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 - 12歲的體操冠軍——抑鬱症患者

12歲的體操冠軍——抑鬱症患者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楊瀟 發自北京

2008-12-03 14:33:37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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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和母親在家中,長胖了的高高已很難再從事體操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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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先後獲得少兒、青少年級別全國體操冠軍,2006年,高高被選送先進農壇體校。1年零7個月後,高高留下遺書出走。後背診斷為精神抑鬱狀態。——《新京報》11月8日報道

這個小孩說:「我想自殺,或者殺人。」

2008年4月29日,河套地區的一個暖氣團正在向北京移動。報紙上說,風和日麗的天氣適合戶外活動。下午5點,南郊觀象台測得的氣溫達到27.8℃。6點多,天還亮著,高高出了門。

訓練是6點結束的,他本來應該直奔食堂去吃飯,但是「心裡特彆扭」,就徑直出了體校。路上的車已經很多了,這一天廣播里的重要新聞是發生在山東的火車相撞慘劇,高高並沒有聽到這些,他上了一輛往北去的公交車。

從先農壇體校到什剎海體校,有大約10公里的路程,高高曾經用3年的時間把自己從什剎海練到先農壇——北京市體操隊,並希望更進一步,走入臨近天壇的國家隊。現在,倒了幾趟車後,他回來了。

回到什剎海體校已經是8點多鐘,天黑了,他沒有找到自己當年的教練。後海上歌舞昇平著,在酒吧客、遊客和皮條客組成的人流中,高高沿著海子一圈圈地走。「腦子一片空白,什麼都不想」。

在某個沒人的角落,他停下來,準備跳進海子,但是「想了想」後,又坐下了。到了凌晨,他被接到通知的保安一把抱住——家長和學校報警了。

「我想自殺,或者殺人。」這個12歲的小孩說。

以後高高就是北京隊的隊員了

高高原本期待先農壇成為他新的王國——就像當年的西城區體校與什剎海體校一樣。

他3歲半開始練體操,他甚至清楚地記得那天在幼兒園的情形:剛吃完午飯,準備去睡覺,老師領著西城體校的教練來了。這位教練原本是來選女孩的,但是意外地看中了他——這一段聽起來像是又一個偉大的成功故事的開頭——於是給高高的家長留了一封信,希望他來體校試試。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中,高高每周末便被送到西城體校,蹦蹦,練練。一個月以後,他的啟蒙教練對高母說:這孩子條件好,特別適合練體操,你得天天送。

於是她騎著自行車,每天中午上幼兒園把高高接到體校,下午六點再接回家。按照她的說法,「我們孩子天生精力旺盛,不知道累,他練功從來不說周六要休息的,最多就是周日(休息)。」那時候高高只是個小不點兒,跑得比同齡的孩子快一點兒,「我什麼都不想,就知道自己喜歡體操。」

一練3年。

高高家住宣武區南半截衚衕,拆遷改造把這裡變成了大雜院,臨近的紹興會館也不例外。高高一家四口人,擠在大概只有十幾平米的屋子裡,兩張床就佔去了大部分的空間。高母說,自己從來沒想過以後讓兒子拿世界冠軍奧運冠軍,但看起來她的期許也並不低:高高5歲的時候,母親就為他報了少年宮的一個舞蹈班,「跳民族舞可以增加做自由操時候的美感」。

同樣差不多在這一年,發生了一件小事,要在若干年後,它的用意才會被體會到。高母接到體校通知,要帶上戶口本身份證等東西去給高高註冊,「當時就告訴我們說,以後高高就是北京市的隊員了。」

6歲半,該上小學一年級的年齡,高高被什剎海體校的教練挑中,離開了西城體校。高高的家裡有一張國家隊主教練黃玉斌和他們的合影,那是在他離開西城前,體校組織參觀國家隊。照片的背景是中國體操隊著名的世界冠軍榜,30多個孩子圍著當時還清瘦年輕的黃,表情各異,高高把這看作是他的第一張畢業照。現在,照片里的孩子,只有一個人還在練體操,而他們中間的大多數,連什剎海體校也沒能進去。

「這個夢好像總也醒不了」

北京市體校分三級,由區縣至什剎海再到先農壇,按照一位教練的話,「每一級都是一個不停挑選、不停淘汰的動態過程,這就構成了塔基。」什剎海體校名聲在外,這所2008年剛剛度過自己50歲生日的二級體校培養出來的明星數不勝數,馬燕紅、王濤、滕海濱、馮坤、張怡寧是其中的傑出代表。

