凡外境適心,則人心說樂。可說可樂之事,其類非一,此「學而時習」、「有朋自遠方來」,亦說樂之事耳,故云「亦」。猶《易》云:「亦可丑也,亦可喜也。」

   注「包曰:同門曰朋」。正義曰:鄭玄注《大司徒》云:「同師曰朋,同志曰友。」然則同門者,同在師門以授學者也。朋即群黨之謂。故子夏曰:「吾離群而索居。」鄭玄注云:「群謂同門朋友也。」此言「有朋自遠方來」者,即《學記》云:「三年視敬業樂群也。」同志謂同其心意所趣鄉也。朋疏而友親,朋來既樂,友即可知,故略不言也。

   注「慍怒」至「不怒」。正義曰:云:「凡人有所不知,君子不怒」者,其說有二:一雲古之學者為己,己得先王之道,含章內映,而他人不見不知,而我不怒也。一雲君子易事,不求備於一人,故為教誨之道,若有人鈍根不能知解者,君子恕之而不慍怒也。

   [朱子集注]說、悅同。學之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後,後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習,鳥數飛也。學之不已,如鳥數飛也。說,喜意也。既學而又時時習之,則所學者熟,而中心喜說,其進自不能已矣。程子曰「習,重習也。時復思繹,浹洽於中,則說也。」又曰:「學者,將以行之也。時習之,則所學者在我,故說。」謝氏曰:「時習者,無時而不習。坐如屍,坐時習也;立如齊,立時習也。」朋,同類也。自遠方來,則近者可知。程子曰:「以善及人,而信從者眾,故可樂。」又曰:「說在心,樂主發散在外。」君子,成德之名。尹氏曰:「學在己,知不知在人,何慍之有。」程子曰:「雖樂於及人,不見是而無悶,乃所謂君子。」愚謂及人而樂者順而易,不知而不慍者逆而難,故惟成德者能之。然德之所以成,亦曰學之正、習之熟、說之深,而不已焉耳。程子曰:「樂由說而後得,非樂不足以語君子。」

   關於這一段話,有不同的解說,皇疏以為:「學者始於時習,中於講肆,終於教授者也。」說的是君師之道,然顏回好學是「不遷怒不貳過」,又何嘗與於君師之事;有認為是孔子對於學生的自我介紹,即是說:「我學而時習,有所得,很高興;你們慕名而來從我學習,很愉快;即使你們當中有的不理解我之所教,我也不會不高興,這不就是君子嗎?」有理解為孔子對投入門下者的訓誨:「學並且實時見習,不也很快樂嗎?有那麼些來自遠方的志同道合者在一起,不是很愉快嗎?別人不理解,也不必介意,不就是君子嗎?」看來,這一章應該是孔子歡迎新同學的講話。

   度 「學」在孔子的言說中佔據著極其重要的地位,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如果到了說孔子所說第一字即是「學」就滑稽可笑了。《論語》明明是孔門後學之編撰,而妄稱此為孔子所說第一字,實在是因循可笑之極。而皇侃《學而篇》之解題,更是逐字穿鑿為解(皇疏《學而篇解題》所謂:「明人必須學乃成,此書既遍該眾典以教一切,故以學而為先也。而者因仍也,第者審諦也,一者數之始也,既諦定篇次,以學而居首,故曰學而第一也。」而在本章解釋則聲稱:「此一書或是弟子之言,或有時俗之語,雖非悉孔子之語,而當時皆被孔子印可也,必被印可,乃得預錄,故稱此子曰通冠一書也。」,似乎《論語》之彙集早在孔子生前,尤可怪者也),「學」之於孔子固是極其重要之關鍵詞,然不必以此種方式論定吧。

   在黃俊傑所著《德川日本〈論語〉詮釋史論》[2]當中專列一章討論東亞語境中對於「學而時習之」的理解,認為涉及到三個重大問題:一是「學」的本質何在,二是知識與行動的關係如何,三是心與理關係如何等問題。學的本質涉及到學是內省的思考活動還是外爍的窮理活動,因而有內省與外學復性的不同路徑;知行關係問題則涉及到理論探討、學習與應世濟民之間的關係;心與理的問題則成為程朱之後儒者得罪重大命題。

