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一篇「韓信謀反」考

         按語:研究楚漢戰爭以及西漢初年的歷史,具體來說,就是研究蕭何、劉邦、韓信、張良、項羽等等一批英雄豪傑,每每進入其中而不自覺,深深地理解了他們,尤其是他們的「困境」。

        說到「韓信謀反」進而「騙殺韓信」一案,一方面是「子虛烏有」,一方面是「不忍為而必須為」。

        究其原因,絕非「功高震主」之類的陳詞濫調,主要在於劉邦自己太蒼老了,而太子劉盈太懦弱了,而韓信則太年輕了,太精幹了。當然,劉邦之後的韓信到底「會不會」謀反,這是無法推斷的,但是一個已經擁有「天下第一大私財」的富翁絕不肯把保住私財的希望寄托在「別人不會謀財」上面。於是,劉邦不忍殺,就放手呂后殺。呂后為了捍衛兒子的江山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呂后就胡亂編織一樁「韓信謀反」,讓蕭何出面,一來算是「分擔責任」,二來可以「權做旁證」,是在高明。

        蕭何懂得呂后品性,劉邦想殺而不忍下手,呂后想殺而又堅決下手,皇上已經離開京城,皇后正在主持宮中事物的時候,呂后定然可以辦成劉盈的父母都想辦成的事情。肯定地說,韓信活不成了。如果蕭何不肯出面的話,或許就不事「韓信謀反」,而是「將相謀反」了。蕭何不會為了韓信搭上自己,何況搭上自己也沒有用?

       韓信被殺之後,劉邦「且憐且喜」說明了一切。憐,一是韓信功高,二是韓信才高,三是朝廷正需用人;至於喜,除了消除心頭大患之外沒有其他理由。

       但是,歷史是建立在史料之上的。故此推薦下文。

        千古誰識誅淮陰細目(四萬五千字)

一、四面透風的官方文本

二、與陳豨相關的漢初亂局

三、劉邦封死了韓信的反叛之路

四、韓信遭遇雙重莫須有

五、韓信的所謂取死之道

六、韓信之死的後續反應

七、韓信的幸與不幸

八、韓信戰績考

九、韓信的歷史評估何以虛高

結束語

韓信之死,不僅是西漢初年的一件大事,也算得上是整個中國歷史的一件大事。按理說,像這樣一件大事,兩千多年下來,應該是清清楚楚了。但若讓菜九評判,此事離清清楚楚差距甚遠。雖然這件大事自古以來論述可謂多矣,只是依菜九的菜鳥見識,這些林林總總的說法從來沒有真正說到點子上去,於是歷史給後人留下了一筆糊塗賬。菜九一向自以為對這件大事中的兩個主角劉邦、韓信,算是相當了解了,而且比較熟悉西漢初年那個特殊的時代內涵,因此自忖有條件將劉韓事件說個明白,將這一樁歷史公案做個了斷。寫作時發現,網友書劍和諧在2009年就做了《韓信是否謀反》等相當多的功課,搜集了大量的一手資料,並給出大量相關觀點文字鏈接,藉助書劍及其他網上同好之力,使菜九可以全面地審視這段時期的歷史資料,省掉菜九不少查找之功,先行謝過了。如果菜九因此而說到點子上了,這些網友的貢獻可謂大矣。

關於劉邦,菜九寫過若干文字,其主基調是大力褒揚。而在大多數人看低看扁劉邦的大氣候中,因為沒有展開對劉邦誅韓信一事的探討,對劉邦的褒揚就要大打折扣。不完整嘛,焉能服人?漢定天下之初,劉邦即親口欽定韓信為三傑之一,這是一個莫大的榮耀,也是一個非常具體的歷史定位定型。確實,在整個戰爭過程,劉邦與韓信的配合還是相當成功的,如果不看最後的結局,堪稱君臣合作的典範。然而這對君臣合作的楷模、個人關係也相得甚歡的兩個人,最終鬧到不能共存,不由得令時人後人扼腕嘆息,感慨無限。韓信的最終結局,引發了後世的感慨狂潮,但因為對這段歷史不甚了了,導致了眾多評論不得要領。菜九以為,之所以很多評論乃至所有評論皆不得要領,實是因為楚漢戰爭的輪廓太過含混,韓信劉邦關係太複雜,不下死力氣,就難以得到正解。因此,韓信死案看似是個孤立事件,然它實為楚漢戰爭的餘波,不弄清整個楚漢戰爭,也就得不到對事件的正確解讀。這件事情,相當於一樁大案要案,根本不會如任何文本講的那麼簡單。在這樁大案里,被人為因素弄得真真假假,撲朔迷離,案中套著案,謎中還有謎,以中國人慣有的不認真,這樁大案就以這樣一種非常可疑狀態,一拖就是兩千多年,離真正的結案還相距甚遠。今天菜九有志梳理本案,勢必要多次反覆回到楚漢戰爭中去,不如此,就得不到事情的真相。那就讓我們先從韓信之死說起吧。

一、四面透風的官方文本

韓信罪案的現存最主要資料,就是漢官方提供的文本。此文本的真偽,似乎古人也作過評判,相信的人不多,但不信歸不信,然因未作逐一分析,故均未切中要害。讓我們來看看這個文本:

陳豨拜為鉅鹿守,辭於淮陰侯。淮陰侯挈其手,辟左右與之步於庭,仰天嘆曰:「子可與言乎?欲與子有言也。」豨曰:「唯將軍令之。」淮陰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處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將。吾為公從中起,天下可圖也。」陳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謹奉教!」漢十年,陳豨果反。上自將而往,信病不從。陰使人至豨所,曰:「弟舉兵,吾從此助公。」信乃謀與家臣夜詐詔赦諸官徒奴,欲發以襲呂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報。其舍人得罪於信,信囚,欲殺之。舍人弟上變,告信欲反狀於呂后。呂后欲召,恐其黨不就,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上所來,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賀。相國紿信曰:「雖疾,彊入賀。」信入,呂后使武士縛信,斬之長樂鍾室。信方斬,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這個資料雖然出自《淮陰侯列傳》,但司馬遷所據,應該是當時流行的官方說法。而只要稍加推敲,就可發現這個來自官方的韓信獲罪之原由是根本站不住腳的,因為這個記載開篇就錯。比如陳豨的這個鉅鹿守就是子虛烏有的。《韓信盧綰列傳》記曰:豨以「趙相國將監趙代邊兵,邊兵皆屬」。《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以下簡稱《功臣表》)記曰:「十年八月豨以趙相國將兵守代」而反。則陳豨的身份就不是什麼鉅鹿守,而是趙相國,趙代兩國武裝力量的總指揮。陳豨之反的原因也並非與韓信預謀的結果,而是起於偶發事件。《韓信盧綰列傳》記曰:「豨常告歸過趙,趙相國周昌見豨賓客隨之者千餘乘,邯鄲官舍皆滿。豨所以待賓客布衣交,皆出客下。豨還之代,周昌乃求入見。見上,具言豨賓客盛甚,擅兵於外數歲,恐有變。上乃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財物諸不法事,多連引豨。豨恐,陰令客通使王黃、曼丘臣所。及高祖十年七月,太上皇崩,使人召豨,豨稱病甚。九月,遂與王黃等反,自立為代王,劫略趙、代。」《功臣表》印證了列傳的記載,其曰:漢「十年八月豨以趙相國將兵守代,漢使召豨,豨反,以其兵與王黃等略代,自立為燕(按,自立為燕,當是自立為代王之誤。但也不排除為燕王的可能)。」照此記載,陳豨之反與韓信並無關聯,當無可懷疑。此事已從事實上表明了漢提供的韓信之反的文本不實,而即使從情理上看,漢提供的韓信謀反腳本也是站不住腳的。陳豨之反是幾年後的事,又豈能在幾年前就預約?難道陳韓關係非常鐵?可惜不是,縱然是漢提供的文本內容,亦不利於這種猜測。文本里的韓信說陳豨為「陛下之信幸臣也」,表明陳豨與劉邦的關係非常鐵,而韓信則是被劉邦剝奪王位後心懷怨氣之人,與劉邦有極大的隔閡。讓我們討論一下陳豨分別與劉邦、韓信的關係,看看此事成立的可能性有多大。

陳豨與劉邦的關係非常鐵,深受劉邦信賴,這是有史可稽的。漢元年八月,劉邦反出漢中,定三秦,次年劉邦全力出關擊楚,劉邦手下包括韓信在內的重量級打將基本上都隨行東征了,留守關中的,文是蕭何,武將不詳。菜九作《略論漢定天下過程中的呂氏武裝》以為,留守的武將人選只有陳豨與丁復。但丁復是秦二世三年剛剛加入到劉邦陣營的,在當時資歷尚淺,估計還不足以受如此重任與信任。而陳豨則是入關後即被封侯,儼然是劉邦集團的中堅。因此,最理想的選擇應該是由陳豨領著丁復共同鎮守關中。那個時候,章邯還沒有消滅,只是被困在廢丘,三秦地面只是漢剛剛征服之地,隱患還是很嚴重的,如果沒有得力人選坐鎮關中,後果不堪設想。在這種情勢下,漢以陳豨擔此重任,由此可見他在劉邦心目中的地位。當然,在沒有明確證據的情況下,說陳豨鎮守關中,還只是一個猜測,但至少也是一個在排除了其他可能人選的前提下作出的猜測。漢定天下後,陳豨一人獨掌趙代兩國兵馬,也是位高權重的。從這個意義來說,陳豨是劉邦跟前的大紅人當之無愧。與劉陳關係相比,陳韓關係,顯然不在一個層面。陳豨與韓信似乎沒有共過事,屬於關係一般般。即使可能兩者有交叉共事記錄,那也應該是擊趙擊代之戰事。但在那些個戰事中,兩人應該是各干各的,相互沒有隸屬關係。俗話說,疏不間親。與韓信關係一般化的陳豨,即使出於禮節向韓信辭行,處境險惡的國士韓信難道可以向劉邦的大紅人陳豨說這種滅九族的話嗎?非常可疑呢。

韓信所謂的陰謀過程也不合理,太假了。明明此時陳豨已正式反叛,劉邦已出征,怎麼韓信還會派人穿越戰線去跟陳豨通不必要的氣。「謀與家臣夜詐詔赦諸官徒奴」,究竟是計劃呢,還是已經在實施的行動?顯然兩邊沒接好頭,不可能實施。當時根本不具備即時通訊的條件,這種大動作如何運作,毫無把握嘛。「部署已定」,詐詔的過程尚未完成,發動的步驟無從落實,又如何部署?「待豨報」,報什麼?難道報已擊敗劉邦的討伐軍,難道韓信對陳豨擊敗劉邦的中央軍這麼有信心?退一步講,即使韓信的所謂反叛部署真正落到了實處,也形同胡鬧,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嘛。現在也不知道當時所謂的官奴有多大的數量,也不知道韓信有多大的把握將他們發動,就算韓信能挨個鼓動若干人隨他起事,但在漢帝國國都恐怕也只能引起一定程度的街頭騷亂,要想造反成功,恐怕毫無可能。大將軍韓信會出此下策嗎?這種事情想不讓人起疑心都不可能。所以要想讓這些落在紙上的韓信犯案記錄取信於人,恐怕難於上青天了。分析至此,此官方文本之不靠譜,應該是毋庸置疑的了。換言之,官方作假的可能性,遠大於韓信謀反的可能性。看來中國的官方定案之不實,由來已久,已成為一種傳統了。

