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仙仙
「該是荷葉碧、荷花仙的時節了吧!哪裡還有阡陌稻禾幽幽、雜樹清影婆娑的靜謐的鄉間呢?一身輕汗都沾染了稻禾沉沉緩緩的香,一陣風吹來,荷花仙仙獨有的清甜氣息絲絲縈繞;尋著一片片稻禾的臉,荷塘中那盈盈粉粉的花開得甚為清爽。兒時簡單的記憶,原來是天堂!」細讀朋友寫下的這段文字,覺得韻味無窮。這是與荷花有過親密接觸人的切身感受。當我還對文中「荷花仙」一詞揣摩質疑時,另位老友飄來一句:「一句荷花仙,萬種朦朧美。」閉目回憶朱自清先生描寫荷塘的散文,真的是充滿一種「仙氣」:「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彷彿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生於斯、長於斯的家鄉,有無邊的稻田,成片的荷塘,野風中飄來的是稻禾的清香、荷花的幽香,還有「仙女」般的孩童在田間嬉戲中淡淡的汗香,混在一起「絲絲縈繞」,這種「靜謐」包含了人與自然的「生動」與「互動」,妙不可言。
古人吟詠荷花的詩詞就像荷塘里的荷葉一樣數不清。周敦頤的《愛蓮說》把荷花的品質說到極致,後人幾乎再無話可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不蔓不枝,亭亭玉立,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如今最感興趣的是遠古那些與荷花有親密接觸人的作品,不想再受周先生的影響。思想一旦受到思維定勢的限制,「思想」便會發生偏執。
最清新、最親切的古詩是:「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這是採蓮人的喜悅。詩家解釋,「蓮」諧音「戀」。南朝詩人江淹《采菱曲》:「秋日心容與,涉水望碧蓮。紫菱亦可采,試以緩愁年。參差萬葉下,泛漾百流前。高彩隘通壑,香氛麗廣川。歌出棹女曲,舞入江南弦。乘黿非逐俗,駕鯉乃懷仙。眾美信如此,無恨在清泉。」這是文人眼中的美好。江南池塘往往菱荷共生,「香氛」瀰漫,美不可分。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引用過南朝民歌《西洲曲》:「西洲在何處?西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詩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中的「水」,吳音讀若「絲」。朱自清先生引用的正是這四句。梁武帝蕭衍《子夜四時歌·夏歌》:「江南蓮花開,紅光覆碧水;色同心復同,藕異心無異。」《採蓮曲》:「遊戲五湖採蓮歸,發花田葉芳襲衣,為君艷歌世所希。世所希,有如玉。江南弄,採蓮曲。」這是向民歌學習的成果。
唐詩中的詠荷詩,除了受南朝民歌和文人詩作的影響外,還接受了佛學中「蓮花」文化的影響。這裡暫時拋開禪道佛理,仍然考察那些清新的景物和純真的情趣。王昌齡《採蓮曲》:「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王勃《採蓮曲》:「採蓮歸,綠水芙蓉衣。秋風起浪鳧雁飛,桂棹蘭橈下長浦。羅裙玉腕輕搖櫓,葉嶼花潭極望平。江謳越吹相思苦,相思苦,佳期不可駐。塞外征夫猶未還,江南採蓮今已暮。今已暮,採蓮花,渠今那必盡娼家。官道城南把桑葉,何如江上採蓮花。蓮花復蓮花,花葉何稠疊。葉翠本羞眉,花紅強如頰。佳人不在茲,悵望別離時。牽花憐共蒂,折藕愛連絲。故情無處所,新物從華滋。不惜西津交佩解,還羞北海雁書遲。採蓮歌有節,採蓮夜未歇。正逢浩蕩江上風,又值裴回江上月。裴回蓮浦夜相逢,吳姬越女何丰茸。共問寒江千里外,征客關山路幾重。」詩要熟讀,才能體會詩境和旨趣。