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潔:美國什葉派穆斯林社團初探

   摘要:美國的什葉派穆斯林是一個以移民為主體的宗教少數派團體。不同的宗教信仰使他們有別於遜尼派穆斯林,而民族歸屬、祖國觀念等因素又讓他們內部不斷分化,較難形成一個團結一致的共同體。與主流社會的疏離,為來自伊斯蘭世界的影響留下了空間,也增加了什葉派社團融入美國社會的難度和不確定性。

  

  

  

   關於美國穆斯林的研究表明,儘管北美地區自奴隸貿易時期就有穆斯林居住,但是穆斯林的自願移民大概始於19世紀末期到20世紀初期。[1]這一移民大潮的原因一方面是美國大工業發展亟需勞動力,另外一方面是移民原住國傳統產業衰落、經濟發展停滯。早期的什葉派穆斯林移民中,很多都來自大敘利亞(含黎巴嫩)地區。19世紀末期黎巴嫩南部人口激增,而人們賴以為生的傳統絲織業和葡萄種植業又趨於衰落,聚居當地的什葉派家庭開始托親靠友,移民北美,什葉派移民的數量滾雪球似的不斷壯大。由於新英格蘭地區造船業對勞動力的需求,馬薩諸塞的昆西等地成為什葉派移民的首選之地。而位於密歇根底特律的福特汽車公司可以為流水線工人提供每日5美元的工資(當時平均工資大概為2.34美元),也促使緊鄰底特律的迪爾堡(Dearborn)成為美國什葉派人口最為集中的一個地區。[2]

   穆斯林移民數量的快速增加是與20世紀中後期美國移民政策的變化緊密相關的。1965年林登·約翰遜總統簽署《哈特-賽勒法案》(Hart-Celler Act),改變以往傾向東歐移民的政策,推動移民來源多樣化。新移民法的通過使得穆斯林移民的總體比例從1968年的4%上升到1986年的10.5%,什葉派移民的比例也相應提高。新的移民法還為什葉派男性回原住國尋找信仰相同的配偶提供了便利,促進了什葉派人口的增長。[3]

   不可忽視的是,20世紀後期以來的世界局勢、特別是一些伊斯蘭國家的政治動蕩,也推動了什葉派穆斯林移民的浪潮。伊朗伊斯蘭革命的爆發、黎巴嫩內戰的持續、巴基斯坦政局的動蕩、前蘇聯入侵阿富汗、塔利班在阿富汗掌權,都使得大量的穆斯林、包括相當數量的什葉派穆斯林自願或是被迫來到了美國。此後伊拉克政局的變化,更使為數不少的伊拉克難民、包括相當數量在薩達姆政權下受到壓迫的什葉派難民,居住在美國各地。目前,全美各大城市幾乎都有一定數量的什葉派穆斯林。除了少數改宗什葉派的非洲裔美國穆斯林外,美國的什葉派人口主要來自中東、南亞地區(主要包括伊朗、巴基斯坦、印度、伊拉克、阿富汗、黎巴嫩、敘利亞等地),以及北非、東非地區,其中大多是一代或是二代移民。

   目前全美有多少什葉派穆斯林,這和美國到底有多少穆斯林人口一樣,並無定論。根據紐約城市大學2001年對全美0.5%人口的抽樣調查估算,美國穆斯林的人數為110萬。2007年皮尤研究中心所做的調查則認為美國有穆斯林235萬。[4]《大不列顛百科全書》2007年版認為這個數字為470萬。而早在2001年,美國-伊斯蘭關係委員會根據自己贊助的一項調查,認為美國的穆斯林人數在600到700萬之間。[5]什葉派穆斯林的人數究竟有多少,與對全美穆斯林人數的估算直接有關。有研究者認為全美大約有15.7萬個什葉派家庭。按每個家庭5位成員計算,總人數近79萬。[6]也有研究者認為,什葉派穆斯林大概佔全美600萬穆斯林人口的15%到20%,也即90到120萬。[7]