只是韓信一案既然不因此捏造而起,其影響自然也不會因其身死而終。因為韓案的最後走向決定了很多歷史的誤記,所以,儘管案子的真偽已經判明了,但解析還必須要進行下去。

二、與陳豨相關的漢初亂局

通過剖析官方文本,基本可以斷言,韓信與陳豨勾結謀反的定罪是一樁冤案。但循著官方提供的線索,卻發現韓信雖不能因陳豨而定案,但他的案子與陳豨的牽涉還是頗深的,則陳豨的事情也應予以深究。漢初歷史記載之混亂,本來就很難理出個頭緒,到了陳豨這裡就更亂了。換言之,陳豨的存在就是漢初歷史記載混亂的根源之一。

陳豨其人,似乎是一個有意識要被歷史塵埃掩埋掉的人。之所以如此,應該是與其板上釘釘如假包換的叛逆有極大的關係。因為叛逆,其以前的功勞被一筆抹殺,而這一抹殺,又使得漢初的歷史記載更加混亂不堪。陳豨的傳在《史記》中緊挨著《淮陰侯列傳》,此傳即《史記》卷九十四的《韓信盧綰列傳》。百度的百科名片對此傳的總結非常好,其曰:「本傳是韓王韓信(不是淮陰侯韓信)、盧綰、陳豨三個人的合傳。這三個人原來都是劉邦的親信部下,和劉邦的關係都非常好。」百科名片沒有說出來的是,這三個劉邦非常倚重的人,最後都和劉邦鬧翻了。而至於鬧翻的原因各有各的不同,這就是百度所不知道的了。此三人與劉邦關係之始終,也顯示了司馬遷的歸類合傳法,有其無可比擬的優越性。

上述三個人與劉邦的關係,可能用非常投緣來定位比較恰當。先來看韓王信。韓王信不是劉邦的老部下,他起初是韓王成的部下,也應該是張良的部下,他與劉邦的結識最早也只能是秦二世三年七月,即劉邦西進擊秦與韓王成部在舊韓會師之時。而韓王信與劉邦因深交而結緣,則應該是劉邦被項羽打發到漢中之後的事情,歷史記錄了韓王信勸說劉邦出戰三秦的事迹(後人常常把韓王信這個勸說與淮陰侯韓信之論混為一談)。可能正是這個緣故,兼之其身為戰國時韓王后裔,韓王信這個三人之中與劉邦最遲結識者,倒是最早被封為王。楚漢戰爭中,滎陽失守,韓王信被俘,投降了項羽,日後又叛歸劉邦,劉邦並沒有追究其投敵之過,仍讓其王韓地。韓王信自己也說:「陛下擢仆起閭巷,南面稱孤,此仆之幸也。」這個幸,就是一種特別的緣份。

盧綰與劉邦的緣份既深且大,他們是鄰居,不僅同鄉同里,又同年同月同日生,兩家素相親相愛,關係最深厚,及長大後,又是同學,關係特別好。而到了劉邦逃亡後,盧綰與之相伴、追隨左右,兩個人的關係密不可分。雖然劉邦起兵後,盧綰基本上無所作為,但這並不影響他在劉邦的庇護下飛黃騰達,躍居眾將相地位之上。根據盧綰事迹,他並沒有作戰才能。而在劉邦入漢後,他卻被封為將軍,進而為太尉、拜長安侯。眾所周知,在秦漢時期,太尉是武官之首,以盧綰之才具,任此高官,顯然是劉邦偏袒的結果。在整個楚漢戰爭中,盧綰常與劉邦同出入,其見劉邦無任何約束,隨到隨見,這是其它在努力工作的蕭何、曹參等人無法比擬之處。盧綰在楚漢戰爭中的唯一有紀錄作戰,或就是《高祖本紀》記載的漢四年,其與劉賈擊楚後方。但就連這個功勞,也是可信度不高的,如果有的話,主要還是劉賈取得的。只要看記錄劉賈戰功的《荊燕世家》就可以得出結論。《項羽本紀》亦記載此事,但只列出劉賈一人,而不及盧綰,則盧綰的作用,可想而知。待項羽覆滅後,分封天下之前,盧綰實在沒有戰功,為了給盧綰加官進爵,劉邦就給了他擊定「反叛」的臨江王的機會,並讓劉賈陪他前往。可惜,盧綰確實不是作戰的材料,連續幾個月,也沒能攻下臨江,最後,還得靠劉邦的得力幹將靳歙出馬,立刻就將小小的臨江平定。《傅靳蒯成列傳》記靳歙「定郡、國各一,******得王、柱國各一人」,這裡的國就是臨江國,王就是臨江王,表明平定臨江完全是靳歙一個人的功勞。臨江之戰的結果,已充分顯現出盧綰的所謂才具乏善可陳,但到了滅燕後,劉邦還是想封盧綰為王,並且他的這種心思早已為眾部下所洞悉。眾人順從劉邦之意曰:「太尉長安侯盧綰常從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於是,劉邦順水推舟地立盧綰為燕王。然而大家所說的「功最多」,恰好透露了極大的諷刺意味。史稱「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即表明功賞嚴重不相當。

與盧綰相比,韓王信是功勞大大的。但韓王信被記載下來的功勞主要是自戰其地及守滎陽,其餘不詳,對整個戰爭勝負的貢獻也不算大。貢獻最大的,應該就是陳豨了。陳豨原本也不是劉邦的部下,他應該是劉邦盟友呂澤陣營的,入關滅秦時,劉呂兩軍才合兵一處。在那個時候,陳豨與劉邦才可能開始深交。陳豨與劉邦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魏公子信陵君的崇拜者,可能因此而關係越走越近。陳豨雖然沒有像其他兩人被封為王,但其統領趙代兩國兵馬所享有的權勢,又絕對不在上述二人之下。菜九經研究發現,與盧綰功微賞重完全不同的是,陳豨是屬於既與劉邦投緣,又戰功特別大者。可就是在這樣一個合傳中,陳豨的名字也被從篇名中隱去,名字不見於目錄,自然知道的人就少了。菜九以為,陳豨在歷史上的重要性應該是大於前二者的,之所以其名不彰,這應該不是司馬遷有意跟陳豨過不去,而是漢政權把陳豨的事迹給系統地刪除了,所以太史公也沒有重視陳豨的事迹。他在寫到陳豨時,開篇即說:「陳豨者,宛朐人也,不知始所以得從。及高祖七年冬,韓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還,乃封豨為列侯,以趙相國將監趙、代邊兵,邊兵皆屬焉。」一點也沒有提及陳豨在整個反秦戰事及楚漢戰爭中的表現,完全是個沒來歷的人。可以肯定,如果沒有大功,是絕對不會享有如此顯赫的地位的。就像一個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人,怎麼會一下子就有一大樁功名富貴砸在他頭上呢?幸虧還有《功臣表》在,為後人保留了陳豨在秦楚之際各戰事中的些許痕迹,《功臣表》有專門記載:陳豨,「以特將將五百人前元年從起宛朐。至霸上為侯。以游擊將軍別定代,已破臧荼,封豨為陽夏侯」。用《功臣表》的記載審視整個秦末戰事,可以大大校正現在的記述模式。即以陳豨一人事迹來說,也可以糾正其本傳的記載錯誤。比如,列傳說陳豨至漢七年才封侯一事,明顯屬於誤記。陳豨的封侯,可以上溯到戰爭年代早期,即剛滅秦,劉邦接受秦王子嬰投降不久,陳豨即被封為侯。漢定天下後,又重新被封侯。陳豨第二次為侯的時間為漢六年正月丙午,這一天,有大批功臣受封。而這個時間與滅臧荼的時間比較接近。雖然滅臧荼一事還沒有過硬的證據表明其與陳豨有什麼關係,但滅臧荼是漢定天下後搞大一統的一個大動作,因此,梳理滅臧荼一事,對於理解漢的行事模式及韓信、陳豨之反或有幫助。

《高祖本紀》曰: 「七月(原作十月),燕王臧荼反,攻下代地。高祖自將擊之,得燕王臧荼。即立太尉盧綰為燕王。使丞相樊噲將兵攻代。」時間為定天下後的漢五年。從這個記載來看,臧荼之反似乎沒有什麼疑問。但從記載上與情理上來看,臧荼之反站不住腳之處甚多。先來看記載,這裡的七月,原作十月,十月有誤。漢初沿襲秦歷,以十月為歲首。如果是十月,則只能是漢六年初的事了。而當時的情形,也不支持臧荼能攻下代地。很多人都反感菜九,原因就在於其搞考據常常從情理合不合入手。確實,考據跟情理合不合本不應該有什麼干係,但不合情理的事,又豈能不予以追究呢?

比如從情理上看,臧荼之反很可能就是個子虛烏有的事。因為此年初,即方滅項羽後的漢五年正月(已在漢五年十月之後了,所以上述原作十月有誤),讓劉邦當皇帝的諸侯王勸進表中,就有臧荼列名,其事為《漢書?高帝紀》所記,表明臧荼對漢是尊奉的。怎麼只過了半年,這個尊奉漢政權的臧荼就反了呢?再往前追溯,臧荼之燕在楚漢戰爭中是幫助漢陣營的,即楚漢相持滎陽時,燕出兵助漢擊滅楚大司馬曹咎。在劉項勝負未定時助漢,到天下歸漢時叛漢,這裡面的貓膩幾何,相信讀者諸君自有判斷。菜九以為,所謂的燕王臧荼的反叛應該存在問題,其中應該有漢欲加之罪的成分。讓我們來看看當時代地的情況又是怎麼樣的呢?

