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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香港會叫香港(09.7.28)

曱甴、金元寶、大旗杆

為什麼香港會叫香港?

 

導語:《旺角黑夜》電影尾段,從內地來港的丹丹的畫外音問:「為什麼香港會叫香港?」昔日制香的香港,如今高聳入雲的IFC,在煙霧瀰漫之中也真似一支祭港的香。

 

地標,常常是我們認識或想像一個城市的切入點。你可能未去過紐約,但接收過帝國大廈的影像。你或者還未踏足巴黎,但已「見過」羅浮宮、埃菲爾鐵塔。在這意義上,地標,與其說是地理上的坐標,不如說是建築物因其外貌形態、文化歷史、象徵意義等,自身成為一個標記。建築物地標有不同種類,古堡、教堂、紀念碑、雕塑、摩天大樓、大橋、廢墟、墓園等等。有的地標是本土的,當地人熟悉,但未必吸引外來者注意。有的經歷史淘洗或從一開始就被打造成城市的親善大使似的,它們的存在,某程度上就宣揚著那個城市的性格。香港地方不大,但地標不少,一篇文章不能盡說,讓我說說一些可堪擠入全球性行列、表現著當代城市特性的香港地標。

 

香港第一高樓的競賽

 

國際金融中心,香港人慣常稱為「國金」或IFC(InternationalFinancialCenter的縮寫),代表「中環價值」的建築化身。都說摩天大樓是高度資本主義的慾望圖騰,隱含陽具勃發的象徵意義,19世紀發軔於芝加哥、紐約等大都會,上世紀90年代蔓延至亞洲──吉隆坡雙子塔、上海金貿大樓、台北101大樓等,爭相競逐亞洲乃至世界第一高樓的美譽。

 

若把視點放在香港,摩天大樓的歷史可回溯至1973年中環康樂大廈(今怡和大廈)的落成,樓高52層,以其獨特的圓窗設計見稱,富現代主義統一簡約的美感,70年代曾經是香港乃至東南亞最高的建築物(如果看電影,我會提議你找SARS抗疫短片《1:99》中陳可辛拍的《2003春天的回憶》那段來看)。不過,「一山還有一山高,長江後浪推前浪」這句諺語,用來說摩天大樓也可。「亞洲第一高樓」地位,8年後由樓高66層的合和中心替代,圓柱形建築仿若一支直立半空的香煙,又像胡應湘的合和實業在灣仔插下的一支旗杆。頂層的旋轉餐廳曾經是一處旅遊勝地,居高臨下俯瞰城市的視野,成了城市人消費的項目之一。隨後,香港第一高樓,大致還是中環和灣仔梅花間竹像打乒乓般你來我往——1989年的中銀大廈(中環)、1992年的中環廣場(不要被名字蠱惑,它位於灣仔北),形態亦越發千奇百怪:中銀大廈狀若鐮刀;中環廣場立面平削頂端呈三角形,最突出的是深夜會轉換色調,在LED盛行之前,只此一家。2003年,中環又奪回「一哥」之位,突破400米天際線的IFC第二期正式落成,一柱擎天直插維港天空,打風日子風搖雨落,不知道在此工作的人會否忽然感覺「高處不勝寒」,要問問天天在這裡出入但快要卸任的金管局總裁任志剛。

 

香港摩天大樓也許不像紐約帝國大廈與KingKong一樣風靡萬千影迷,但好萊塢片《蝙蝠俠:黑夜之神》(Batman:The DarkKnight)來港取景,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ChristopherNolan)也看中了我們的IFC,陳冠希因此有機會在大製作中亮相5秒扮大樓保安,更重要的是高譚市(Gotham)從此在夜中環找到了東方的鏡像。如果好萊塢不是你那杯茶,港片《旺角黑夜》你可看過?電影尾段從內地來港的丹丹(張栢芝)的畫外音問:「為什麼香港會叫香港?」,鏡頭接到維港遠景,字幕上的答案是:「昔日,香港製『香』,故名為香港」。高聳入雲的IFC,在煙霧瀰漫之中也真似一枝祭港的香。悲絕嗎?是的,請體諒導演爾冬陞,那可是SARS肆虐,人心滑入低谷之時。而且,撇開時間性,盛極中掩映衰頹,由來如是。《聖經》中有巴別塔,而我也想到,在塔羅牌中,高塔,本來就代表毀滅的意思。