高高在這裡認識了岩岩和段段。段段被認為是個比較「皮實」的孩子,因為他不會一挨打就發燒,岩岩則不同,因為時刻擔心來自教練的耳光,他養成了不斷眨巴眼睛的習慣。在少年體校,教練用巴掌「教訓」孩子是一件極為平常的事情,家長多數也能夠接受,「小孩挨點打,不是壞事。」高高的母親說。

在高高看來,比他早進什剎海體校兩年的段段練得不好,但段段的母親顯然不這麼認為,「我家孩子剛去時聰明著呢!」段母來自外省,住北京西北郊某村,段段還上幼兒園時,段母就試著讓他去上鋼琴班和美術班,「但他坐不住」,她於是帶著孩子去查了兩次智商,「每次都是120!」這讓只念到小學五年級的段母很是欣喜。村裡街坊對她說,孩子好動,學體育是苗子,她便帶孩子去什剎海體校。

「我一開始想讓他學武的,因為我自己以前也想學武,家裡不讓,」段母說,「招生老師說,孩子太小,先練體操吧,就練了體操。」

高高在這裡成為了國家二級運動員,並且很快,8歲即跨入一級運動員行列。如果說這一撥體校孩子除了年齡相仿(1995年、1996年出生)外還有什麼共同點的話,那麼就是都被認為是苗子——至少家長所聞是如此。

「每個家長都做過夢,因為教練一直在給你夢想,每一個奧運冠軍的故事聽了都讓你流淚,」岩岩的母親說,「我們難道不知道成功的只能是那幾個?可是你越往前走,越沒法退,這個夢好像總也醒不了。」

  v「抽動穢語綜合症」

高高練的是全能,單杠是他的強項,曾連做50個大迴環,高母清楚地記得自己孩子的「第一次」:一翻沒翻過去,就騎在杠子上,「把教練嚇一跳,怕硌著下面。」她知道單杠是中國男隊的最弱項,「日本都比咱們強……高高從小做動作,別人都是一片羨慕,他手掌大,又不怕撒手。」

從2005年起,高高開始參加全國少年比賽,並且屢有斬獲,當年的一站比賽後,站在領獎台上的高高看到了李寧,「特激動」,李寧給他掛上了金牌後對他說:好好練,下次還給你頒獎。

成為「尖子」後的高高心氣很高,「就沒想過自己會練不成」,由於能拿牌,他也「享受」了並非每個人都有資格享受的嚴格。他的體重和身高都在教練掌握中,飲食有教練監督,同時被要求少睡,練力量——據說這樣可以把筋撐開,控制身高。

八九歲是一個思想和觀念朦朦朧朧生長的年齡,高高當然看得出,體校就是一個江湖。江湖上的種種傳聞,譬如說父母接送孩子時開什麼車就可能決定他的命運,也會流傳到孩子中間,不過足夠優秀的他有資本不去考慮這些問題。段段則不同。在一次少年比賽期間,認為自己被「壓分」的他,很直接地對母親講:我們不練了,你才給那麼點錢,這金牌什麼時候才輪得著我拿啊?

其實段母花的錢一點也不少,請人去釣魚,請人去歌廳,請人洗桑拿,段段在體校6年,她說自己投入了20來萬。2006年的某一天,據說是決定段段能否進入先農壇體校(北京隊)的關鍵時刻,在「咱都是為了孩子嘛」的暗示下,她請了最大的一回客,花掉數千元。

「有些家長給得多,我是真沒錢,最多就給過300,」另一位母親說。她是單親家庭,家裡兩個孩子,把其中一個送入體校是希望減輕家裡負擔,「以後進了先農壇,走專業道路不就有工資了?再當個體育老師,或者當個教練,這不就是出路?」

當然,在此之前,她要忍受「年關」的煎熬,「一到年底就緊巴巴的,不知道怎麼過,孩子越往上,要打點的人就越多,以前的也不能忘,不然人家毀你怎麼辦?」

2006年夏天,高高尚在珠海比賽,先農壇體校要調他入隊試訓,高母接到什剎海體校教練的電話:這回可就走了專業隊了。高高回來後,母親跟他長談了一次,「我對他說,你要是去,你就堅持到底,就沒有退路了。」高高特高興,對自己也頗有計劃:我就在那裡練4年,我好好練,拚命練,進國家隊,到時候我就能參加世界大賽,能升國旗奏國歌了。

