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上的「強國人」
文/闌夕
「強國人」本是香港俚語,使用範圍極窄,意指「來自強國的人」——這是一個反語,主要用於嘲諷中國大陸訪客唯強國自居的趾高氣昂的姿態,以及對中國媒體語境中連篇累牘的「強國崛起」的消極調侃——但是,隨著互聯網社交屬性的日益普及,場景融合導致持有不同意識形態甚至處於不同階層的網路用戶得以直接交流,譬如曾經只能窺於報章的港台明星,如今卻真切的活動於相對平等的微博上,在其發布微博底下敲出一句評論,也令人產生話語權被消弭之後的「對話」感知,故而即使有著防火長城的存在,也絲毫不能阻礙中國大陸網民翻越高牆追到Facebook、Instagram等地,責罵任何一個他們想要責罵的對象。於是,「強國人」的稱謂開始跳出特定圈子,成為一種標籤式的流行辭彙,而「強國人」所具備的強烈的個人意志,也被視同一種文化或是文明上的「侵略」。
「強國人」最大的特徵,在於毫無克制的控制欲,具體表現在其熱衷於制定言行的標準,若是不符合這套標準,「強國人」就會群起而攻之,認為這是違背做人準則的大逆不道。天災人禍發生後若不在微博里點上一根蠟燭,便是不可理喻的冷血無情,如果生於這個國家而又批評這個國家,便是「端起碗來喝粥,放下筷子罵娘」的虛偽無恥,要是在某些政治正確的命題上存在異見——比如較真南京大屠殺究竟有沒有30萬人死去、釣魚島等領土紛爭上中國政府是否有著錯誤——那麼恭喜,這下很有可能中了頭彩,你會見識到什麼叫做「順著網線爬過來掐死你」的馬蜂氣勢。
淺薄的講,這種「不從我意,必遭天譴」的「強國人」情感,與之教育體系、政治制度、歷史傳統都不無關係。「強國人」的教育,推崇標準答案,如果一篇文章里出現了藍色的窗帘,那麼必然需要通過閱讀理解來尋找唯一的原因;「強國人」的政治,講究絕對服從,如果某些領域是「不容置疑」的,那麼它就一定是「不容置疑」的,沒有講道理的餘地;「強國人」的歷史,充滿道統理念,百家爭鳴的時代如同流星稍縱即逝,從焚書坑儒到四庫全書,都是奉行統一思想的目的,歷朝歷代不絕於世的文字獄也說明,擁有與眾不同的思想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教育是糖衣,提供指定的營養,它引導公眾,遵從的好處(被譽為「敲門磚」的學歷),政治是炮彈,提供緊張的懲戒,它告誡公眾,違反的壞處(所謂「政治污點」),歷史是炮膛,提供動力與慣性,它警示公眾,我們千百年來就是這麼過來的,而且在千百年後還要一直這麼下去。
不可小覷這種「三位一體」的影響,它讓很多反對者,其實都帶上了被自己所反對的基因。一個相同的原理是,許多心理學專家的研究都表明,在家庭暴力環境下長大的孩子,成年後產生暴力傾向的幾率相對要高許多,家庭暴力被證明是可以被「傳承」的,儘管他們深受家庭暴力之苦,卻因久而久之的浸染,而在心理層面與施暴者達到了同步。許多「強國人」並不承認這個標籤,同時認為自己也是教育、政治以及歷史的叛逆者——或者說有著獨立思考的能力——但是在潛意識上,他們的判斷和行動都與他們被賦予的設定保持一致。
