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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甌北詩話下

原文地址:甌北詩話下 原文作者:龍的傳人 甌北詩話下

【清】趙 翼 撰

  ●卷七

  ○陸放翁年譜小引

  《放翁集》向無年譜。然身閱六朝,歷官中外,仕而已,已而仕,出處之跡既屢更;且所值之時,當宋南渡,戰與和局亦數變,使非有譜以標歲月,則讀者於先生之身與世,將茫無端緒。幸先生詩自入蜀以後四十卷,系手自編訂;四十卷之後,至八十五卷,則其子子ね當先生在時即隨年記錄,故歲序差可考。而文集中碑記之類,亦多書明年月官位,可以稽其時也。昔王宗稷作《蘇文忠年譜》,悉本《東坡大全集》詮次之。今余亦仿此例,就《劍南詩集》、《渭南文集》及《家世舊聞》、《老學庵筆記》等書,次其先後,蓋已十得八九。惟入蜀以前少年之作,所存無幾,難於懸揣。然事迹亦往往散見於詩文,因亦就其可知者系於某年之下,並略載時事,以相印證,庶讀者可以一覽了如雲。

  ○陸放翁年譜

  宋徽宗宣和七年已巳

  先生生於是年十月十七日,在淮上舟中。是日平旦,大風雨。及先生生而雨止。見先生慶元元年詩題。又有詩云:"少傅奉詔朝京師,艤舟生我淮之湄。"按先生先世自嘉興徙錢塘,吳越時又徙山陰之魯墟,世業農。宋祥符中,陸軫始以進士起家,仕至吏部郎中,直昭文館,贈太傅,是為先生高祖。軫生,官國子博士,贈太尉,是為先生曾祖。生佃,仕至尚書左丞,贈太師、楚國公,是為先生之祖。《宋史》有傳。佃生宰,字元鈞,則先生父也。見先生文集及《家世舊聞》。其官位不可考。按先生《跋向薌林帖》云:"先少師使淮南,實與薌林為代。"《跋周侍郎奏稿》云:"餘生於宣和末年,先少師以畿輔轉輸餉軍澤潞,寓家於滎陽。"又云:"先君以御史徐秉哲論罷,南來壽春。"則先生父蓋嘗官提舉、轉運等職。《跋楚公奏稿》云:"此先少師紹興中命筆吏傳錄者。"又作《陳彥聲墓誌》云:"建炎四年,先君會稽公奉祠洞霄宮。"則南渡後曾有祠祿。又《跋朝制要覽》及《持老語錄》,皆雲"先君會稽公。"則其官階及勛封可見也。惟文集稱"先少師",詩集稱"先少傅",微有不同。然"師"、"傅"同一階,蓋皆應得之封耳。

  欽宗靖康元年丙午

  二年丁未  二帝北行。

  高宗建炎元年 即靖康二年五月,即位,改元。

  二年戊申

  三年己酉 金兵南下,帝航海。

載入中...內容載入失敗,點擊此處重試載入全文   四年庚戌 帝歸臨安,金立劉豫為子皇帝。

  先生年七歲。按《陳彥聲墓誌》云:"建炎四年,金兵南來,先君欲避無所。

  聞東陽陳彥聲以俠稱,乃挈家依之。居三年,乃歸。"《跋周侍郎奏稿》云:"先君自徐秉哲論罷後,南來壽春。又自淮徂江,間關兵間。及歸山陰舊廬,則某年已稍長矣。"開禧中有詩追記云:"家本徙壽春,遭亂建炎初。南來避狂寇,乃復遇強胡。亂定不敢歸,三載東陽居。"蓋先生生而遭亂,其父挈之避兵,由壽州過江,又僑居東陽者三年。至紹興二三年,始歸山陰。

  紹興元年辛

  二年壬子

  三年癸丑

  四年甲寅

  先生年十歲。按《跋周侍郎奏稿》云:"先君歸山陰,一時賢公卿與先君游者,言及靖康北狩,無不流涕哀慟。"又《跋傅給事帖》云:"紹興中,某甫成童,見當時士大夫言及國事,無不痛哭,人人思殺賊。"蓋皆此數年中事。先生生平,以復仇為念,蓋自幼習聞先正之言,至老不變也。又嘉泰元年有詩,謂某十許歲,即往來門諸山。"

  五年乙卯 金太宗崩,熙宗立。徽宗殂於金。

  六年丙辰

  先生年十二,能詩文,以蔭補登仕郎。本傳。按先生父南渡後,不見有仕宦之跡,蓋以祠祿致仕,所得恩蔭也。

  七年丁巳

  先生年十三,《跋陶淵明集》云:"吾年十三四時,侍先少傅居城南小隱。"

  八年戊午 相秦檜,先已罷相,至是再相。與金議和。

  九年己未 金人歸河南、陝西地。

  十年庚申金復取河南、陝西。

  先生年十六,初赴舉場。按先生《燈籠詩》云:"我年十六游名場,靈芝借榻棲僧廊。"又《跋范元卿書後》云:"紹興庚申、辛酉間,予年十六七,與陳公實及予從兄伯山、仲高、葉晦叔、范元卿皆同場屋。"

  十一年辛酉 和議成。

  先生年十七,尚從師受業。與許子威輩同從鮑季和先生,晨興,必具帽帶而出。見嘉泰元年詩自注。

  十二年壬戌 金人歸徽宗、鄭後、邢後之喪及韋太后。

  十三年癸亥

  先生年十九,以舉進士試南省,至臨安。見嘉泰三年詩自注。

  十四年甲子

  先生年二十,作《司馬溫公布被銘》。自註:"予年二十歲所作,今傳以為秦少游作者,非也。"又作《菊枕》詩。見丁未歲詩注。是年上元,在都城從舅光州通判唐仲俊觀燈。見嘉泰二年詩自注。

  十五年乙丑

  十六年丙寅

  十七年丁卯

  先生年二十三。按先生《跋韓非子》云:"紹興丁卯,先君年六十時,所得吳或才老本。"先生是年父尚在,而入仕後未見有丁父艱之事,蓋其父歿於此數年中。

  十八年戊辰

  十九年己巳 金宗顏亮弒熙宗而自立。

  二十年庚午

  二十一年辛未

  二十二年壬申

  二十三年癸酉 金遷都於燕。

  先生年二十九。兩浙轉運使陳阜卿考試官,秦檜孫塤以右文殿修撰就試,直欲首送。阜卿得先生文,擢置第一,塤次之。檜大怒。

  二十四年甲戌

  先生年三十,試禮部被黜。時陳阜卿亦幾得禍。

  二十五年乙亥 秦奉死。

  二十六年丙子 欽宗殂於金。

  二十七年丁丑

  先生年三十三。作《門壽聖院記》,尚無官位,但書"吳郡陸某記。"

  二十八年戊寅

  先生年三十四。官福建寧德縣主簿。先生有《謝內翰》啟云:"仕由資蔭。"蓋先生十二歲所得恩蔭,至是始選主簿也。是歲作《寧德縣城隍記》,系銜書"迪功郎主簿。"見文集。按先生赴任,由溫州入閩,有《題江心寺》、《泛瑞安江》及《平陽驛觀梅》等詩。

  二十九年己卯

  先生年三十五,在寧德。按先生《跋盤澗圖》云:"紹興己卯、庚辰之間,予為福州決曹掾,與閩縣大夫張仲欽甚相得。"

  三十年庚辰

  先生年三十六。以薦者除敕令所刪定官,遷大理司直,兼宗正簿。本傳。

  《盤澗圖跋》云:"紹興己卯、庚辰,予為福州決曹。"是是年春間,尚在寧德也。《祭周益公文》云:"紹興庚辰,予始至行在,與益公相遇,遂定交。"則以除敕令所入都也。先生自閩歸途,亦從溫、處經行,有詩記其事。云:"自來福州,詩酒殆廢;今北歸,至永嘉括蒼,無日不醉。"又有詩記紹興庚辰游謝康樂石門,王仲信為作《石門瀑布圖》。皆自閩歸杭之游跡也。

  三十一年辛巳 金主亮南侵,被弒於瓜洲。金世宗立,入都於燕。

  先生年三十七,在敕令所,遷樞密院編修官。按本傳謂"孝宗即位,遷樞密院編修官。"而先生子子ね跋語云:"紹興辛巳,及事高宗,累遷樞密使編修。"是樞院乃高宗所授。先生《挽汪茂南》詩云:"往者紹興末,江淮聞戰鼙。"自註:"先相公汪澈督師荊、襄,招予幕府;會留樞屬,不克行。"又《跋陳魯公所草親征詔》云:"辛巳、壬午之間,予為西府掾。"西府,即樞院也。是樞院之遷,在紹興無疑。又《史館書事》詩云紹興辛巳,嘗蒙恩賜封,先生奏:楊存中不宜掌禁旅,非宗室外家,不宜封王。皆在是年。又《上執政書》,論文章開於道術。見文集。

  三十二年壬午 高宗傳位於孝宗。

  先生年三十八,自敕令所罷歸。孝宗即位。在六月。以史浩、黃祖舜薦,召見,賜進士出身,擢太上皇帝聖政所檢討官。本傳。按先生《跋曾文清奏稿》云:"紹興末,文清居會稽,予自敕局罷歸,無三日不見。"又作《復齋記》,亦稱是年自都下還里。蓋是春夏間事。其因薦召用,雖不載月日,然是年十一月,上疏請信詔令,治其尤阻格者,記已在檢討任可知。皆孝宗初即位未改元之歲也。

  又丙午《歲晚書懷》詩,自註:"紹興末,予官玉牒所。"蓋因修《聖政記》,故兼是官。有《玉牒所迎駕》詩。

  孝宗隆興元年癸未

  先生年三十年,在檢討任。正月二十一日,二府請先生撰《致夏國主書》。

  二月二日,又請作省,招諭中原士民。見文集。金蒙城邢侵邊,殺我義民,既而被擒,朝議將置大辟。先生上書,謂彼能為其國儘力,宜免誅,以示中國禮義。閬州奏慶見,先生上書宰執,勿受其圖。和議將成,又上書二府,當與金人約:建康、臨安皆建都地。俱見文集。按先生《復齋記》又謂"隆興元年,某自都還里,始與仲高遇。"又《王彥光見訪並送茶》詩云:"邇英帷幄舊儒臣,肯顧荒山野水濱。遙想解酲須底物,隆興第一壑源春。"則是年似又曾歸里。按先生方任檢討,何以又返山陰?豈乞假暫歸耶?

  二年甲申

  先生年四十。時曾覿、龍大淵用事,先生為樞密張燾言,燾遽以聞。上詰語所自來,以先生對。上怒,出先生通判建康,尋易隆興府。本傳。按本傳先通判建康,今集中並無建康詩,豈不久即調京口耶?先生《跋張敬夫書》,謂"甲申佐郡京口,張忠獻浚以督軍過焉,故常與其子敬夫游"。按浚歿於是年八月,則先生通判京口,必在春夏矣。又序《京口倡和詩》,謂"隆興二年閏十一月,韓無咎來省親於潤,予時通判郡事,故與倡和"雲。

  乾道元年乙酉

  先生年四十一。在鎮江。有《鎮江府城隍忠廟碑記》。

  二年丙戌

  先生年四十二。自鎮江移官,通判豫章。即本傳所云隆興府。《上陳安撫啟》云:"佐州北固,麥甫及於再嘗;易地南昌,瓜未期而先代。"七月,舟行星子縣,半日至吳城。見詩集。本傳謂"言者論先生交結黨人,力說張浚用兵,遂免歸"。先生在蜀,有詩云:"少年論兵實狂妄,諫官劾奏當竄殛。"正指此事也。

  先生《幽棲》詩自註:"乾道丙戌,始止居鏡湖之三山。"而慶元三年《春盡遣懷》詩自注,則雲"予以乾道乙酉,卜築湖上。"蓋乙酉買宅,丙戌罷官歸,始入居之。嘉泰甲子有詩云:"曩得京口俸,始卜湖邊居。"乙酉正在京口。以京口俸買宅,正是年也。入居則丙戌耳。《開東園之路》詩云:"憶自南昌返故鄉,移家來就鏡湖涼。"是自南昌歸始居之證。

  三年丁亥

  先生年四十三。正月十四日作《崇恩禪院記》,系銜但書"通直郎",而無職任,已罷官故也。

  四年戊子

  五年己丑

  先生年四十五。是年十二月,差通判夔州。見《入蜀記》。

  六年庚寅

  先生年四十六。以閏五月起行,十二月二十七日到夔州。《將赴夔府書懷》云:"自從南昌免,五歲嗟不調。"蓋自丙戌至庚寅,凡五閱歲矣。

  七年辛卯

  先生年四十七。春間監夔州試,有《試院呈同舍》詩,有《將出院》及《拆號前一日作》等詩。作《王侍郎生祠記》,系銜書"左奉議郎通判軍州主管學事、兼管內勸農事。"

  八年壬辰

  先生年四十八。以夔州通判將滿任,上書虞丞相,預乞一官,得就祿。見文集。會王炎宣撫川、陝,闢為辦公事。本傳。按先生是年作《靜鎮堂記》,系銜書"左承議郎權四川宣撫使辦公事、兼檢法官。"蓋已作幕僚、去夔州任矣。

  《送范西叔序》云:"乾道壬辰,予至益昌,始識范東叔,後月餘,與其兄西叔為僚於宣威幕府。"是年,北游南山,望、萬年縣,皆以幕僚出使。見《靜鎮堂記》及《東樓集序》。

  九年癸巳

  先生年四十九。自成都、唐安至漢嘉,四十日復還成都。尋攝蜀州,有《初到蜀州寄成都諸友》詩。入夏,又攝嘉州。先生《跋岑嘉州集》云:"乾道癸巳,予自唐安別駕來攝嘉州。"八月,作《漢嘉郡藏丹洞記》。官舍多奇石,取作假山,名西齋曰小山堂。見詩集。

  淳熙元年甲午

  先生年五十。秋間攝蜀州事,有《蜀州大閱》詩。按是年《秋夜讀書》詩云:"別駕生涯似蠹魚。"又《與呂周輔教授游大邑諸山》云:"廣文別乘官俱冷。"蓋皆以通判攝州事也。冬又往榮州攝事。蓋幕僚系辟用,而本品仍是通判。

  二年乙水

  先生年五十一,在榮州。得制置司檄,催赴參議官任。正月十日離榮州,有詩。范成大來帥蜀,又闢為參議官。以文字交,不拘禮法,人譏其頹放,因自號放翁。本傳。

  三年丙申

  先生年五十二。作《范待制集》序及《籌邊樓記》,系銜書"朝奉郎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參議官"。是年,有《飯保福院》詩云:"飽飯即知吾事了,免官初覺此身。"又《中偶題》詩:"七千里外新客,十五年前舊史官。"《病中戲書》云:"免從官乞假,且喜是身。"又有《蒙恩奉祠桐柏》詩云:"罪大初聞收郡印,恩寬俄許領家山。"蓋緣事不復攝州,別領桐柏祠祿。

  四年丁酉

  先生年五十三。由桐柏祠祿換授主管台州崇道觀。見銅壺閣記及彭州貢院記。

  是歲,范成大還朝,先生有詩送行。秋間得都下八月報書,牧敘州,有詩。然以後無敘州詩,但有《東歸有日書懷》詩及《遣興》詩,自註:"予將赴道,被命東歸。"蓋吏部選敘州,而朝旨令赴行在也。後有《上書乞祠》詩,述此云:"聖君終省記,萬里忽乘驛。"

  五年戊戌

  先生年五十四。離蜀東歸。有《賞海棠》詩云:"吉日不留春已老,歸舟已具客將行。"又明年《憶蜀中》詩云:"去年忝號召,五月觸瞿塘。"蓋以春暮出蜀,仲夏過峽也。子ね跋語,謂"戊戌春,孝宗念其久外,趣召東下。"蓋是去年選敘州之後。又先生《乞祠》詩:"遠客游窮塞,亭障秋蕭瑟。聖君終省記,萬里忽乘驛。"是東歸實出於內召。先生有《謝王樞密啟》云:"斐然妄作,本以自娛;流傳偶至於中都,鑒賞遂塵於乙覽。"蓋先生在蜀,有詩傳入都,孝宗聞之,故特召還也。《謝錢參政啟》云:"一麾在巴、蜀之間,萬里促宣、溫之對。清光咫尺,睿賞再三。略有司資格之常,備奉使詢謀之選。方憂官謗,又辱詔追。半道遣行,雖嘆棲遲之薄命;頻年省記,要為比數於諸公。"據此,則召還後曾賜對便殿,即膺出使之命。未幾有詔別用,尋遣往閩中。按先生此次入閩,官階無考。子ね跋語云:"先君凡五佐郡。"則此乃通判建安也。以詩集考之,秋間便道歸里,作一月留。見明年己亥在建安《憶家》詩。《歸門》詩云:徵官行矣閩山去,又寄千岩夢想中。"此行從衢州入閩,有《仙霞嶺》、《漁梁驛》諸詩。其官舍在建安。見詩集。