這裡摘抄時,那一句都不可刪,所謂「渾然一體」。王維《蓮花塢》:「日日採蓮去,洲長多暮歸;弄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短也有短的妙趣。白居易《池上二絕》:「小娃撐小艇,偷采白蓮回;不解藏蹤跡,浮萍一道開。」劉方平《採蓮曲》:「落日晴江里,荊歌艷楚腰;採蓮從小慣,十五即乘潮。」明人《批點唐詩正聲》云:「誦此如在鏡湖蓮花中與婢子語。」清人喬億《大曆詩略》云:「愈俚愈妙,六朝小樂府之遺。」孫光憲(一作皇甫松詩)《採蓮子》:「菡萏香連十頃陂,小姑貪戲採蓮遲;晚來弄水船頭濕,更脫紅裙裹鴨兒。」最後一句妙到極處,明人《唐詩選脈會通評林》:「鍾惺曰:寫出憨情,便奇。」
唐詩中不乏許渾《秋晚雲陽驛西亭蓮池》這樣的詩:「心憶蓮池秉燭游,葉殘花敗尚維舟;煙開翠扇清風曉,水泥紅衣白露秋;神女暫來雲易散,仙娥初去月難留;空懷遠道難持贈,醉倚闌干盡日愁。」詩寫得相當好,但與前面所摘清新自然之作相比,會覺得少點東西。
南朝鮑令暉樂府詩《青陽歌曲》:「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同心蓮。」短短四句詩就用了「荷」、「芙蓉」、「藕」和「蓮」四個概念。回溯《詩經》,《國風·陳風》中有詩曰《澤陂》:「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彼澤之陂,有蒲與蓮。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伏枕。」「陂」是多音字,作水邊、堤岸解時讀若「背」。不過這個字也有讀「頗」的音,《唐韻正》認為,詩中的「陂」寫本來就是「頗」字,是唐明皇「改頗為陂,以從今音,古音遂湮矣。」從詩的韻腳看,讀「頗」較妥。「悁」,也是多音字,作「忿怒、憂愁」解時讀若「元」,作「急躁、浮躁」解時讀若「娟」,此處作「憂心忡忡」解。這首詩以「荷」為「興」,描寫男女思念之情。同一首詩中對荷花用了「荷」、「蓮」、「菡萏」三種叫法,細品似有差別,須作一簡單梳理。
《花鏡》指出:荷花「總名芙蕖,其花名甚多」。翻看《廣群芳譜》,果然「甚多」:「荷為芙蕖花,一名水芙蓉,一名水芝,一名水芸,一名澤芝,一名水旦,一名水華。」
「荷」是這種植物最早的名稱,《詩經·鄭風》:「山有扶蘇,隰有荷華。」為了搞清「荷」的種種別稱,《爾雅》一書功莫大焉。從古到今,要了解先秦經典中的古詞義,必讀《爾雅》。熟讀《爾雅》可以「博物不惑」,多識鳥獸草木蟲魚之名。另外,晉人郭璞花十八年研究注釋《爾雅》,以當時方言解釋經書中動植物名稱,並注音作圖,為後人理解《爾雅》做出重要貢獻。
先看看《爾雅·釋草》中對「荷」是怎麼說的:「荷,芙蕖。其莖茄,其葉蕸,其本蔤,其華菡萏,其實蓮,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對這段話,必須逐字理解。
確定「荷」就是「芙蕖」。「芙蕖」原寫作「夫渠」,後加草字頭成為專用詞,亦有寫作「芙渠」的,不標準。由於後面有對「荷」的各個部位的解釋,「芙蕖」就被指「荷」的全株。郭璞註:芙蕖「別名芙蓉,江東呼荷。」宋人羅願撰《爾雅疏》:「北人以蓮為荷。」可知南人「以荷為蓮」,故南朝民歌、樂府多《採蓮曲》,而非《采荷曲》。
「其莖茄」。「茄」,古文作「伽」,《正韻》:「音嘉。」《鄭箋》釋:「芙蕖之莖曰『荷』。」這裡,《爾雅》的解釋與鄭玄對《詩》的《箋》注不一致,「其莖」究竟是「荷」是「茄」?顏師古註:「茄,古荷字,見《張揖·古今字譜》。」王應麟《詩考》:「有蒲與荷,作有蒲與茄。」按此解釋,「茄」的讀音當是「荷」,不能是「伽」,也不能是「切」,否則《詩經·澤陂》第一段就無韻可押。「茄」如通「荷」,「荷」就指「荷的莖」了。還有一說,「荷」本來應是「負荷」的「荷」,有支撐之意。撐什麼呢?撐葉子,荷葉巨大,無撐不可,有理。