   一、什葉派社團的組織與結構

   在早期美國穆斯林人數總體較少的情況下,什葉派穆斯林沒有獨立的宗教活動場所和組織體系,遜尼派和什葉派多在一起進行宗教活動。20世紀40年代,迪爾堡的黎巴嫩什葉派購買了一座銀行的建築,把它改造為一座兼具社會和宗教功能的禮堂。為了適應美國的工作和生活節奏,聚禮一般在周日舉行。1948年,出生在黎巴嫩的謝赫齊里受邀來到底特律,指導當地什葉派信徒的宗教生活。1959年他偶遇埃及總統納賽爾,說服他捐助了一筆資金,最終於1963年在迪爾堡建成了美國伊斯蘭中心(The Islamic Center of America,簡稱Jami")。這是美國什葉派穆斯林第一個正式的宗教活動場所。

   目前,整個北美可以進行宗教活動、開設日常伊斯蘭學校和從事其他宗教教育的什葉派機構大概有200多個,45%建成於20世紀90年代之後[8]。其中規模較大的什葉派機構有如下幾個,它們都位於什葉派人口比較集中的迪爾堡。第一個就是謝赫齊里設立的美國伊斯蘭中心。2005年中心移新址,新建成阿拉伯式宏偉建築佔地面積7000多平米。這個機構在意識形態上親黎巴嫩什葉派組織阿邁勒,贊成有限地美國化。第二個是伊斯蘭知識研究所(The Islamic Institute of Knowledge,簡稱Majma"),開設於1985年。主要接受什葉派宗教領袖、居住在伊拉克納傑夫的大阿亞圖拉胡伊及其胡伊基金會的支持,胡伊去世後接受其弟子阿亞圖拉西斯塔尼的指導。第三個是美國伊斯蘭委員會(The Islamic Council of America,簡稱Majlis),建立於1989年,主要受伊朗的影響,號稱宗教不與社會妥協,在著裝等方面要求嚴格。

   與遜尼派社團相比,什葉派社團內部因為族群、來源地的不同出現的分化更加明顯。相比而言,在什葉派人數較少的地區,什葉派社團往往帶有多來源、多族群聚合的特徵,並且和非什葉派穆斯林保持較為密切的聯繫,甚至和遜尼派穆斯林共同舉行宗教活動[9]。但是散見在美國各地的,主要還是基於不同來源地、不同族群的小型社區。大部分什葉派機構傾向於服務於某一個特定的社團,不僅延續母國的宗教習俗,在宗教方面也往往聽從母國的宗教權威。越是在底特律、紐約、洛杉磯、休斯頓等什葉派人口比較集中的地方,這種表現越為明顯。前述三個影響較大的什葉派中心,就分別與黎巴嫩、伊拉克、伊朗等國的什葉派權威之間有著聯繫,並分別以來自這些國家的穆斯林為主要成員。

   什葉派社團內部分化的原因之一在於,來自不同地區的什葉派信徒對待信仰的態度本身有所差異。來自伊拉克的什葉派穆斯林多是海灣戰爭後逃離伊拉克的難民。他們原本生活在什葉派聖城周圍,深受什葉派宗教領袖的影響,因而大多信仰虔誠,對美國什葉派信徒中的一些世俗化傾向深惡痛絕。而黎巴嫩本身是一個多元宗教並存的社會,黎巴嫩什葉派又來美較早,很多二代移民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專業人士,融入美國生活的程度較深,因而在信仰上比較寬鬆。而一部分伊朗裔什葉派穆斯林是在20世紀中期美伊關係的蜜月期來美的,他們經歷了巴列維國王時期的西方化和現代化,有非常明顯世俗化的傾向。但還有另外一部分伊朗裔什葉派對伊斯蘭革命之後的意識形態抱有好感,傾向於比較嚴格的宗教和生活方式。同時,由於什葉派傳播到不同地區和族群中後,對伊瑪目的尊崇往往與當地的民俗相結合,帶有濃厚的地方化特色,在儀式上、時間上各自不同,這些也是影響什葉派社團聚合的重要因素。

   什葉派社團內部的這種多樣性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什葉派信仰在美國的發展。一些被什葉派宗教學說和思想所吸引的皈依者,往往很難找到宗教的歸屬感。其中最明顯的就是,近年來有一些非洲裔美國穆斯林改宗了什葉派,但是他們發現這個什葉派組織是黎巴嫩什葉派的,另外一個是伊朗什葉派的,而其他的又是伊拉克什葉派的或者印度巴基斯坦什葉派的。作為一個新皈依者,很難真正成為某個特定什葉派社團的一員。

