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經濟學家
經濟學家Mark Blaug的自傳
作者: 阮一峰
日期: 2010年10月 7日
台灣清華大學的賴建誠教授,在網站上貼出了一篇譯文。
我覺得很好看,轉貼在下面。
原文比較長,我刪去了純學術的部分,只留下了生動的小故事,以及一些很有啟發的思想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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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經濟學家(精簡版)
作者:Mark Blaug
高景仲 譯
賴建誠 校
【作者簡介】Mark Blaug,1927年生於荷蘭,1955年獲得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然後一直從事經濟思想史的教學和研究工作,1982年加入英國籍。
【正文】
一、馬克思主義
1944年,我17歲,在紐約讀高中,選修了一門商業課程。
學期的最後一周,有一場講座,主題是解釋如果地租沒有限制地增長,就會造成貧窮、戰爭、以及其它現代文明的弊病。這正是亨利?詹姆斯的著作《進步與貧窮》(Progress and Poverty,1879)中的觀點。
這個講座引發了我的興趣,但並未讓我完全信服。不久後,我成為紐約大學的一年級新生,結交了幾個左翼同學。他們先介紹我看列寧與斯大林的小冊子,之後是馬克思與恩格斯的大部頭。我深深被這些文章折服,幾個月內就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一心虔誠地追隨馬克思。
為什麼我那麼快地就被馬克思主義吸引?
首先,馬克思主義者的文章中,閃耀著那種掌握絕對真理的氛圍,特別是列寧與斯大林以激烈、不容置疑的語調,對付敵營的知識分子。其次,馬克思主義有百科全書式的觸角,讓我感覺這是社會的普世科學。最新的選舉結果、法國大革命、古希臘王朝、文藝復興時期的油畫風潮、貝多芬的藝術傾向、《浮世德》的主題等等,都有可能用馬克思主義解釋。我年輕時喜歡高談闊論,馬克思主義就像為我量身定做,使我可以大言不慚地,對所有題材發表意見。
馬克思主義主張"經濟決定論",也就是說,經濟利益與經濟力量,是社會發展與政治鬥爭的根本原因。進一步推論,所有社會問題最終都可歸結為經濟問題,因此經濟學就成了社會科學之母。所以,我很快決定選擇經濟學作為自己的專業。
對我來說,馬克思主義最引人入勝之處,在於它有一整套概念、工具、專有名詞、術語,比如"物質基礎"與"上層建築"、"生產模式"與"生產關係"、"矛盾鬥爭"與"對立統一"等等。一旦掌握了這套技術性語言,就可以創造出一個自我論述的文化體系。在這個文化體系中,不誇張地說,只有馬克思主義者能了解你。這讓我第一次了解到,知識界自我哺育的學術文化。
二、再見,共產主義
我並不只是思想上對馬克思主義感興趣,而且還加入了美國共產黨,出席政治會議、參與政黨示威。但是這個時期很短暫,因為我天生不服從權威,所以很快就被逐出共產黨。
事情是這樣的,1945年二戰接近尾聲,為了讓美軍永久駐在德國,羅斯福總統提出一個建議案,得到了美國共產黨主席白勞德(Earl Browder)的支持。斯大林反對羅斯福的這個提案,白勞德的命運頓時急轉直下,他的主席職位被革除,並被逐出共產黨,瞬間成為"不受歡迎人物"。幾個同情他的大學生,徵集簽名支持白勞德,經過一番考慮後我簽署了。結果,我馬上就被叫去出席黨內的審查會議,由於在會上我沒有表示悔意,就被開除黨籍。從那時起,許多黨內友人與舊識,不僅不跟我講話,甚至在街上相遇也裝作不認識,很難相信黨內同志翻臉的速度如此迅速。對當時的我來說,這是對左翼政治現實的痛苦覺醒。
雖然從1945年起,我就不是共產黨員了,但卻要用至少七、八年的時間,才徹底擺脫了馬克思主義對我的影響。1945--1952年間,我頭也不回地與共產主義漸行漸遠。