  六年己亥

  先生年五十五。春夏在建安,多不得意,屢見於詩。仲夏,先發書畫還故山,有詩。尋去官,有《初發建安詩》云:"吾行迨及晚秋時。"歸途由武夷山過信州鉛山縣,至衢州,奏乞祠,留衢待命,除提舉江南西路常平茶鹽公事,賜緋魚袋。即在衢起行,十二月,至江西,有《弋陽縣》、《饒撫道中》等詩。治在撫州。見《撫州廣壽禪院記》。是冬,奏《筠州反坐百姓陳彥通訴人吏冒役狀》。

  見文集。

  七年庚子

  先生年五十六。秋冬自臨川至高安,十一月被命詣行在。見《廣壽禪院記》。

  按本傳:"以發粟賑民,為給事中趙汝愚所駁,遂與祠。"過嚴州得請,免入奏,仍除外官。遂便道歸山陰。俱見詩集。是年,在臨川時自作《放翁贊》。見文集。

  以後皆家居。

  八年辛丑

  先生年五十七。自庚寅至辛丑,始見九日於故山。見詩集。是年,有《寄朱元晦提舉》詩,以年荒,望其來賑糶也。

  九年壬寅

  先生年五十八。築堂曰書巢,自作記。又追作《成都古楠記》,自註:"時已去蜀。"其系銜書"朝奉大夫主管成都府玉局觀"。有詩云:"放翁白髮已蕭然,黃紙新除玉局仙。"

  十年癸卯

  先生年五十九。有《寄題朱元晦武夷精舍》詩。

  十一年甲辰

  先生年六十。有《聞虜酋遁歸漠北》詩。按是歲金世宗如會寧,命太子守國;明年,始回燕京。曰"遁歸"者,傳聞之訛也。

  十二年乙巳

  先生年六十一。是歲有《秋懷》詩,自註:"聞虜酋行帳為壯士所致,幾不免。"又《感秋》詩自註:"聞虜酋自香草淀入秋山,蓋遠遁矣。"按金世宗最為賢君,國中稱"小堯舜";而傳聞於宋如此,可見鄰國訛傳之不可信。此開禧輕率用兵所以致敗也。

  十三年丙午

  先生年六十二。差知嚴州府,赴行在入見。《天封寺記》云:"予以新定牧入奏行在。"是因除授後始入都。有《延和殿退朝口號》。自註:"庭奏姓名,上自東廂出御坐。"七月三日,到嚴州任。

  十四年丁未 高宗崩

  先生年六十三,在嚴州。是歲始刻詩。見子ね跋語。

  十五年戊申

  先生年六十四,在嚴州。四月,以任將滿,奏乞仍就玉局祠祿,未報。七月十日歸家。見詩集。尋除軍器少監,入都。本傳。有《宿監中作》及《致齋監中》詩。

  十六年己酉 孝宗傳位於光宗。金世宗崩,章宗即位。

  先生年六十五。遷禮部郎中兼實錄院檢討官。按本傳以此官系於紹熙元年;然先生詩集,是年有《儀曹直廬》、《南省宿直》及《中院書事》詩,十一月,作《明州阿育王碑記》,系銜己書"朝議大夫尚書禮部郎中兼實錄院檢討官",則淳熙末,已為是官。其冬,以口語被斥歸,作《風月軒自記》。十年間兩坐罷斥,皆以詩,謂之嘲詠風月,故以名其軒。

  光宗紹熙元年庚戌

  先生年六十六。以後皆家居。是年,又刪訂詩稿,自跋云:"此予丙戌以前詩十之一也。在嚴州再編,又去十之九。"然則丙戌以前詩,存者百之一耳。又子ね跋云:"戊申己酉以後詩,公自大蓬謝事歸,命子ね編為四十卷,親加校定後,復題其簽曰《劍南詩續稿》。"子ね跋云:"先君在新定所編前稿,於舊詩多所去取。其所遺詩,存者尚有七卷。前稿行已久,不敢複雜之卷中,故別其名曰《遺稿》"雲。又云:"自此以後至捐館,通前為八十五卷。"是歲,先生自號九曲老樵。見《跋鄭俠謝昌國書後》。

  二年辛亥

  先生年六十七。作《建寧府尊勝院記》及《紹興府修學記》,系銜書"中奉大夫提舉建寧府武夷山沖觀"。見文集。

  三年壬子

  先生年六十八。作《天封寺記》,系銜"提舉沖"之下,增"山陰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九月,上書乞再任沖。十一月得請,有《拜敕口號》。自註:"祠祿錢帛粟絮,共歲計千緡有奇;予以官視大卿,故俸給皆增於舊。"又云:"往時使閩者,例得茶三斤,予未嘗沾及也。"又《夜賦》一首:"窮賴三升酒。"自註:"郡中月給酒九斗,日恰得三升。"又《寄張季長書》:"近歲裁損濫恩,所謂十色錦者,所存無幾。"觀此,可見宋時祠祿之厚矣。

  四年癸丑

  五年甲寅 孝宗崩,光宗病不能執喪;皇子嘉王擴即位,是為寧宗。

  先生年七十。取捨東地一畝,種花數十株,名曰小園。被命再領沖,有詩。

  又有《孝宗皇帝輓詩》。

  寧宗慶元元年乙卯

  二年丙辰

  先生年七十二。又拜再領祠官之命,有詩云:"忄吳恩四領饅亭秋。"九月,作《呂居仁集序》,系銜書"中大夫提舉沖觀",蓋中奉大夫進中大夫。自註:"張季賢書來,以大蓬見稱,以予寄祿官視昔秘書監也。"

  三年丁巳

  先生年七十三。夫人王氏歿,年七十一。有子子ね,烏程丞;子龍,武康尉;餘子忄炎、子坦、子布、子聿。孫元敏、元禮、元簡、元用、元雅。曾孫阿喜。

  按《說郛》記先生初娶某氏,情好甚篤,以不得於姑,出去。後遇於沈氏園,殆不勝情。作詩有云:"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後年老,再過沈園,猶有"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之句。今夫人王氏,則前妻出後所再娶也。是年,有《謝朱元晦寄紙被》詩。

  四年戊午

  先生年七十四。祠祿滿,不敢復請。是年有詩:《聞金虜亂淮以北皆望王師之至》。是時金北方多警,傳聞於宋,開禧用兵之謀所由起也。

  五年己未

  先生年七十五。乞致仕,有《五月七日拜致仕敕口號》。又《述懷》詩:四叨優老祿,十送故鄉春。"按致仕後,尚有半俸之給。先生詩:"坐糜半俸猶多愧,月費公朝二萬錢。"以後系銜,但書"中大夫致仕山陰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而無"提舉沖"之稱,緣已罷祠祿也。是歲朱子卒,先生有祭文,甚哀。

  六年庚申 光宗崩。

  先生年七十六。作《居室記》云:"舊食祠祿,秩滿,不敢請。又二年,遂請老。法當得祠祿,亦不敢言。"尋賜龜紫,有詩紀恩。作《趙秘閣文集序》,系銜書"中大夫直華文閣致仕、賜紫金魚袋"。

  嘉泰元年辛酉

  先生年七十七。子布自蜀中歸。

  二年壬戌

  先生年七十八。有《食不足》詩,自註:"卿監致仕,當得分司祿;然須自請,今置之。頃有赦令,賜致仕者粟、帛、羊、酒,郡中亦格不行。"會孝宗、光宗《兩朝實錄》及《三朝史》未就,詔起先生同修國史實錄院同修撰,免奉朝請。本傳。入都開局,皆有詩。尋又兼秘書監。自言三作史官,皆新開局也。作《婺州稽古閣記》,系銜書"中大夫直華文閣提舉佑神觀"。蓋起用後又畀祠祿。

  有《自嘲》詩:予仕宦幾五十年,歷崇道、玉局、沖,今又忝佑神之命,以修國史兼秘書監,居六官宅。又有詩:"枉辱三華組。"自註:"國史、實錄及策府也。"是歲,子ね赴金壇丞,子龍赴吉州掾,有詩寄二子云:"大兒新作鶴林游,仲子經年戍吉州。"

  三年癸亥

  先生年七十九。四月,修史成,進御。是夕,宿道山堂之東直舍。升寶謨閣待制,有《辭寶謨舉曾黯自代疏》。即上章致仕,不允。又上章固辭,乃授太中大夫,仍前寶謨閣待制、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遂以五月初東歸。見文集。受外祠敕,有詩。自記云:"壬戌六月十四日入都,癸亥五月十四日去國,中間有閏月,蓋相距正一年矣。"已致仕,奉都省子"致仕官得薦舉",乃舉臨安縣鞏豐、隨州教授王田、監南嶽廟趙蕃。按致仕後謝《丞相啟》云:"致仕許歸,已荷乾坤之造;異恩及幼,更г雨露之私。"蓋致仕恩例,又蔭一子也。

  四年甲子 韓胄定議伐金。

  先生年八十。以後皆家居。有《聞虜亂》、《送辛幼安入都》等詩。是歲,送子ね官吳門,送子坦官鹽官市征,送子修官於閩,皆有詩。子亦將赴官,以兄弟皆出,遂輟行。周彥文遣畫工來寫先生像,先生自作贊。

  開禧元年乙丑

  先生年八十一。辟舍東隙地,插竹為籬,名曰東籬,自作記。時方用兵,而先生年已老,故有詩云:"不須強預國家憂,亦莫妄陳帷幄籌。""昔如埋劍常思出,今作不計程。"然尚有《出塞》四首,望王師之克捷也。是歲,子龍自江西歸。

  二年丙寅 吳曦反,以蜀地降金。郭倪復泗州,又攻宿州、唐州,皆敗歸。

  金人入寇。

  先生年八十二。有詩云:"五處暌離父子情。"自註:"子ね調官行在,子龍阻風西陵,子修在閩,子坦在海昌,予與子布、子家居。"又有《力耕》詩云:"殘俸月無三萬錢。"自註:"子編予詩四十八卷,卷有百篇。"蓋即《劍南詩》四十卷後之四十五卷也。時已四十八卷,且開禧二年以後,尚有三年,又每卷有百篇,而今並為四十五卷,每卷皆不及百篇,蓋子ね編刻時,又有刪並耳。是歲,方用兵,故先生有《聞西師復華州》及《觀邸報》詩"上蔡臨淮奏捷頻"等句。

  三年丁卯 安丙誅吳曦,復所獻金地。史彌遠誅韓胄。

  先生年八十三。恩封渭南伯,食邑八百戶。子調官淮西,子龍官東陽丞,子坦調彭澤丞。是年,作《李ね部詩集序》,系銜書"太中大夫寶謨閣待制致仕、渭南縣開國伯、食邑八百戶、賜紫金魚袋。"陳伯子遣畫工來寫先生像,先生自作贊。

  嘉定元年戊辰 和議成。

  先生年八十四。有詩"傳家六兒子,其四今皓首"。自註:"大兒新年六十二,仲子六十,季亦近六十。"是年二月以後,半俸亦不復請。

  二年己巳

  先生年八十五,終於家。是年有《自笑》一首。自註:"臘月五日,湯沐按摩幾半日,是早,第一牙脫去。"此後尚有詩七首。則先生之卒,在臘底也。然不詳何日。

  ●卷八

  ○元遺山詩

  元遺山才不甚大,書卷亦不甚多,較之蘇、陸,自有大小之別。然正惟才不大、書不多,而專以精思銳筆,清煉而出,故其廉悍沉摯處,較勝於蘇、陸。蓋生長、朔,其天稟本多豪健英傑之氣;又值金源亡國,以宗社丘墟之感,發為慷慨悲歌,有不求而自工者,此固地為之也,時為之也。同時李冶,稱其"律切精深,有豪放邁往之氣。樂府則清雄頓挫,用俗為雅,變故作新,得前輩不傳之妙"。郝經亦稱其"歌謠跌宕,挾幽、並之氣,高視一世。以五言雅為工,出奇於長句、雜言,揄揚新聲,以寫怨思。"《金史》本傳亦謂其"奇崛而絕雕刻,巧縟而謝綺麗"。是數說者,皆可得其真矣。

  蘇、陸古體詩,行墨間尚多排偶,一則以肆其辨博,一則以侈其藻繪,固才人之能事也。遺山則專以單行,絕無偶句;構思渺,十步九折,愈折而意愈深、味愈雋,雖蘇、陸亦不及也。七言律則更沉摯悲涼,自成聲調。唐以來律詩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數聯外,絕無嗣響,遺山則往往有之。如車駕遁之"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原有地行仙","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出京》之"只知灞上真兒戲,誰謂神州遂陸沉";《送徐威卿》之"蕩蕩青天非向日,蕭蕭春色是他鄉";《鎮州》之"只知終老歸唐土,忽漫相看是楚囚。日月盡隨天北轉,古今誰見海西流";《還冠氏》之"千里關河高骨馬,四更風雪短檠燈";《座主閑閑公諱日》之"贈官不暇如平日,草詔空傳似奉天"。此等感時觸事,聲淚俱下,千載後猶使讀者低徊不能置。蓋事關家國,尤易感人。惜此等傑作,集中亦不多見耳。

  郝經作《遺山墓誌》,謂其詩共五千百餘篇;為古樂府以寫新意者,又百餘篇;以今題為樂府者,又數十百篇,是遺山詩共五千七百餘篇。乃世罕有其全集,今所存者,惟康熙中無錫華希閔刻本。魏學誠作序,謂其購得善本而鋟之,卷首載元初徐世隆、李冶二序,於元世祖仍抬起頂格,是必仿元初刻本。然詩僅一千三百四十首,則所存者,五分之一而已。豈元初嚴忠傑等初刻時即為刪節耶?