   這種分化的局面使得美國的什葉派穆斯林無法團結一致。與其他宗教社團相比,其內部的整合和建設以及在公共領域的影響力,還都非常有限。美國的什葉派社團中一直沒有一個比較統一和公認的領袖或是領導組織。為了改變這一狀況,1993年一些什葉派烏勒瑪發起組織了「北美什葉派穆斯林學者協會」(Council of Shi"a Muslim Scholars in North America),其宗旨是加強北美什葉派穆斯林的團結和什葉派學者的合作,推動社團發展。同時也強調通過烏勒瑪的集體努力,來維護伊斯蘭信仰,拉近不同教法學派(包括與遜尼派教法學派)之間的距離。這個協會最初有70位成員,他們每年開會一次,對什葉派社團發展相關的問題進行討論。它效仿遜尼派背景的北美教法學協會(Fiqh Council of North America),也成立了一個教法學協會,力圖根據什葉派烏蘇勒教法學派的方法,對一些現實問題作出裁決。但是到目前為止,協會成員多忙於地方性宗教事務,缺乏一個穩定有效的領導和組織體系。加之沒有足夠的經濟支持,這一基於多樣性基礎的組織在團結什葉派社團方面並沒有發揮很大作用,教法學協會也未能在北美的特殊環境下,對沙里亞作出切實可行的闡釋。

   從宗教人士個體的角度來講,烏勒瑪未能在美國什葉派社團中發揮其在社團中傳統的釋疑解惑、擔任宗教和精神指導的作用。美國的什葉派宗教教育目前還沒有能力培養宗教學者,所以大部分烏勒瑪都是當地社團根據需要,從原住國聘請而來。這些「輸入型」的烏勒瑪的語言能力和對西方社會、文化的了解非常有限,對於滿足美國信徒的宗教和精神需求通常準備不足。隨著第二代和三代移民的成長,如何在年輕人當中宣講傳統的信仰,對他們面臨的新問題和挑戰做出解答,逐漸成為一個嚴峻的問題。20世紀80年代,一些什葉派社團的有志之士已經意識到了這一問題,他們在紐約州奧爾良縣的邁迪納村開設了一座伊斯蘭宗教學校,學生在此地學習四年後再送往伊朗進行深造,以期培養出既符合美國什葉派社團的需求、又符合真正的伊斯蘭精神的宗教人士。但是,邁迪納宗教學校的課程設置與庫姆或是納傑夫的宗教院校相差無幾,因此,培養適合北美社團需要的宗教人士這一任務並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

   傳統宗教人士職能的缺失使得美國什葉派中出現了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現象,就是社團精神領袖的角色不再是宗教人士的專屬,而是出現了部分轉移。一些本身並不是宗教人士的什葉派學者和知識分子根據北美處境,對伊斯蘭教做出的解釋和觀點日益受到年輕人的歡迎。但是這些論斷往往與烏勒瑪做出的判斷有一定差異,特別是在一些美國什葉派社團面臨的現實問題,比如宗教多元主義、脫教、婦女的作證權和繼承權、著裝等問題上更是如此。在美國什葉派青年中比較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有黎巴嫩裔伊斯蘭教學者、哈特福德神學院教授穆罕默德·阿尤布,伊朗裔的哲學家賽義德海珊·納賽爾,印度血統的伊斯蘭教學者、弗吉尼亞大學教授阿卜杜阿齊茲·薩徹迪納,還有近幾年影響日漸增加的伊朗思想家阿卜杜卡里姆·索羅什。與一般烏勒瑪局限於地方性或是族裔性社團的影響相比,他們的觀點和思想的影響力更具有普遍性。

   二、什葉派社團與遜尼派社團的關係

   美國遜尼派與什葉派穆斯林之間的關係是與整個穆斯林社團發展的大背景密切關聯的。在早期穆斯林移民整體較少的情況下,面對與過去生活環境迥然不同的非穆斯林文化,不論什葉派還是遜尼派都在融入新生活和維護自己的信仰、不被同化之間尋找平衡。這時穆斯林內部宗派主義的觀念較弱,兩派在宗教生活和社會生活領域交往頻繁,不分彼此。1937年,馬薩諸塞昆西地區的兩派穆斯林於1937年建立了美國阿拉伯人旗幟協會,併購買了一處房屋,供宗教集會之用。[10]今天大底特律周圍的兩派穆斯林各自為政,但是早在20世紀2、30年代,遜尼派和什葉派是在一起進行宗教活動的。由於缺少足夠的宗教人士,一些什葉派烏勒瑪,比如著名的謝赫齊里、謝赫哈利勒·巴奇,都是既為什葉派主持宗教活動,也為遜尼派社團服務。[11]