   實際上要理解孔子語境中的「學」,必然涉及到主體與外在的關係(是世襲當中的的出身定論,神裔命運,還是自身行為決定自我的位置),知與行的關係(是先天命定的不然,還是領會把握的主體與行動的主體),自我與世界的關係(是可以認識的世界,還是被世界定義的自我)。這些問題的解答,涉及到對「學」的理解,更涉及到對孔子學說的理解。如果說學如何是可能?學的標準又何在?判斷的尺度又何在?誰人在判斷?因此,「學」之一字的理解,就涉及到孔子對於人的基本認識,所以極其重要,因而不可不辨。

   孔子言說的對象主要是「士君子」,要理解孔子的話語,這一基本語境是必須要明確的。

   「學」意味著獲得和擁有先輩們投注到文化傳統中的意義。這樣,一個社群就會擁有一個所有成員以此為基礎進行彼此影響、溝通和交流的共同世界。

……

   「學」嚴格說是對意義的擁有——敬畏我們的文化精粹。[3]

   「學」在某種程度上說,就是成人需要從外界獲得,甚至可以說是對於人的社會性的強調,因此具有過程性,「學而不厭」,是持續不斷的征程,是時間維度中的實踐性,是提升、證成和呈現。

   學什麼?怎麼學?又與孔子對於人世的看法、對人生意義的看法、對政治問題的看法有關。

   在孔子看來,惟聖人能作,普通人是以聖人為楷模的向上之旅,比之如柏拉圖說,則聖人是走出了洞穴者,普通人是迎著光亮向上之旅。而聖人則擔當著教化之責;聖人之作也,是證成、是顯明、是已然的高度,是標高,但不是現成的道路;道路在修己,修己就是道路,「學」就是澄清修己的向度,明晰所是、應是、當是、必是,確證當行、應行、必行。

   但是自我也是主動性的意志主體,「是一個能夠實現自己意志的個體自我」[4],「人絕非僅是靠踐他人之跡就可成就的,……人類對『道』的發展和弘揚負有一種主動創造的責任。這樣,『道』就是歷史地綜合累積而成的,而人打開他視為有價值的領域:『人能弘道,非道弘人。』」[5]

   同時,在這一意義上說朱熹所謂「學之為言效也」,即是效法楷模之謂也。

   春秋之時諸侯並峙,周室衰微,固有的分封秩序受到衝擊,社會流動開始加劇,人這一個體在當時的背景下,充滿了疑難。在這「禮崩樂壞」的時代,生存的意義何在?人生是可欲的嗎?世界是可能崇高的嗎?高尚與鄙俗有可以界定的可能嗎?這些問題是孔子關注的要點所在,也是孔子思考的核心所在,在某種程度上說孔子試圖為文明與野蠻立下邊界。

   當此之際,孔門之學從人的問題著手,自是題中之意,因而修己就成為孔門的第一要義,所謂「修己以敬」、「修己安人」、「修己安百姓」、「修己安天下」。

   孔門修己的要義又必於其理想求之。孔子一生行止,以此三句概之,要在好學、樂友、不以人之毀譽為度。庶幾可以達到君子的要求,此為君子立身處事的要旨。而孔門修為的最高境界則為聖人,即己所立而立人,己所達而達人,所謂應世治化也。

   聖人的概念,對於孔子來說非常重要,也是孔門的最高人格目標(其義有類於柏拉圖的「哲人王」,而柏拉圖的哲人王是理性思維裁剪的產物,而聖人則是現世的理想人格和實在人格),並且由孔子發端而成為先秦時代關於「人」的最高目標。在人的問題上,孔子首重修己,而修己的高度是應世濟民之聖人。

   《易·干·文言》:「聖人作而萬物覩。」《論語·述而》:「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荀子·性惡》:「故聖人者,人之所積而致也。」聖人,理想的人世治理者以及完善的人格體現者,而君子是近於聖人的階梯。

   《書·無逸》:「君子所其無逸也。」孔穎達疏引鄭玄曰:「君子,止謂官在長者。」《國語·魯語上》:「君子務治,小人務力。」而在子學時代的語境中,漸為修己的的評價語詞,《禮記·曲禮上》:「博聞強識而讓,敦善行而不殆,謂之君子。」