「其葉蕸」。「蕸」,《唐韻》:「胡加切,音遐。花葉也。」這裡的「胡加切」是古音,今音當為「西甲切」,因為古時許多發「H」的音變成發「X」的音。《集韻》:「居牙切,音加。葦未秀者。」此說如成立,「蕸」當通「葭」,如「蒹葭蒼蒼」。
「其本蔤」。「蔤」,《集韻》:「音密。荷本也。」何晏《景福殿賦》:「茄蔤倒植。」與「本末倒置」同義。《郭注》:「莖下白蒻在泥中者。」「蒻」讀「弱」,蓮莖入泥的白色部分。「藕芽種者最易發,其芽穿泥成白蒻。」
「其華菡萏。」「菡」,《唐韻》:「胡感切,音頷。」《說文》:「《許曰》:菡,猶含也,未吐之意。」荷之花即「菡萏」。但明代《群芳譜》認為:「花已發為『芙蕖』,未發為『菡萏』。」
「其實蓮。」「蓮」,《說文》:「芙蕖之實也。」《注》:「蓮,謂房也。」荷花開後形成的「蓮蓬」也叫「蓮房」。
「其根藕」。《韻會》:「凡芙蕖行根如竹行鞭,節生一葉一華,華葉常偶,故謂之藕。」所謂「蓮藕」其實是荷的地下莖,蓮節和末梢有鬚根。
「其中的」。「的」,《集韻》:「蓮子曰『的』。通作『菂』。」
「的中薏」。《疏》:「薏,中心也。」即「蓮子」的芯。
以上可知,古人對「荷」真是作了許多考釋功課,現在看來似乎過於繁瑣。但不如此,就無法閱讀諸多詩詞歌賦。
「芙蓉」最早是荷花的別名。《楚辭·離騷》:「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王逸註:「芙蓉,蓮華也。」為和陸地生長的「木芙蓉」即「木蓮」相別,也把荷花叫「草芙蓉」。須注意的是,詩文中的「芙蓉」主要指荷的「花」,不是荷的「全株」。「芙蓉」和「芙蕖」的差別就在這裡。
李漁在《閑情偶寄》談「芙蕖」,其情感人:「是芙蕖也者,無一時一刻不適耳目之觀;無一物一絲不備家常之用者。有五穀之實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長而各去其短。種植之利,有大於此者乎?」試看,荷葉初生如錢幣大小,稱「荷錢」,早春即開始點綴綠波,然後是荷葉「撐傘」,日高一竿,荷花開時,嬌姿欲滴,花謝後腋下生蓬,蓬中結實,又似未開之花。秋天成熟,既有蓮子可食,亦有蓮藕可餐。秋後收集殘葉,來年也可做包裹之用。水下殘根,逢春勃發如常,周而復始。試問,還有什麼植物能做到這些?李漁對荷花的公允評價,遠超《愛蓮說》之偏頗。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描寫荷花都如此清新才好。李白《越女詞》:「耶溪採蓮女,見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唐詩歸》評論:「譚云:說情處,字字使人心宕。鍾云:非『佯羞』二字,說不出『笑入』之情。」《擬古》:「涉江弄秋水,愛此荷花鮮;攀荷弄其珠,蕩漾不成圓;佳人彩雲里,欲贈隔遠天;相思無由見,悵望涼風前。」 李白不愧「詩仙」。
其實,世間百花,雖然個個嬌艷奪目,卻不能稱「仙」,只有「司花之神」方可「花仙」名之。唯荷花例外,獨享「凌波仙子」美譽。曹植眼中的「洛神」:「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仙子風姿,莫過於此。
在唐人荷花詩里,溫庭筠《題崔公池舊遊》很出眾:「皎鏡方塘菡萏秋,此來重見採蓮舟;誰能不逐當年樂,還恐添成異日愁;紅艷影多風裊裊,碧空雲斷水悠悠;檐前依舊青山色,盡日無人獨上樓。」
唐代西安曲江有「芙蓉園」,明代初年始建「蓮花池」,後為「蓮湖公園」。北郊未央發展水生農業,廣種「萬畝蓮藕」。數年前曲江新建「大唐芙蓉園」和「曲江遺址公園」,池中荷花連天映日,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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