自漢三年韓信等漢將擊滅代相國夏說後,代地就落入了漢的掌握,主事者是張蒼,其職位是代相,即在沒有代王的情況下,代漢行使權力,署理代地事務。其後張蒼又徙為趙相,先後相張耳父子,估計代地仍歸張蒼署理。到天下大定時,張蒼又從趙相的位子上,回到代相之位,而漢擊燕時,張蒼以「代相從擊臧荼有功」。張蒼的事迹顯示不出燕有攻下代地的痕迹,更可能是張蒼從代地對燕發起進攻。張蒼這一段事迹史書上也就幾十個字,就這幾十個字來看,這一段的歷史就亂象環生。《張丞相列傳》記張蒼相代王在臧荼反前,而當時代地無王,至漢七年才由劉邦兄劉仲為代王。據網友我愛韓再芬《論韓王信徙王代》提示,《史記》中也有韓王信於漢五年為代王的記載(文見劉邦吧與漢朝吧,作者可能是譚曉斌),那麼,當時張蒼輔佐的代王應該是韓王信。菜九以為,雖然韓王信王代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緊接著於漢七年又改封韓王,似乎太兒戲了。另外,陳豨的趙代武裝力量總指揮始於何時不詳,韓王信也是軍事強人,如果韓王信王代,則陳豨所控範圍不應該包含韓王信的地盤。所以菜九對這一段歷史仍維持原有的研讀。據《秦楚之際月表》,陳餘死後,代入漢為郡。至滅臧荼,仍不見有代王蹤影。難道傳里所說的代王是陳豨自立為王后的偽號?如果是偽號,則不應該出現在張蒼的傳記中。另有陳豨在戰爭中曾以游擊將軍別定代,表明了陳豨與代的淵源,漢擊燕時,或者陳豨仍在代地,由張蒼輔佐也未可知。考慮到陳豨有征服代地的功勞,《功臣表》又將其封與臧荼聯繫在一起,則攻臧荼時,陳豨極有可能從代地參與其事。如果陳豨或者韓王信在代地,臧荼之燕當更不敢造次反漢攻代。《秦楚之際月表》記(漢三年十一月代)屬漢為太原郡,張蒼之兩度相代,或指其為漢在代地或太原郡的軍政首長。《樊酈滕灌列傳》記樊噲擊燕,未及攻代一事,與張蒼事迹合,則《高祖本紀》記樊噲攻代可能是誤記。因為漢七年,劉邦從白城敗退下來,也有讓樊噲定代地之舉,或許有將二事搞混了的可能。在漢七年,代地因韓王信之叛,可能會有部分陷落,所以才會有樊噲攻代之記載。只是那時的戰事,與臧荼更是什麼關係都沒有了。所以,臧荼攻代,應該是個偽造記錄。《功臣表》里有栒侯溫疥一人,其以燕相身份向朝廷告發臧荼將反,則所謂的臧荼之反並非攻代,而是為他人告發。溫疥在楚漢戰爭中曾以燕將身份助漢破曹咎軍;另有昭涉掉尾,也在漢四年以燕相身份從漢擊楚;可能在那個時候,此二人便被劉邦收買,成為漢在燕的卧底,最後引漢入燕,加速了臧荼滅亡的進程。最終,溫疥為漢之栒侯,昭涉掉尾受漢封為平州侯。以上分析已表明臧荼主動反叛的可能性不大,則在臧荼問題上不能排除漢捏造罪名的可能。

漢為什麼要為臧荼捏造罪名?這就要從楚漢戰爭結束時諸王的情況來分析了。項羽分封立十八王,三秦王、三齊王、代王趙歇,要麼死於戰事,要麼被俘後旋即身死;遼東王韓廣為臧荼所殺,韓王成為項羽所殺,河南王申陽降漢失地,項羽自立之韓王鄭昌也被漢俘虜,魏王豹被漢誅死,殷王司馬卬死得不明不白。剩下的漢王稱帝;九江王黥布被項羽殺了全家,死心塌地歸漢;常山王張耳被陳餘擊敗失國歸漢,得漢助而為趙王;衡山王吳芮受漢封四郡之地,雖然實領一郡,應該比項羽時多。剩下的臨江國共敖傳子共尉,已安了個罪名剿滅。而臧荼之燕,實則是合併了項羽分封時燕與遼東之地,相當於戰國燕的全境,疆域相當大。而此燕在戰爭中沒受什麼損失,也沒得漢什麼好處,要籠絡住也頗為不易。這樣一個與漢政權關係不甚密切的大國,總是讓人不放心。所以,就不能排除漢政權為取得長治久安而給燕安個罪名的可能性。反是個很含糊的字眼,在當時,只要不合當權者的意,就可以視之為反。而臧荼至少有一個地方不合劉邦的意,就是他那個燕王是項羽封的,而且佔地特別大,不像吳芮,只有很小一塊地盤。所以漢政權說臧荼反,應該是一種符合當時政治需要的罪名,至於其真反與否,已不再重要了。這樣的定罪套路,我們會在漢史中多次見到。

按上述張蒼、陳豨與代相涉事迹,臧荼攻下代地這種記錄已讓人很難接受,在漢政權給臧荼定的罪名中相當可疑。而漢滅燕過程的簡捷快速,又強化了菜九的懷疑。盧綰與劉賈、靳歙等破臨江,至此年七月才回朝,旋即於本月從攻燕,接著在下個月就被立為燕王。那麼,說燕王一職是為盧綰量身定做的,應該沒有問題。像這樣一鼓而蕩平的情形,令人感到燕地極可能是在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被漢攻了個措手不及,轉瞬間滅亡。如果當時的燕已在作亂,戰局就不可能如此輕鬆順利。所以最可能的事就是燕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稀里糊塗地就被漢政權給收拾掉了。此前的臨江國共尉也是以叛漢的名義給剿滅的,而臨江與漢本來就沒有結盟關係,所以不存在叛與不叛的問題,其滅國之由,亦是其國為項羽所封,與漢無涉。臧荼之燕的滅國之由,亦當作如是觀。從漢滅燕一事可以看出,漢對實力派是相當戒懼的。雖然漢政權之初並非大一統模式,但普天之下的心理模式,決定了漢政權掌控天下的行為趨勢,而無端捏造實力派的罪名,有利於實現這種模式。因此,漢可以捏造臧荼的罪名,自然也可以捏造陳豨之反、韓信之反的罪名,陳韓二人畢竟是或者曾經是實力派嘛。至於陳豨原本與劉邦交好,最終有了猜忌,又是另外一個層面上的事了。

三、劉邦封死了韓信的反叛之路

再回到韓信的案子上來。韓信之死,讓劉邦戴上了殺功臣的帽子,並且成了歷史上殺功臣的祖師爺。可能很少有人能夠想到,在劉邦的設計中,韓信原本是可以不死的。韓信一案,儘管人是呂后殺的,儘管司馬遷在《呂太后本紀》里也已明確說了,「呂后為人剛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誅大臣多呂后力」,但韓信之死的板子打在劉邦身上,也無可厚非。換言之,呂后殺的韓信,還是可以把賬掛在劉邦身上的,而且劉邦的歷史名譽上的污點,可能有一半與韓信冤案有關。菜九並不反對韓信之死劉邦要負一定責任,但是否要負主要責任,則需要探討一下劉邦究竟在韓信一案中有哪些作為。這樣做不僅很有必要,而且非常有意義。畢竟韓信不是劉邦直接下令處死的,其中的玄機大可探究。讓我們來看看劉邦是如何面對韓信之死的。

高祖已從豨軍來,至,見信死,且喜且憐之,問:「信死亦何言?」呂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計。」高祖曰:「是齊辯士也。」乃詔齊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陰侯反乎?」對曰:「然,臣固教之。豎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於此。如彼豎子用臣之計,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嗟乎,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韓信反,何冤?」對曰:「秦之綱絕而維弛,山東大擾,異姓並起,英俊烏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蹠之狗吠堯,堯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當是時,臣唯獨知韓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銳精持鋒欲為陛下所為者甚眾,顧力不能耳。又可盡亨之邪?」高帝曰:「置之。」乃釋通之罪。《淮陰侯列傳》

從字面上看,劉邦不知情的成分更大一些。司馬遷用「且喜且憐」這個詞頗為傳神地刻畫了劉邦當時豐富而複雜的內心活動。其實,「且喜且憐」這個詞,已經從一定意義上透露出韓信的案的真偽,與劉邦在此案中的作用。喜,表明劉邦極可能事先不知情,但除掉韓信他還是蠻高興的。如果除掉韓信是劉邦的既定方針,那麼呂后這個執行者,不過是按劉邦授意行事,一切皆在劉邦的意料之中,就無所謂喜了。因此,這個喜,或者有喜出望外的含義在其中。而劉邦的憐更是意味深長,它表明韓信不是真有反叛罪行,即使劉邦樂意見到韓信之死,但用這個罪名處死韓信這樣的大功臣,還是頗讓人痛心的。既然如此,劉邦為什麼又要喜呢?看來韓信在他的最後歲月里,常有讓劉邦不爽的言行,而劉邦又不便因這些言行將其治罪。因為如果隨便找個名義處死韓信,怎麼看都太過了,劉邦也實在下不了這個手。所以劉邦的矛盾在於,韓信的存在,讓他心煩意亂;而韓信真正被這樣不明不白地處死,又讓他頗為不安----因為他比誰都清楚,韓信根本沒有反叛的可能。

劉邦提審蒯通,也有欲敲實韓信反叛罪名之意圖,這本身就表明韓信之反,不具有採信率,所以要找人證來落實。對蒯通的審訊記錄表明,劉邦認可了蒯通的說法,也就是說蒯通只是個歷史反革命而沒有現行,他鼓動韓信在可以反的時候反,只是他的策反沒有成功;而韓信所謂的日後之反,又不關蒯通的事;因此劉邦不再追究蒯通之罪。從劉邦不追究蒯通之罪一事來看,他也不像有一定要置韓信於死地之心。曾經一度,韓信是劉邦非常放心不下的不穩定因素,但被以謀反之名削王為侯之後,韓信的存在已不構成對漢政權的任何威脅。劉邦對待韓信的底線,應該是讓韓信處在可控制地位。而韓信死前的狀態,也正處在這種可控制地位,真正是龍游淺灘,再也不可能掀起什麼大浪來了。劉邦的政權安全了,韓信的狀態也就安全了。因此,對劉邦的統治沒有任何威脅的韓信實行肉體消滅,實在是沒有必要的。所以,原本是可以不死的韓信最終死了,造成了劉邦的又喜又憐的這種截然相反的矛盾心態,其中的內涵實在可以無限解讀啊。