   君子立身處事的要旨:修己、講習、論難,有自主之見,一是為己之學的功夫,二是論難、講習的功夫,三是立身不隨流俗的功夫,此是君子的境界。

   《焦氏筆乘》:李彥平曰:宣和庚子,某入辟雍。同舍趙孝孫仲修,伊川先生高弟趙彥子之子也,於某有十年之長。辛丑春同試南宮,仲修中選,而某被黜。仲修勉之曰:「公盛年一跌何傷,姑歸讀書可也。」某意不懌。趙曰:「公頗讀論語否?」即應之曰:「三尺之童皆讀此,何必某。」仲修笑曰:「公即知讀此,且首『學而時習之』以何者為學?」某茫然不知所對。仲修徐曰:「所謂學者,非記問誦說之謂,非之謂絺章繪句,所以學聖人也。既欲學聖人,自無作輟。出入起居之時,學也。飲食游觀之時,學也。疾病死生之時,亦學也。任虛是識得『造次必於是』,『立則見其參於前,在輿則見其依于衡』,方可以學聖人。」某聞其言,頓若有悟。

   學習、教育以及統治者的楷模作用在孔子的學說中佔據重要的位置。

   孔子堅信有治道在,並且通過建立往聖先賢譜系、提煉德性譜系,證明了在聖王的實踐中已然存在,證明聖道、治道的曾經存在,並堅信理想之治的必然存在,而且「文武之道未墜」;但是聖治已然的存在和必然的存在,並不是現成的道路,而是顯明了理想治理的相應高度,是標高、是尺度。真正的道路是躬行、踐行、提升、證成而後呈現,是時間之維中的實踐,而不是體悟,也不是被動的承受。「性相近習相遠」,高度的不同與學、與躬行,與時間中的實現,孔子反覆強調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等等年齡節點,即是此意。

   孔子堅信人有天生之性或者說未被定義的生之本能,此所謂「好色」、「人之所欲富與貴」,並不是否定好色、富貴之欲,而是認為富貴之上還有更高的原則,同時又有上智與下愚的稟賦之別。在這一基本信念的基礎上,孔子宣布人的社會品格則是習染而成,是可以通過學習、教育塑造其良好的社會品格的,孔子也聲稱自己非「生而知之者」,而是「好學不倦」而已。人的學習首先要立定根基,建立其所是、應是、當是、必是之根本,在此基礎上求諸於己者謂之學,求諸於人者謂之教。因此,孔子在時間的維度上建立起聖人、君子、賢人的譜系,並進而提煉出德性的譜系和可以評價的標準,為人世生活建立起提升的可能,建立起德性的進階,從而堅定地完成崇高人生可能性的證明。但是並不是說孔子所言是天性與社會性的二維,因為孔子認定有天道在,人之生之本能並不與「天道」相悖,而是在澄明天道的聖賢指引之下的社會性存在,因此存在的本能不是實質而是有待命名的、待實現的存在,最終在時間的進程中得以呈現的存在者。

   關於人的定義,是以此前的知識為背景的潛在前提(當人將自己的神提升到萬物神靈之上時,即是將人定義為超越世間物類的存在)。孔子是認同人超越萬物的地位的,並且認定人的本性具有情(情者,喜怒哀樂)、欲(欲者,好貨好色)之本然,但是情慾之本然並不是個體之全部,社會的人才是社會生活的現實之必然,在個體則通過他者界定,就是說要在承認這一本然之處,建立提升人的社會性階梯,證明人之高貴、尊嚴。在這一基礎上,孔子的人的定義之中的基礎就顯現出來:1、人人就有此本然;2、普通的人性是習染的,惟上智與下愚不移;3、天生聖人以治民,同時聖賢也是所謂「作」者,是闡明「天道」者;4、因此,對於普通人來說就有了判斷的標準和學習的榜樣。因此,天以聖人導民既是人的高貴、尊嚴的明證,同時也是世間聖人之治必然實現的理由。仁既是天之大德,又是聖人的品性。

   同時,必須強調孔子話語的基本語境,即君子/小人、民/人之辨這一基本語境。

◇         ◇        

   孔子熱心於教導學生,並且帶著學生謀求參與政治實踐或者謀求參與政治實踐的機會,對這一重要行為本身的理解,邁爾關於列奧·施特勞斯建立學派的解釋庶幾近之——

   照施特勞斯的理解,唯一的政治意圖、唯一有影響的政治行動,就是創建一個學派……。是什麼促使一位哲人去創建一個學派呢?所謂政治抉擇又是在何種層面上來講的呢?