 

國際建築大師的實驗場

 

以名建築師建立城市品牌、樹立國際形象,北京奧運給我們來了一次大示範。這方面,香港的經驗一點不淺。知名建築師諾曼·福斯特(NormanFoster)為北京首都國際機場第三航站樓操刀設計之前,早在香港國際機場創下戰績。回歸前香港國際機場有「玫瑰園計劃」之稱,引起過中英爭拗,後來1998年7月6日一夜變天,機場由啟德搬到赤鱲角,多年來屢被國際機構評為世界最佳機場,本身已成地標之一。當然,根據另一位知名建築師庫哈斯(RemKoolhaas)的「通屬城市」(GenericCity)理論,大都市膨脹使城市的可辨識性越來越低,其中特別見於機場的相似性。或者我們暫且放下機場,但福斯特為香港留下的另一地標——中環滙豐總行,則不得不說。

 

大師有大師大刀闊斧的氣魄。1985年11月落成的滙豐總行,一改以往石屎(粵語,水泥之意)深嚴的教堂式設計,以鋼、鋁及玻璃為主要材料,仿效巴黎蓬皮杜中心將管道、支架一一外露,開香港後現代解構風格之先。更重要的是它把中堂挖空的「去中心化」,將私人地方開放予平民使用,打造資本主義開放民主的一面。滙豐總行落成時毀譽參半,但多年來其地面廣場,每逢假日便成外藉傭工的集會之地,人流跟建築空間的融合,已成城中獨有的景觀。多年後福斯特在一個訪問中這樣說:「對物主來說,它發揮了應有的作用。它也是一條讓行人由一處通往另一處的通道或者快捷方式,在周末它則變成一個集合點,一處慶祝普通人自由時間的地方,有可能是這個城市最有活力的旅行地點。這令我大感欣慰。」

 

說到滙豐總行,自然令人想到與之毗鄰的中銀大廈——同樣出動名牌建築師,貝聿銘的傑作是也。有別於西方的鋼筋美學,中銀大廈取竹的意象,寓意「中空內直,節節上升」,誰知銀色玻璃幕覆蓋的稜柱狀遠看頗像一把刀子,橫在空中殺氣騰騰,曾引起城中有關風水議論。前港督府(現禮賓府)、滙豐總行、後來落成的花旗銀行都在其刀鋒之下,紛紛以不同風水學方法化解,這種富有中國特色的設計想像,就未必是國際建築師所能理解了。

 

「曱甴」、「金元寶」和「大旗杆」

 

一些地標則標上了特定歷史時刻的戳印。像香港會議展覽中心新翼,陸地一再向海水借貸,建於一塊面積6.5公頃填海而成的人工半島之上,趕在1997年香港回歸之前落成,在全球目光下進行香港主權移交大典。會展中心新翼臨海而立,外形像一隻展翅飛翔的海鷗,但有人卻說它像一隻被鎖在海面動彈不得的海龜,香港作家也斯則曾這樣形容:「看來像一頭想飛的曱甴(粵語,蟑螂之意),前面還有金元寶,又有大旗杆,惹來不少熱鬧!」

 

設計有設計的原意,民間有民間的想像。都說灣仔有兩個,灣仔南是老灣仔,灣仔北是新灣仔,從由南至北幾條大道名字可見一斑:皇后大道東、庄士敦道、軒尼詩道、告士打道、會議道、港灣道、會議道、博覽道,越走近海岸線越脫離殖民色彩而顯出後天冷硬的規劃味道。灣仔北也成了一道權力地帶,屬於政府和大集團的大廈林立,從告士打道的華潤大廈、鷹君中心、新鴻基中心建築群,再到90年代落成的中環廣場、會展新翼等等。到金紫荊像(也斯所說的「金元寶」)、國家領導人江澤民題筆的回歸紀念碑先後出現於金紫荊廣場,已經翻開了香港後』97的一頁。這片海濱地帶成了內地自由行取景之地,奇怪的是港人對它頗不熱衷,也許空間記憶和歸屬感,也是要時間累積的。