          20世紀60年代以後,穆斯林移民中學生和專業技術人員的比例開始增加。這些人分散在各個大學和研究機構,與已經形成的地方性穆斯林社團往往沒有太多聯繫。新型的穆斯林組織開始出現。這些組織通常都強調穆斯林認同、淡化宗派意識。比如1963年在伊利諾斯大學成立的穆斯林學生聯合會,它最早的四位主席有三位是什葉派,什葉派和遜尼派在該組織內部聯手工作,從不強調宗派差異。

   美國穆斯林宗派觀念的強化大概開始於20世紀70年代後期。內在的主要原因是兩派穆斯林在教義教法和宗教儀式上本身存在一定的差異,而新移民的不斷到來更強化了這一差異。一般而言,新移民在宗教事務上偏於保守,他們強調遜尼派與什葉派之間的區別與差異。而他們在原住國由於教派紛爭帶來的辛酸體驗和長期以來形成的偏見,使得國外流行的爭論蔓延到了美國。一些本來泛伊斯蘭的組織開始強調純粹性、排斥什葉派的參與。而人數的增加也使得什葉派社團有能力另立門戶,和遜尼派有所區別。

   來自伊斯蘭世界的影響則是美國穆斯林中宗派觀念日漸濃厚不可忽視的外在原因。其中影響最大的就是伊朗伊斯蘭革命,及沙特支持的瓦哈比派思想的傳播。伊朗伊斯蘭革命發生後全世界很多穆斯林都為之歡欣鼓舞。一些親伊朗的什葉派移民通過各種媒體,把革命的影響傳遞到美國。在伊朗國內的一些穆斯林對革命後實行的嚴厲伊斯蘭化政策開始不滿時,一些什葉派移民卻把這種伊斯蘭化看作在美國重建信仰的最佳途徑。新建立的伊斯蘭共和國曾邀請了一些美國穆斯林前去訪問。一些人歸來後滿懷革命的熱情,極力主張採取一系列措施,在美國重振伊斯蘭信仰。他們提出應該按照伊斯蘭化的方式來養育下一代,呼籲學校廢止男女混班的游泳課和音樂課,主張在一些穆斯林比較集中的機場設立禮拜場所,並對婦女的著裝提出了更嚴格的要求。一些什葉派伊斯蘭中心和書店不光流通阿亞圖拉霍梅尼的講演和書籍,還提供各種培訓課程,成為宣傳伊斯蘭革命思想的根據地。一些在美國生活多年的什葉派宗教人士也開始重塑自己的形象,脫下了穿著多年的西裝,開始蓄鬚、並改穿傳統宗教人士的長袍。本身開始美國化的潮流為之一轉。

   雖然霍梅尼本人主張伊斯蘭世界的大團結,但是對其他一些伊斯蘭國家來說,伊朗革命並不是一場伊斯蘭運動的勝利,而是一場什葉派運動的勝利,它不僅是現存秩序的政治威脅,也是什葉派對遜尼派的宗教挑戰。在這種氛圍下,沙烏地阿拉伯主張的瓦哈比主義、流行印度次大陸的迪奧班迪學派都擴大了宣傳,以對抗伊朗的威脅。由於什葉派與遜尼派不同的一些宗教習俗,沙特的多位宗教權威公開宣稱什葉派不是真正的穆斯林,禁止遜尼派和什葉派打交道。瓦哈比派著名宗教人士阿卜杜·拉赫曼·巴拉克在頒布的教令中公開聲明,什葉派是最邪惡的派別,什葉派穆斯林是背教、偽善的假穆斯林,他們是猶太人陰謀的產物。[12]迪奧班迪的一些頂尖學者也著書立說,對什葉派的信仰和習俗大加鞭撻,對霍梅尼的言論進行批駁,指出伊朗革命的最終目的是要傳播什葉派信仰。沙特的大力贊助,使得迪奧班迪此類著作被翻譯為多種文字,並在世界各地流通。一些本身對伊斯蘭教的種種適應性變化不滿的美國穆斯林,很容易接受這些正本清源、重建傳統的理念,進而有意識地與什葉派穆斯林劃清界限。而遜尼派和什葉派在中東和南亞等地的政治矛盾和暴力衝突,也對主要由移民構成的美國穆斯林社團產生了直接的影響,並引發公開的對立。