另一邊,段段成為二級體校的被淘汰者,他沒有拿到想要的名牌手機——那是母親許諾他進入先農壇後才給的獎勵。高高還知道,他得了一種叫「抽動症」的病,管不住自己,滿口髒話,脫口便出。大夫說,段段得的是「抽動穢語綜合征」。

「家裡現在已經沒法管他了,跟他說話一不對勁,立馬就急,眼珠充血……一不喝葯,就在學校惹事。」段母認為,這是被體校「教訓」出來的惡果。

「告訴了我會被打得更狠」

先農壇體校與高高簽的是半年的試訓合同,吃穿住體校全包,還給高高發工資,每個月329.2元,高高需要做的就是,在2006年9月到2007年3月這半年期間,證明自己有能力在專業隊練下去,從而實現轉正。

可是,按照高高的自述,他的夢想之旅剛一開始就遇到了麻煩:在訓練了一段時間後,教練突然不教他動作了,鞍馬不讓他上,吊環不許他往高處擺,高高在什剎海體校學的是乙組動作,在單杠上他可以「起浪」,可以「大迴環」,現在他盼著學會「正掏反掏」這樣的甲組動作,但他只能看著別人上難度,而自己能做的,除了一些「特簡單的動作」,就是倒立。

總是倒立。有一次,教練讓他倒立了一個小時,等他下來時已經看不見東西,只能摸著牆壁走,這時隊友拿來了手機,照下了他黑紫黑紫腫著的眼睛——他們笑著說,這就是熊貓眼啊——後來體校對此的解釋是,倒立能增加大腦供血,有助於智力和反應能力的提高。不過,高高的一位隊友說,我最多倒立訓練過10分鐘。

高高試圖理解這種處境的變化:教練是在磨練我的意志,考驗我能不能過這一關,因為以後去國家隊會有更大困難……

但是狀況在持續,傳聞又起來了:XX的家長做了什麼工作;XX教練和你不是一個區的,所以要打壓你,你就是他們派系鬥爭的犧牲品……仙桃體操學校里,教練員正坐在點子上給孩子們壓腿   圖/邱焰

他沒有什麼同學可以訴說,從學齡開始,他就一直以體育生的身份上午借讀,下午練習,除了上課,和普通學生的生活沒有交集。普通小學的學生覺得他們是成績不好的體育生,他則覺得這些小孩「思想上特幼稚,說的話都特落伍」。

高高在體校住一個四人間,寢室其他三個人都比他大,經常「鬧著玩似的」把他「狠狠打一頓」。高高有一份4頁半的「日記」,寫得很工整,看起來更像是陳情表,高母稱這只是無數個夜晚高高偷偷寫就的個人日記的一小部分,「大部分被學校拿走了」。而校方予以否認,一位官員說,「高高平日寫訓練日記都只能寫三四行,怎麼可能寫出這麼催人淚下的文字呢?」

「催人淚下的文字」中有這麼一段:「(隊友)輪流打我,打得我兩個鼻孔直躥血,渾身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進館訓練的時候,我趕緊用白粉沾著唾沫往身上青紫的地方抹,不敢讓教練看見。周末回家,媽媽看見我的傷就哭了,她想送我去醫院,我說沒事。媽媽沒告訴教練,她知道告訴了我會被打得更狠。……好幾次我都不敢上樓去睡覺,只是在接待室里呆著,想等他們晚上睡著了,我再上去,可是我想錯了,我一上樓就被他們抓住了……」

「他們為什麼打你?」

「他們覺得有意思唄。把自己受的罪、以前被大哥哥欺負受的氣撒到我們小的身上。這就跟食物鏈一樣,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你知道什麼是食物鏈嗎?」

「就是誰都有願意吃的東西,我就是被他們所有人吃的東西。」

「你從哪裡學到這個的?」

「人與自然。社會就是這樣唄,老闆壓著經理,經理壓著員工,員工再壓著……別的人唄。自己一聯想食物鏈就想起這個來了,一聯想我就會了。」

高高說,他是從教練不教他訓練開始覺得社會殘酷的,「練體操,碰到的20個好人都沒有。」

但先農壇體校覺得自己很委屈,「如果我們不練他,我們幹嘛費勁把他調到隊里來呢?」一位教練說。另一位教練則稱高高「不錯」,而其母「有點那個」,「從去年7月份開始就來鬧,對教練也拳打腳踢,說別的隊員故意用開水燙高高,其實沒有,都是些小事。」