以中港矛盾為例,早在2008年,一名中國大陸旅客滯留香港機場,向TVB記者抱怨工作人員服務態度欠佳,拋出「要不是中央政府照顧你們, 香港就完蛋了」這等驚世駭俗的狠話,後來也有香港本地的電視媒體斷斷續續的有意採訪大陸遊客,詢問他們對於香港居民反感過量遊客壓力的話題,而這些在鏡頭前的「強國人」也毫不掩飾「恩主」角色的扮演,紛紛表示「如果沒有我們消費,香港人就活不下去」,而這正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現實投影,是自以為獨立的附庸心態的作證。有趣的是,以輿情而言,如果單是把這種觀念提煉出來,可能不會得到太多支持——比如在這條微博http://weibo.com/2395064247/Ax21kxovr的評論中,很多「強國人」也覺得甚為不妥——但是因為將陰暗面暴露於陽光之中所引起的尷尬與不適,並不意味著「強國人」就不持有相同或者相近的立場,當中國大陸遊客夫婦放任幼童在香港旺角街頭便溺所引起的爭端再度升級時,「強國人」關於「是我們養活香港」的言論也就復燃而生,透露出一種「自卑而又自大」的情結。
「強國人」的「自卑而又自大」,始見於魯迅的《隨感錄》:「中國人對於異族,歷來只有兩樣稱呼:一樣是禽獸,一樣是聖上。從沒有稱他朋友,說他也同我們一樣。」國勢強盛與否的衡量尺度,往往不在於看得見摸得著的生活品質,反而是以腎上腺素的分泌量為指標,用食物鏈的角度——我如果不是凌駕於你之上,就一定正在被你蹂躪——物化一切事物,一個中國男人娶了外國女人會被視為「為國爭光」、「好樣的」,一個中國女人嫁了外國男人則在暗地裡等同於「民族恥辱」,讓人「臉上無光」。所以,在1988年由周潤發主演的電影《少年郁達夫》中,愛國詩人郁達夫因為沒能追求到鐘意的日本女人,而在屋內一邊手淫一邊痛苦的哀嚎「祖國你為什麼不強大」,力圖將個人的挫敗轉嫁於國力的衰微,同樣是關於「自卑而又自大」的最好的註解。這種情結被屢試不爽的表現在電影藝術上,2013年的電影《中國合伙人》也將「自卑」的起因定義到「在美國洗盤子」、「和美國女友分手」等故事中,再以「賺了大錢砸美國佬的臉」作為「自大」進行收尾,自娛自樂直至高潮,反而是電影中主人公的原型、新東方的創始人俞敏洪在接受柴靜專訪時稱電影中的「自己」說「只有在紐交所撞鐘才能得到世界尊重」是錯誤的,得到尊重其實很簡單,就是「做合法且有意義的生意」。
「自卑而又自大」的分裂矛盾,源於預期與現實的落空。在九年義務教育人教版語文教材中,有一篇題為《一面五星紅旗》的課文(小學語文第六冊第七單元),故事大意為「我」(一名中國留學生)因為漂流事故而來到異鄉(義大利的一個小鎮),在身無分文、飢腸轆轆的情況下走進一家麵包店,當需要以物換物取得食物的時候,麵包店老闆看不上他新買的大衣,卻對「我」隨身攜帶的一面五星紅旗「眼裡閃出亮光」,執意要用麵包換取這面旗幟,「我」卻寧可餓暈也拒絕用國旗交換食物,最後「我」在一間病房裡醒來,麵包店老闆不僅表示了敬佩,而且支付了全部的治療費用。這個可能窮極喬治·馬丁一生的想像力都無法構思出來的奇幻故事,就真實的被教授給所有讀著三年級的少年學生,受這種妄自尊大的熏陶成長起來,再讓他們去接受一個自己國家不那麼被禮戴、甚至被大多數人所討厭的現實世界,如果不生出「自卑而又自大」的情結,反而罕見。
部分「強國人」擅長在網路上編造段子,講一個中國人在美國隨地吐痰之後,被路過的美國人看到,靈機一動的他,立刻將幾句日文脫口而出,美國人頓時皺眉,恍然大悟的感嘆「原來是日本人」。類似主題的段子不勝枚舉,我認識的很多香港人認為,「強國人」有種只活在自己的世界的覺悟,他們根本不去承認現實世界的存在——若以國籍論文明,東亞除了朝鮮之外,任何一個國家的公民在海外都要比中國公民更受尊重——「強國人」在聽聞某個台灣明星自稱自己是台灣人而不是中國人時(不論事件真假),都會情不自禁的憤怒,在憤怒的成分當中,國家統一的訴求佔比其實極為有限,更多的是無法理解為何一個連國家都很難得到承認的身份屬性(台灣)竟然要比泱泱中華更加富有魅力,為何「我視若珍寶,汝棄如糟糠」?