   隨著什葉派與遜尼派之間的界限日益分明,一些本來不帶有宗派主義的機構也開始逐漸分化。前述由兩派共同組成的穆斯林學生聯合會就是如此。沙烏地阿拉伯與伊朗之間的意識形態戰爭導致什葉派學生在聯合會中日益被邊緣化。周五聚禮時常有人公開抨擊什葉派,許多什葉派學生抱怨受到宗教歧視,被排斥在一些活動之外。在這種情況下,很多大學的什葉派學生另立門戶,建立了與遜尼派組織平行的社團組織。而雙方的宗教差異和對地區政治的態度,使兩派在清真寺、伊斯蘭中心、大學校園裡的穆斯林學生聯合會,甚至監獄裡不斷進行較量,以報刊、書籍和網路為平台的交鋒更是此起彼伏。

   伊拉克政局的變化使得美國穆斯林內部的宗派觀念之爭上升到了物質層面的衝突。薩達姆政權的倒台讓很多自薩達姆暴政下逃脫的伊拉克什葉派歡欣鼓舞。美軍進入巴格達,薩達姆的巨大銅像被推到之後,迪爾堡的什葉派伊斯蘭中心卡爾巴拉知識學院專門組織了一次慶祝活動。這次活動受到了媒體的關注,但很多遜尼派阿拉伯人則強烈譴責什葉派叛國、無知,不知亡國之恨。2006年底,薩達姆被處死,行刑的是兩個什葉派農民。錄像在美國電視台播放之後,迪爾堡的三座什葉派清真寺和幾處什葉派商店遭到了故意破壞。同年,紐約曼哈頓地區的什葉派社團舉行紀念伊瑪目海珊殉難的遊行時,一個叫做伊斯蘭思想者協會的遜尼派社團當場散發宣傳材料,譴責什葉派不是真正的穆斯林,對什葉派的習俗進行批評,引發了雙方的矛盾。這些事件使得雙方的關係進一步緊張。

   當然,消除兩派之間緊張關係的努力一直沒有停止過。近年來,遜尼派和什葉派的宗教領袖在底特律、華盛頓特區、洛杉磯、芝加哥等地組織了多次對話活動,商談美國穆斯林面對的挑戰和問題。一些在美國影響較大的伊斯蘭組織,比如美國-伊斯蘭關係協會,穆斯林公共事務委員會都對遜尼派極端分子騷擾、破壞什葉派宗教活動的行為進行了譴責,敦促大家尊重某一清真寺大多數穆斯林進行宗教活動的方式,對持不同意見的穆斯林或是組織也應互相尊重[13]。為了準備全球範圍的跨宗教對話活動,沙特方面的態度也有所變化。2008年,沙特國王公開號召穆斯林應該統一自己的聲音,並在會議中與伊朗前總統拉夫桑賈尼比肩而坐。在什葉派方面,阿亞圖拉法德拉拉2006年發布教令,禁止什葉派信徒對先知的門弟子(主要是前三位哈里發和這三位哈里發的支持者)進行譴責。[14]這對於消除兩派差異、減少摩擦具有積極的意義。

   但總的來說,作為少數派的什葉派穆斯林認為自己在教義和習俗方面受到的指責更多來遜尼派穆斯林而非那些非穆斯林。因此,美國的什葉派穆斯林面臨著雙重的挑戰,既要保證年輕一代不被美國同化,又要確保不被伊斯蘭教內反什葉派的聲音、特別是瓦哈比派的抨擊所壓倒。

   三、伊斯蘭世界對美國什葉派社團的影響

   目前以移民為主體的美國什葉派社團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與主流社會尚有一定的距離。這種疏離使得他們必然與美國之外的伊斯蘭世界,特別是與同一信仰、同一族群、同一地域的各國什葉派社團有著緊密的聯繫,並在各個方面受到它們的影響。

   這一影響首先表現在宗教方面。什葉派內部存在一種有別於遜尼派的獨特效仿體制,即普通信徒應選擇一個高級宗教學者作為效仿的對象,在宗教和其他事務上聽從他的見解。因此,什葉派穆斯林雖然身在美國,但多追隨居住在伊斯蘭世界的宗教領袖的意見。目前,全球什葉派公認的大阿亞圖拉有三位,他們在美國都有特定的追隨者。一般說來,伊拉克裔什葉派多傾向於追隨阿亞圖拉西斯塔尼;伊朗裔什葉派多追隨阿亞圖拉霍梅尼,霍梅尼去世後則追隨阿亞圖拉哈梅內伊;黎巴嫩裔什葉派往往追隨阿亞圖拉法德拉拉或是西斯塔尼,印度裔什葉派也多傾向於追隨西斯塔尼。追隨同一效仿對象的信徒往往結成一個組織,而與其他組織有所區別。