很難說高母的「鬧」對教練們產生了什麼影響,而這種影響又如何投射到教練及其他隊員對高高的態度上。總之,在一次被指責「偷錢」後,隊友一夜之間站到了高高的對立面上,在食堂吃飯時沒有人和他坐一桌,他總是一個人待在幾角旮旯里扒飯吃——菜倒是有十多種,隨便吃,反正教練已經不再控制他的飲食了。  除了體操,我不知道我能幹什麼

岩岩比高高晚進先農壇體校半年,和他一撥兒進來的6個人,有4個人在三個月後遭到了「調整」——一個比「淘汰」婉轉些的說法——除了岩岩外,還有洪洪、遠遠和潘潘。

4個孩子的家長都提到了一個所謂的行話:「拉開距離再調整」。按照遠遠母親的說法,進去第一個月,教練盯著訓練,第二個月,就不怎麼教了,第三個月,乾脆連館都不讓進了,「這麼一來,練的和不練的距離拉開了,不就可以調整了嗎?」

體校一位教練對此的解釋是,「沒這個說法,教練有時督促小孩,『今天你加把勁,明天咱們超過他!』這能當真嗎?」

如果以男子體操運動員十七八歲出成績計算,岩岩和高高這批小運動員,可以趕上2013年全運會周期——這正是省一級運動隊的工作重點,如果他們表現出眾,國家二隊甚至一隊的大門也會漸次向他們打開——而這是每一個孩子和家長的夢想。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成為倖存者中的倖存者。

被調整下來的遠遠一度變得極為摳門,「簡直嗜錢如命」。「他說,我知道我因為什麼下來的,」遠遠母親說,「他看了太多東西,覺得有錢什麼事都辦得到,我現在經常對他說一句話:社會不是這樣的。」

而岩岩則始終改不了眨眼的毛病,母親看不慣,總是說他,「但他一句話能把你噎死:都是你當初讓我練這個!」這位年輕的母親嘆了口氣,「現在我都不太喜歡他了。」

在高高這徒勞的半年臨近結束時,高母也曾動過念頭,把他轉到八一隊去練,但高高5歲時註冊在北京這件「小事」成了逾越不過的絆腳石:只要不解約,高高就永遠是北京市的運動員,即使在八一隊練,出了成績也是北京隊的。那麼,誰敢要他呢?「當時XXX教練就說了,決不能讓馬燕紅的事情再發生一次!」高母說。

馬燕紅是北京人,1974年,北京隊選上來5個隊員,其中10歲的馬燕紅因為「腿沒勁」不被看好,被八一隊要走,結果,10年以後馬燕紅在洛杉磯奪魁,成為中國第一位體操奧運冠軍,令北京隊追悔莫及。「他們當時沒看錯,我就是條件不好,」馬燕紅說,「所以我是5個人里唯一一個北京隊願意放的,當時調檔一定要經過北京體委,現在改註冊了,為了防止別的隊挖人,確實存在搶注的情況——要不要你,先註冊下來再說。」

高高又在體校多待了一年,直到今年4月29日那個好天氣的下午。

一些令高高害怕的徵兆開始在他身上顯現。他變重了,肚子也大了起來,他開始羞於光著膀子出現在訓練館,而總是穿著背心——背心僅僅提供外在的遮掩,他自己清楚,原來會做的動作現在也力不從心了。更要命的是,他手上的老繭在變小,脫落,這些厚實的老繭原本是血泡混合著鎂粉磨礪出來的,保護他的手掌不必一次次磨破受傷,現在,連它們也棄他而去了。

「我太想練了,我愛體操,除了體操,我不知道我還能幹什麼。他讓我走,我才不走哪,我知道他們練不過我……」高高在日記上記下一筆。

「我只能多練,不能少練,我從小三歲半進館練功,就是這樣過來的,你不讓我練功比殺了我還難受,誰來告訴我該怎麼辦。我看著別人進步,我退步,我可能就要完蛋了……」他又在日記上記下一筆。

日記結尾,他再狠狠記下一筆:XXX你死定了,我一定要燒死你。

「我就這樣被蹲熟了,蹲成一個胖子了,就跟那個蘋果似的,不能吃,爛掉了。」

然後呢?

「夢想破滅了,忍不住,崩潰了。」

(文中涉及的未成年人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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