  抑華氏翻刻時刪去耶?竊意遺山詩既有五千六七百首,則其遭遇國變,感慨滄桑,必更有許多傑作,而今有此數,豈不可惜哉!又,遺山修飾詞句,本非所長,而專以用意為主,意之所在,上者可以驚心動魄,次亦沁人心脾。今華氏刻本內第十三四卷,率多題畫絕句,別無佳思;而郝經所謂五千餘首者,竟不得睹其全矣!不知世間尚有全集否,當更求之。

  拗體七律,如"鄭縣亭子澗之濱"、"獨立縹緲之飛樓"之類,《杜少陵集》最多,乃專用古體,不諧平仄。中唐以後,則李商隱、趙嘏輩,創為一種以第三第五字平仄互易,如"溪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之類,別有擊撞波折之致。至元遺山,又創一種拗在第五六字,如"來時珥筆誇健訟,去日攀車餘淚痕","太行秀髮眉宇見,老阮亡來樽俎","雞豚鄉社相勞苦,花木禪房時往還","肺腸未潰猶可活,灰土已寒寧復燃","市聲浩浩如欲沸,世路悠悠殊未涯","冷猿掛夢山月暝,老雁叫群江渚深","春波淡淡沙鳥沒,野色荒荒煙樹平","清江兩岸多古木,平地數峰如畫屏","長虹下飲海欲竭,老雁叫群秋更哀","東門太傅多祖道,北闕詩人休上書"之類,集中不可枚舉,然後人慣用者少。

  遺山複句最句。如《懷州城晚望少室》云:"十年舊隱拋何處,一片傷心畫不成",《重九後一日作》云:"重陽擬作登高賦,一片傷心畫不成",《題家山歸夢圖》云:"卷中正有家山在,一片傷心畫不成",《雪香亭雜詠》十五首內有云:"賦家正有蕪城筆,一段傷心畫不成。"《玄都觀桃花》云:"人世難逢開口笑,老夫聊發少年狂",《同嚴公子東園賞梅》云:"佳節屢從愁里過,老夫聊發少年狂。"《此日不足惜》篇:"就令一朝便得八州督,爭似高吟大醉窮朝晡",《送李參軍》詩內,又有云:"就令一朝便得八州督,爭似綵衣起舞春斕斑。"《桐州與仁卿飲》一聯:"風流豈落正始後,詩卷長留天地間",《題梁都運所得故家無盡藏詩卷》亦有此聯。《田不伐望月婆羅門引》云:"兩都秋色皆喬木,三月阿房已焦土",《存沒》一首又云:"兩都秋色皆喬木,一伐名家不數人",《答樂舜之》云:"兩都喬木皆秋色,耆舊風流有幾人。"《東山四首》,有"天公老筆無今古,枉著千金買范寬",《胡壽之待月軒》詩,又有"天公老筆無今古,枉坡詩說右丞。"《錢過庭煙溪獨釣圖》:"綠蓑衣底玄真子,不解吟詩亦可人",《息軒秋江捕魚圖》又有"綠蓑衣底玄真子,可是詩翁畫不成。"《台山雜詠》內有云:"惡惡不可惡惡可,未要《門》望太平",《贈劉君用可二首》內一首云:"惡惡不可惡惡可,笑殺田家老瓦盆",次首云:"惡惡不可惡惡可,大步寬行老死休。"《寄希顏》末句"共舉一杯持兩螯",《送曹壽之平水》亦用此句作結。此複句之最多者也。已見《陔餘叢考》。

  遺山在汴梁圍城中,自天興二年春,崔立以城降蒙古,後四月二十九日始得出京;而二十二日,已先有書上蒙古相耶律楚材,自稱"門下士",詩文俱有月日可考。此不可解。時楚材為蒙古中書令,遺山在金,由縣令累遷郎曹,平日料無一面,而遽干以書,已不免未同而言。即楚材慕其名,素有聲氣之雅;然遺山仕金,正當危亂,尤不當先有境外之交。此二者,皆名節所關,有不能為之諱者。

  豈蒙古曾指名取索,如趙秉文之類耶?抑汴城之降在正月,至四月,則已百餘日;此百餘日中,楚材早慕其名,先寄聲物色,因有感恩知己之誼耶?又按楚材奉蒙古主命,親至汴,來索其弟思忠等,遺山蓋即是時與楚材投契故也。

  遺山以崔立功德碑一事,大不理於眾口。金哀宗天興元年冬,帝自汴京出,謀復河北,留完顏奴申、完顏習捏阿不等總諸軍守京師。及帝攻衛州敗,奔歸德,汴城中食盡,群議欲奉帝庶長兄荊王監國,以汴降蒙古,庶救一城之命。或以告二相,二相未敢專決。西面元帥崔立,遂因民之怨,殺二相於尚書省,劫荊王以汴京降。其時立黨獻媚者,謂立此舉,活百萬生靈,應作碑以紀。此功德碑之說所由起也。按《金史王若虛傳》謂"立黨翟奕,以功德碑屬若虛,若虛曰:『學士代王言,此碑謂之代王言可乎?"奕不能奪,乃召太學生為之"。此本遺山所作若虛墓誌,《金史》據以為傳。是若虛與遺山,均無與也。《若虛傳》又云:"若虛辭免後,召太學生劉祁、麻革到省,元好問即遺山。時為郎中,謂祁等曰:『眾議屬二君,其毋辭!"祁不得已,為草定,以示好問。好問意未愜,乃自為之,然止直敘其事而已。"據此,則碑文系祁先作,好問改作。然郝經有《辨磨甘露碑》詩云:"國賊反城自為功,萬段不足仍推崇。勒文頌德召學士,滹南先生付一死。即若虛。林希更不顧名節,兄為起草弟親刻。省前便磨《甘露碑》,書丹即用丞相血。百年涵養一塗地,父老來看暗流涕。數尊黃封幾斛米,賣家聲都不計。盜據中國責金源,吠堯極口無顏。作詩為告曹聽翁,且莫獨罪元遺山。"是已辯明碑文非遺山所作,其作者姓名,雖未直斥,而托之於林希兄弟,希本北宋人,為章忄享所用,肆詆正人者。郝詩藉以引喻作碑文者耳。然既有作文之人,則非遺山可知。但《若虛傳》謂遺山改作,止直敘其事,而郝詩中仍有"盜據中原"等語,豈遺山所作不曾用,而仍用太學生所作耶?郝詩所云"林希兄弟",是此碑必有兄弟二人共為之者。遺山《外家上樑文》備述此事,有云:"蜀家降款,具存李昊之世修;趙王禪文,何與陸機之手跡?伊誰受賞,於我嫁名。"是當時作文者已受賞,而後反嫁名於遺山。又云:"追韓之騎甫還,射羿之弓隨彀。"自註:"予北渡後,獻書中令君,薦諸名士,而造謗者,即書中所薦之人也。"考遺山《上耶律楚材書》,薦士凡五十四人,其中有兄弟二人並列者,惟渾源劉祁及其弟郁,則郝詩所云"林希兄弟",必指祁、郁而言。而祁作《歸潛志》,又力辨非己作,而委之遺山。《歸潛志》謂"禮部召余及麻信之入省,首領官張信之、元裕之以碑文為屬,余等辭不獲命,乃歸草定,付裕之。越數日,又召至省,鎖門,裕之謂碑文今日當畢事。於是,裕之屬草既成,王從之及余為定數字,銘詞則從之、裕之及存余舊數字,碑序則全裕之筆也"。下又雲"其文皆眾筆,非余全文,彼欲嫁名於余,余安得辭!後數日,首領官奉立命,齎告身三通付余輩,特賜進士出身"云云。觀此,可見《崔立碑》本祁起草,好問改定,又彼此嫁名,各自剖辨,而卒不能掩也。想見當時共以此碑為諂附逆賊,故各諱言耳。然遺山於此事,終有干涉,其《上樑文》,先敘圍中食盡待斃之狀云:"窮甚析骸,死惟束手。人望荊兄之通好,義均紀季之附庸。謀則僉同,議當孰抗!"爰自上書宰相,所謂"試微軀於萬仞不測之淵;至於喋血京師,亦嘗保百族於群盜垂涎之日"。是請荊王監國,以汴城降,既系遺山先上書執政;《金史奴申傳》並載遺山語甚詳。及崔立肆逆,又嘗保護多人,免於凶害。則其於立,情分素熟,可知也。即《王若虛傳》所云:"召劉祁、麻革至省,遺山以眾議咸屬二君為囑"。是遺山已為之關說,原不必論碑文之作與否矣。

  遺山仕於金,官至尚書省左司員外郎。郝經墓誌謂入翰林知制誥,蓋兼官也。

  國變後,以詩文重名,為海內魯靈光者,幾三十年。客東平嚴實幕下最久。以國亡史作,己所當任,聞累朝實錄,在順天張萬戶家,乃往請於張,願以身任編纂之責,為樂夔所阻而止。於是構野史亭於家,凡金君臣事迹,採訪不遺,至百餘萬言。所著《壬辰雜編》等書,為後來修《金史》者張本。其心可謂忠且勤矣!

  雖崔立功德碑一事,不免為人訾議;然始終不仕蒙古,時尚未建國號,故但稱蒙古。則確有明據。故郝經所撰墓誌及《金史》本傳,皆雲"金亡不仕",是可謂完節矣。乃李冶、徐世隆二序,俱以其早死不得見用於元世祖為可惜,此真無識之論也。設使遺山後死數年,見用於中統、至元中,亦不過入翰林、知制誥,號稱內相而已,豈若"金亡不仕"四字,垂之史冊哉!余嘗題其集云:"無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頗道著遺山心事矣。

  遺山當金哀宗天興二年壬辰,蒙古兵圍汴京,遺山在圍城中。未幾,哀宗奔蔡州。明年癸已正月,崔立叛,以汴降蒙古。四月二十九日,遺山始出京,而二十二日,已有書上蒙古中書令耶律楚材,自稱"門下士"。余作遺山詩話,以其在金時與楚材素無一面,何以未同而言若此?今細閱遺山集,楚材有二兄,皆仕於金:一名辨才,官靜難節度副使;一名思忠,官龍虎衛上將軍。楚材奉其主之命來索取,哀宗幸藉此可成和議,俱遣往。思忠誓不北行,投城濠死;辨才亦至真定而歿。是楚材曾親至汴京,蓋已聞遺山之名而物色之;遺山因有知己之感,與之投契,故有"門下士"之稱,非無因至前也。然律以境外之交,究不無可議。

  惟始終不仕新朝,尚為完節耳。校點者按:此條原在卷十二之末,乃後補者,現移附於此,以便參閱。

  ○高青丘詩

  詩至南宋末年,纖薄已極,故元、胡兩代詩人,又轉而學唐,此亦風氣循環往複,自然之勢也。元末明初,楊鐵崖最為巨擘。然險怪仿昌谷,妖麗仿溫、李,以之自成一家則可,究非康庄大道。當時王常宗已以"文妖"目之,未可為後生取法也。惟高青丘才氣超邁,音節響亮,宗派唐人,而自出新意,一涉筆即有博大昌明氣象,亦關有明一代文運。論者推為開國詩人第一,信不虛也。李志光作《高太史傳》,謂其詩"上窺建安,下逮開元,至大曆以後,則藐之"。此亦非確論。今平心閱之:五古、五律,則脫胎於漢、魏、六朝及初、盛唐;七古、七律,則參以中唐;七絕並及晚唐。要其英爽絕人,故學唐而不為唐所囿。後來學唐者:李、何輩襲其面貌,仿其聲調,而神理索然,則優孟衣冠矣;鍾、譚等又從一字一句,標舉冷僻,以為得味外味,則幽獨君之鬼語矣。獨青丘如天半朱霞,映照下界,至今猶光景常新,則其天分不可及也。

  李青蓮詩,從未有能學之者,惟青丘與之相上下,不惟形似,而且神似。青蓮樂府及五古,多主敘事,不著議論,蓋用古人"意在言外"之法。此古詩正體也。青丘樂府及《擬古十二首》、《寓感二十首》、《秋懷十首》、《詠隱逸十六首》,亦只敘題面,不復於題內推究意義,發揮議論。如詠向長,則但說長之畢婚嫁、游名山。詠周黨,則但說黨之辭徵聘、樂田裡。而一種邁往高逸之致,自見於楮墨之外,此正是學青蓮處。七古內如《將進酒》、《將軍行》、《贈金華隱者》、《題天池石壁圖》、《登陽山絕頂》、《春初來》、《憶昨行》等作,置之青蓮集中,雖明眼者亦難別擇。昔司馬子微謂青蓮有仙風道骨;而青丘《贈陶篷先生》亦云:"謂予有仙契,泥滓非久淪。"蓋二人實皆有出塵之才,故相契在神識間耳。然青丘非專學青蓮者,如《游龍門》及《答衍師見贈》等作,骨堅力勁,則竟學杜。《太湖》及《天平山》、《游城西》、《贈楊滎陽》、《寄王孝廉乞貓》等作,長篇強韻,層出不窮,無一懈筆,則又學韓。《送徐七往蜀山書舍》,古體帶律,奇峭生硬,更與昌黎之《答張徹》,如出一手。集中本有《效樂天體》一首,又《聽教坊舊妓郭芳卿弟子陳氏歌》一首,亦神似長慶。

  《中秋玩月張校理宅》,又似李義山。《玉波冷雙蓮》及《鳳台曲》、《神弦曲》、《秦箏曲》、《待月詞》、《春夜詞》、《黑河秋雨引》,又似溫飛卿。《蔡經宅》及《書夢贈徐高士》、《贈李外史》等作,又皆似《黃庭經》。可見其挫籠萬有,學無常師也。即如身當元季,沉淪江村,身未歷殿陛,目未睹典章,一旦召修《元史》,列於朝班,其詩即典切瑰麗,雖賈至、岑參等《早朝大明宮》之作,不能遠過。此非其天才卓絕,過目即吻契,而能若是乎?惜乎年僅三十九,遽遭摧殞,遂未能縱橫變化,自成一大家。然有明一代詩人,終莫有能及之者。

  今姑摘其七律數首於後,觀者可識其才力矣。

  "重臣分陝出朝端,賓從威儀盡漢官。四塞河山歸版籍,百年父老見衣冠。

  潼關月落聽雞度,華岳開立馬看。知爾西行定回首,如今江左是長安。"《送沈左司從汪參政分省陝西》"城苑秋風蔓草深,豪華都向此銷沉。趙佗空有稱尊意,劉表初無弭亂心。半夜危樓俄縱火,十年高塢漫藏金。廢興一夢誰能問,回首青山落日陰。"《吳城感舊》,蓋詠張士誠也。"書成一代存殷鑒,朝列千官備漢儀。"《奉天殿進元史》"白下有山皆繞郭,清明無客不思家。"《清明日呈館中諸公》"遠客帆檣秋水外,殘兵鼓角夕陽中。"《寄題安慶城樓》"賜履已分無棣遠,舞戈還見有苗來。"《送鄭都司赴大將軍行營》"用儒幸際千年會,造士欣為一縣師。"《送殷孝章赴咸陽教諭》"春回廢苑還芳草,人渡空江正落潮。"《送顧軍諮還梁溪》"不假五丁開道遠,俄看萬甲積山齊。"《聞王師上蜀》此等詩氣調才力,不減於唐,而典麗細切更過之,前、後七子所未夢見也。

  《青丘子歌》一首,自言其作詩之憔悴專一,有云:"朝吟忘其飢,暮吟散不平。頭髮不暇櫛,家事不及營。兒啼不知憐,客至不果迎。向水際獨坐,林間獨行。斫元氣,搜元精,冥茫八極游心兵。微如懸破虱,壯若屠長鯨。高攀天根探月窟,犀照牛渚萬怪呈。"是其功力之精至,可謂極矣。然集中惟《登西城門》云:"并吞何時休,百骨易寸土。"《題畫鷹》云:"秋筋束老骨,天寒勢逾矯。"《太湖》云:"聲吹地將浮,勢擊山欲壞。"此數句最為警策,其他亦少有驚心動魄者。蓋其用力全在使事典切,琢句渾成,而神韻又極高朗,此正是細膩風光,看是平易,實則洗鍊功深。觀唐以來詩家,有力厚而太過者,有氣弱而不及者;惟青丘得詩境中恰好地步,固不必石破天驚,以奇傑取勝也。

  青丘詩亦有複句。如《次韻西園公詠梅》云:"春後春前曾獨采,江南江北每相思。"而《和衍師詠梅》第三首,亦有此二句,但改"采"為"探"耳。

  《次韻陳留公見貽湖上之作》有云:"葉應隨鳥散,山欲趁波流。"而《月夜遊太湖》排律內亦有此二句。《晚尋呂山人》有云:"君家最可認,隔樹有書聲。"而《題畫贈內弟周思恭》亦云:"君家還可認,為有讀書聲。"《送思上人》有云:"野飯晨留缽,城鍾夜到船。"而《送衍師》亦云:"村中乞米晨留缽,城外聞鍾夜到船。"但變五言為七言耳。《詠樵》有云:"伐木驚禽起,穿畏虎過。"又一首《詠樵》云:"穿衝過虎,伐樹起棲禽。"皆未免重複。已見《陔餘叢考》至如《詠梅》九首內,以"雪滿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來"為佳句,而第五首"翠袖佳人依竹下,白衣宰相住山中",此則雖不復祠,而窠臼仍復。

  青丘詩有《吹台集》、《岳鳴集》、《江館集》、《鳳台集》、《婁江吟稿》、《姑蘇雜詠》等編,洪武中未敢梓行。景泰時有徐庸字用理者,匯而刻之,共一千七百七十餘首,名之曰"大全集"。青丘詩之在世者,惟此本最為完備,然編次尚多錯互。既分體為卷,自不專在編年,然分體中亦須隨其年之先後,閱者始瞭然。今則中年之作,或雜於少時;元季之作,又入於明初,使人悶悶。如《送張進士會試》有云:"邇來國運屬中圯,爭慕死節羞生全。潯陽老守須污赤,山東大帥魂沉淵。"蓋指李黼、董摶霄等殉難之事,則元季詩也,而皆編在《始歸江上夜聞吳生歌》之後。中有云:"解紱今年別紫宸,歸舟江上又逢君。"則青丘已應召修史,擢戶部侍郎辭歸矣。其後又有《送張員外從軍越中》之作,有云:"明朝若上越王台,應有中原陸沉嘆。"又有《送王積赴大都路》等詩,則又是元季所作。如此類者,不一而足。前後倒置,不勝披尋。至如五排及七律,皆以明初在朝之作冠於首,而先後里居、客居詩在後,此固明人習氣,好以承明著作壓卷,以為冠冕。然五七古則又以里居、客居詩編在前;五律又以在朝之作編在中間,而里居、客居詩分列前後;七絕又將《車駕享太廟還宮》等作編在卷後,體例皆不畫一。明人刻書,不加考訂,往往如此。