經濟學念得越多,我就越不相信馬克思經濟學。馬克思的經濟預測,絕大部份都錯得離譜。他的勞動價值論,以及剩餘價值理論,至少在當代西方國家已經很少有經濟學家相信了。但是,還是有一部分經濟學家,相信馬克思的一個主要觀點:資本主義的基礎是對勞動力的剝削。他們認為,資本主義是不正義的,因為"工人一無所有,資本家不用工作,只靠剝削工人生存。"換言之,他們問的是:我們都要工作維生,而少數人可以不勞而獲,這樣公平嗎?(當然,唯一的答案就是非常不公平)。但他們不問:如果沒有不平均且不公平的財富分配,資本主義還會創造出前所未有的經濟成長嗎?換句話說,我們可以同意,資本主義並非教化人心的體系,它是粗暴、殘忍、道德淪喪的,但是我們必須承認,它可以創造出經濟成長。
三、麥卡錫主義
1950年,我已經從紐約市立大學皇后學院畢業,在哥倫比亞大學念博士一年級。當時皇后學院經濟系主任Arthur Gay因車禍喪生,系裡找人接他的課。我曾是他的助教,因此他們問我是否試一試。於是,突然之間我發現自己有無數的課程要教授,個體經濟學、消費經濟學,以及從沒讀過的營銷學。我還記得第一次上課前,緊張到前一晚把內容全背下來。
正當我開始上課之時,麥卡錫參議員主持的"非美委員會"來到市立大學,調查校內的共產主義分子。他們要求三位知名教授回答:"你現在或曾經是共產黨員嗎?"三位教授都拒絕與委員會合作。儘管三人都是終身教授,但還是迅速被解僱。
其中一位是皇后學院的勞動經濟學教授Vera Shlakman,她是我的老師,也是當時的同事。她的政治態度左傾,這個我是知道的,但是我上過她的課,知道她小心地保持中立,極力避免向學生灌輸意識形態。幾個學生髮動簽署請願書,要求校長讓Vera Shlakman復職。根據學院章程,請願書至少要有一位院內教師簽署。學生找遍經濟系四十名教授、副教授、助理教授、助教,沒有人願意簽署。走投無路之際,他們找到我。出於我對Vera Shlakman教授的尊崇,也因為無法接受自己變得怯懦,我簽了名。二十四小時內,我就收到了Thatcher院長(奇怪的是,四十年後竟然還記得他的姓名)的字條,告訴我若不立即主動辭職,將會被免職,並列入未來招聘的黑名單。
接下來一兩天,我考慮過發動大規模抗爭,並發表強硬的個人聲明。但是最終,我還是靜靜地遞出辭呈。
年輕時,我曾天真地相信,知識分子會捍衛自由,對抗當權者。但是經過這次事件,我失去了對知識分子與學者的所有尊敬。只要有足夠的壓力,他們會向麥卡錫、希特勒、斯大林、薩達姆、或者任何背後有強權支持的人低頭。
辭職之後,我陷入絕境,沒有了皇后學院的授課薪水,很難維持生活。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接到一通電話,告知我已經得到"社會科學研究會"(the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的獎學金,讓我到國外撰寫博士論文。顯然,有人暗中對麥卡錫主義的受害者伸出援手。
四、職業經濟學家
於是,我來到了倫敦,生命中最美好的兩年從此開始。我選擇《李嘉圖學派在十九世紀經濟觀點的變遷》作為博士論文題目,最後取得的豐碩成果超乎想像。我也從此發現,學術研究是自己真正的強項。我在大英博物館附近找了個房間,過著中世紀僧侶的生活,一周七天,每天閱讀、寫作長達十八個小時。
1954年夏天,我回到美國,參加耶魯大學助理教授的面試。日後成為我上司的William Fellner是面試主持人,我覺得有必要解釋,辭去皇后學院教職的原因。他打斷我,說:"我們是一所私立大學,不在意幾年前公立大學發生的事。"這印證了弗里德曼的論點:一個自由的就業市場,比一個被國有機構壟斷的體系,更能確保個人自由。
進入耶魯大學任教還不到一年,我就被要求接替William Fellner的經濟思想史課程,理由很簡單,系裡沒有其他老師願意接。於是我意識到,二十七歲的我,正在一所頂尖學校,教一門研究生必修課。這讓我非常緊張,以至於過度準備,在幾年內累積了數千頁筆記,這些筆記後來成為我唯一知名的書《經濟理論的回顧》(Economic Theory in Retrospect,1962)。
可是,我的學生都是典型的美國研究生,只想學現代經濟學的工具與方法,完全不在乎經濟史和思想史這類學術性的課程。我告訴他們,思想史在學術上的重要性無可匹敵。如果我不知道某個思想的來龍去脈,我怎麼可能真正了解這個思想?