劉邦對蒯通的審訊記錄對日後的韓信評價產生了深遠而巨大的歷史影響。司馬遷的「天下已集,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的論說,就是順著蒯通之言而發的。司馬遷顯然不認為韓信最終會反叛,但他似乎接受了蒯通所說。接下來,司馬遷的後人司馬貞(將司馬貞定性為司馬遷的後人,可參見拙作《皇帝的家譜》)也順著司馬遷的意思,其《史記索隱》述贊亦曰:三分不議,偽游可嘆。再後來,類似的評價就更多了。看來,持韓信是有機會三分天下有其一這種觀點的,在歷史上的史學大家、碩學鴻儒中也是大有人在,只不過這個誤會實在是太大了。前面說過,劉邦比誰都清楚,韓信根本沒有反叛的可能,不僅現在沒有,而且過去也從來沒有,而這一切,完全是劉邦周密設計的結果。劉邦對韓信的操控能力是超強的,他可以讓韓信不可能反叛,也就可以讓韓信平安地活下來。這一點不僅後人知之甚少,就是當時的人也不甚了了。知道這一點的可能只有劉邦、韓信兩個人-------劉邦清楚地知道,韓信絕無反叛的可能,而沒有反叛可能的國士韓信,當然就不可能豬油蒙心去搞什麼根本搞不成的反叛。所以,劉邦放過蒯通不予追究,其中固然有他豁達大度的性格因素,也含有讓蒯通其言散布出去的因素在內。因為蒯通的這種言論流傳開來,對劉邦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明人胡應麟針對韓信之死的評價非常有見地:「神矣哉,漢高之智也!其智之神,蓋不惟顛倒一世,且籠絡萬世而愚之。」(《少室山房集》卷九十六《韓信》)劉邦發明了知其一不知其二之說,殊不知,世上正是充滿了這種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所以劉邦的目的很容易就能達到。劉邦認可了蒯通之言的作法,巧妙地掩蓋了一直以來劉邦對韓信的防範舉措。而這一掩蓋,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力,導致了後世對韓信事件的誤讀。長期以來,人們的思維一直是固定在韓信有反叛漢陣營機會而沒有反這個主線上,並因此產生了無數的史評文字及詩歌文學作品。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胡應麟說劉邦 「籠絡萬世而愚之」的說法,洵非虛語。

因為蒯通的說辭,也因為韓信的臨終之嘆,人們往往以為韓信是有機會背叛劉邦,成為與楚漢鼎足而三的一股力量。而因韓信的可以叛而終未叛,又加重了他國士的份量,並更加凸顯了呂后或劉邦殺韓信的不仗義。但這種認定不是沒有問題的。在菜九印象里,最早持韓信不可叛者,當屬今人徐朔方。徐先生文革期間在牛棚幽囚期間,手頭沒有任何資料,憑記憶寫了讀史札記,以為韓信絕無獨立之可能,因為劉邦的親信曹參等在其左右形成威懾,足以令韓信不得心生他想(文載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之《史漢論稿》)。菜九熟悉這段歷史之後,以為徐先生之說完全能站得住腳。只是菜九覺得,徐先生此說還有相當多的補充餘地。菜九以為,韓信之不叛漢,不僅僅是有曹參等在一旁威懾,而是韓信本身並沒有叛漢的本錢。雖然韓信從擊魏開始就獨立作戰,但韓信從來沒有一支基本部隊。此事頗不可思議,但卻是事實。韓信擊魏擊代擊趙時,應該將部隊大大發展壯大了,而這樣經過發展壯大與戰爭考驗的部隊並沒有始終掌握在他自己手中,而是不停地被劉邦徵調走。劉邦徵調韓信部隊可能有兩重用意,一是其與項羽相持於滎陽一線時非常吃緊,兵員消耗極大,故需要不停地補充,而韓信統領下的經過戰爭鍛煉的部隊,就成為了最合適的充實;一是經過這樣不停地調動徵用,韓信就始終不能成為一支難以控制的異己力量。事實證明,劉邦這樣的做法是成功的。《淮陰侯列傳》記此事曰:「信之下魏破代,漢輒使人收其精兵,詣滎陽以距楚。」此類調動可能是用這樣的形式,即先由輔佐韓信的曹參將部隊控制,再移交給劉邦派來接兵員的人。《史記》中有這樣的調動痕迹,如《功臣表》記(棘陽侯杜得臣)「以郎將迎左丞相軍,以擊諸侯」;《樊酈滕灌列傳》有灌嬰於漢三年前有「北迎相國韓信軍於邯鄲」的記載;《傅靳蒯成列傳》又有蒯成侯周緤「遇淮陰侯兵襄國」之說;上述諸說或都提示漢收韓信軍的具體做法。其中的左丞相,指的是韓信,也可能是指曹參,韓信擊魏時的官銜即為左丞相,而曹參則是以假左丞的虛職相輔佐韓信,故亦不妨稱之為左丞相。只是這個迎軍事態是接受曹參的交接,還是迎接曹參的整個部隊,不詳。從記述上來看,更像是交接,即曹參不再隨軍、交出了部隊的指揮權,如果曹參仍然隨軍,這樣的表述就不合適。灌嬰與周緤的情況就比較明確,但沒有說從何人手裡交接。韓信的相國,也只是個榮譽職位,實際上的相國是蕭何,史上蕭何之為相國是韓信死後的事,但其位置之重要當以相國視之。最最明確的一次抽調兵員,是劉邦與夏侯嬰潛入韓信大營,直接將韓信的軍隊調走,只給他留下了老弱殘兵。韓信擊齊之前,其所掌握的原本屬於自己部隊就是這樣一支老弱殘兵。擊齊時,因為漢調動了大量軍隊入齊歸韓信指揮,才取得了勝利,靠韓信自己的部隊是完成不了這樣的任務的。韓信在齊期間的主要軍事力量肯定不是他的老弱殘兵,而是劉邦的精銳部隊,只是這些部隊他並不能完全掌控,那麼他要想背叛劉邦,是沒有這個實力的。而當時的各路說客可能並沒有認清韓信的真實處境,所以他們的反覆進言終歸於無效,但在韓信方面應該有這樣的考量在內。可惜不乏碩學名儒在內的後世之人,也沒有看出韓信的這一實力軟襠,千百年來不斷為韓信的行為取捨一再感嘆,令人啼笑皆非。還有一個問題,這些讚美韓信的人,難道真的希望韓信反叛劉邦嗎?需知,正宗的儒家理念對於反叛可是深惡痛絕的啊。因此,為韓信不反而發的感慨,可能也不是這些人的真心,更可能是為韓信最終結局不平而發感慨時的口不擇言。

由於劉邦與韓信形成如此模式,韓信長期征戰,功勛卓著,卻始終形成不了自己的勢力,對這種狀態,韓信顯然是有想法的。滅齊以後,韓信的心態發生了變化,可能再也不滿足於一直沒有自己的勢力,於是開始向劉邦講價。漢四年滅齊後,韓信要劉邦封其為齊假王,劉邦當時正困於與項羽相持,見到韓信的提議,大為惱火,差一點就要與韓信決裂。經張陳等謀士勸說提醒,劉邦一步到位,冊封韓信為齊王而不是假王。雖然當時韓信對真正實力的擁有仍如以前相仿,但有了王這個稱號,還是能形成極大的對韓信本人的社會凝聚力。如果假以時日,韓信是可以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實力的,而到了那個時候,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面就很難說了。老子說,名與器不可以假人。在當時的條件下,一旦有了王的稱號,確實是可以形成極大的號召力的,真正實力的形成與壯大,也只是個時間問題了。可能人們也會注意到,韓信擁有了王的稱號後,他對劉邦事業的熱情下降了,到了楚漢決戰之時,韓信甚至放了劉邦的鴿子---爽約不赴戰。韓信在幹什麼呢,史無明證,推測一下,韓信大概在名正言順地經營自己的地盤,追求增加實力。如果說韓信有背叛劉邦的事實,可能這是唯一能夠擺上檯面的事例。韓信的這種表現又反過來證明,劉邦對他的防範不是毫無道理的。你有大功,這不假;但你磨洋工,這個也不假。你有大功,是對劉邦重用你的回報;而你磨洋工,則是劉邦對你防範的根據。劉韓兩家對此應該是心知肚明,只是誰也不說破。不能讓韓信形成勢力,可能就是劉邦的底線,看來只要不突破這個底線,就可以維持兩人的關係。

縱觀韓信的一生,他確實沒有明確做出反叛的行動。但韓信是否真的不想反,因沒有確鑿的證據,菜九不便妄言,王夫之說韓信須臾沒有放下反叛之心(參見《讀通鑒論》卷二),或失之武斷。但可以肯定的是,劉邦一直在提防著韓信會反這一可能的,而最有效的提防措施莫過於不使韓信擁有反叛的本錢。畢竟韓信只是個劉邦事業的半路加入者嘛,劉邦對其不完全放心也是情有可原的。按韓信自承的劉邦對其解衣推食的待遇,劉邦對韓信的親近關愛應該是確鑿無疑的。那麼,劉邦就是在對韓信親近信任重用的同時又嚴加防範,嚴加防範的同時又親近信任重用,兩者並行不悖,手段相當高超。親近重用,是因為韓信非常有才華,能為劉邦的事業建功立業;嚴加防範,是因為韓信畢竟不是最早追隨劉邦打天下的那幫老弟兄,沒準會有自己的小算盤,所以劉邦很是不放心他。可見,親近信任重用中,親近與重用是貨真價實的;而信任是有條件的,也是可控制的。所以歷史記載中就常常出現劉邦在使用韓信為其略地拓疆期間,又頻繁地從韓信處調兵的場面,這就在客觀上使得韓信難以坐大。到了與項羽決戰時,劉邦許諾封韓信為齊王並劃定地盤,同時封彭越為梁王亦劃定地盤,這樣才調動二者參加會戰,終於擊敗項羽。而漢剛剛擊滅項羽,劉邦立即就趕到韓信的大營,奪了他的軍權,使得前不久還擁兵自重的韓信,又回到先前缺乏實力的狀態。從這一舉動可以看出,劉邦對韓信是盯得非常緊的,基本上不留給韓信在擁有實力時有稍許的從容。緊接著,到了天下平定論功行賞時,又將韓信調離齊國,改封楚王,劉邦的公開理由是義帝無後,以韓信為楚王承續其香火,但真實的意義在於,韓信已在齊地經營了一段時間,齊地人口眾多,遠甚於楚,改封韓信為楚王,實為調虎離山之計。據徐朔方先生考證,韓信封楚實得八十九邑,數量上超過了齊之七十餘邑。看起來韓信的地盤更大了,但在國力上應該是下降的。因為秦末之楚乃邊陲之地,人煙相當稀少,八十九邑之人口,遠少於齊地的七十餘邑。所以劉邦對韓信搞了個明升暗降,化解了潛在的威脅。韓信是一個練兵高手,他的部隊不斷地被劉邦調走,但不需要過多久,他又能練出一支精幹的部隊。因此,即使韓信到了人口比齊地少的楚國之後,劉邦仍然是不放心的。何況韓信在楚地禮賢下士,招降納叛,收買人心,其意欲何為,後面的事還真難說得很,於是便有了韓信的雲夢之擒,廢王為侯。可以說,自此之後,韓信才不再成為劉邦的心病,劉邦這才徹底放心了。

四、韓信遭遇雙重莫須有

前面說過,韓信死案的罪名,完全是莫須有;而韓信的雲夢之擒,同樣也是個莫須有事件。兩個事件的罪名,都是反叛,看來反叛這個罪名註定要陰魂不散地糾纏著韓信的餘生,並最終要了他的命,而且還要延續到韓信的身後,或讓人指責,或讓人感慨。韓信的雲夢之擒,事見《淮陰侯列傳》、《陳丞相世家》、《高祖本紀》,而這三家記載頗有出入,其中有假史存焉。而且從這裡開始,韓信的事迹的真偽更成問題,需要推敲之處頗多。比如這個事關雲夢之擒的假史,亦是真假參半,且各有各的假。其中主要的假,還是假在韓信之叛上。這三個材料如下:

