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希彥·紅樓證道 (三) |大宗師的情懷
主講人:劉希彥
文字校對:乘宣·蝶兒
文字整理:平平淡淡·馬可兒·橙色歲月·悄悄定·渺青·Lynn
9:47 汪鐸·高山 來自希彥館
文學裡邊什麼最難寫?——情。
《水滸傳》把江湖義氣寫盡了,《三國演義》把謀略寫盡了,《金瓶梅》把欲寫盡了。寫盡了就寫盡了,不僅自己不會再寫,後來也沒有人再這樣大張旗鼓的寫了,此所謂「文章千古事」,這就是古人的氣魄。到了曹雪芹,還剩一個最難的,《紅樓夢》一上來的姿態就是要把一個情字寫盡。現在我們去書店翻書會發現好多都一樣,寫的都差不多,標題倒是很嚇人,竭盡新奇之能事。
人情有多難解,舉一個例子,夫妻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他們了解對方嗎?都說對方不理解自己,可見有多難。在這方面曹雪芹是全知全能的作家,他幾乎寫盡了一切人。《紅樓夢》幾百個人物,只要出場沒有他寫不透徹的。曹雪芹至少寫了兩個最難寫的東西,另一個便是他把整個中國文化融成了一本書。這樣的一個人,你認為他寫一本書僅僅是為了將家裡的那點恩怨讓你知道嗎?若是如此格局,必定寫不出來《紅樓夢》,可能會寫出故都春夢,鴛鴦蝴蝶夢。
《紅樓夢》開篇第一回,一眼望去只覺得千門萬戶,大奇大幻。剛才說了一堆什麼女媧啊、石頭啊、神瑛絳珠啊、僧啊、道啊、情僧啊,夠雜了吧,還不止這些,第一回還說了個完整的故事——甄士隱的一生。甄士隱的故事就是《紅樓夢》整個故事的縮影,讀了《紅樓夢》第一回,哪怕只是有感於此人之遭際,也就不枉讀紅樓了。
「甄士隱」,真事隱也,這裡先不講索隱。甄士隱是個什麼人,我稱之為最合理想的中國人。讀書人,有一個妻子,有一個女兒,有些個薄田,也算是詩酒人生,神仙日子。一個叫賈雨村的,寄住在他家隔壁的葫蘆廟。這賈雨村是個偽君子,怎見得呢?賈雨村趕考無有盤纏,他便日日去與這甄士隱談文論詩,他知道甄士隱喜歡這一套,一談就是幾個月。這傢伙虛偽可以,定力更可以,後來成了梟雄也不是白白來的。談了幾個月之後,賈雨村按捺得住,甄士隱按耐不住了,問兄台這麼有才華,為什麼不去科考呢?賈雨村等的就是別人先開口,於是說沒有盤纏。甄士隱馬上說我贈你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別聽我在這裡來回評說,這是我的拙劣。曹公的高明在於,人物心中所想,從不著一字;書中人之人品,亦未評判一字,只是寫人物的行為。就像一出高明的戲劇,只演觀眾看得見的,看不見的由觀眾自己去填補。當甄士隱說出贈銀一事,書上說賈雨村不過是「略謝一語,並不介意」。結果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他就跑了,都不跟甄士隱道個別。你說這到底是介意還是不介意。後來這賈雨村在政壇混得很好,一定的。曹雪芹把這個人物寫透,著力處只用了八個字——「略謝一語,並不介意」。這就是讀《紅樓夢》的方法,寫人情寫人性,貌似不經意的一筆,奇峰內藏,一語道破天機。此謂曹雪芹之筆法。讀《紅樓夢》要有細緻的體察功夫,你果真讀仔細了,妙趣無窮。
就這樣一個好人,他的命運如何?他家的傭人元宵節帶他女兒英蓮去看燈——英蓮就是後面的香菱。結果英蓮丟了。這對於一個家庭來說,天都塌了。家道疏於打理也漸漸敗落,甄士隱便隨老婆寄居在丈人家。本還有幾畝田產,被丈人半哄半賺,田產也沒了,丈人還日日羞辱他。沒多久甄士隱就把自己搞得又窮又瘋,日日混跡於街頭。你看,就因為丟了個孩子,一個家庭全毀了。英蓮丟的時候才幾歲,他擁有這個孩子才幾年。若退一步想,幾年之前沒有這個孩子,幾年之後也就是沒有這個孩子,為什麼連帶父母的一生都毀了?執念啊,所以才說「好事多魔」。
甄士隱在街上遇見了一僧一道,嘴裡說著些瘋話——「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神仙本是凡人做,你也知道做神仙很好,為什麼你做不成?因為你想建功立業。「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那麼多帝王將相,又能如何?不都是一堆荒冢么。先把你的事業心給破了,都是妄想妄念。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你不是愛錢嗎?「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再多的財富,你花不了,也就是暫時的管理者。林語堂的《京華煙雲》里寫了一個最合理想的傳統女性——姚木蘭。有一件事情影響了姚木蘭的一生,當時八國聯軍打過來,姚木蘭的父親要帶他們全家逃命。他們家很有錢,字畫珠寶,好東西很多,可惜不能都帶走。姚木蘭要帶走一件東西,一套玻璃的玩具,那時候玻璃很珍貴,不讓帶走便在那裡哭鬧。