   身居伊拉克、伊朗等地的大阿亞圖拉們已經越來越強烈地認識到,加強與生活在西方的追隨者之間的聯繫是擴大什葉派影響的重要途徑。近年來,他們運用手中掌握的資金,支持美國各地什葉派中心的建立,並不斷派出代表前往西方,與當地的信徒見面。最關鍵的是,他們根據西方的現實情況,對一些新出現的問題作出解答。

   20世紀後期以來,位於伊朗庫姆和伊拉克納傑夫的什葉派思想中心出現了一種獨特的問答體教法著作,主要內容是效仿源泉們對西方信徒涉及的問題做出回答。而近年來,幾位著名的大阿亞圖拉都建設了自己的網站,以多種語言對追隨者的問題進行回答。從根據阿亞圖拉西斯塔尼的教令編輯的《西方穆斯林行為準則》[15]和他的正式網站上[16],我們可以看到生活在西方的什葉派提出的形形色色的問題。比如如何在北美確定禮拜的方向;哪些類型的音樂符合伊斯蘭教法;是否可以食用用透明膠狀蛋白製成的食物;在飛機等飛行器內如何確定禮拜方向;試管嬰兒是否符合伊斯蘭教法;在白晝過長或是過短的情況下,如何確定禮拜時間和齋戒時間;還包括如何對待同性戀,是否可以通過DNA來測試孩子是否為婚生子女等等。

   這些是伊斯蘭教法學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問題,但也是今天生活在西方的什葉派穆斯林很容易遇到的問題。在權威的教法解釋著作中沒有先例可循時,效仿源泉如何回答就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如何確定保守與開放之間的平衡,既能夠維護正統的信仰和教法的規定,又可以適應當代穆斯林的需要,這既要求對傳統教法學知識的深入掌握,也要求根據現代處境靈活變通。比如關於DNA測試的問題,西斯塔尼回答說,信徒可以自由採取各種方式來確定孩子是否為婚生,但是這一測試並不是判定通姦的合法手段,也不應僅憑DNA測試的結果來執行伊斯蘭教法中對於通姦的懲罰措施。

   真主黨的精神領袖法德拉拉對於美國什葉派青年一代的影響也在日益增加。究其原因,主要是他對西方文化比較熟悉,因此他的觀點雖然與大多數什葉派烏勒瑪的觀點存在差異,但發布的教令更為實用和寬容。比如他允許剃鬚。他認為蓄鬚是一個特定時間段內正確的規定,其歷史背景是穆斯林處於少數派這一事實。權威學者為了區別於猶太人和穆斯林,才禁止剃鬚。還比如,一般教法學家認為,多神教徒、無神論者、偶像崇拜者在儀式上都是不潔的,因此不可食用他們的食物。法德拉拉則認為,從本質上講沒有人是不潔的。因此他裁定即使崇拜偶像的印度教徒和佛教徒,他們在儀式上都是潔凈的,他們的食物是可以食用的。在不知道烹飪者是否為穆斯林的情況下,依然可以使用其烹飪的食物。還有克隆的問題,他認為如果為了造福人類而克隆動物(比如為了用於器官移植)是允許的,從活人或是亡人身體上移植器官也是合理的。至於人類的克隆,則是一個應根據未來的資料進行研究的動態的問題。這些靈活的觀點無疑很容易被西方信徒所接受。

   法德拉拉專門寫作了《青年人的世界》(World of Youth)[17]一書,針對生活在西方的青年人和婦女所遇到的各種問題作出了解答。在書中,他引用第一伊瑪目阿里的聖訓,讚揚那些根據時代需要來養育子女的父母。他號召對傳統的性觀念進行重新評估,認為有必要對穆斯林青年進行性教育,因為伊斯蘭教並不認為性是骯髒的。而且,對婦女的歧視並不是伊斯蘭教本身的內容,性別不平等的內容內含於文化概念之中,而非宗教概念之中。他還指出,傳統上認為女孩有責任為整個家族的名譽負責,而男孩卻不必,這種養育方式是不正確的。因為伊斯蘭教要求男女兩性都需要具備貞潔這一重要的德性。