  青丘之死,據《堯山堂外紀》,謂其有《題宮女圖》云:"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明祖聞而銜之,故及於禍。李志光所作傳,則謂啟謝事歸里,魏觀守蘇,甚禮遇啟,啟不得已,為其上客,遂連蹇以死,傳作於洪武乙卯,故並不言被誅。則青丘似專為魏觀所累。惟《明史》本傳謂"啟嘗賦詩,有所諷刺,帝兼之未發。歸家,以觀改修郡治,啟為作《上樑文》,帝怒,遂腰斬於市"。是青丘先以詩召嫌,而禍發於觀之《上樑文》也。按青丘又有《題畫犬》一首云:"莫向瑤階吠人影,羊車半夜出深宮。"則更不止"隔花吠影"之句矣。

  獨是張士誠有浙右時,群彥多受其官,青丘獨屏居吳淞江上,其不仕於僭偽,已有卓識。及洪武初召修《元史》,史成,令授諸王經,旋擢戶部侍郎,青丘畏禍,力辭而歸,可謂明哲保身矣。乃又以詩文召禍,何其不自檢耶!按《上樑文》不可見,而集中尚有《郡治上樑》詩一首云:"郡治新還舊觀雄,文梁高舉跨晴空。

  南山久養干器,東海初生貫日虹。欲與龍庭宜化遠,還開燕寢賦詩工。大材今作黃堂用,民庶多歸廣庇中。"

  志光所作傳,謂"啟與饒介為詩文交,最相契。他定交者,又有王彝、楊基、杜寅、張憲、張羽、周砥、王行、宋克、徐賁,皆不羈才"雲。《明史王行傳》載"北郭十才子",則高啟、王行、徐賁、高孫志、唐肅、宋克、余堯臣、張羽、呂敏、陳則。今按青丘《懷十友詩》,則張羽、楊基、王行、宋克、徐賁、王彝、余堯臣、陳則、呂敏及僧道衍。而與賁贈答尤多:五古有《同徐山人賁過妙蓮佛舍》一首,《懷徐七一》首,《雨中留徐七》一首,《送徐七往蜀山書舍》一首,《次徐山人與倪林贈答詩韻》一首;七律內有《期徐七游岩》一首,《答徐記室病中作》一首,《徐記室北歸見訪南渚》一首;七絕內有《戲和徐七卧聞鄰家酒槽聲之作》一首,《寒夜逢徐七》一首,《讀徐七北郭集》一首,《徐記室謫鍾離歸同登東丘亭》一首,《徐記室客京師余至京而記室已歸》一首。此可見二人蹤跡之密也。此外,則道衍亦最厚。五古內有《答衍師見贈》一首;七古內有《和衍上人觀梅》一首;五律內有《賦得履送衍上人》一首;七律內有《衍師見訪鍾山裡第》一首,《送衍師還相川》一首,《詠梅次衍師韻》一首。是時道衍方以詩與諸才士角逐名場,固未知後來為佐命功臣也。

  ●卷九

  ○吳梅村詩

  高青丘後,有明一代,竟無詩人。李西涯雖雅馴清澈,而才力尚小。前、後七子,當時風行海內,迄今優孟衣冠,笑齒已冷。通計明代詩,至末造而精華始發越。陳卧子沉雄瑰麗,實未易才;意理粗疏處,尚未免英雄欺人。惟錢、吳二老,為海內所推,入國朝稱兩大家。顧謙益已仕我朝,又自托於前朝遺老,借陵谷滄桑之感,以掩其一身兩姓之慚,其人已無足觀,詩亦奉禁,固不必論也。梅村當國亡時,已退林下,其仕於我朝也,因薦而起,既不同於降表僉名;而自恨濡忍不死,天地之意,沒身不忘,則心與跡尚皆可諒。雖當時名位聲望,稍次於錢;而今日平心而論,梅村詩有不可及者二:一則神韻悉本唐人,不落宋以後腔調,而指事類情,又宛轉如意,非如學唐者之徒襲其貌也;一則庀材多用正史,不取小說家故實,而選聲作色,又華艷動人,非如食古者之物而不化也。

  蓋其生平,於宋以後詩,本未寓目,全濡染於唐人,而已之才情書卷,又自能瀾翻不窮;故以唐人格調,寫目前近事,宗派既正,詞藻又豐,不得不推為近代中之大家。若論其氣稍衰颯,不如青丘之健舉;語多疵累,不如青丘之清雋;而感愴時事,俯仰身世,纏綿凄惋,情餘於文,則較青丘覺意味深厚也。

  梅村身閱鼎革,其所詠多有關於時事之大者。如《臨江參軍》、《南廂園叟》、《永和宮詞》、《雒陽行》、《殿上行》、《蕭史青門曲》、《松山哀》、《雁門尚書行》、《臨淮老妓行》、《楚兩生行》、《圓圓曲》、《思陵長公主輓詞》等作,皆極有關係。事本易傳,則詩亦易傳。梅村一眼覷定,遂用全力結撰此數十篇,為不朽計,此詩人慧眼,善於取題處。白香山《長恨歌》,元微之《連昌宮詞》,韓昌黎《元和聖德詩》,同此意也。

  王阮亭選梅村詩共十二首,陳其年選十七首,此特就一時意見所及,尚非定評。梅村之詩最工者,莫如《臨江參軍》、《松山哀》、《圓圓曲》、《茸城行》諸篇,題既鄭重,詩亦沉鬱蒼涼,實屬可傳之作。其他情別趣,如《松鼠》、《石公山》、《縹緲峰》、《王郎曲》,摹寫生動,幾於色飛眉舞。《直溪吏》、《臨頓兒》、《蘆洲》、《馬草》、《捉船》等,又可與少陵《兵車行》、《石壕吏》、《花卿》等相表裡,特少遜其遒煉耳。

  梅村古詩勝於律詩,而古詩擅長處,尤妙在轉韻。一轉韻,則通首筋脈,倍覺靈活。如《永和宮詞》,方敘田妃薨逝,忽云:"頭白宮娥暗顰蹙,唐知朝露非為福。宮草明年戰血腥,當時莫向西陵哭。"又如《王郎曲》,方敘其少時在徐氏園中作歌伶,忽云:"十年芳草長洲綠,主人池館空喬木。王郎三十長安城,老大傷心故園曲。"《雁門尚書行》,已敘其家殉難,有幼子漏刃,其兄來秦攜歸,忽云:"回首潼關廢壘高,知公於此葬蓬蒿。"益覺回顧蒼茫。此等處,關戾一轉,別有往複迴環之妙。其秘訣實從《長慶集》得來;而筆情深至,自能俯仰生姿,又天分也。惟用韻太泛濫,往往上下平通押。如《遇劉雪舫》,則真、文、元、庚、青、蒸、侵通押;《游石公山》,則支、微、齊、魚通押。他類此者甚多,未免太不檢矣。按《洪武正韻》有東無冬,有陽無江,於《唐韻》多所並省;豈梅村有意遵用,以存不忘先朝之意耶?

  七律不用虛字,全用實字,唐時賈至等《早朝大明宮》諸作,已開其端。少陵"五更鼓角"、"三峽星河"、"錦江春色"、"玉壘浮"數聯,杜樊川"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趙渭南"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陸放翁"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皆是也。然不過寫景。

  梅村則並以之敘事,而詞句外自有餘味,此則獨擅長處。如《贈袁韞玉》云:"西州士女《章台柳》,南國江山《玉樹花》。"十四字中,無限感慨,固為絕作。他如《揚州感事》云:"將軍甲第弓卧,丞相中原拜錶行。"《吊衛紫岫殉難》云:"埋骨九原江上月,思家百口隴頭。"《即事》云:"樂浪有吏崔亭伯,遼海無家管幼安。"《贈遼左故人》云:"桑麻亭障行人斷,松杏山河戰骨空。"《贈淮撫沈清遠》云:"去國丁年遼海月,還家甲第浙江潮。"《雜感》云:"金城將吏耕黃犢,玉壘山川祭碧雞","雞豚絕壁人煙少,珠玉空江鬼哭高。"《贈陳定生》云:"茶有一經真處士,橘無千絹舊清卿。"《送永城吳令》云:"山縣尹來三月雨,人家兵後十年耕。"《送安慶朱司李》云:"百里殘黎半商賈,十年同榜盡公卿。"《送李書典試蜀中》云:"兵火才人羈旅合,山川奇字亂離搜。"《送顧來典試粵東》云:"使者干旌開五管,諸生禮樂化三苗。"《送曹秋岳謫廣東》云:"海外文章龍變化,日南風俗鳥勾。"《寄房師周芮公》云:"廣武登臨狂阮籍,承明寂寞老揚雄。"此數十聯,皆不著議論,而意在言外,令人低徊不盡。其他如《宴孫孝若山樓》云:"明月笙歌紅燭院,春山書畫綠楊船。"《西冷閨詠》云:"紫府蕭詩博士,青山遺逸女尚書。"《無題》云:"千絲碧藕玲瓏腕,一卷芭蕉宛轉心。"《投督府馬公》云:"江山傳箭旌旗色,賓客圍棋劍履聲。"《長安雜詠》云:"奉轡射生新宿衛,帶刀行炙舊名王。"《滇池鐃吹》云:"朱鳶縣小輸賓布,白象營高掛柘弓","魚龍異樂軍中舞,風月蠻姬馬上簫。"《送曹秋岳官廣東左轄》云:"五管清秋開使節,百蠻風靜據胡床。"《送林衡者歸閩》云:"征途愁中雨,故國桄榔夢裡天。"《送隴右道吳贊皇》云:"城高赤坂魚鹽塞,日落黃河鳥鼠秋。"《送同官出牧》云:"壯士驪山秋送戍,豪家渭曲夜探丸。"《送楊猶龍按察山西》云:"紫貂被酒中火,鐵笛迎秋塞上歌。"《送朱遂初憲副固原》云:"荒祠黑水龍湫暗,絕坂丹崖鳥道盤。"《聞台州警》云:"雁積稻粱池萬頃,猿知擊刺劍千年。"此數十聯,雖無言外意味,而雄麗華贍,自是佳句。《贈馮子淵總戎》云:"十二銀箏歌芍藥,三千練甲醉葡萄。"《俠少》云:"柳市博徒珠勒馬,柏堂箏妓石華裙。"《訪吳永調》云:"南州師友江天笛,北固知交午夜砧。"《觀蜀鵑啼劇》云:"親朋形影燈前月,家國音書笛里風。"《間公宴》云:"三江風月尊前醉,一郡荊榛笛里聲。"此則雜湊成句耳。其病又在專用實字,不用虛字,故掉運不靈,斡旋不轉,徒覺堆垛,益成呆笨。如贈陳之遴謫戍遼左云:"曾募流移耕塞下,豈遷豪傑實關中。"何嘗不典切生動耶?

  《過維揚吊少司馬衛紫岫》一首,自註:"韓城人,余同官同年,死揚難。"按此即《明史高傑傳》中衛胤文也。福王時,傑移駐徐州,朝議以胤文與傑同鄉,命兼兵科給事中,監其軍。而不著其死揚州之難。《史可法傳》歷載同時死事者數十人,亦無胤文姓名。按《可法傳》謂高傑死後,胤文承馬士英指,疏誚可法;則修史者或因其黨於士英,故並其死事亦削而不書耶?梅村與胤文同時,吊其殉難,必非無據。今正史不載,獨賴梅村一詩,得傳死節於後,不可謂非胤文之幸矣。陳濟生《紀略》:"半金星以胤文既削髮,何又來報名希用,令人拔其餘毛。"則《明史》不立傳,以其曾降賊也。

  梅村熟於《兩漢》、《三國》及《晉書》、《南北史》,故所用皆典雅,不比後人獵取稗官叢說,以炫新奇者也。如《吊衛胤文》云:"非關衛需開府,欲下高昂在護軍。"正指其監護高傑軍,而暗切兩人姓氏。《送杜武》云:"非是雋君辭霍氏,終然丁掾感曹公。"武避難江南,梅村悼亡,欲以女為梅村繼室,梅村辭之;故用雋不疑辭霍光之婚,及曹操欲以女妻丁儀,因曹丕言而止,皆議婚不成故事也。可謂典切矣!然亦有與題不稱,而強為牽合者。如《永和宮詞》詠《田貴妃》事,有云:"聞道群臣譽定陶,獨將多病憐如意。"本謂田妃有子慈煥,因寵特鍾愛,故以趙王如意為喻。然定陶,漢成帝從子,入繼正統;崇禎帝自有太子,何必以定陶作襯?且太子久定,嫡庶間並無參商,何必以如意為比?又云:"漢家太后知同恨,只少當年一貴人。"此言周后殉難時,田妃已先死也;然周后奉旨自盡,何得以曹操之弒伏後為比!《雒陽行》敘福王初封河南,有云:"渭水東流別任城。"漢光武子尚,魏武子彰,皆封任城王,皆濟寧州地,與渭水何涉?《揚州》詩:"豆蔻梢頭春十二,茱萸灣口路三千。"按杜牧詩"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無所謂"春十二"也。《雜感》內"取兵遼海歌舒翰,得婦江南謝阿蠻。"本以降將歌舒翰比吳三桂,然翰無取兵遼海之事;以阿蠻比圓圓,然阿蠻本新豐人,非江南產。《贈袁韞玉》之"盧女門前烏桕樹,昭君村畔木蘭舟"。盧女無烏桕樹故事,昭君無木蘭舟故事,但采掇字面鮮麗好看耳。王阮亭詩:"景陽樓畔文君井,明聖湖頭道韞家",亦同此體。蓋當時風氣如此。竹、初日,則無此病矣。集中如此類者,不一而足。

  梅村好用詞藻,不免為詞所累,其自謂"鏤金錯采,不能到古人自然高妙之處",正以此也。又有用事錯誤者。《補禊鴛湖》云:"春風好景定昆池。"昆明池在長安,唐安樂公主之不得,乃自開大池,號定昆池。此與鴛湖何涉?又《戲贈》一首有云:"何綏新作婦人裝。"按服婦人衣者,何晏也,見《宋書五行志》;而《晉書》何綏,乃何遵子,初無婦人裝故事。《觀棋》一首有云:"博進知難賭廣州。"《宋書》:羊元保與文帝賭郡,勝,遂補宣城太守。是宣州,非廣州也。《詠鯗魚》云:"自慚非食肉,每飯望休兵。"食魚無休兵典故,況鯗魚耶!