很多時候,「強國人」無法真正理解平等,是因為無法分辨「受到歧視」和「不被尊重」的差別。不讓一個黑人在公交車上坐座位,這是歧視,但是一個單身女性拒絕和一個陌生的黑人男性搭乘一輛空車,這不是歧視,而是一種合理的自我保護,而其背後則是對犯罪率較高的群體的先入為主的判斷,基於這種判斷之上的,則是一個特定群體難以得到尊重的淵源劇情。「歧視」是建立在事實基礎上的傷害行為,而「尊重」則是自由前提下的個人選擇——即使因為偏見而不尊重,那也是雙向選擇的結果——簡而言之,在中國國土面積之外,「強國人」所感知到的種種敵意,比如關於「素質」、「教養」、「禮儀」等方面的評價,大多數都不是「受到歧視」,而是「不被尊重」,而人們不尊重「強國人」,則是因為「強國人」早就留下了種種劣跡(不要相信《紅番區》里井井有條的唐人街),所以很難想像「強國人」能夠獲得自己期許的那些待遇。偏偏「強國人」的字典里又沒有「知恥」二字,當得知自己不被他人喜愛的事實之後,「強國人」最為直接的反應不是檢查自身做了什麼讓他人討厭,而是怒髮衝冠、雙眼充血的想要反抗「歧視」,如同一隻暴躁的雄雞,希望強迫對方尊重自己,誓將「車同軌、書同文」的歷史重現。
Reddit上曾有一名英國網友吐槽,說他在中國留學時,曾在一個中文論壇上稱中國人「十分好鬥」,結果成百上千的中國網民湧入帖子,幾乎溯源到鴉片戰爭時代,將英國人罵了個遍,理應「沒有資格侮辱中國人」、「不許造謠說中國人好鬥」,甚至人肉到了這名英國網友的導師郵箱,灌入大量要求講其開除的郵件……這名英國網友最終說,他敗給了「這群希望被冠以文明評價的野蠻人」。
這是在預期與現實落空之後,秉承「自卑而又自大」的本能,「強國人」用於扭曲現實的慣用方法:不擇手段的將個人意志加以他人,以威懾交換認同。在薩特的戲劇《Huis Clos》中,有三個互相厭惡必須永遠生活在一起,他們時刻面對彼此,卻又無法殺死對方,甚至不能自殺,那句著名的「他人即地獄」就出自此處,而「強國人」相信自己疲於掙扎的處境,也正如這所地獄一樣,徒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氣概,卻無實現它的資本。
因此,很多滑稽的認知就此展開。香港居民討厭「強國人」,隨後聽到「強國人」悲憤的哀嚎「你信不信我不養活你啦」,日本政客不太顧忌「強國人」的感情,故而「強國人」認為抵制日貨3個月可使之亡國,美國國策時而與「強國人」的國家作對,於是「強國人」又齊齊橫眉冷對大喊「還錢」(國債),這些罔顧貿易常識、將互惠交易當成買方恩惠的邏輯,皆是「強國人」虛構並說服自己相信的「底氣」。
當然,眾所周知,「強國人」通常在其國家是不具備政治權力的,他們的提倡也都以鬧劇過後便偃旗息鼓告終,所以香港媒體人笑稱「中港富人聯手數錢,兩地窮人頻頻對罵」,不是沒有道理。然而,針對宏觀矛盾殺伐決斷的能力固然欠缺,在將矛盾落地到個體時,「強國人」滿地打滾的本事還是有的。
最近的案例,是杜汶澤事件。杜汶澤在香港素以「性情藝人」著稱,定位也非偶像派的包裝路線,與黃秋生等前輩一樣,他們不被要求扮演好好先生,也沒有因為「敏感度」而去隱瞞政治意見的習慣。今年3月,杜汶澤在Facebook上力挺台灣反服貿運動,因此而與越牆而來、痛恨台灣那些「給臉不要臉」的學生的「強國人」結怨。由於「強國人」生活在一個習慣被封殺的國家——區區一道政令,即可決定他們能看那部電影、不能看哪部電影——所以「強國人」也有著承上啟下的一套邏輯,自認為有著封殺的權力,通過網路對杜汶澤下達了驅逐令,配以經典的台詞:「對大陸有意見滾出大陸」,而杜汶澤則實知「強國人」沒有接管海關的能力,以「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率性回應「有本事就真的不讓我來大陸」,將耳光抽回「強國人」火熱的臉頰。倒是彭浩翔在Facebook上的更新乾淨利落:「發表對內地時事制度批評時總惹類似反擊——『那你幹嘛還賴在極權國家不走,就為了賺點人民幣就違背自己做人的信念,你要是有種就滾出極權國家』,其潛台詞是『你媽的賺了人民幣還不閉嘴』?我賺錢靠我勞力,香港回國中國我在哪工作都成。賺錢不代表必須歌頌不公不義。我有種才繼續發聲,你有種自己去喝國產奶粉。」