項王亡將鍾離眛家在伊廬,素與信善。項王死後,亡歸信。漢王怨眛,聞其在楚,詔楚捕眛。信初之國,行縣邑,陳兵出入。漢六年,人有上書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陳平計,天子巡狩會諸侯,南方有雲夢,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游雲夢。」實欲襲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發兵反,自度無罪,欲謁上,恐見禽。人或說信曰:「斬眛謁上,上必喜,無患。」信見眛計事。眛曰:「漢所以不擊取楚,以眛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於漢,吾今日死,公亦隨手亡矣。」乃罵信曰:「公非長者!」卒自剄。信持其首,謁高祖於陳。上令武士縛信,載後車。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繫信。至雒陽,赦信罪,以為淮陰侯。《淮陰侯列傳》

漢六年,人有上書告楚王韓信反。高帝問諸將,諸將曰:「亟發兵阬豎子耳。」高帝默然。問陳平,平固辭謝,曰:「諸將云何?」上具告之。陳平曰:「人之上書言信反,有知之者乎?」曰:「未有。」曰:「信知之乎?」曰:「不知。」陳平曰:「陛下精兵孰與楚?」上曰:「不能過。」平曰:「陛下將用兵有能過韓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將不能及,而舉兵攻之,是趣之戰也,竊為陛下危之。」上曰:「為之柰何?」平曰:「古者天子巡狩,會諸侯。南方有雲夢,陛下弟出偽游雲夢,會諸侯於陳。陳,楚之西界,謁,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高帝以為然,乃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南遊雲夢」。上因隨以行。行未至陳,楚王信果郊迎道中。高帝豫具武士,見信至,即執縛之,載後車。信呼曰:「天下已定,我固當烹!」高帝顧謂信曰:「若毋聲!而反,明矣!」武士反接之。遂會諸侯於陳,盡定楚地。還至雒陽,赦信以為淮陰侯,而與功臣剖符定封。《陳丞相世家》

十二月,人有上變事告楚王信謀反,上問左右,左右爭欲擊之。用陳平計,乃偽游雲夢,會諸侯於陳,楚王信迎,即因執之。是日,大赦天下。《高祖本紀》

鍾離眛的事,僅見於韓信的傳,而不見於另外兩個記載,未必屬實。據書劍和諧兄引網上諸文作《鍾離眛之死》指出,鍾離眛之死此前已見《史記?秦楚之際月表》漢五年九月,「王得故項羽將鍾離眛斬之」。此王即當時的楚王韓信,而不是像有些人認為的是漢高祖劉邦(菜九在十多年前就做過《秦楚之際月表考釋》,居然未涉及此條,慚愧)。漢五年九月之後還有一個後九月,也是漢五年,距漢六年尚有一段距離,距韓信之擒的六年十二月之後,就更遠了。因此,鍾離眛之死似乎與韓信之擒沒有必然關係,至少不是同時發生的事。那麼,《淮陰侯列傳》中說得活靈活現的韓鍾對話,並將時間記為漢六年劉邦出巡之前,就有栽贓的嫌疑了。在史料珍稀的情況下,亦不妨認可韓鍾交好而藏匿的情節,至於鍾離眛是否為韓信供出去的,並非沒有這種可能,即鍾離眛之擒,應該是漢詔楚捕之的結果。但因沒有實據,就只得存疑了。退一步說,即使真有像列傳所說的韓鍾謀反商量,鍾離眛已被逼死,韓信自己是不會說出去的,所以此事為漢政權捏造的可能性居多。設想,如果漢政權真正掌握了韓鍾商量這內容,韓信之罪名就不完全是莫須有了。無論事情的真相怎麼樣,出自漢政權的鍾離眛死難場面,對韓信的歷史形象多有不利。因為鍾離眛已於數月前就被韓信處死,當時的韓信是不可能感受到了漢政權的壓力的,這表明鍾韓私交並不像列傳所記的那樣好。根據劉邦不追究季布罪行的事迹來看,若韓信與鍾離眛真的私交深厚,應該也是在劉邦的容忍範圍內的,如果韓信能說動鍾離眛願意為漢政權效力,劉邦也不見得非要追究他的戰犯罪行。

鍾離眛事迹提示,《淮陰侯列傳》所說的韓信在雲夢被擒前有欲反的企圖,亦不足採信。且不說韓信未必有反叛之心,即使真有反叛之心,至少在那個時候,他應該沒有做好反的準備;至少在劉邦方面,查不出韓信反叛的任何真憑實據。進一步來說,如果韓信真的有反叛的事實,處理起來也不會像這個樣子;而韓信如果真有反叛的把柄抓在劉邦手裡,日後兩人也不會相安無事。根據現有史料來看,韓信的最後幾年相對是比較鬧情緒的,不太像有把柄被人捉住的樣子。

本紀與世家都有劉邦部將欲武力解決韓信之楚的記載,但這種記載也是靠不住的。劉邦陳平的對話,以為楚兵強於漢兵,這是沒有事實根據的。楚強於漢,那是項羽之楚,而非韓信之楚。韓信從歸封到被擒,時間應不足一年。他從齊王轉為楚王,並沒有帶軍隊就封。在和平年代,韓信在楚國也不應該招募大量的軍隊。所以,即使楚國有一定的軍事實力,跟漢政權還是不能相提並論的。雖然最終劉邦採用了陳平提議的方式,顯然好於動武的方案,但說漢不敵楚,那就明顯不對了。

韓信之擒的具體時間,當以《荊燕世家》漢六年春為準。而上述三個記載只有本紀給出明確時間,也不過說是十二月有人上書,捉拿韓信的具體時間則沒有交代。根據《陳丞相世家》所說的「與功臣剖符定封」一說,則韓信之擒的具體時間可以縮小到⑴漢六年十二月甲申之前,⑵六年十二月甲申到六年正月丙午之前這段時間裡。六年十二月甲申之前,感覺上太倉促了。因為從上書到部署出巡要花一段時間,感覺時間太緊了。幸有《荊燕世家》在,完全排除了十二月的可能性。至於後面這個時間下限,是因為劉邦之弟劉交為楚王---即楚元王、劉邦同宗劉賈封為荊王,正是在正月丙午。表明韓信已被擒而讓出了楚王的位子,而其舊封之楚分為荊楚二國(事見《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與功臣剖符定封」之說,給人的印象是漢第一次封功臣,實則在此之前也封過一批。就是在六年十二月甲申,這一天曹參、靳歙等十餘功臣受封,正月丙午這一天,受封的功臣就更多了,像樊噲、張良等人都是丙午這一天封的。而韓信也不是在正月丙午日受封的,據《功臣表》,韓信封侯是漢六年四月,也就是說,並非如世家與列傳所說的一到洛陽就赦罪為侯,而是又拖了至少三個月。

世家與列傳說韓信一到洛陽就赦罪為侯,與《高祖本紀》明顯不同。《高祖本紀》所記似乎更加具體,其曰:「是日,大赦天下。」這個記載非常有內涵,即在抓捕韓信的同時,就赦免了他的罪行。這一舉動本身就表明,反叛一說,實為讓韓信騰出位子。所以,根本不存在漢政權覺察到韓信要反叛,只是為了消除韓信可能反叛的遠期隱患,而將反叛之罪名強加到韓信頭上,以達到撤銷韓信楚王的目的。記載劉賈事迹的《荊燕世家》也稱「廢楚王信,囚之,分其地為二國」,則廢韓信楚王的行動不像是因為他要反叛,完全是漢政權要收回楚地交給自己信得過的人。司馬遷的互見法記載非常有價值,於此可見一斑。即以韓信之擒來說,此事為劉邦方面策劃的一件大事,劉邦是主動發起方,陳平、韓信只是承應方,其最核心最要害的問題,就被記在劉邦的資料中了。抓捕的當天就赦其無罪,劉邦的做法似乎是,韓信你這個人在外面讓我實在不放心,至於謀反與否,並不那麼重要,就委屈你一下吧,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在韓信一方當然非常不爽。韓信可能會想,你要我讓出位子,也犯不著用這個罪名嘛,完全可以商量嘛。而在劉邦一方,不如此就不能解決這個問題。這種事情又哪裡是可以跟對方商量的?談崩了怎麼辦;就算韓信同意,又如何昭告天下----我對韓信不放心,所以要他把這塊地盤讓出來----顯然行不通嘛。因此,韓信日後一直不開心,並從來也不掩飾,劉邦都不予計較,其中的原因雙方心知肚明。即使是抓捕韓信的現場對話,也反映了這樣的內涵。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亨!」上曰:「人告公反。」從這個現場對話來看,韓信肯定沒有任何反叛的準備,所以梗著脖子說賭氣話,口氣也相當地沖;劉邦的應答顯然也只是個場面交代話,純屬敷衍,沒有實質性內容。所以,韓信當時的不反是肯定的。只有這樣,韓信才可以當場對劉邦使使性子,發發態度,也不會有什麼大礙。韓信明顯是這場遊戲中吃虧的一方,劉邦也就不會再找麻煩。

綜上所述,韓信雲夢受擒、廢王為侯的歷史記錄虛假的成分太多了,顯然這些虛假來自於漢政權。但是無論韓信的罪名是否為漢政權造假,最終的結果就是韓信的王位是徹底沒了。韓信雲夢受擒、廢王為侯之後,劉邦對韓信的防範遊戲,至此也應該落下帷幕,劉邦再也用不著為防範韓信而大操其心了。此事有史料為佐證,當時就有臣下以此為賀,以為韓信之擒與劉邦定都關中,同等重要。看來,當時的朝野上下都意識到韓信問題的解決,對穩定漢政權的重要性。那麼,韓信的所謂反叛,就如同燕王臧荼之反一樣,實乃是一個符合當時政治需要的一個罪名。因為韓信是漢陣營的中堅力量,且其所謂的反叛並不能坐實,於是就出現了罪名很重、處置很輕的奇特現象。日後韓信受封為淮陰侯,也只是一個榮譽閑職,卻始終沒有歸封(《功臣表》上也沒有給出受封戶數,表明此封號只是個虛銜,屬於享受待遇,而沒有實質性的封賜),一直在京城劉邦的左近,應該說已喪失了反叛的機會。以韓信之英明,絕無可能以自己所掌握的區區家丁發動叛亂。所以司馬遷用了「天下已集,乃謀畔逆」的措辭,就隱含了對韓信反叛一事的不採信(而此一邏輯亦可套用到燕王臧荼身上)。後世的學者也就順著司馬遷閃爍其辭的評價,不接受韓信會選擇反叛這條路。