經濟學和其它學科的偉大理論一樣,都是路徑依賴(path-dependent)的。也就是說,要解釋為什麼會產生這些偉大的思想,就必須先理解過去的文獻。換句話說,沒有經濟思想史,新的經濟理論怎麼可能從天而降。除非你願意無條件地接受新經濟理論,否則你一旦想評論它,就必須問它是從哪來的,而這個問題只有思想史才能回答。
五、回到英國
1962年,我拿到研究資助,從美國到巴黎一年,繼續十九世紀的棉業研究。那年年底是耶魯大學升等的年限。在美國的大學擔任助理教授六年後,學校必須提升你為終身職副教授,否則就是讓你離開。耶魯大學不讓我升等的原因,是他們不需要專攻經濟思想史的資深教授,因此我覺得有必要另尋出路。
現在想到1954年回美國這件事,就讓我感到灰心。即使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年,我始終認為自己是歐洲人。對我來說,美國人太粗線條、太市儈。面對那些粗鄙的美國人,我還有一些身為歐洲人的文化優越感。正如約翰?穆勒所言,在美國"男人全心搶錢,女人全心餵飽男人",或者如王爾德所描述,美國"這個國家,從野蠻直接跳到墮落,缺少中間的文明階段。"最後,我決定搬回英國。
我申請了幾所英國大學的教職,但是1962年的學術就業市場沒什麼擴張,我很快就了解到,可能再過一年都找不到工作。這時,我幸運地碰到倫敦大學教育學院(University of London Institute of Education)院長Lionel Elvin,他告訴我教育經濟學在英國是個新領域,他們有個名額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我從沒聽過"教育經濟學",但是勇敢地寫信給Lionel Elvin,坦承是教育經濟學的新手,但想知道教育學院能否以一或兩年為期聘用我。院方同意了,出乎雙方意料的是,這兩年的聘期結果變成了23年!我提這些事,只是要強調意外在人生扮演的角色。
倫敦大學教育學院,屬於教師進修學院,學生大多是老師。我的授課時數不多,行政工作負擔也輕,首度可以全心投入寫作與研究。雖然沒有經濟學家可以對話,但倫敦政經學院(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LSE)就在同一條街上,因此也不以為苦。不久後我就到倫敦政經學院兼課,我的時間就平分在這兩個學院。
六、聯合國顧問
在教育學院任教這些年,我花了許多休假時間,在亞洲與非洲擔任聯合國各種組織的教育顧問,為第三世界國家提供諮詢。這些組織包括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聯合國亞洲暨遠東經濟委員會、國際勞工組織、世界銀行。
開始時,我滿腔熱血,想幫助第三世界的貧窮人民。但隨著時間消逝,我愈發覺得對第三世界國家的援助,害處大於益處。聯合國的援助代表團,不過是一出超級大戲。那些第三世界國家的部長與政客,利用我這樣的經濟學家,去得到想要的援助,同時中飽私囊。目睹太多貪污與政治表演之後,終於讓我對"聯合國顧問"的角色感到厭倦了。
那些國家想要進行現代化,豪言"創業家精神",但是卻不接受"徹底的個人主義"。令人啼笑皆非的是,70年代幾乎每一份我幫忙撰寫的經濟顧問報告,都是由獨裁者統治的國家委託的。這些獨裁者在報告發表時,或發表不久之後就被推翻了,接下來掌權的人常常把前任視為敵人。經濟學家對外國政府的經濟政策具有影響力,這個觀念早就不再成立了。
七、經濟學方法論
最後,我想談談對經濟學的一些看法。
1950年後,經濟學變得愈來愈數學化。也就是說,經濟學只關心分析的數學基礎,而不惜犧牲經濟分析的現實相關性。
數學理論能幫助我們增加多少對經濟的了解?一點也沒有幫助。沒有數學家會認為,經濟學的一般均衡理論在數學上有什麼貢獻,但是它可以幫助數學家獲得經濟系的教職。當代經濟學理論,充斥著無結果的數學形式主義(sterile formalism)。
我深信,經濟學必須關注現實世界的問題。
來源:http://www.ruanyifeng.com/blog/2010/10/not_only_an_economist.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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