  亦覺無謂。此皆隨手闌入,不加檢點之病。

  梅村出處之際,固不無可議,然其顧惜身名,自慚自悔,究是本心不昧。以視夫身仕興朝,彈冠相慶者,固不同,比之自諱失節,反於遺民故老者,更不可同年語矣。如赴召北行,過淮陰云:"我是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遣悶》云:"故人往日燔妻子,我因親在何敢死!憔悴而今至於此,欲往從之愧青史。"臨歿云:"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至今讀者猶為凄愴傷懷。余嘗題其集云:"國亡時已養親還,同是全生跡較。幸未名登降表內,已甘身老著書間。訪才林下程文海,作賦江南庾子山。剩有沉吟偷活句,令人想見淚痕潸。"似覺平允之論也。

  梅村當福王時,有北來太子一事,舉朝信以為真。左良玉因此起兵討馬士英,朝臣無不稱快,梅村亦同此心也。故《揚州》詩內有"東來處仲無他志"之句,謂良玉跡似王敦,而心非為逆。及良玉死,其幸舍客蘇崑生來江南,士大夫猶以良玉故而矜寵之。梅村贈以詩云:"西興哀曲夜深聞,絕似南朝汪水。回首岳侯墳下路,亂山何處葬將軍!"則並以岳忠武比良玉,毋乃擬非其倫矣。

  梅村詩從未有注。近時黎城靳榮藩字介人,以十年之功,為之箋釋,幾於字櫛句梳,無一字無來歷。其於梅村同時在朝、在野往還贈答之人,亦無不考之史傳;史傳所不載,考之府、縣誌;府、縣誌所不載,采之叢編脞說及故老傳聞,一一詳其履歷,基似力可謂勤矣。昔施元之注東坡詩,任淵注山谷詩,距蘇、黃之歿,僅五六十年,已為難事。介人注梅村詩,在一百餘年之後,覺更難也。且梅村身閱興亡,時事多所忌諱,其作詩命題,不敢顯言,但撮數字為題,使閱者自得之。如《雜感》、《雜詠》、《即事》、《詠史》、《東萊行》、《雒陽行》、《殿上行》之類,題中初不指明某人某事,幾於無處捉摸。介人則因詩以考史,援史以證詩,一一疏通證明,使作者本指,顯然呈露。如《臨江參軍》之為楊廷麟參盧象軍事也,《永和宮詞》之為田貴妃薨逝也,《雒陽行》之為福王被難也,《後東皋草堂歌》之為瞿式耜也,《鴛湖曲》之為吳昌時也,《茸城行》之為提督馬逢知也,《蕭史青門曲》之為寧德公主也,《田家鐵獅歌》之為國戚田弘遇也,《松山哀》之為洪承疇也,《殿上行》之為黃道周也,《臨淮老妓行》之為劉澤清故妓冬兒也,《拙政園山茶》及《贈遼左故人》之為陳之遴也,《畫蘭曲》之為卞玉京妹卞敏也,《銀泉山》之為明神宗朝鄭貴妃也,《吾谷行》之為孫戍遼左也,《短歌行》之為王子彥也。又,律詩中有一題數首者,亦各首注其所指。如《即事》十首內第四首"列卿嚴譴赴三韓",謂指陳之遴;第八首"無意漫提歐冶劍,有心長放呂嘉船",謂指耿精忠玩寇自恣;第九首"老臣裹革平生志,往事傷心尚鐵衣",謂指洪承疇先為前朝經略,至本朝又為川、湖、、貴經略;第十首"全家故國空從難,異姓真王獨拜恩",謂指吳三桂以平西王率師在蜀。又《雜感》內第四首亦指三桂,第五首指瞿式耜。他如《鴛湖閨詠》之為黃皆令,《無題》四首之為卞敏,亦皆確切有據。至如《和友人走馬詩》,因第二首"君是黃驄最少年,驊騮凋喪使人憐。當時指望勛名貴,後世誰知書畫傳",始悟其為楊龍友而作。龍友,貴陽人,雖昵於馬士英,而素工書畫。又因下半首雲"十載鹽車悲道路,一朝天馬蹴風煙",以證龍友先官江寧令,為御史詹兆恆劾罷,至南渡時起兵,擢至巡撫。末句雲"軍書已報韓擒虎,夜半新林早著鞭",則乙酉五月,龍友方率兵在京口與我軍相持,而我軍已乘霧潛濟,如韓擒虎之入新林,陳人猶不知也。此等體玩詩詞,推至隱,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而能若是乎?梅村詩一日不滅,則靳注亦一日並傳無疑也。

  梅村詩本從"香奩體"入手,故一涉兒女閨房之事,輒千嬌百媚,妖艷動人。

  幸其節奏全仿唐人,不至流為詞曲。然有意處則情文兼至,姿態橫生;無意處雖鏤金錯采,終覺膩滯可厭。惟國變後《贈袁韞玉》云:"西州士女《章台柳》,南國江山《玉樹花》。"及被薦赴召,路過淮陰云:"我是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此數語俯仰身世,悲痛最深,實足千載不朽。

  《後東皋草堂歌》,蓋作於順治七年,瞿式耜殉節桂林之後。式耜以弘光乙酉赴廣西巡撫任。其家在常熟,有嚴┉等倡義守城,各鄉兵已屯駐瞿園。即東皋,見《海角遺編》。福山人所作,不著氏名。是時,雖有搜捕逆紳之令,幸洪承疇以大學士招撫江南,故與式耜丙辰同榜進士,陰保護之,見式耜孫昌文《學行紀事》。舉家得無恙。詩所謂"可憐雙戟中丞家,門帖凄涼題賣宅。有子單居持戶難,棄擲城南尺五山"者,蓋是時式耜子嵩錫懼家門遭禍,不得不門帖賣宅,為韜晦避難計,然未嘗易主也。若在順治七年以前,則式耜方以大學士臨桂伯留守桂林,西南半壁,倚為長城,事之成敗,尚未可知。梅村縱不敢望其捲土重來,亦豈逆知其必敗,而詠以花木移於鄰家,杉松植於僧舍,極形容荒涼廢壞之狀耶!

  況此詩云:"我來草堂何處宿,挑燈夜把長歌續。"是梅村作詩時,東皋尚為瞿氏所有。據昌文謂"家徒壁立,僅存東皋百畝,易銀貿貨,入粵為迎喪資"。此已在順治九年,昌文已奉其祖父母遺骸歸,在途次,而家中不知,鬻東皋為迎柩計。始行賣宅。梅村詩當作於是時也。後查初白《吊春暉堂》詩即東皋:"戰後河山非故國,記中花木尚平泉。"似康熙十八九年尚屬瞿氏,名臣之世澤長矣。

  陳濟生《再生紀略》,程源《孤臣紀哭》,徐夢得《日星不晦錄》及《紳志略》、《燕都日記》,不著撰人氏名。皆謂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京城陷,襄城伯李國禎見李自成,要以三事:一,祖宗陵寢不可毀;一,葬先帝以帝後之禮;一,太子諸王不可害。賊皆諾之。及葬畢,國禎即自殺。是皆謂其能殉節者。弘光中,並有贈謚,在正祀武臣七人之內。然記載各有不同:或曰自縊,或曰自殺,或曰葯死,或曰即死於帝後殯所,或曰送至昌平,藁葬訖,死於陵旁。獨王士德《崇禎遺錄》謂"城陷後,國禎欲崇文門,不得出;奔朝陽門,孫如龍已降賊將張能,能勸之降,國禎遂降於能。能羈之,令輸金;國禎願至家搜括以獻,而家已為他賊所據,遂被擒。拷掠折足,以荊筐曳回,是夜自縊死。而弘光之有贈謚,乃其門客輩訛傳到南都,得幸邀┰典也"。是同一死也,一則謂其殉節,一則謂其拷贓,將奚從?惟梅村《遇劉雪舫》詩有雲"寧為英國死,不作襄城生",而論乃定。梅村赴召入都,距國變時未久,國禎之死,尚在人耳目間,固不敢輕為誣衊也。《明史李傳》後:"闖賊勒國禎降,國禎解甲聽命;責賄不足,被拷折足,自縊"。是蓋據梅村詩為證,然則梅村亦可稱詩史矣。按英國謂張輔裔孫世澤。襲爵後,為闖賊所殺。

  《下相極樂讀同年北使時詩卷》:"蘭若停驂灑墨成,過河持節事分明。

  上林飛雁無還表,頭白山僧話子卿。"所謂同年者,不知何人。勒注謂左懋第與梅村辛未同年進士,弘光乙酉,以兵部侍郎使於我朝,不屈而死,故云"飛雁無還表",而比其節於蘇武也。

  《仿唐人本事詩》:"錦袍珠絡翠兜鍪,軍府居然王子侯。自寫赫蹄金字表,起居長信閣門頭。""藤梧秋盡瘴黃,銅鼓天邊歸長。遠愧木蘭身手健,替耶征戰在他鄉。"靳注謂"為定南王孔有德女四貞作"。按有德取桂林後,即鎮守粵西。順治九年,為李定國所敗,自焚死。特恩賜葬,┰典極隆。其子為定國所擄;四貞脫歸京師,朝廷念其父功,命照和碩格格食俸,通籍宮禁。見《八旗通志》及瞿昌文《粵行紀事》。後嫁孫延齡為撫蠻將軍,仍鎮粵西。延齡從吳三桂反,四貞勸其反正,並代為乞降,許之。靳注謂此詩正詠四貞事。"軍府居然王子侯",則有德為藩王時,其子女皆貴重,為王子、王女也。寫表起居,謂通籍宮禁,得自奏事也。其後從逆及反正等事,梅村已卒,固不及知之。其第四首:"新來夫婿奏兼官,下直更衣禮數寬。昨日校旗初下令,笑君不敢舉頭看。"豈嫁延齡鎮粵時,自恃驕貴,與其夫同演武於教場耶?

  靳榮藩論梅村,謂"大家手筆,興與理會。若穿鑿附會,或牽合時事,強題就我,則作者之意反晦"。此真通人之論也。乃其注梅村詩,則又有犯此病者。

  梅村五古如《讀史雜詩》四首、《詠古》六首,七古如《行路難》十八首,皆家居無事,讀書得間所作,豈必一一指切時事!而榮藩謂《讀史》第一首刺阮大鋮,其二刺薛國觀,其四刺孫可望。《行路難》之其三謂刺唐王,其九謂刺張至發,其十七謂刺福王。而按之原詩,無一切合者。阮大鋮固魏閹餘黨,然何至以曹操比之?謂東漢壞於閹,而操本閹人曹騰之後,竟移漢祚。又如公孫述遣刺客連殺來歙、岑彭二大將,而刺客之名不傳,此與朝事何涉,而謂其刺勛臣之不能為國禦侮。又如《行路難》第三首:"龍子作事非尋常,奪棗爭梨天下擾。"此本詠晉八王之亂,而以為詠明末唐王聿鍵。試思聿鍵先以起兵勤王,被錮鳳陽,福王赦出後,監國於閩中,何曾有骨肉相爭之事?雖同時魯王以海亦僭立於紹興,然方與聿鍵相約固守,未嘗相攻也。惟聿鍵敗死後,其弟聿釒粵遁廣東自立,與桂王逼處,稍有相競;然不逾時,即為我軍所執,亦無暇與桂王交兵,何得以"奪棗爭梨天下擾"為指此事耶?至隆武時靖江王亨嘉反桂林,為丁魁楚、陳邦傳擒獲,則甫起事即敗,亦未有骨肉相爭之事。皆難強為附會也。注中如此類者甚多。

  此則過欲示其考之詳,而不知轉失本指。所謂必求其人以實之,則鑿矣。又如《滇池鐃吹》四首,乃順治十五年收南凱歌。詩中方侈言勛伐,而以第一首末句"誰唱太平滇海曲,桄榔花發去年紅",謂預料吳三桂之將為逆。是時三桂方欲立功,至十八年尚率兵入緬,取永明王獻捷,豈早有逆萌!然其為人狡譎陰悍,則已人所共知。伏讀《御批通鑒輯覽》,如見肺肝,則謂梅村早見及此,亦可。

  《雜感》第一首內"聞說朝廷罷上都",靳注謂順治八年,裁宣府巡撫,併入宣大總督。然宣府豈上都耶?按順治七年,攝政王以京師暑熱,欲另建京城於灤州,派天下錢糧一千六百萬,是年王薨,世祖章皇帝特詔:免此加派,其已輸官者,准抵次年錢糧。所謂"罷上都",正指此事也。靳注誤。

  《避亂》第六首:"曉起嘩兵至,戈船泊市橋。草草十數人,登岸沽村醪。

  不知何將軍,到此貪逍遙?"按此系順治二年,太湖中明將黃蜚、吳之葵、魯游擊,吳江縣吳日生、好漢周阿添、譚韋等糾合洞庭兩山,同起鄉兵,俱以白布纏腰為號,後入城,圍巡撫土國寶,為國寶所敗,散去。此事見《海角遺編》。福山人所著,不著姓名。靳注亦不之及。

  《長安雜詠》內第二首:"燈傳初地中峰變,經過流沙萬里來。代有異人為教出,鳩摩天付不凡材。"靳注謂"道,潮陽林氏子,棄弟子員出家,為天童密悟和尚法嗣。順治已亥,徵至京,住齋宮萬壽殿,敕封宏覺國師。"按此詩乃指西藏達賴喇嘛入覲之事。達賴喇嘛相傳為如來後身,每涅後,仍世世轉輪為佛。凡蒙古、喀爾喀、厄魯特無不尊之,視前代之大寶法王不啻也。順治中,自西藏不遠萬里入覲,故比之鳩摩羅什,謂西域神僧也。此豈道足以當之耶?

  況上有"經過流沙萬里來"之句耶!靳注誤。公受封後,回至江南,與當事往還,聲勢ピ赫。有月律禪師薄之曰:"伊胸中只有『國師大和尚"五字。"見《居易錄》。

  《讀史偶述》第十二首:"松林路轉御河行,寂寂空煩宿鳥驚。七載金滕歸掌握,百僚車馬會南城。"南城,本明英宗北狩歸所居。本朝攝政王以為府第,朝事皆王總理,故百僚每日會此。順治七年,王薨,故云"七載金滕"也。靳注竟不之及。

  《揚州》第三首:"東來處仲無他志,靳注謂以王敦比左良玉兵東下。北去深源有盛名。"謂以殷浩比高傑北討。按良玉兵東下,以救太子、討馬士英為名,比之王敦,頗切當。殷浩素有盛名,時人比之管、葛,豈高傑可比耶?梅村蓋以深源比史可法。首句云:"盡領通侯位上卿,三分淮蔡各專征。"豈非可法以閣部開府揚州,領高傑、劉澤清、劉良佐、黃得功等四將,各任專征之責?而靳注以高傑當之,殊誤。

  《雜感》第四首:"珠玉空江鬼哭高。"靳注謂潼川府中江縣有妻阝江,一名玉江;又蓬溪縣有珠主溪,皆蜀中地。不知此乃指張獻忠亂蜀時,聚金銀寶玉,測江水深處,開支流以涸之,於江底作大穴,以金寶填其中,仍放江流復故道,名之曰"水藏"。所謂珠玉空江鬼哭高也。見《明史流賊傳》及沈荀蔚《蜀難敘略》。又《劫灰錄》:"獻忠北去後,一舟子詣副將楊展告之,展令長槍探於江中,遇木鞘,則釘而出之,數日,高與城等。展使人買米於黔、楚諸省,招集流移,資其耕作,由是一軍獨雄於川中,展自稱『錦江伯"。"

  七律《即事》十首內,第八首"無意漫提歐冶劍,有心長放呂嘉船",靳又謂刺鄭芝龍。按芝龍本海盜,降明,授游擊。唐王聿鍵僭號時,倚為柱石。我朝兵入閩,芝龍即棄王來降,意欲即令其鎮守八閩,兼取廣東,則其功當封拜。而我朝定閩後,即挾芝龍入京,未嘗令其留鎮。則靳注所云刺芝龍者,實屬無著。

  自順治三年博洛、圖賴等擒斬唐王之後,鄭彩等又出沒海上,往往闌入為崇。總督則張存仁、陳錦、李率泰等,巡撫則佟國鼐等,領兵官則陳泰棟、阿賴、耿繼茂、哈哈木、濟度、伊爾德等,各有戰功,所謂"放呂嘉船",究未知屬誰。順治十一年,擾漳、泉,台州總督李率泰畏葸無功,以濟度代之,則所謂"放呂嘉船"者,蓋指率泰,靳注謂刺鄭芝龍何耶?又梅村《送友人從軍入閩》詩:"胡床對客招虞寄,羽扇麾軍逐呂嘉。"則姚啟聖等之收功矣。

  《讀史偶述》第十三首:"異物每邀天一笑,自鳴鐘應自鳴琴。"按順治元年,修政立法,西洋人湯若望,進渾天球一座,地平、日晷、窺遠鏡各一具,並輿地屏圖,更請諸歷悉依西洋法推算,從之。十五年,又進相拒歷,所謂"自鳴鐘"、"自鳴琴",蓋即是時所進,創見以為神技也。靳注亦不之及。