三個記載都有人有上書告反的記載,然告反者究竟為何人,不詳,可能屬於當局憑空捏造的誣陷栽贓,根本沒有這樣的人。比照最終韓信死難,也是有人告反,此人有名有姓有來歷,後來還封了侯,為慎陽侯欒說。所以導致韓信雲夢之擒的這個語焉不詳的告反之人,如果不是子虛烏有的話,讓菜九來猜測一下,這個人可能就是呂后。她當時跟劉邦說,韓信這個傢伙,陛下可要防著他一點啊。正好劉邦也有這個心病,所以就用陳平之計,把韓信的王位給廢了,收在身邊,永絕後患。至於查獲出反叛罪狀沒有,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了,當時的局勢需要廢除韓信的楚王,無論他真叛假叛,都不影響這個程序。也許是劉邦對韓信在楚地感到不安,但韓信規規矩矩無處下手,呂后知此情狀出計曰何不幹脆告他個反叛。劉邦受此啟發,才向朝臣詢計,才有了後面這些結果。所以《呂太后本紀》所說「呂后為人剛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誅大臣多呂后力」,豈虛言哉?而到了呂后日後又以反叛之名處死韓信,劉邦也就說不出什麼了。他總不會因這個事情,跟呂后鬧翻。再說劉邦在韓信事件上也是有責任的,第一次你聽信了呂后毫無根據的誣陷,第二次你也只能接受她毫無根據的殺人。

但絕無可能反叛的韓信,最終還是死於反叛罪名,這其中的貓膩亦不難指認。前面已經說過,陳豨與韓信密謀反叛屬於漢政權誣陷,而韓信舍人之弟告發,亦可能是呂后製造冤案的固定套路。徐業龍先生有論曰:舍人弟所以要告發,是因為韓信要殺他的哥哥,怎見得舍人之弟不是誣告?如果韓信真欲謀反,舍人之弟又怎能知道如此重大的機密?韓信難道會如此粗心大意?而徐業龍先生對呂后除掉彭越一事的分析,對韓信一案頗有啟迪。其曰:繼韓信被殺之後,梁王彭越也被擒獲問罪,劉邦把他貶為庶人,流放到巴蜀。彭越入蜀西行到鄭,適逢呂后從長安往洛陽。彭越見到呂后,向呂后流著眼淚訴說自己無罪,並請求呂后能替他講情,把他放回故鄉昌邑。呂后假惺惺地答應了彭越的請求,帶彭越一同回到洛陽。到了洛陽,呂后對劉邦說:「彭越壯士也,今徙之蜀,此自遺患,不如遂誅之,妾謹與俱來。」呂后遂指使彭越的門客誣告彭越要謀反,把彭越連同其宗族全部殺戮。正如燕王盧綰所說:「往年春,漢族淮陰,夏,誅彭越,皆呂氏計……呂后婦人,專欲以事誅異姓王者及大功臣。」(均見徐業龍《倉皇鍾室嘆良弓 ——韓信「謀反」冤案評析》)此事提示了呂后誣陷功臣的手法,也表明了韓信之死在當時就沒有騙過上層人物。聯繫到韓信之死,韓信在臨刑前的喟嘆「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也明確把這個殺身之禍歸咎於呂后。

沒有叛亂行為,且沒有叛亂實力的韓信,不構成對漢政權的威脅,在劉邦方面也沒有非讓韓信死的內心衝動,因此,韓信是可以不死的。當然,在韓信擁有實力,也數度讓劉邦有所不滿的時候,劉邦或者會生出對韓信的嚴厲懲戒之念。只是事過境遷之後,人的心態是會發生變化的。因此,在韓信失去實力後,他是有望在劉邦的屋檐下平安終老一生的。只是韓信的最終橫死,可能確實不在劉邦的設計中。而韓信一死,受傷的就不僅是韓信,劉邦一世的英名也因此而受到嚴重損害。

五、韓信的所謂取死之道

前面已經說了,韓信原本是可以不死的。那麼,是否韓信有取死之道呢?史書上韓信案之始末較為詳盡,前面已經說過,這種出之於漢官方的記載儘管詳盡,但漏洞百出,不足為據。然而畢竟司馬遷對韓信案作出了評價,並因此而引發了無數感嘆與探討,所以韓信案還是需要深入探求。司馬遷列傳贊曰:「假令韓信學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哉,於漢家勛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後世血食矣。」從字面上的意思來看,韓信之死的原因,他本人要負部分責任,這個責任,菜九暫名之為取死之道。司馬遷在記敘了韓信的一生後,作此總結,應該是考量了韓信全部事迹的蓋棺定論。但在菜九看來,這個評價的重心,應該是落在韓信廢王為侯之後的種種表現。因為戰爭期間弄出來的不愉快,固然也是韓信與劉邦的矛盾所在,但畢竟事過境遷,也不會有太多的影響,就是俗話說的那樣,事情已經過去了,就讓他過去吧。所以關鍵的事情應該發生在韓信的最後歲月。這個最後歲月,指韓信於漢六年被擒失王,至漢十一年被殺,時間長達五年,但期間事迹寥寥,略如下:

信知漢王畏惡其能,常稱病不朝從。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與絳、灌等列。信嘗過樊將軍噲,噲跪拜送迎,言稱臣,曰:「大王乃肯臨臣!」信出門,笑曰:「生乃與噲等為伍!」上常從容與信言諸將能不,各有差。上問曰:「如我能將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上曰:「於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為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從雲夢之擒,到死案發生中間,就這麼一點點記載,而就這寥寥數事、區區二百字,竟然處處表現了韓信的不爽,這倒是符合「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的評判。司馬遷所知,絕非此數事可限,可以想見,韓信失王位後的勃勃不平之氣真是無處不在啊。但菜九覺得,就在這區區二百字中,也含有不小的傳說成分。比如,涉及到樊噲的事,就更像是傳說而非事實。在現有史料中,樊噲似乎從來就沒有隸屬過韓信,像劉邦擒韓信前徵求諸將意見,諸將曰:「亟發兵阬豎子耳。」說這話的可能就是樊噲,因為日後呂后欲征匈奴,樊噲主戰時就是操這副腔調。雲夢擒韓信,樊噲也在場,當然,在場的武將不止他一人,酈滕灌靳等均在。所以,雖然不能據此就將鼓動武力解決的提議坐實給樊噲,但因此而指出其對韓信的恭敬可信度不高還是可以的。「亟發兵阬豎子耳。」這個句式,在黥布反的時候也表達過,看來劉邦朝中好大言譫譫者人數不菲啊。

這個記載也交代了「多多益善」這個成語的出處,此典故產生於劉邦與韓信的一次私下裡議事。在這次私下議事里,劉邦與韓信討論了手下將領才幹之優劣。今天我們所能見到的文本中用的是「常」字,古時常與嘗通。嘗表示曾經,常則為經常。但無論司馬遷的用意是曾經或者經常,只要劉韓兩人能私下裡討論這種事情,足見劉邦沒拿韓信當外人,還是屬於非常信得過的。而韓信對劉邦的回話也非常隨便,且沒有顧忌。此情此景既表明了兩個人的關係仍然是非常熟絡沒有客套,也表明在只有兩個人的場合,不太注重上下尊卑。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即使是失意的韓信在與劉邦的交往時也是非常坦然不拘,一些不能放上檯面的話,也可以無所顧忌地講了出來。韓信對劉邦的不爽,借這個機會表達了出來,而劉邦對韓信的冒犯也一笑了之。另外,雖然韓信說劉邦不善將兵,但也認可其能將十萬,而到了十萬這個層面,已不能算不善了。至於善將將這一點,韓信與劉邦的差距就非常大了。韓信帶兵數年,沒有培養出任何一個高級將領,此事頗為可怪。高祖功臣一百四十多,絕大多數有戰功,居然沒有一個是韓信從基層培養出來的。功臣中有幾個齊降將、趙降將是韓信的部下,但他們加入漢陣營時的起點就非常高,不能算韓信培養的。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韓信若要反叛,成功的希望是多麼渺茫,這也反證了韓信之不可叛。韓信的言論也表明,他對劉邦本人是服氣的,他坦陳輸給劉邦的原因,實際上也是表明了他自己是絕無反意的。因此,強勢的劉邦可以容忍韓信的冒犯,而處在不爽位子的韓信也知道他的冒犯不會有什麼不良後果,不冒白不冒。司馬遷「伐功矜能」的評價,可能就是指的這類場合。在韓信的餘生,因免不了會與劉邦經常照面議事,這類言語冒犯估計少不了。雖然在劉邦而言,韓信的每一次不恭敬都是在他容忍的限度內,但累加起來,就非常不爽了。所以,韓信不爽過後,也輪到劉邦不爽了。如果硬要把這種不爽算作為韓信的取死之道,也勉強能成立,但以劉邦的為人,尚不至於因此而萌生殺心。

可能後世的人們也看出僅憑韓信的後期表現,還不足以當得起司馬遷「伐功矜能」的評價,於是,後人就將此評價向前延伸,一直延伸到楚漢戰爭期間韓信討要假齊王及會剿項羽失期上面,發表了眾多的評論,此不贅。只是此類評論多則多矣,可惜並不因為多而成立。不能說人們的這種判斷沒有一定的道理,但那些事情距韓信之死畢竟久遠,時間長達六年甚至七年之久,距韓信失掉楚王之位亦有五年之久,須知,劉邦與韓信認識總共還不足十年時間,那些特定瞬間發生的陳年舊事真能影響到這麼多年之後的行為嗎?可疑啊。如果讓菜九下判斷則是,劉邦知道韓信不會反,韓信也知道劉邦不會殺他,所以韓信的臨終嘆息,也只歸咎到死於兒女子之手。

因為韓信的所謂反狀實在難以置信,所以後世的文人就將其戰爭期間的不合作行為當作反叛,但菜九說過,那些陳年舊事,應該不是致命性的,不應該成為其送命的理由。誠如蘆信韻先生所說,後人看歷史,總是難免「倒放電影」,用後來的事去推想政治家們當時的決策考慮。在韓信問題上,倒放電影的結果,就好像劉邦早就起了殺心,一直熬了六年之久,才最終動手將韓信殺害。難道豁達大度的漢高祖,真會這樣做嗎?但不論劉邦會不會做,韓信最終還是死於反叛之名,那麼最要命的問題是,韓信究竟是誰主導殺掉的?簡言之,韓信死案中,劉邦到底是幕後主謀,還是毫不知情的受害者,這是需要討論的問題。