 

影像一再為這片地帶添上了文化想像。作為權力象徵、國際力量集結之地,當你看到《特警新人類》、《新警察故事》等電影都選中會展新翼大肆搗亂,這是不足為奇的。警察與敵對陣營互相對峙,雖然勝方最後必屬前者,最少也表示香港電影有相當高的自由度;要是在內地,你要顛覆任何一個重要地標哪怕只是在虛構的創作中,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那些逝去的地標

 

以上說的地標,都是顯赫的、當時得令的、如日方中的。但有些地標,被歷史巨輪輾走了,卻留下了音容,甚至一直在城中陰魂不散。

 

2006年11月11日晚上11時34分,我登上了中環天星碼頭開出的尾班渡輪。據報道當晚前來告別天星碼頭的市民最少有15萬,男女老少都來了,我是其中一人。集體歡騰交織著集體失落。船上的人很高興,但燈滅,畢竟叫人神傷。小市民可以做的,不過拍照留念。總是在消逝邊緣才喚起意識,臨別秋波變成瞻仰遺容,懷舊有時反落得罪名。

 

但感情實在是真摯的。若你置身人群之中,看到人們的反應,一張張笑臉夾雜著戀戀不捨,人們向水手、船員揮手告別,你會感到一絲安慰,在這個疏離城市,畢竟還是人間有情。也有人作最後的街頭抗爭,抗議標語、心意話貼滿柱子。

 

鐘樓外殼被運送到堆填區,蝕入香港人集體回憶的機械鐘聲從此音絕。人間有愛,政府冥頑,天星碼頭之後附近的皇后碼頭也被拆毀,半世紀三位一體(大會堂、皇后碼頭、天星碼頭連成一體)的元神從此被打碎。影星周潤發出來力撐皇后碼頭,一時成為佳話,但終究無法改變結局。

 

再次寫下這一點事,不是為了單純懷舊。天星碼頭的拆毀,激起香港新一波保育運動浪潮,更深刻、持久、占核心位置的,是對城市發展的思考。社會注意到唯經濟向度的發展主義,已影響著每一個人的生活,包括居住的空間、呼吸的空氣、建築的品位。歷史價值、保育意識、集體記憶一時成了熱門議題。民間開始盯緊排著長隊、等著重建的舊區舊物,如灣仔藍屋、灣仔街市、利東街(俗稱「囍帖街」,以印刷婚嫁囍帖馳名,現成死灰)、中區警署建築群、前荷里活道警察宿舍等等。短短兩三年間,文化保育從邊緣抗爭力量,發展成政府在城市規划上也必需權衡考慮的因素。

 

這力量在流行文化中亦見反映,流行曲先有《集體回憶》(林夕填詞、楊千嬅主唱),復有去年大熱的流行曲《囍帖街》(黃偉文填詞、謝安琪主唱)。香港名導杜琪峰也拍了一出充滿本土情懷和保育意識的《文雀》。姑勿論個別創作仍不脫懷緬過去、看破世情的宿命味道,這肯定是創作人回應社會議題的敏感表現。

 

在這社會情勢下,人們想的不僅是「創地標」(數年前西九文娛區便有一句口號為「建西九,創地標」),還有就是「保」地標。「地標」的意識回到了它本來有的其中一個意義——在國外,「地標」一詞常常是與「歷史」一詞連用的,特指歷史保育的建築物(HistoricalLandmark)。尤其在文化旅遊越來越成為經濟的一大支柱時,社會開始認識到發展不一定是硬道理,有時把歷史好好地保留下來,於文化,於經濟,於身份認同都是有利的。

 

當然,情況永遠不會是一面倒。有的「保育」建築徒具軀殼,為經濟裝飾門面;有的經重建後變成不新不舊的後現代超現實建築,像從金鐘整座搬到赤柱的昔日兵房美利樓,像翻新後用作高級餐廳的灣仔和昌大押。但整體來說,這幾年,社會的歷史意識是有所前進了,原來歷史不僅在虛幻的記憶中,還在具體的空間中,其中的覺醒,是由許多已化身為歷史幽靈的建築物所燃點的,應該把它們統統記下,立一個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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