  《偶得》第二首:"一自赤車收趙李,探丸無復五陵豪。"按此乃順治九年世祖獲京師大猾李應試、潘文學二人正法之事。應試混名黃ヰ李三,元本前明重犯,漏網出獄,專養強盜,交結官司,役使衙蠹,盜賊競輸重賄,鋪戶亦出常例,崇文門稅務自立規條,擅抽課錢。潘文學自充馬販,潛通賊線,挑聚壯馬,接濟盜賊,文武官多有與投刺會飲者。住居外城,多造房屋,分照六部,外來人有事某部,即投某部房內。後獲時,審訊惡跡,寧元我、陳之遴皆默無一語,鄭親王詰之,對曰:"李三巨惡,誅之則已,若不正法,之遴必被其害。"此二人豪猾之惡跡也。靳注亦不之及。王阮亭《池北偶談》:"黃ヰ李正法後,其黨某猶巨富,造屋落成宴客,宋荔裳亦在坐,有『頭口牙"、『手腳眼"之對。潘文學開騾馬牙行,京師人謂騾馬曰『頭口",故有『頭口牙行"之稱。其黨某造堂宴客,其牆壁尚有留缺處,以便工匠著腳,故謂之『手腳眼"。"

  ●卷十

  ○查初白詩

  與梅村同時,而行輩稍次,有南施北宋兩家。愚山以儒雅自命,稍嫌腐氣。

  荔裳則全學晚唐,無深厚之力。此外,吳漢槎有高調,無餘味。其名位聲望,為一時山斗者,莫如王阮亭。然阮亭專以神韻為主,如《秦淮雜詩》有感於阮大鋮《燕子箋》事云:"千載秦淮嗚咽水,不應仍恨孔都官。"《儀徵柳耆卿墓》云:"殘月曉風仙掌路,何人為吊柳屯田?"醞藉含蓄,實是千古絕調。然專以神韻勝,但可作絕句,而元微之所謂"鋪陳終始,排比聲韻,豪邁律切"者,往往見絀,終不足八面受敵為大家也。其次,朱竹亦負海內重名,至今猶朱、王並稱,莫敢軒輊。然竹不專以詩傳,且其詩初學盛唐,格律堅勁,不可動搖,中年以後,恃其博奧,盡棄格律,欲自成一家,如《玉帶生歌》諸篇,固足推倒一世,其他則頹唐自恣,不加修飾,究非風雅正宗。故梅村後,欲舉一家列唐、宋諸公之後者,實難其人。惟查初白才氣開展,工力純熟,鄙意欲以繼諸賢之後,而聞者已掩口胡盧。不知詩有真本領,未可以榮古虐今之見,輕為訾議也。今試平心閱初白詩,當其少年,隨黔撫楊雍建南行,其時吳逆方死,餘孽尚存,官軍恢復黔、滇,兵戈殺戮之慘,民苗流離之狀,皆所目擊,故出手即帶慷慨沉雄之氣,不落小家。入京以後,角逐名場,奔走衣食,閱歷益久,鍛煉益深,氣足則調自振,意深則味有餘,得心應手,幾於無一字不穩愜。其他摹寫景物,脫口渾成,猶其餘技也。惟書卷較少,故稍覺單薄;且少年急於求知,投贈公卿,動千百言,殊嫌繁冗,兼自減身分,此則其詩之可議者。要其功力之深,則香山、放翁後一人而已。或謂古來作詩之多,莫有如香山、放翁者。初白詩之多,亦略相等。君得毋徒震於其多,而遂欲躋之二公之列乎?是不然也。詩之工拙,全在才氣、心思、工夫上見,豈徒以多為貴?且詩之工,亦何嘗不自多中得來?正惟作詩之多,則其中甘苦曲折,無不經歷,所謂深人無淺語也。今姑別擇其上乘者,古體則標其題,近體則摘其句,閱者可一覽了如矣。

  五古:《與韜荒兄竟陵分手後作詩以寄》、《早發齊天坡》、《連下銅鼓魚梁龍門諸灘》、《麻陽田家》、《送汪昭南歸》、《曉出沙窩門》、《寒食行》、《癭俗》、《大雨同胡フ明閻百詩登湖樓》、《拔白詩》、《游岫不果》、《大風至劉婆磯》、《石鐘山》、《由關門石登大林峰》、《三峽橋》、《玉峽亭觀瀑》、《月夜步入鄰》、《鄧尉看梅》、《和唐實君憎蠅詩》、《裂帛湖》、《上元夜姜西溟招飲》、《翁康飴寓齋看芍藥》、《樅陽僧舍消暑》第四第六首、《大通舟中看雨》、《雪後蒙陰道中》、《得樹樓初成》第二第六七八首、《秋感》六首、《水碓聯句》、《度紫嶺》、《觀造竹紙聯句》、《天游觀萬峰亭》、《連雨不止和陶詩》第三四七首、《池上看雨》、《苦雨》第五首、《送女詞二首》、《鵲雛為貓所攫》、《種竹》、《齒痛》、《詠庭前花木》第一第三首、《湯婆子歌》、《乞歸候旨寓庭雜蒔花木》、《題故汶州太守潘君畫像》、《畫叉》、《初到家》二首、《西林浴》、《偕同人赴座主許大宗伯之招》、《副相揆公惠人蔘一斤》、《家僮以梅水滌硯申諭之》、《庭前新設日棚》、《夜不寐步至曉》、《苦旱》、《游秦駐山》第二第六首、《讀莊子內篇》八首、《腰痛自嘲》、《古詩四章》、《望七星岩》、《雙石》、《陽朔縣》。

  七古:《洪武銅炮歌》、《海螺峰歌》、《天擎洞歌》、《麻陽運船行》、《送王兔學博赴安順》、《烏山戰象歌》、《水西行》、《班師行》、《中山尼》、《過羅飯牛禮洲草堂》、《金章宗手植松》、《冬日張園雅集》、《送王阮亭祭告南海》、《送畢鐵嵐督學黃州》、《酬別鄭寒村》、《慈壽寺》、《閘口觀罾魚者》、《題鄒毅仁書劍圖》、《二虎歌》、《五老峰觀海綿歌》、《自題廬山紀游後》、《斷硯歌和姜西溟》、《鷹坊歌》、《送唐實君游江西》、《題崔白健翮鏖風圖》、《韓庄閘望嶧山湖》、《嚴灘早發》、《逆旅行》、《題項霜田讀書秋樹根圖》、《宣德素鼎歌》、《豫讓橋》、《夷門行》、《朱仙鎮岳忠武祠》、《董文敏臨天馬賦酬介老》、《自河南攜牡丹歸不待其開又出門以詩紀別》、《敬亭山懷梅耦長》、《題朱字綠南嶽考》、《常山山行》、《焦石塘抵鉛山兩岸山石獰劣戲作歌》、《食江瑤柱》、《壽山石歌》、《高斯億畫竹》、《初上灘》、《逆水逆風歌》、《箭孔灘》、《牛頭牛尾灘》、《蓮花灘》、《鼠灘》、《梨嶺廟古松為火所焚作歌》、《海塘行》、《打魚歌》、《陳六謙出示唐宋各石刻》、《題初白圖》、《觀無忌興祖騎驢》、《額勒蘇台大獵》、《上親射石熊》、《東宮召觀殺虎》、《賜觀侍衛殺虎》、《秀野草堂圖歌》、《曉仙謠》、《長林豐草圖》、《聖安寺同人納涼分韻》、《貫休畫應夢羅漢像》、《題淳熙修內司官帖後》、《題蔣樹存綉谷圖》、《得石軒歌》、《題岫觀日出圖》、《題吳寶崖茌山讀書圖》、《庄書田笠屐探梅圖》、《題潤木閉門采詩圖》、《院長以赤藤杖見贈》、《十月朔五更鷹窠頂觀日出》、《舶風歌》、《到湖上不及訪諦輝禪師詩以代柬》、《樟樹鷺巢歌》、《題龍尾山僧舍》、《邀諸兄弟賞菊》、《嚴陵釣台詩》、《清遠峽飛來寺》、《下湞陽香爐清遠三峽》、《南海神廟》、《清涼山莊圖》、《題羅浮山圖》、《平蠻歌為靈川樓敬思作》。

  五律:"恍疑天四合,長見日當中。"《渡洞庭湖》"寺貧僧乞食,台古佛蒙塵。"《東山寺》"死方開國運,生不點朝斑。"《康郎山功臣廟》"開常先七夕,名許拆雙星。"《牽牛花》"一徑踏殘葉,半庭餘夕陽。"《白觀》"遠火欲投岸,孤城將掩門。"《夜至當湖》"人投曾宿店,鼠瞰未吹燈。"《旅店題壁》"俯視風斯下,端居戶正南。"《高嶺》"座中無俗客,管內有名山。"《游武夷贈崇安孔令》"品方瑤柱美,肌愛玉環豐。"《荔支》"竹身焚忽爆,花面炙多黧。"《久旱》"舌在柔何益,唇亡想更寒。"《落齒》"樹氣船船露,燈光寺寺樓。"《東湖舟夜》"隨風腳黑,天逼浪頭青。"《風雨泊舟》"老柳飛揚絮,枯梅頃刻花。氣沉千里雁,寒噤幾村鴉。"《大雪》"萬年三月節,四海一家春。""堯階三尺土,舜樂五弦琴。""不息天行健,無私帝好生。""與民同後樂,為政必先勞。"皆《萬壽詩》"四時無改火,五夜必騰光。"《夜亮木》"風開萬里,日月夾雙晴。"《御馬》"數椽天一角,萬歲字中央。"《恩賜扁額》"出當時有道,瑞葉壽無疆。"《圍場獲白鹿》"優倍三年俸,榮逾萬選錢。"《恩賜白金》"細泉冰底咽,枯草燒餘萌。"《山行》"運雖經鼎革,詔特禁芻蕘。"《明祖陵》"少聞差省事,多笑豈無情。"《耳聾》"比扇三秋棄,如童五尺長。"《青奴》"天孤一輪月,星散萬家燈。"《夜坐》"寒無可語,暖被鴨先知。"《春冰》"一株婆律火,半榻祖師禪。"《斗室》"攜家千里近,得邑萬山中。"《送友宰泰順》"事關同列忌,公視一官輕。""不聞廷辯語,自拜乞休章。"《送張景峰罷官歸》"遠疑雙合,高被四鄰知。""張王貧官氣,遮藏陋室基。"《雙槐》"好官如歲酒,推讓少年人。"《同人小酌》"健添居士足,高出老僧頭。"《晚香長老贈杖》"老友他鄉盡,吾生去日多。"《趙北口懷故友姜西溟》"青箬平生夢,蹉跎直至今。"《商家林買草笠》"後至無奔馬,前飛及片鴻。"《順風掛帆》"指水言猶在,登山力已微。為報江神道,無田我亦歸。"《重經金山作》"中秋晴日少,樂事故園多。"《中秋與兒輩小飲》"有生逢聖代,無祿及親年。"《西阡焚黃》"雨狂風正惡,勿厭草堂低。"《燕來巢》"好花如子弟,笑擁白頭人。"《與子侄飲海棠花下》"賤日蒙青眼,流年感白頭。"《重過徐大司寇墓》"晨餐甘脫粟,夕爨付勞薪。此意天應諒,吾非媚灶人。"《祭灶》"敢料成童日,吾猶月告存。"《第六孫生》"婢牽蘿補屋,奴縛草為船。"《家事》"好風香世界,涼影月樓台。"《南堂桂》"讀書新得少,見夢故人多。"《世棄》"用巫真下策,勿葯得中醫。"《病》"留之竟安用,棄爾似無恩。改作吾何望,茅檐去負暄。"《敝裘》"兒孫粗識字,兄弟繼歸田。此外非吾事,隨人望有年。"《元旦喜晴》"世乏三年艾,家無五尺童。用行吾與爾,形影略相同。"《贈杖》"四海誰知己?餘生又哭君。"《聞愷功歿》"終始全臣節,安危動主思。"《韶州風度樓》"老僧如燕子,乞食語呢喃。"《觀音岩下泊舟》"地平山斷續,潮滿岸東西。"《胥口村》"一水趨湘急,孤城入楚深。"《醴陵縣》