對劉邦不利的情況是,很難想像呂后會自說自話地去殺韓信,在他人看來,她一定是在劉邦的授意或日常熏陶下產生了鋤掉韓信的念頭的,大概劉邦夫妻在平時沒少談論韓信存在引起的隱憂,所以呂后會以為鋤掉韓信,是符合劉邦意圖的。比較可能的一個場面就是,劉邦特意讓呂后在他不在的情況下處置韓信。這裡有秦二世殺害十公子的前例可循,借故外出,讓留守主事者處之。此事發生不久,估計會對後世有影響。也許劉邦就是借鑒了秦二世的套路讓呂后為他分謗的。如果沒有劉邦的指使,呂后如何敢做出如此重要的決定?對劉邦有利的情況是,韓信的威脅已完全化解,韓信的存在已絲毫不能危及其統治。上述史料中僅存劉韓議事的場面,也提示了兩個人的關係並不敵對,所有的事都可以攤開來說,像韓信失去王位這樣的事,都可以不迴避,也證明了兩個人的關係至少不是不共戴天的。那場對話不像是君臣,更像是兩個老友在相互揭短,過完嘴癮之後,就一笑了之。從這種輕鬆的場面來看,劉邦絲毫沒有要殺韓信之徵兆。韓信甚至可能會時常這樣表示不滿,你無中生有編造謀反罪名,這樣對我也太不夠意思了,不像個老大的作為。就劉邦韓信當時的情況來看,韓信已屬於吃虧的一方,所以他有資格發牢騷講怪話,「日夜怨望,居常鞅鞅」;劉邦則因為做了過度的防範措施,難免會有些氣短,對韓信的「日夜怨望,居常鞅鞅」,也只能聽之任之。要讓菜九來說,劉邦不至於對韓信下毒手,沒有韓信,還真寂寞呢。何況韓信也不是完全跟劉邦對著干,他畢竟還跟張良一起整理兵法嘛。《史記?太史公自序》有專門記述:「於是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矣。」這表明韓信也不是光說怪話不幹活,他還是在做劉邦布置的工作嘛。但韓信從來不參加劉邦組織的軍事行動,最後陳豨反叛拒絕出征,也只是延續了以往的軌跡而已。遠離軍權遠離戰線,既是一種消極怠工,也是一種避嫌遠禍的姿態。因此,韓信的被殺,不僅是當事人韓信知道是呂后為罪魁禍首,當時的重要政要盧綰等人也知道這一點。韓信、盧綰都是對劉邦有著深刻了解之人,他們的判斷應該不會太離譜。韓信的「日夜怨望,居常鞅鞅」,弄得劉邦很難受,就難免會在呂后面前有所流露,以至於呂后有可乘之機,可能這就是韓信的所謂取禍之道。那麼,呂后為什麼非要殺韓信不可呢?難道呂后能從韓信之死中受益。於是,判明韓信之死的受益者,將有利於對韓信死案的研判。

誰是韓信死案的受益者?表面上看,肯定是劉邦,因為韓信的存在讓他感到威脅。但前面的研討,已基本排除了韓信威脅。如果要用秦二世的辦法,也不一定要等這麼久,在漢七年韓王信之反時就可以用這個辦法了。呂后是此案的受益者嗎?呂后的受益至少在當時看不出來,呂后所為,不過是為了劉邦排除隱患罷了,這是呂后對劉邦的忠心所致。事情真的是如此嗎?菜九以為,劉邦在此案中不僅沒有受益,反而也是個受害者。為什麼這麼說呢?在沒有過硬證據的情況下,殺韓信是一件大大失分的事情,此事正是劉邦要千方百計去避免的事。就像當初的鴻門宴,明明是劉邦自己在分封方案上簽字畫押的,但日後反悔反出漢中,就要千方百計把這個簽字畫押過程隱瞞掉,這表明其日後的所作所為,並不完全正當,甚至是相當不光彩的事,所以才要百端遮掩(詳情參考拙作《千古不散鴻門宴》)。韓信的事亦當如是觀。且不說韓信絲毫沒有反叛的可能,就以劉韓兩人關係尚屬投緣來說,也無須置韓信於死地。而據菜九的研判,呂后在殺韓信一事上,是有著有利於自己的考量的。雖然這種考量是基於「倒放電影」式的推斷,但劉呂鬥法已經在殺韓信之前就開始了,而殺韓信一事,應該是劉呂鬥法的內容之一。呂后在此事上損害了劉邦的利益,劉邦也只得默默忍受,吞下這一苦果。韓信死案及劉呂鬥法實在太複雜,不引入「倒放電影」的辦法,根本就玩不轉。而一旦「倒放電影」,就小兒死了娘----說來話長矣。

其實韓信一案的「倒放電影」,並非始於菜九,幾乎所有人都在這麼做嘛。不倒放電影,歷史考證或推測就無法進行嘛。就以呂后是韓信之死的受益者一說,據菜九所知,最早倒放電影的是明人何偉然等,如明人何偉然所纂、吳從先所定之《史輪 廣快書》卷八《韓信論》就以為,「信固知漢王之必不殺也」,但他成為呂氏篡漢的障礙,所以招致殺身之禍。確實,從劉呂鬥法的最終結果看,以呂易劉是呂氏的終極追求,而且最終布局幾近完成,只是功敗垂成而已。菜九曾作《呂太后的婚前協議》及《漢孝惠帝身世成謎》,其中花費了不少筆墨討論了劉呂兩家的恩怨及劉呂鬥法的內容。具體詳情可以網上查找,現略述一二。劉邦因與呂氏家族可能有約定在先,所以給了呂后這個合伙人的代表以較大的許可權及崇高的地位。但劉邦發現惠帝劉盈很可能不是自己的骨肉,便起了換太子之心,此舉也是阻止劉氏江山落入呂氏手中的最有效手段,事情在韓信死案之前就開始了,一直持續到劉邦臨終之前,因呂氏家族的頑強阻撓,最後劉邦不得不放棄此議。從呂后攬權到主政時期的作為來看,以呂易劉工程始終在大力推進,呂氏子弟大批無功封王封侯,而韓信這樣的大功臣的存在,無疑會使此類事情頗不方便。所以將呂后定性為韓信一案的受益者,並非無稽之談。至於呂后為何沒有利用漢七年韓王信之叛劉邦出征這個機會除掉韓信,是因為當時其兄呂澤還活著,劉邦也還沒有開始廢太子行動,呂家的地位穩如泰山,根本未顯現權力地位行將喪失的任何跡象。所以,那個時候是沒有必要殺韓信的。而到了殺韓信的漢十一年,呂澤已死,劉邦廢除太子之舉雖然受挫,但其廢除太子之心始終未泯,所以呂后也在伺機削弱劉邦的勢力。殺韓信一事,雖然不觸動劉邦的核心利益,但可以造成對劉邦的某種損害,所以呂后就抓住劉邦不在的時候出現的機會下了毒手。

再從呂后與劉邦的比較來看,無端殺害韓信也符合呂后的為人,而不像劉邦的為人。後世之人常常以為劉邦是個心狠手辣之人,這顯然是一種誤解。劉邦的長者風範,在他的時代是個招牌式的標誌。既然是招牌,顯然不是靠做作所得,而是發自本性的一種一以貫之的行為模式。劉邦的這種稟性在當時是眾所周知的,所以其近臣可以對其不敬,而無須擔心會出現不可收拾的局面。像周昌就敢於頂撞劉邦,但面對呂后的責罵,則一聲也不敢吭,原因很簡單,就是劉邦不會真的跟你過不去。而呂后就不同了,那可是真正的心狠手辣,什麼歹毒的事都能幹得出來,所以萬萬不可得罪。所以,韓信臨死前料定是呂后而不是劉邦要鋤掉他。因為韓信久居都城,劉呂鬥法的事應該有深刻的認識,他的存在顯然不利於後劉邦時代。而這個所謂的不利,就是對違背劉邦的路線另搞一套的不利。所以,呂后殺韓信是有利可圖的,定其為殺韓信的主謀,並不能完全視為菜九個人的想當然。

那麼,關於所謂的韓信取死之道,是否可以做這種考量,即因為韓信的存在被呂后視作日後把持國柄的某種障礙,所以招致了殺身之禍。或曰:韓呂兩造素無交叉,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何以至此?韓信的存在不是韓信的錯,但韓信的存在礙了某些人的事,這就是韓信的錯了。此論是耶非耶,姑且聊備一說吧。

六、韓信之死的後續反應

韓信之死,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打破了漢政權與異姓王共天下的和諧局面,成了漢政權清理異姓王和同盟者的標誌性事件與開端。另一方面,因為漢政權對韓信一案的罪名拿不出有說服力的證據,使得異姓王產生了對漢政權的極度不信任,從而引起恐慌,難免會有相應的異動,這種情況的出現,加劇了漢政權對異姓王的清除。彭越之死,與黥布之反,就是在韓信案發生後的大背景下催生的。因此,漢初三位一體的漢功臣之死,都與韓信之死脫不了干係,甚至日後的盧綰之叛也與此有關。

在韓信死前,各異姓王按慣例都要入都朝見的,彭越、黥布也不例外。這種情況說明,這些異姓王對漢政權是信任的,沒有感到會有安全上的問題。《魏豹彭越列傳》記彭越於漢六年、九年、十年皆朝長安,就說明了漢與各異姓王相互之間有著充分的信任。而彭越與其屬下扈輒謀反的商議,可能發生在韓信將死之前或與處死同步。當時的情況是陳豨反叛,漢「徵兵梁王。梁王稱病,使將將兵詣邯鄲。高帝怒,使人讓梁王。梁王恐,欲自往謝」。漢征陳豨,梁發兵至邯鄲,漢派人責備梁王,這樣的過程為時不短,可能於此期間,韓信已被呂后處決了。彭越因劉邦生氣,所以擬前往謝罪,但遭到扈輒的反對,便有了一段謀反對話。從史料上看,這種謀反對話,只是彭越屬下發起,旨在慫恿彭越造反,彭越本人並沒有做出明確表態,估計也不會有相應動作。彭越最終被定罪為反叛,是其內部人的告發。這個內部人,即梁王太僕的告發過程也使人摸不著頭腦,貿貿然就來這麼一下子,而漢抓捕彭越的過程更奇怪,像是老鷹捉小雞一樣,派了若干人,空降到梁地深入王宮,一下子就把彭越給抓走了。如果真要謀反,哪能像這樣疏於防範啊?彭越輕易就被抓獲一事,也從側面提示了要謀反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而漢政權調查確認彭越反狀的記載,也並不令人信服。漢政權的審訊是怎麼回事呢?這有趙王張敖的審訊為參考,為得到趙王張敖反叛的實據,趙相貫高被拷打得體無完膚,像貫高這樣經受住嚴刑拷打而不鬆口的硬漢千古罕見,如果彭越的反叛證據也是這樣得出的,則根本不具備可信性。不過,在韓信冤死的形勢下,彭越是非常可能為將來的事做出某些打算的,換言之,就算彭越當初沒有承允其屬下的造反提議,但後來還是為了防範突發事件做了相應準備的,這個準備時間,或者就在韓信死後進行。推測一下,大概韓信之死,讓彭越感到不安,便做出相應準備以求自保。所以漢廷的調查審訊的所謂有異心的證據,極有可能是彭越為自保而作出的一些自我保護措施,只不過這種自保措施實在是出於迫不得已,而非真正意義上的謀反。