   通過「建立學派能夠讓人關注到哲學的新取向、並使之保持下去。若要為傳統立據,以使後人更容易進入經典之中,學派也是選擇的工具。對於那些今後在共同體中要承擔一定責任的那些公民來說,學派尤其能夠讓他們熟悉哲學,教育他們對哲學抱有善意,或最起碼心懷敬意,且在必要時保護和支持哲學。」

   作為有著政治意圖和政治抉擇的學派,「對不同的接受者要說不同的話,他們以不同的方式接受、傳承學說。」

   若這個哲學學說的學派受到更大關注,學派還可以強化、概括哲學的教條式內涵,強調那些可被傳授、能形成表達式以及不細究實事就可重複、應用和傳播的所有東西。當然,倘若學派還想贏得政治影響,就得冒一定的風險,即讓哲學去適應某一特定的政體,或與某種政體走得很近,在未來,或在對此一學說有真正興趣的其它地方,哲學才能重新鬆動與政治體制的紐帶,去掉這一學說的缺陷——與在某一特定時間地點占統治地位的秩序的聯合,或是服務於某一意識形態。

   要想富有成效地建立學派,教師的口傳學說必須適合學生的領會能力。許多證據表明,教師將其最幽遠的反思、最深邃的思慮、最具挑戰性的思索都訴諸他精心寫成的書中。然而,在學派中,口傳總有更高的價值。通過口傳,學生很容易掌握那些對他們具有重要意義的東西,或是認為它們不可放棄。這就很能解釋,為何這一學派很容易形成為教師在哲學上的激進進行辯護的趨勢,而且為何恰恰在學派的圈子裡,常常輕視教師的思想,各色虔信卻大行其道。[6]

   在這個意義上說,孔子更注重口傳教授,而且特彆強調理解傳統(通過過去傳承下來的文物制度),樹立經典,並建立進入經典的途經。而信奉口傳傳統的弟子們,編錄這一部語錄,將這幾句話放在首位,顯然對孔子的意圖極其理解。



[1]顧立雅《孔子與中國之道》,頁121,大象出版社,2000年版。

[2]黃俊傑著《德川日本〈論語〉詮釋史論》,第六章《日本儒者對〈論語〉「學而時習之」的解釋》很有參考價值。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11月。

[3][美]郝大維、安樂哲著,何金俐譯,《通過孔子而思》,頁49-20。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

[4][美]赫伯特·芬格萊特著,《孔子-即凡而聖》,頁130,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不過,赫伯特·芬格萊特另一方面又將個體看成是實現道的媒介,「由於君子的意志是使『道』發揮作用並能夠實現的媒介,所以君子的『我』,作為純凈的人格,似乎已經變得晶瑩剔透。這個我,就是一種沒有個(私)人內容的意志生髮的時空基點。」(頁134)而郝大維、安樂哲則辯駁說:「『成人』的工作基本上就是一種邏輯命題,其中個體必然滿足某些必要條件以完成先定的產品。自我決定變為順從和模仿,創新是一種過失。人的實現更是一種產業,而非藝術,是複製而非創造。芬格萊特的詮釋與孔子的『成人』是相抵觸的,在後者那裡,『成人』是某種不受限制的開放行為,其中,文化積累以及隨之而來豐富的可能性促成的是真正的質的成長。」(同上,頁291。)這種批評正確的。

[5][美]郝大維、安樂哲著,何金俐譯,《通過孔子而思》,頁229。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

[6]邁爾《為何是施特勞斯》,引自《回歸古典政治學——施特勞斯通信集》,頁Ⅸ-Ⅹ,華夏出版社,2006年。

推薦閱讀:

《論語》譚(九)
《論語解悟》為政 第三章
懶爸爸逐句讀《論語》之五十四
《論語》全譯——衛靈公篇第十五
《論語》八佾第三

TAG:論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