   法德拉拉非常注重同西方追隨者的溝通和交流。他認為伊斯蘭運動不應只局限於中東,還應通過和平手段向西方傳播,因此穆斯林不應一概排斥西方文明,而必須去理解西方文明內在的規律。法德拉拉同樣有一個網站[18],用阿拉伯語、波斯語、英語和法語公布周五聚禮時的講道、發布法特瓦,並回答信徒提出的問題。實際上,西方的穆斯林現在可以通過電話,直接與他交談。

   前兩位阿亞圖拉發布的法特瓦多限定在宗教事務方面,很少涉及社會生活的其他方面。相比而言,作為全球唯一一個以什葉派信仰為國教的國家,伊朗對美國什葉派的影響面要更加寬廣。霍梅尼去世之後,哈梅內伊作為效仿源泉的吸引力雖然有所不及,但他同時兼具宗教領袖和伊朗最高領袖的兩種身份,他所代表的伊朗對美國什葉派穆斯林的影響,是通過多種途徑來擴展的,相當一部分伊朗裔什葉派信徒依然選擇他為效仿對象。

          由於伊朗與美國的關係持續緊張,以伊朗為背景的活動一般不像沙烏地阿拉伯支持的活動那麼公開,其中影響較大的是以紐約為基地的阿拉維基金會。該基金會是1973年由當時與美國關係密切的巴列維國王贊助成立的,原名為巴列維基金會,主要目的是在美國追求伊朗的利益。伊朗伊斯蘭革命之後,基金會改名為阿拉維基金會,受德黑蘭的穆斯塔法基金會直接管轄,宣稱自己是一個非營利性的私人慈善機構,目的是在美國推廣伊斯蘭文化和波斯語。

   伊斯蘭革命之後,阿拉維基金會在美國的大部分資產已經被凍結,但是它依然在紐約、弗吉尼亞、馬里蘭、得克薩斯、加利福尼亞等地擁有多處產業,擁有較為雄厚的經濟實力。它贊助了多個清真寺和伊斯蘭中心的建造,馬里蘭、休斯頓的伊斯蘭教育中心都是由阿拉維基金會贊助的。一般來說,這些伊斯蘭中心不會對外提及親伊朗的傾向,但是哪些伊瑪目可以在這些中心裡活動,都是由阿拉維基金會決定的。通過舉辦課程和講演,散發書籍和刊物,伊朗在意識形態方面的影響逐漸滲透進來,其政治、宗教等方面的學說也由此獲取了更多的聽眾。

   伊朗式意識形態的滲透給一些地區的伊斯蘭中心帶來了很大的衝擊。伊斯蘭革命之後,宗教人士在伊朗社會生活的許多方面佔據了主導權。受此影響,洛杉磯和休斯頓的一些什葉派宗教領袖認為根據霍梅尼教法學家統治的思想,宗教人士有權根據伊斯蘭教的教法律令來管理伊斯蘭中心的各項事務,因而要求對伊斯蘭中心具有完全的控制權。而美國的各伊斯蘭中心通常是由民主推舉的理事會來管理,宗教人士僅負責與宗教活動和宗教教育有關的部分。因而,這一權力要求往往會遭到理事會的拒絕,爭論導致一些伊斯蘭中心內部衝突不斷,也致使什葉派社團更加分裂。

   對於伊斯蘭世界對美國什葉派穆斯林的影響,美國政府一貫採取區別對待的態度。伊朗和薩達姆統治下的伊拉克被美國視為「流氓國家」,對一些什葉派背景的政治反對派,或是符合、並能夠提升自己利益的宗教組織,美國都予以積極支持。即使一些帶有美國一貫批判的所謂原教旨主義色彩的組織,比如和伊朗關係非常密切的召喚黨和伊拉克伊斯蘭革命最高委員會等,都曾得到美國的支持。但是目前,在美伊關係日益緊張的大背景下,美國對伊朗影響的存在十分警覺,前述的阿拉維基金會多年來都處在FBI的監控之下。2009年11月,美國聯邦法院根據一項針對阿拉維基金會的訴訟書,開始著手凍結該基金會超過5億美元的資產,其中以位於紐約第五大道的一座36層建築最為引人注目。美國檢察官表示,阿拉維基金會事實上是在代表伊朗政府管理這座大樓,大樓的巨額租金最終都匯入到伊朗官方控制的伊朗國民銀行,為伊朗核項目秘密提供資金。進入凍結程序的還包括位於紐約市、馬里蘭州、加利福尼亞州以及休斯敦的伊斯蘭學校和清真寺。