且不論關於小區業主批評環境衛生竟遭疑似物業公司馬仔嗆聲滾出去的邏輯是否過於愚蠢,在「強國人」的國家,比如強制拆遷遇到釘子戶,拆遷方會很自然的將釘子戶的所有親戚全部「因故停職」,藉此施壓,使捍衛權利的勇夫轉瞬間成為禍害大家失業的災星。當「強國人」察覺到自己的確如杜汶澤所挑釁的那樣、無法阻止他合法的進出大陸之後,「強國人」很迅速的學會了自己常被迫害的手法,將矛頭對準了有杜汶澤出演的電影作品,逼迫關聯方站隊,並得意於「人多力量大」的效果——據說杜汶澤最新的電影作品在豆瓣的評分被刷得很慘。
梁文道曾講,好萊塢的很多明星都有自己的政治意見及傾向,而且從來不忌諱去談論它,有時候美國政府希望發動戰爭時,他們可以出來反戰,但是工作不會受到影響,也不會說廣告商以後就不找他了,大家分得都很清楚,公是公,私是私,反倒是香港由於經紀人制度太強盛,導致經紀公司現在都喜歡找一些容易控制的、聽話的、沒有自己意見的孩子來培養,使年輕一代的娛樂圈「念稿風氣」嚴重。
如果往來中外互聯網的社交平台,你會發現當兩類網民遇到自己並不喜歡的公共事件時所呈現出的截然不同的語義反映,中國網民通常會以「You must be……」(如:你必須道歉)或是「How can you……」(如:你怎麼能如此冷血)做出回應,而海外網民則多半是「I feel……」(如:我感到噁心)或者「Looks like so……」(如:這看起來愚蠢透了)作為陳詞,在這差異背後其實有著兩種價值觀,「強國人」很容易感到被冒犯,在缺少平等觀念的視野中,要麼遭到欺凌,要麼實施欺凌,別無第三種選擇,所以一旦遇上不如己意而又在對抗時沒有危險時,「強國人」就會將敵意轉嫁到一切附加選項上,向對方施以「攤上大事兒」的威脅。而有別於「強國人」的正常價值觀則是在表達己見時規避脫離教養去對他人的生活方式及言行舉止指手畫腳,你可以「讓我覺得是個傻逼」,但是我無權也無必要逼你變得「不傻逼」。當然,不是說中外有別能以「絕對論」來定性,但是與「強國人」相近的思維,在社會中一定是非主流的狀態,以美國為例,匿名社區4chan的網民曾在2009年《時代》評選年度百大人物時將其創始人刷票刷到排名首位(「強國人」是不是很熟悉),也多次攻擊併入侵批評4chan文化的名人的Twitter帳號,但是4chan始終停留在小眾的範圍內,影響力突破不了其受眾圈,反觀「強國人」,連爆吧都能成為全民運動——爆吧行為是理解「強國人」邏輯的最好佐證,比如我覺得你不該崇拜哪個韓國明星,我就去將你們崇拜他的社區秩序盡數毀掉——更不用提歷史上數起為政治服務的黑客行動了(黑客是反政府、拒絕利用技術宣揚個人傾向的群體,到了「強國人」這邊,卻恰好顛倒了過來)。
柏楊以前說中國人的「醬缸文化太深太濃」,以致於「喪失了消化吸收的能力,只一味沉湎在自己的情緒之中」,幾十年年倏然掠過,此話仍不過時。你去站在美國的唐人街入口,會發現其面貌與二十年前、三十年前沒有任何變化,裡面甚至有居住了多年的中國移民迄今還不會說英文,而同樣曾經以抱團來維持異國生活的日本、韓國移民,則早已離開「日本街」、「韓國街」,融入了全球文明。
「強國人」所不知道是,虛妄是一種醉人肺腑的安眠藥,劑量愈大,與現實的距離也就愈遠,就像偶爾誤從深海躥入淺海的魚類會因內臟膨脹直至爆炸一樣,「強國人」的扮演若是入戲過深,可能永遠都會被禁錮在跳樑小丑的角色無法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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