到了所謂的案情大白後,對彭越的處理形式,也體現了劉邦的為人——「有司治反形已具,請論如法。上赦以為庶人,傳處蜀青衣」,所謂如法,就是可以問斬。但劉邦念彭越有過大功,就沒有按制度辦,而是赦其死罪廢為庶人,留他一條命,發配四川。聯繫到韓信案,如果讓劉邦處理,即使謀反證據被確認,可能也會赦其死罪,免為庶人的,何況還沒有查到過硬的證據。所以說,嗜殺不符合劉邦的性格,總會給人留活路的。劉邦的這種特性,我們在彭越案的發展過程中還會看到。

也該彭越倒霉,在從洛陽前往四川的路上,他碰到了呂后,因為彭越可能確實沒有反意,所以其自覺冤枉,想通過呂后向劉邦講情,改變流放四川,爭取回到故鄉昌邑。呂后假意承應,但到了洛陽見到劉邦,呂后提議殺掉彭越。然後呂后上下其手,重新開案,令人構陷彭越謀反,最終誅殺彭越,且夷其宗族。這裡的冤情是顯而易見的,賦閑在家的高官韓信都沒有可能反叛,廢為庶人的彭越要反叛豈不是天方夜譚?劉邦最終聽信了呂后之謀而族滅彭越,表明劉彭之間原本並不融洽,至少劉邦對彭越的生死並不十分介意。可能漢政權自認為把彭越一案做成了「鐵案」,所以明令無論官民,不得祭奠彭越,違者重處。彭越的部下欒布,甘冒朝廷禁令前往哭祭彭越,劉邦原本要烹欒布,及聽其解釋,不僅釋放了欒布,還封他做了朝廷的都尉。欒布是怎麼解釋的呢?無非是為彭越表功,其曰:「方上之困於彭城,敗滎陽、成皋間,項王所以不能西,徒以彭王居梁地,與漢合從苦楚也。當是之時,彭王一顧,與楚則漢破,與漢而楚破。且垓下之會,微彭王,項氏不亡。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傳之萬世。今陛下一徵兵於梁,彭王病不行,而陛下疑以為反,反形未見,以苛小案誅滅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請就亨。」應該說,欒布所說的事情是人所共知的,並沒有什麼新的內容。就彭越的重要性而言,其實也沒有達到欒布所說的程度。戰爭期間,彭越與劉邦結盟,但這種關係並不穩定,彭越主要在楚漢之間搞騎牆,有時候他也會投靠項羽那一方,而更多的是偏向劉邦一方,無論其倒向哪一方,都沒有出現「彭王一顧,與楚則漢破,與漢而楚破」的局面。劉邦可能認可的是「垓下之會,微彭王,項氏不亡」的說法,而即使是最後的決戰關頭,也沒有看到彭越的作用何在。決戰的戰場情況《史記》有專門描述,沒有提到彭越擔當了什麼任務,可能彭越的作用主要在戰場以外,即後勤保障方面。分析彭越戰爭期間的表現,旨在說明欒布所說並不完全切合實際,而即使是這樣的說辭,劉邦也接受了。可見劉邦的厚道,其內心深處是感念那些立有大功之人的。但彭越沒有徹底享受到劉邦的寬厚,他在戰爭中的具體功勞還是被歷史泯滅了。

黥布之反,是緊接著韓信之誅與彭越之死而發,其列傳記此事曰:「(漢)十一年,高後誅淮陰侯,布因心恐。夏,漢誅梁王彭越,醢之,盛其醢遍賜諸侯。至淮南,淮南王方獵,見醢,因大恐,陰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此記載表明呂后誅彭越一說是當時的共識,是為公論。劉邦所起的作用,可能就是默認了呂后的做法,一切由呂后做主施為。依菜九之見,劉邦當時最耿耿於懷的大事是更換太子,對於誅異姓王興趣不大,所以劉邦不應該是這種事件的主使人。如果劉邦身後呂后真的搞出以呂易劉的把戲,異姓王的存在,反而是一種巨大阻力。因此,族滅彭越之後又搞這種慘無人道的人肉醬把戲,無異是激變黥布。這盤棋下的也實在太大了,太過匪夷所思了嘛。劉邦與彭越究竟有什麼深仇大恨啊,看其義釋欒布,應該有矛盾也遠沒有到切膚之痛的程度。根據日後呂后對戚夫人的殘忍行徑,將彭越剁成肉醬的做法,更像是出自呂后之手。只是不清楚劉邦怎麼就會允許如此慘劇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生,難道劉邦的權力在其生前就部分度讓給了呂氏,無解。

黥布之反的過程非常類似韓信、彭越之「反」,只不過黥布是真的反了。其導火線也是部下告發。劉邦與蕭何並不相信前來告發黥布的淮南國中大夫賁赫,甚至將其關進大牢。但韓信彭越之死對黥布的刺激太大了,加上賁赫的逃亡加重了黥布的恐懼,於是真的反了。

黥布反後,盧綰也與尚未被平定的陳豨取得了聯繫,為自己的未來作退步打算,這裡面也有韓信死於非命及彭越結局的影響。雖然劉邦與盧綰關係篤厚,但韓彭事件,讓盧綰及其部下看到呂后已逐漸在政壇上發揮影響,他們擔心自己會步韓彭的後塵,開始為自己的未來做一定的謀劃,這既符合人之常情,也是當時情形下的應有之義。

縱觀彭黥之反的過程,不難看出這裡有一個問題,即韓信被廢王為侯之時,彭黥等人並沒有恐慌,照樣定期前往長安朝見劉邦,全然沒有安全問題的顧慮;而是到了韓信被處死後,他們才開始恐慌。其中的原因應該是,雖然說是同功一體,但彭黥兩人與劉邦的關係,與韓信有所區別。韓信是劉邦真正意義上的部下,而彭黥只是劉邦的盟友。劉邦處置韓信,即使不甚得體,那也是漢集團內部的事,對彭黥等盟友影響不大,所以彭黥等仍然可以安心做他們的王,該幹什麼幹什麼,像前往漢廷朝拜皇帝這種事照做不誤。尤其是劉邦在擒獲韓信的當下,立即就赦免了他的罪,在彭黥等人看來,更像是漢集團內部的一種遊戲,他們做看客可矣,心驚則毫無必要。但到了漢無故誅殺韓信,事情的性質就變了,不再是集團內部的遊戲了,而是動真格、開殺戒了。彭黥盧等人,可能在韓信死後,開始啟動自保的預案,而這種防範措施,也就授人以口實,最終或者因此構罪,或因此而進行實質性的反叛。

菜九以為,雖然彭越的所謂謀反,實質上是當權者的猜忌,並沒有能擺上檯面的反狀,但劉邦處死彭越的意願肯定強於處死韓信。按菜九的判斷,彭越與韓信有一不同之處,即彭的領袖氣質強於韓信。菜九理解的領袖氣質,就是有相當大的個人魅力,可以迅速在自己的周圍形成一定的凝聚力。從彭越的發跡史來看,這種判斷不算離譜。可能正是因為這種原因,即使是彭越蒙冤被貶黜後,劉邦仍然聽信了呂后之言,要了彭越的命。大概像彭越這種容易激發人氣者,即使遠逐到四川,也讓人不放心。所以彭越雖然也像韓信那樣屬於可殺可不殺,而劉邦最終不僅選擇了殺,而且還把功勞抹殺殆盡。至少在彭越問題上,劉邦的責任是不容推卸的;而刪除彭越功勞,保留韓信功勞,也應該是劉邦的主導。

七、韓信的幸與不幸

韓信的不幸是顯而易見的,功大罪小甚至無罪,竟被處死滅族。但韓信的不幸之中又有非常之幸,這一點就很少有人提及了。《史記》列傳排序很有意思,自魏豹彭越起,黥布、淮陰、韓王信、盧綰、陳豨這些被立傳之人,一個不拉地都被冠之以反叛之名。到了漢平諸呂,呂氏也成了反叛者,而呂氏的最大功臣呂澤亦死於韓信之前。所以,漢初的反叛群體應該包括呂氏在內,放眼望去,漢初的反叛真是蔚然壯觀的一大串啊。如果將這一大串作為一個群體考量,一下子就可以看出,除了韓信之外,其他人對漢定天下的功勞要麼蕩然無存,要麼所剩無幾、非常模糊,像韓信這樣功勞顯赫,輪廓清晰者,真是絕無僅有,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格外的幸運。這其中的奧秘實在是耐人尋味啊。這些與韓信同樣被宣布為反叛的其他人,他們在漢初的排名靠前,表明他們的功勞較大(可能盧綰要除外),地位顯赫,與這種地位相比,他們的戰功之貧乏就顯得格外突出,基本乏善可陳嘛。果真如此嗎?當然不是。造成這種巨大反差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們反叛,所以他們的功勞被漢當局儘可能地刪除了。獨獨韓信保留了大量功勞的記錄,也間或表明漢當局在暗示韓信並沒有反叛。

只要簡單比較一下彭越、黥布的記錄,就應該能感覺到以上觀點的合理性。彭越、黥布、淮陰,此三人在漢初被認為同功一體,其含義應該是功勞不相上下。但檢索各自的傳記,楚漢戰爭一段中,比照韓信的記錄(儘管也相當粗疏了),其餘二人的事迹過於單薄了,可以說,另外兩個人加起來也不頂韓信一個,而且差得不是一點點。彭越、黥布二人的身份與韓信不太一樣,他們基本上是漢的盟友,不像韓信是漢陣營的部屬,因此,他們即使功勞不如韓信,最後的待遇也是可以高過韓信的。只不過他們過於單薄的功勞,實在當不起所謂的同功一體稱謂。如果承認同功一體,就得承認他們的功勞絕對不止這麼一點點。那麼,那些沒有被記下來的功勞都到哪裡去了呢?極有可能被當局黑掉了,因為你已經反叛了嘛,再提你的那些功勞就不那麼合適嘛。請看,黥布在漢二年末漢三年初就叛楚歸漢,直到漢四五年之交,才有入九江建功立業之事迹,期間雖然有在葉作戰的痕迹,但勝負如何,基本沒有交代。黥布在反秦時就是一員幹將,戰功赫赫,很難想像他在楚漢戰爭決戰之前的一大段時間,會無所作為。彭越本來還不是劉邦部下,漢二年劉邦東征,彭劉結盟,但時間不長,劉邦敗出彭城,彭越又處在獨立的地位。日後,彭越在楚漢之間搖擺,只是助漢時為多。至於彭越如何從楚,可能只是與項羽簽訂了城下之盟,未必是投靠到項羽的大營中。準確的定位可能是歸順,而且只是暫時的歸順。但彭越的功績,除了與劉賈相涉的亂楚地,就是垓下決戰助漢了,顯然還有大量的功勞沒有傳下來。需要指出的是,這兩個人的功勞,都與最後滅項羽有關,大概屬於非記不可,否則漢定天下的最後一役就不完整。至於其他與最後決戰無關的戰功,可能就因為他們的反叛就被漢政權給系統地刪除了。相比較而言,韓信的戰功被大量保留,即沒有受到彭黥待遇,其中透露出的玄機,大可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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