   結語

   近幾十年來美國的穆斯林人口增長很快,但是穆斯林依然是美國社會的少數群體。而作為少數派中的少數派,如何在宗教信仰、民族歸屬、祖國觀念和當前的國家忠誠之間建立聯繫,並處理好它們之間的關係,每個什葉派穆斯林都會做出自己的選擇,併產生多樣化的結果。正是這種多重選擇,決定了美國什葉派穆斯林目前無法在文化、政治,甚至宗教方面達成基本的共識,出現一個較為團結一致的社團。他們大多願意把自己有限的資金用來建設為己所用的地方性伊斯蘭中心,不願在穆斯林社區之外進行活動,也無法在公共領域發揮更大的影響。如何打破目前過於強調祖國觀念和民族歸屬的局面,建立更加強調宗教屬性的共同體,在公共生活領域有效地表達自己的訴求和願望,真正成為美國社會的一個有機體,是什葉派社團發展面臨的最大挑戰。而外部世界、特別是伊斯蘭世界對美國什葉派穆斯林的影響日益增大,在幫助什葉派穆斯林維持宗教認同的同時,也增加了他們融入美國社會的難度和不確定性。

  

   [1] Yvonne Yazbeck Haddad, ed., The Muslims of America,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11.

   [2]關於迪爾堡地區什葉派社團的詳細研究,可參考Linda S. Walbridge, Without Forgetting the Imam: Lebanese Shi"ism in an American Community, Detroit: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3]因為什葉派教法主張,什葉派男子可以與猶太女子和基督徒女子結成臨時婚姻,但正式婚姻的對象只能是什葉派女子或是皈依什葉派的女子。

   [4] Pew Research Center, "Muslim Americans: Middle Class and Mostly Mainstream", http://pewresearch.org/pubs/483/muslim-americans

   [5]見美國-伊斯蘭關係委員會網站,http://www.cair-net.org/mosquereport/mosque_report-nr.doc.

   [6] Ilyas Ba-Yunus and Kassim Kone,"Muslim Americans: A Demographic Report", in Zahid H. Bukhari ed. Muslims" Place in the American Public Square,Walnut Greek, CA: AltaMira Press, 2004,p.299-322.

   [7] Jane I. Smith, Islam in America,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61.

   [8]這一數據包括美國和加拿大。對於美國有多少什葉派機構,未見具體統計數據。參見Liyakat Nathani Takim, Shi"ism in America,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2009, p.55, P.233.

   [9] Liyakat Takim, "Multiple Identity in a Pluralistic World: Shi"ism in America", in Yvonne Yazbeck Haddad ed., Muslims in the West: From Sojourners to Citizens,Cary, NC,: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Incorporated, 2002, p. 224.

   [10] Mary Lahaj, "The Islamic Center of New England", in in Haddad and Smith ed., Muslim Communities in North America, Albany: SUNY Press, 1994, p.296.

   [11] Linda S. Walbridge, "The Shi"a Mosques", in Haddad and Smith ed., Muslim Communities in North America, Albany: SUNY Press, 1994, p.340.

   [12] "Africa and the Middle East", 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 December 29, 2006.

   [13] Liyakat Nathani Takim, Shi"ism in America,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2009, p.138.

   [14]什葉派認為只有先知穆罕默德的堂弟兼女婿阿里才是穆罕默德的真正繼承人,阿里之前的三位哈里發是篡位者,因此在日常的宗教活動中會對他們進行公開譴責。而遜尼派則習慣對包括阿里在內的前四位哈里發進行讚頌。這一差異常常成為兩派矛盾的導火索。

   [15] A Code of Practice For Muslims in the West,http://www.sistani.org/local.php?modules=nav&nid=2&bid=53

   [16]阿亞圖拉西斯塔尼的正式網站:http://www.sistani.org/

   [17]《青年人的世界》(World of Youth),見法德拉拉正式網站:http://english.bayynat.org.lb/WorldofYouth/index.htm

   [18]阿亞圖拉法德拉拉的正式網站:http://www.bayynat.org.l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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