於是父親把她帶到書房,給她看一幅名人的字畫,上面戳著無數的印章,每一個印章代表一個曾經的擁有者,暫時的管理者而已,誰又能真正擁有它?姚木蘭從此悟了,有慧根便是如此。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有人說錢我不在乎,事業我也可以不在乎,我就在乎感情。「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老公在的時候感情再好,老公死了,果真能守住不嫁的有幾個?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最後一句話更狠——「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世上的路條條給你堵死。這一僧一道在書中會反覆出現,來幹嘛?就是來接引迷途之世人。他們在大街上瘋瘋癲癲念這些話,自然是無人睬也無人聽,唯有這甄士隱聽見了,上前見禮,願聞其詳,說是聽見了「好了」二字。那一僧一道怎麼回答呢?說若聽到了「好了」二字,你就已經聽明白了啊,這世上的事情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好事不一定好,壞事不一定壞,有人告訴你這個事情完蛋了,太好了。了脫了,放下了不好嗎?你天天端著它,把自己累死煩死就好?我們現在整天說療愈,搞什麼療愈?放下即可,不必療愈。甄士隱於是跟著一僧一道走了。他還是有福報,五十兩銀子沒有白花,所以上天最後還給他留了一條路。
這個甄士隱很有意思,文人嘛,走又不走,偏偏那麼多廢話,說這個《好了歌》文辭太粗陋,他要重新編排一下——可見還沒全放下,還得療愈一陣子。不過他編排得真好,我十一歲讀他的註解,便知感動。他是這麼說的: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文人就是文人,文辭自不必說。這裡寫的其實就是賈府了,全書之引子。咱們以後進入賈府的世界,就日日笙歌了,先且耐著性子打打悶葫蘆。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人世間不一定啊,盛極必衰,否極泰來,今日難料明日,天道如此。
「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卧鴛鴦」。不就是那個「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嗎?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甄士隱、賈寶玉、曹雪芹皆有此遭際。
「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中年人聞此語豈有不會心下淚的?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做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說盡一干紈絝。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首註解裡面,最有意思的一句是「反認他鄉是故鄉」。什麼是他鄉,什麼是故鄉?《莊子》里有一個故事,說有一個艾國封人的女兒叫麗姬,自從她得知自己以後要嫁人之後,日日悲傷。她想,我家這麼好,以後卻要離開這裡,這太可怕了。後來嫁了,嫁到晉國和國君同行同食,於是,她就很後悔,那麼多年日日憂懼悲傷,差點把自己搞成抑鬱症,何必呢?現在不是挺好的嗎?莊子用這個故事來講什麼?講生死。這就是大宗師的情懷。曹雪芹的他鄉和故鄉,至少得在這個境界上,不是關於上海和老家的區別,那是一張火車票就能解決的問題。
《紅樓夢》第二回的開頭還有一副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這是賈雨村丟官失意時在一個破廟門口看到了,他以為裡面有高僧大德,進去一看,裡面只有一個龍鍾老僧在那兒煮粥,穿得破破爛爛,又聾又啞,他無趣就出來了。
甄士隱遇見了,悟了;賈雨村也遇見了,沒悟。甄者真也,賈者假也;真的看似悟了,假的看似沒悟。這就是《紅樓夢》的開篇。
敬請關注「自道精舍讀書會」劉希彥:國學研究者,在古中醫、紅學、古琴等傳統文化領域皆有涉獵。致力於古中醫的研究、恢復及傳播多年,破解《傷寒論》之心法奧理與古經方之組方規律,著有《至簡古醫——道鑒傷寒論》一書。古琴師從汪鐸,並隨師傳播和推廣絲弦琴道。
亦是作家、舞台藝術家、編劇,有隨筆集《紙醉金迷多憂愁》等。其創作的舞台劇作品曾獲國際舞台藝術丹尼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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