  七律:"舳艫轉粟三千里,燈火沿流一萬家。"《舟泊京口》"人來小雨初晴後,秋在垂楊未老間。"《監利道中》"天寒落日千群鳥,葉盡疏林萬點鴉。"《登南郡城樓》"屍陀林下烏爭肉,瘦棘花邊鬼瞰燈。"《北溶驛》"參天有勢松何健,肖物能工石亦妍。"《沅州》"鵝鴨池荒餘棄壘,漁樵人少但空村。""超石諸營兒作戲,射生別帳妓成園。"《銅仁書懷》"英雄混跡疑無賴,風雨高歌覺有神。"《寄友》"石光敲火三年過,銅柱無名萬里來。"《黔中接家書》"一縣葡萄秋釀酒,千家砧杵月臨邊。"《寄晉中諸友》"浴鐵甲分秋練白,蠟丸書傍劍花紅。""鸚鵡夢銷江上草,鷓鴣啼老日南花。"皆《黔中寄友》"人來天際斜陽影,馬踏中落葉聲。"《重過齊天坡》"赤幟千人爭趙壁,火牛百道走燕軍。危時莫以烽為戲,我意方憂玉亦焚。"《觀夜燒》"燕雀君臣空殿宇,蜉蝣身世閱滄桑。"《黔陽雜詩》,指吳逆已死。"雨腥雙袖弓刀血,風靜諸山草木兵。"《送秦望兄東歸》"草木連天人骨白,關山滿眼夕陽紅。"《黔靈山》"盜賊烽銷諸郡僻,英雄祠入亂山多。"《送友入蜀》"急雨淋浪茅店外,亂山高下馬蹄前。"《平越道中》"菜把恩羞叨地主,薦章名幸脫徵君。"《黃晦木乞資買山》"君臣如此猶嗟命,絳灌何人乃忌才。《治安》敢擬長沙策,直為先生痛哭來。"《賈傅祠》"偶然不速來三客,如此相思閱五年。"《同人宴集》"山處心情三聘後,滄桑人物兩朝前。"《贈黃梨州》"百家小聚還成縣,三面無城傍山。"《桐廬》"沙磧涼生蕎麥雨,茅檐香過棗花風。"《伴城》"出郭人如秋澹蕩,入山天愛雨霏微。"《游西山》"身名似此真無忝,進退何人綽有餘。"《送魏環極予告歸》"放艇有人春載酒,射門無吏夜催租。"《石烏山莊》"失路又成三歲別,賣文何補一家貧。"《次德尹韻》"飽經世味貪歸路,老傍時名狎少年。"《送友》"簾閣日長棋算劫,荷陰人去鶴看船。""同來我亦辭巢燕,暫止人猶愛屋烏。"《黃晦木至都》"南北豈堪頻送別,去留等是未還家。"《送聲山侄之湖口》"來參講幄三千士,及聽聲華四十年。"《上大司成徐村》"壽母有詩存《魯頌》,世家無例闕班書。"《曲阜顏母壽詩》"舊家春燕烏衣巷,故國秋風覆盎門。"《武陵楊長蒼贈別》"即論世道寧無補,欲報君恩況有期。"《送楊少司馬終養南歸》"花氣清如初過雨,樹陰濃愛未經霜。"《寄園紀游》"可憐半世為兄弟,兩度相逢在路歧。"《喜德尹弟至都》"金甌社稷銷兵里,玉斧關河聚米前。""贊皇世業《平泉記》,樞密新堂《書錦》詩。"《壽梁大司馬》"莫問生涯流轉跡,賤貧何事不曾經。"《遇錢田間於都下》"殘冰裂石頹兼岸,春水如油滑上篙。"《氵郭縣晚泊》"歡場易醒繁華夢,貧女羞簪富貴花。"《聞同人登科有寄》"宦情自領升沉外,物望同歸進退間。"《翁大司空請假還山》"餘生削跡誰知己,往事傷心我負公。"《哭朱大司空》"風露一天人擁被,櫓枝搖夢過春江。"《渡揚子江》"到岸帆檣煙幕幕,隔河簾閣雨。"《齊門夜泊》"老饕不要園官送,直擬從君攫畫歸。"《題陸漢標墨菜圖》"湖海尚疑豪氣在,姓名翻藉布衣傳。"《劉改之墓》"人間尚有君憐我,每過南湖作小留。"《別徐淮江》"豈知地少多處,別有橙黃橘綠天。"《渡太湖至東山》"放眼不知何處盡,置身直覺此峰高。"《登莫峰》"氣吞湖海豪猶昔,老閱滄桑骨已仙。"《贈錢田間》"招隱莫分山大小,卜居難定東西。"《朱鴻雪移居詩》"頹唐老境詩無格,汗漫遊蹤累有家。"《衰至》"菰蒲深處一枝櫓,搖入漁人夢裡來。"《舟曉》"桂樹叢荒招隱伴,楊花風墮倦遊人。"《和友人韻》"兩家前輩多凋謝,又對兒孫感白頭。"《竹溪書屋》"四海平交無行輩,兩朝軼事有文章。""語雜詼諧皆典故,老傳著述豈初心。"《贈錢田間》"青山繞屋無修行,紅袖當爐有杏花。"《樅陽旅店》"憐他性命如針細,也與官家辦稅錢。"《魚苗船》"群入家雞終不亂,飛隨野鶴便能高。"《錦雞》"枯比老僧初入定,輕如羽客乍登仙。誰雲解脫非生理,始信飛鳴是後天。"《蟬蛻》"氣蒸遠水浮天動,血染殘霞照夜明。"《秋暑》"秋陰非雨亦非霧,嵐氣似煙還似。"《金竹坪》"陰森前後三重殿,突兀西南五老峰。"《白鹿洞》"有此別離成我老,無多才調感君憐。"《別朱恆齋》"同是庚寅吾獨老,始憐衣上十年塵。"《題陳揚言小照》"戰後河山非故國,記中花木尚《平泉》。"《瞿相國春暉園》"菰蒲放鴨空灘雨,楊柳騎牛浦煙。"《淥水亭》"莫認園丁作園主,種花人是賣花人。"《丰台》"殘荷落瓣魚鱗活,高柳飄絲鷺頂涼。"《青龍橋》"清泉自愛江湖去,流出紅牆便不還。"《玉泉山》"青旗賣酒竿竿影,紅袖騎驢幅幅紗。"《清苑道中》"雨雪暗侵搖落候,冰霜偏老別離人。"《送弟德尹》"自編永叔《歸田錄》,誰上何蕃伏闕書?"《送座主徐公南歸》"國門他日曾懸價,駔僧何人敢賣官?"《門神詩》"亭台縱好須賢主,子弟多才必世家。"《李文眾家園》"柳綿渡港船船雪,麥浪翻田岸岸風。"《閘河》"忽飛瀑布簾垂地,旋滴珍珠酒壓槽。"《阻<片>》"故道視同甌脫地,小兒爭唱復陂謠。"《新河》"春事無如三月好,人情特去一官難。"《和徐大司寇修禊詩》"讀書已悔生涯誤,還望孤兒讀父書。"《哭王載安》"介山客到茶如雪,箬水船移酒似淮。""煙波野渡初回棹,燈火河房半捲簾。"《游碧浪湖》"一雁下投天盡處,萬山浮動雨來初。"《寶婺樓》"敢援齊相狐裘例,尚可隨身十五年。""家貧舊物無多在,不忍吹毛更索疵。"《敝裘》"向風嘶馬程程北,背雪飛鴻片片南。"《揚州早發》"三年刻楮將安用?一技雕壯不為。"《示揆愷功》"眼空江表衣冠族,搖筆猶能殺腐儒。""亂餘賓客搜亡命,赦後英雄恥故鄉。隨身一掬瀾翻淚,不哭窮途哭戰場。"《讀白耷山人詩》"巧穿針孔玲瓏影,吹透冰肌綽約風。""射角星芒殊ㄦㄦ,照人風骨自稜稜。"《料絲燈》"倒篋易償鄰叟值,顧名原合腐儒餐。""渾忘肉食聊名儉,偶佐村沽亦足豪。"《豆腐》"十年失計仍為客,一醉無名特借花。"《同人看杏花》"翠幕遮天四角,紅燈人在樹中央。"《陸澹成招飲丁香花下》"共傳清節胡威絹,自有家風趙琴。"《送趙二聞分巡兗東》"畫師正恐妨魚樂,不著飛來白鷺鸞。"《題畫扇》"輿圖西漢中山國,恩澤先朝外戚侯。"《新樂縣有感》"貧兒好作遊仙夢,怪事偏傳小說家。"《邯鄲縣呂翁祠》"天垂曠野名都壯,地入中原戰壘多。"《渡漳河》"篋底有金貧肯借,人間無路老方知。"《哭蔣度臣》"空倉雀鼠千村賦,故壘牛羊四戰塵。"《汴梁雜詩》"渡江船上人爭看,桃葉桃根恐不如。"《自河南攜牡丹種南歸》"時來將相皆同里,淚落英雄有故鄉。"《過鳳陽城外》"想像承平光景好,風流邊將畫蛾眉。"《題三娘子圖》"春波門外春帆影,君是還家我別家。"《與魏禹平話別》"雄關地脈來千里,古郡山頭有萬家。"《登安慶城樓》"豪除湖海陳登氣,老傍江關庾信名。""萬事到頭難逆料,獨行何地不相思。"《與任可話別》"紅葉晚燒諸寺赤,碧天秋縱兩峰青。"《登孤山》"寒比蟄宜堇戶,忙如巢燕正爭泥。"《寶應是上居民》"勞人相傍貪同伴,熟路頻經漸少詩。"《王家營陸行》"橋邊雪意詩催就,須上冰花氣結成。"《曉行》"九衢塵凈月如水,一隊遊人一隊魚。"《京師上元夜》"高樓下瞰岸百尺,美酒大書旗一竿。"《衡水橋店小飲》"牆缺流山影去,樹頭風截雨聲來。"《樓上看雨》"《五經》自課佳兒讀,半刺曾嫌俗客通。""追昨夢驚彈指,老剩貧交幸到頭。"《過徐淮江》"夜月魂歸吾望汝,半年猶護種花泥。""不獨我憐人亦爾,空欄客過立多時。"《傷庭前牡丹》"一窗歸夢芭蕉雨,六月驚心《蟋蟀》詩。"《喜雨》"科名得路人餘幾,子弟能文事最難。"《留別楊浴》"人從井底盤旋上,天向關門豁達開。"《仙霞關》"誰遣州名屬流寓,疑此地竟無人。"《嚴陵》"雞爭野老場邊粟,鼠嚙先生案上書。荔支飲啖吾知分,此福從來有折除。""篋空笑貯加餐字,吾老羞為乞米人。"《垂橐而歸家人告米盡》"野老豈知身入畫,滿田春雨自扶犁。"《山陰道喜雨》"誰司水族加恩簿,開過桃花未打魚。""也道城中妝束好,碧波回眼看梳頭。"《西湖棹歌詞》"翠華小駐非無意,要使宮人識採桑。"《南巡歌》《查浦書屋圖》絕句四首,皆佳。"此理年來看爛熟,建蘭盆上稗花開。"《蘭貧生稗草》"貪趁槐陰成久坐,歸來衣上帶青。"《即事》"圍爐炊火兒烹葯,薄雪鉤簾婢上燈。"《冬夜》"殷勤聽唱《公無渡》,不為風波也合休。"《題陳叔毅桃葉渡江圖》"一夜花光如積雪,誤他啼鳥到天明。"《白丁香花下》"心如井底無波水,肖城頭沒骨山。"《荊州兄移寓》"官秩稍增秦博士,文章獨辟漢西京。笑武皇親制策,牧羊牧豕盡公卿。"《董子祠》"綉谷好風鶯歷歷,綠陰微雨燕雙雙。""開徑自來原屬蔣,入林從此又交咸。"《蔣樹存集綉谷》"我與鷺鶯同照影,白頭相對立多時。"《獨行池上》"借取薰衣香一瓣,懺余成佛爾成仙。"《吳船花燭詞為談未作》"道是故吾吾不識,那將顏狀問他人。""故交大半已黃土,剩爾人間作白頭。"《展閱舊時小照》"露草燈明雞喔喔,風林月黑馬蕭蕭。"《秋山曉行》"忽聞風雨來天半,知是君王落筆聲。""萬鈞腕力皆天授,欲補虞戈一筆難。""不似當年《淳化閣》,帝王法帖本無多。"《敬觀宸翰》"宮中詩句元才子,天下神仙李鄴侯。"《贈揆院長》"開閶闔趨冠佩,風過江湖識姓名。"《臚傳恭紀》"曾陪鼓篋三千士,重到橋門二十年。較他儕輩承恩早,獨在青衫未換前。"《文廟釋褐》"此意旁人猶感涕,那教身受不生悲。"《送高江村》"明珠吐暈泥沙外,爝火分光日月邊。""潭空秋水清無底,貯春冰薄有痕。曾經隔霧看花後,老戀餘光盡主恩。"《賜眼鏡》"感逾學士蓬池膾,味壓詩人丙穴腴。笠檐蓑袂平生夢,臣本煙波一釣徒。"《賜鮮魚》"好是萬株紅葉滿,已經霜後未經風。"《舒庫里口》"六合一家寧恃險,九邊三面總無關。""牛羊白散千屯雪,草木青回萬灶煙。"《扈從興安嶺》"萬鈞腕力強於弩,朝射熊羆夜賦詩。"《從獵》"雉堞連軍角壯,虎牙憑險戍旗。"《古北口》"循環豈易充臣數,祝聖惟當轉佛名。長恐維鵜譏不稱,也如老馬錫繁纓。"《恩賜數珠》"鄉風未敢分僚友,家祭先應薦祖宗。為思親成感涕,君恩歸遺已無從。"《除夕恩賜羊鹿等》"蔓引龍蛇皆上走,花披瓔珞總交垂。"《紫藤花》"親老詎應虛子職,天高原自近人情。""星漢文章唐許國,臚名第宋安陽。""館閣清才傳子弟,蓬壺歸路著神仙。"皆《陳乾齋乞假省親》"燥濕推恩慚厚庇,短長稱意荷終身。

  從今聽雨聽風候,亻暴直堪誇┕人。"《恩賜哆羅雨衣》"一軒傍水看起,萬木無風待雨來。"《喜雨》"除入朝須起早,兩鰥何事不如僧。"《與余扶九同寓道院》"明燈照壁何愁蠍,綠樹當門定有蟬。"《王給諫移寓》"耕鑿萬方民擊壤,簫韶九奏帝垂裳。"《恩賜新刻御制》"騶虞囿小樵無禁,鉤盾田寬歲有秋。"《南海子》"松聲落澗風泉合,葯氣浮山露草香。"《曉過青石樑》"峰皆似染供屏幛,樹不論年絕斧斤。"《黃甲營》"偶分高士籬邊色,仍是仙人洞里花。"《金絲桃》"炎涼氣隔無三伏,覆載恩深抵萬間。"《蒙賞官房》"石吻仰噴泉作霧,根倒拔樹榦霄。"《樺榆溝》"岩壑不須多架構,下因流水上因山。"《行宮後苑》"千峰雪作漫天霧,萬帳風兼動地雷。"《伊蘇河》"盡消伏莽山無樹,不斷靈源地湧泉。聖朝不畫長城界,一道平崗是九邊。"《興安嶺》"踏遍峰峰沙似雪,始知身到白龍堆。"《校獵歸》"今日重蒙天一笑,白頭還戀舊青氈。"《載青氈大帽上顧而笑》"丹青妙合將軍畫,聲價高逾都護驄。院中例借如應免,眾里齊驅學漸工。"《賜馬》"大抵無峰無好樹,一峰不與一峰高。""不知濕氣消何處,萬灶炊煙萬帳燈。""忽見萬松齊落葉,人言山後是陰山。"皆《木蘭作》"四山雷轉車聲外,萬帳燈浮水氣中。"《扈從密大雨》"一門老去仍同爨,八座歸來只舊廬。"《吳總憲請假歸里》"自覺溫能回黍谷,或雲下必有砂床。"《溫泉》"風噓吸千尋表,日月迴環一竅中。"《玲瓏山》"馬足聲乾千澗葉,雁群寒警一裘霜。""沙磧人歸黃落後,山家煙起翠微中。"皆《隨園塞上作》"官馬散隨黃犢卧,戍兵秋較老農。"《隨獵歸途》"一家飽暖逾初望,百裡弦歌盡國恩。成就汝為無過吏,保全家是舊清門。"《至兒建束鹿縣署》"此中閉置疑新婦,一笑那知是老翁。"《坐巾車題旅店》"與誰好作江湖伴,憐汝亦從關塞來。殘月曉催千片落,長天寒曳一繩開。"《新雁》"今日漁蓑堪入畫,天公原不薄歸人。"《大雪泊瓜洲》"夜雨一篙平岸水,春蒲十幅渡河帆。"《清江舟中》"驛路馬嘶泥滑滑,野田雉ず麥漸漸。"《送駕自龍潭抵江寧》"早年同學晚同官,永訣俄從小別拼。哭有餘哀何日盡,死無遺恨古來難。"《哭聲山侄》"時平久罷中原戍,地險猶沿五代名。"《清流關》"羊角旋風隨曲曲,磨牛陳跡轉團團。"《磨盤嶺》"濁漳最是無情物,流盡繁華只此聲。"《鄴下雜詠》"青山作氣,白浪滾滾留沙痕。"《渡漳河》"同槽廄馬無蹄嚙,典謁家僮互使令。怪底群情皆貼妥,多緣君與我忘形。"《與汪紫滄同寓》"風清李泌神仙骨,帝錫張華博物名。茗碗登堂無俗客,籃輿持路有門生。"《壽朱竹》"誰能不領園林趣,每到君家愛少留。"《陳南麓掛書屋》"城空鼓角聲初動,月出樓台勢盡低。"《月夜》"石如解聽無生話,風豈能搖久定心。"《塔鈴聲》"羊角團團多借勢,馬頭滾滾似趨名。"《詠塵》"頗訝渡河冰易泮,不知吹鬢雪難消。"《春風》"飛鴻印雪原無跡,倦馬辭槽又一嘶。怪底老懷多戀戀,西山多在短牆西。"《移居別寓》"舊巢未掃痕猶在,賜馬相隨骨漸高。"《由南書房出赴書局》"鷗鷺不爭車馬道,自遮荷蓋領雛眠。"《過玉ぐ橋》"綠野天開裴令墅,冶城人識謝公墩。"《甲秀園》"比似天邊一行雁,飛鳴食宿總同群。""身如舊賜天閑馬,暮齒猶餘見獵心。"《與汪紫滄同年接駕》"詩如老將渾無敵,花到殘年亦少朋。"《同人看菊小飲》"居民老不知兵革,耕遍松桓舊戰場。"《送湯西崖赴奉天丞》"笑把屠蘇甘最後,白頭何事肯先人。""枯枰三百多平路,莫斗新翻巧手棋。"《除夕》"燈火參差亭北面,管弦清脆月三更。"《陶然亭公宴》"高士累朝多合傳,佳人絕代少同時。"《早梅插入菊瓶中》"不管小桃攀折苦,競攜春色入城來。"《寒食詞》"入關雨後蹄雙躞,粥市朝來尾一金。"《揆愷功從口外寄欒鯽》"人情舊雨來賓客,家信秋風報子孫。"《將移寓》"出塞雙鵰盤遠勢,入關萬馬壯秋聲。"《登密縣城樓》"回首神傷三黜後,過車腹痛十年餘。"《哭杜大宗》"閣道風清千步輦,慶霄日麗九層壇。"《郊壇侍祠》"老鶴林端排霧出,高天上作霖歸。""《流水》一彈真絕調,朱弦三嘆有蹤音。"《送陳澤州相國予告歸》"舊遊屈指誰還在,我是當時末座人。"《重經朱大司空花庄》"竹篙撐到水窮處,臘雪不香春雪香。"《題探春圖》"征衣長短曾蒙賜,篋笥三年倍感恩。"《赴西苑送駕》"舊巢天上重來燕,殘局燈前未了棋。"《修書竣重入南書房》"菰蔣幸有單棲處,莫入群中更作奴。"《聞孤雁》"累朝豈少文章禍,聖主終全侍從臣。莫怪兩家憂喜共,十年同事分相親。"《汪紫滄出獄》"家承曲阜先師學,郡領陶唐古帝都。"《送孔彝仲出守平陽》"繁華肯斗春三月,澹蕩偏宜水一方。"《明相國自怡園荷花舊授經處今將去官歸故云》"得免徒行猶有愧,更爭先路欲何求?冗官只算騎驢客,老向天街閱八騶。"《有笑余乘驢車者》"更上一層宜有閣,特開西面為看山。"《顧俠君招飲晚翠閣》"人指所居為福地,天留此老應文星。"《祝胡東樵壽》"便作小同呼也得,可憐花甲一周天。""慚愧比渠多兩世,滿頭白髮望曾孫。"《德尹弟六十生子》"雪點旌旗秋出塞,風傳鼓角夜臨關。"《題天山坐鎮圖》"故應天與佳山水,生長山鄉宦水鄉。"《送盛東田出宰興北》"可憐孫又為人父,二十年前膝上雛。"《得長孫舉子信》"夜似小年寒漸信,病非一日老方知。"《歲暮雜詩》"後來或者居人上,先處無如佔地寬。"《弈棋》"讀書自要師前輩,知己誰能托後生?""敢誇願大難成佛,肯舐丹餘早得仙。""樗本不材良匠棄,屠非絕技善刀藏。""鐘鳴漏盡人誰覺,又聽門前過早朝。"皆《歲暮將歸作》"館閣文章天上草,門牆桃李日南春。"《送海天植視學南》"貧思飽暖原奇福,老戀桑榆亦至情。""若是登真須拔宅,良常何敢獨為仙。"《將歸別弟潤木》"被他三品鷗笑,出沒成群聽象奴。"《洗象詞》"感深紈扇秋風篋,夢散宮衣舊日香。"《次韻留別廖若村》"齒序余慚居客右,詩成君肯讓誰先。眼前看是尋常事,或有人從異日傳。"《張匠門席上作》"萬事蹉跎羊視後,一帆迢遞雁爭先。"《疊前韻留別》"畫里煙波鷗境界,燈前風雨雁程途。""步改遷尋丈地,《霓裳》吹散大羅天。"《次汪紫滄送別韻》"久無書寄孤鴻外,曾記身穿萬馬中。"《大雪》"兩山鐘磬東西寺,十里煙波遠近帆。"《游硤石精舍》"只消一夜東風力,扶起花頭五百枝。""道是吾鄉第一花,花時無客不矜誇。兩朝二百年門第,得似君家有幾家?"《葆光居賞牡丹》"上界神仙風肅肅,下方樓閣雨。羽人何福能消受,長在晨霏夕靄中。"《南山道院》"厭逢俗客談時事,與鄉人結善緣。""高人入社同招隱,大老還鄉例好禪。"《和許大宗伯》"一片綠陰行不到,家家門外有黃鸝。"老農信口言皆驗,比似兒孫閱歷多。《村家四月詞》"出波鱗甲飛如活,透骨玻璃冷放光。"《古鏡》"身憂天下原非分,老覺浮生亦有涯。"《雨後》"半月前期傳父老,一家喜氣到兒孫。""行處聚觀傾里巷,有時問答及樵漁。""報答朝恩還有處,白頭相見祝年豐。"《許宗伯等枉過村居》"陋邦笑我詩同鄶,雅量輸君酒到齊。""行處人言星聚五,坐為吾忝齒居三。"《五老會》"勞動里中羊酒賀,一家遂有兩人。"《聞弟德尹官滿將歸》"耗磨毛遂囊中穎,零落江淹夢裡花。"《禿筆》"病不求醫吾有命,老方學《易》世無師。"《隙光》"芥納須彌中有地,杯浮滄海四無鄰。"《芥舟》"兩湖地主今誰在,每到徒增感舊詩。"《過鴛湖》"正自不嫌山少肉,肉山無此好毛尖。"《龍井茶》"他生行腳緣猶在,又入騎驢度嶺圖。"《過庾嶺》"天上故人開府出,田間野老輟耕來。""兩袖有風驅瘴癘,百蠻無警靜波瀾。""節鉞威名行地遠,文章壇坫比官高。""浪跡又看經萬里,著書何敢望千秋!""天下迂儒猶剩我,平生知己孰逾公?"《到廣州贈大中丞佟陶》"獨客遠來朋舊少,貧官沒後子孫賢。"《訪梁葯亭故居》"翠輦幾經偏霸主,素馨曾識故宮人。"《花田》"牛李恩仇初植黨,京攸父子互爭權。"《分宜感事》"輕負嶺南三百顆,此行剛看荔支花。"《歸家》

  詩寫性情,原不專恃數典,然古事已成典故,則一典已自有一意,作詩者借彼之意,寫我之情,自然倍覺深厚,此後代詩人不得不用書卷也。吳梅村好用書卷,而引用不當,往往意為詞累。初白好議論,而專用白描,則宜短節促調,以遒緊見工,乃古詩動千百言,而無典故驅駕,便似單薄。故梅村詩嫌其使典過繁,翻致膩滯,一遇白描處,即爽心豁目,情餘於文。初白詩又嫌其白描太多,稍覺寒儉,一遇使典處,即清切深穩,詞意兼工。此兩家詩之不同也。如初白與朱竹各詠甘泉漢瓦,兩詩相較;竹詩光怪陸離,令人不敢逼視;初白詩平易近人,便難爭勝。至與竹《水碓聯句》、《觀造竹紙聯句》,各搜典故,運用刻劃,工力悉敵,莫可軒輊。有書無書之異,瞭然可見矣。

  初白古詩,微嫌冗長。其遒煉者,如《送王兔學博赴安順》、《送王阮亭祭告南海》、《送畢鐵嵐督學貴州》、《二虎歌》、《自題廬山紀游後》、《夷門行》、《朱仙鎮岳忠武祠》等作,豪健爽勁,氣足神完,宋以為無此作也。

  《水西行》、《五老峰觀海綿》、《賜觀侍衛射虎》、《樓敬思平蠻歌》等作,雖氣力沛然有餘,究須刪節。至如《董文敏天馬賦酬介老》及《五更鷹窠頂觀日出》等作,則興會所到,酣嬉淋漓,力大於身,雖長而不覺其冗矣。

  初白近體詩最擅長,放翁以後,未有能繼之者。當其年少氣銳,從軍黔、楚,有江山戎馬之助,故出手即沉雄踔厲,有幽、並之氣。中年游中州,地多勝跡,益足以發抒其才思,登臨懷古,慷慨悲歌,集中此數卷為最勝。內召以後,更細意熨貼,因物賦形,無一字不穩愜。五律如《韶州風度樓》吊張曲江云:"公進《千秋錄》,開元極盛時。知幾同列少,去國一身遲。終始全臣節,安危動主思。

  高樓瞻畫像,風度儼鬚眉。"此等格律氣味,雖置之唐賢集中,莫能優劣也。七律如《與汪紫滄同寓》下半首云:"同槽廄馬無蹄嚙,典謁家僮互使令。怪底群情皆貼妥,多緣君與我忘形。"《將去官歸有笑其乘驢車者》下半首云:"得免徒行猶有愧,更爭先路欲何求?冗官只算騎驢客,老向天街閱八騶。"此種眼前瑣事,隨手寫來,不使一典,不著一詞,而情味悠然,低徊不盡,較之運古鍊句者更進矣。又如《長告將歸過別揆愷功園中看荷花》云:"繁華肯斗春三月,澹蕩偏宜水一方。"以花自比,正喻夾寫,句中有意,句外有味,此畫中神品也。

  以初白律詩與放翁相較:放翁使事精工,寫景新麗,固遠勝初白,然放翁多自寫胸膈,非因人因地,曲折以赴,往往先得佳句,而足成之。初白則隨事隨人,各如其量,肖物能工,用意必切,其不如放翁之大在此,而較放翁更難亦在此。

  ●卷十一

  ○明妃詩

  古來詠明妃者,石崇詩"我來漢家子,將單于庭","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語太村俗。惟唐人"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二句,不著議論,而意味無窮,最為絕唱。其次則杜少陵"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同此意味也。又次則白香山"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裡時!"就本事設想,亦極清雋。其餘皆說和親之功,謂因此而息戎騎之窺伺。有曰:"禍胎已入虜廷去,玉關寂寞無天驕。"有曰:"妾身雖苦免主憂,猶勝專寵亡人國。"有曰:"冶容若使留漢宮,卜年未必盈四百。"此皆好為議論,其實求深反淺也。王荊公詩"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此但謂其色之美,非畫工所能形容,意亦自新;乃張綸《林泉隨筆》謂其與"禍胎"句同意,何耶?明人有云:"一自蛾眉別漢宮,琵琶聲斷戍樓空。金錢買取龍泉劍,寄與君王斬畫工。"此則下第舉子,藉以詈試官,非真詠明妃也。趙秉文《題明妃出塞圖》:"無情漢月解隨人,羞向天涯照妾身。聞道將軍侯萬戶,已將功業畫麒麟。"此亦詠其和戎之功,而詞旨特醞藉。至王元節云:"環魂歸青冢月,琵琶聲斷黑河秋。漢家多少征西將,泉下相逢也合羞。"則淺露矣。

  楊一清改官後不得意,《詠昭君》云:"君王不是無恩澤,妾自無錢買畫師。"又一詩:"驪山舉火因褒氏,蜀道蒙塵為太真。能使明妃嫁胡虜,畫師應是漢忠臣。"此意較新。見李詡《戒漫筆》。

  ○韋蘇州

  曾季《艇齋詩話》,謂"前人論詩,不知有韋蘇州,至東坡而後發此秘,遂以配陶淵明"雲。按韋蘇州同時人劉太真與韋書云:"顧著作來,知足下郡齋宴集。何以情致暢茂,趣逸如此!宋、齊間沈、謝、吳、何,始精於意理,緣情體物,得詩人之旨。後之傳者少矣。惟足下制其橫流,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於足下之文見之。"是韋詩已為同時人所貴。其後白香山又宗陶、韋,有詩云:"時時自吟詠,吟罷有所思:蘇州及彭澤,與我不同時。"又云:"嘗愛陶彭澤,文思何高玄!又怪韋蘇州,詩情亦清閑。"是香山亦已推韋詩以比彭澤,不待東坡始重之也。坡詩云:"樂天長短三千首,卻愛韋郎五字詩。"亦明說香山之重韋,豈至坡始發其秘耶?《舊唐書》:"白樂天與元微之書云:『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又高雅澹,自成一家,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死後則愛之。""

  ○杜牧詩

  杜牧之作詩,恐流於平弱,故措詞必拗峭,立意必奇辟,多作翻案語,無一平正者。方岳《深雪偶談》所謂"好為議論,大概出奇立異,以自見其長"也。

  如《赤壁》云:"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題四皓廟》云:"南軍不袒左邊袖,四老安劉是滅劉。"《題烏江亭》云:"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此皆不度時勢,徒作異論,以炫人耳,其實非確論也。惟《桃花夫人廟》云:"細腰宮裡露桃新,脈脈無言度幾春。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以綠珠之死,形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見;而詞語蘊藉,不顯露譏訕,尤得風人之旨耳。皮日休《館姓宮懷古》云:"越王大有堪羞處,只把西施賺得吳。"亦是翻新,與牧之同一蹊徑。

  ○皮日休

  孫光憲《北夢瑣言》:"皮日休於咸通中上書,請以《孟子》為學科,其略云:『臣聞聖人之道,不過乎經;經之降,不過乎史;史之降,不過乎子。子不異道者,《孟子》也。舍是而諸子者,皆聖人之賊也。請廢庄、列之書,以《孟子》為主,有能通其義者,其科選並同明經""雲。按唐以前《孟子》雜於諸子中,從未有獨尊之者。昌黎始推尊之,然亦未請立學。皮日休乃獨請設科取士,是能於諸子淆雜之中,別出手眼,別其為儒學之宗,其有功於道學甚鉅。日休又著《鹿門隱書》及《文藪》、《雜著》等,皆論道極有見解。薛崗《天爵堂筆餘》亦甚推尊之。乃《劉貢父詩話》謂日休見輕於歸氏子弟,嘗以皮鞠作詩嘲日休曰:"八片尖皮砌作球,火中覃了水中揉。一包閑氣如常在,惹踢招拳卒未休。"是固已為人所侮慢。又賈似道《悅生隨抄》,記黃巢喜讖語,以唐帝改元廣明,謂"唐"去"丑"、"口"而著"黃"、"明",為己受命之祥,故又令皮日休作讖。詞云:"欲知聖人姓,田八二十一;欲知聖人名,果頭三屈律。"巢以為譏己,遂殺之。《新唐書》亦謂陷於巢賊,偽署為學士,使之作讖語,賊疑其謾己,遂及禍。是日休學受巢偽官,何其失節若此!豈文人之心,能見道而不能守,固如是耶?《南部新書》卻載其令終,無從賊事,或謂據其家墓碑也。

  ○蘇子美、梅聖俞

  宋詩初尚西昆體,後蘇子美、梅聖俞輩出,遂各出新意,凌鑠一時,而二家又各不同。歐陽公嘗謂"子美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聖俞覃思精微,以深遠淡為意。各極所長,雖善論者不能優劣也"。歐嘗有詩贈二人云:"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有時肆顛狂,醉墨灑滂霈。譬若千里馬,已發不可殺。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揀汰。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瀨。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後輩。文詞愈清新,心意雖老大。有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

  又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蘇豪以氣鑠,舉世徒驚駭。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此詩載公《歸田詩話》中,其傾倒於二公者至矣,而於梅尤所欽服。蓋梅嘗言:詩貴"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乃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歐公作詩之旨,亦與梅同,故尤推服也。歐又稱聖俞苦於吟詠,以閑遠古澹為主,故構思極艱雲。

  聖俞寄蘇子美詩:"吾交有永叔,勁正語多要。嘗許吾二人,放檢不同調。

  其於文字間,苦硬與惡少。雖然趣尚殊,握手幸相笑。"又寄永叔云:"荷公知我詩,數數形美述。茲道日未湮,可與古為匹。孟盧張賈流,其言不相昵。或多窮苦語,或特事豪逸。而於韓公門,取之不一律。乃輒存此心,欲使名譽溢。竊比於老郊,深愧言過實。然於世道中,固且異謗嫉。交情有若此,始可論膠漆。"

  ○歐陽詩

  歐陽以古文名家,其詩遂不大著。東坡舉其"萬馬不嘶聽號令,諸番無事樂耕耘",以為集中傑作,然非其至也。惟《崇徽公主和番詩》云:"玉顏自昔為身累,肉食何人與國謀?"此何等議論,乃鑄於十四字中,自然英光四射。又如《送杜岐公致仕》云:"貌生年老緣憂國,事與心違始乞身。"意更沉鬱深摯,即少陵集中,亦無可比擬也。

  ○王荊公詩

  荊公專好與人立異,其性然也。王介與荊公素好,因荊公屢召不起,後以翰林學士一召即赴,介寄以詩云:"草廬三顧動幽蟄,蕙帳一空生曉寒。"蓋諷之也。公答以詩,即云:"丈夫出處非無意,猿鶴從來不自知。"《登北高峰塔》云:"飛來峰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又《詠石榴花》云:"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晏元獻有題上竿伎詩:"百尺竿頭裊裊身,足騰跟掛駭旁人。漢陰有叟君知否?抱瓮區區亦未貧。"公與文潞公同過其題,潞公為低徊,公又題一絕云:"賜也能言未識真,誤將心許漢陰人。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瓮區區老此身。"可見其處處別出意見,不與人同也。以上見《石林詩話》。晚歸金陵,題謝公墩云:"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或謂公好與人爭,在朝則爭新法,在野則與謝爭墩。又詠詩云:"穰侯老擅關中事,長恐諸侯客子來。我亦暮年專一壑,每逢車馬便驚猜。"則不惟出而專朝廷,雖邱壑亦欲專之矣。以上見瞿《歸田詩話》。今即其生平得意句論之,公嘗以老杜"鉤簾宿鷺起,丸藥流鶯囀"為高妙,遂仿之,作"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自以為不減杜。試思少陵此二句,本已晦澀難解,不可以出自少陵,遂不敢議。乃荊公更從而效之,幾似"山"能"捫虱","鳥"能"挾書",成何語耶!詠明妃句"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則更忄孛理之甚。推此類也,不見用於本朝,便可遠投外國;曾自命為大臣者,而出此語乎!晚年又專求屬對之工,如"含風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裊裊垂"。"鴨綠"作水波,尚有"漢水鴨頭綠"之句可引。

  "鵝黃"則新酒亦可說,豈能專喻新柳耶?況柳已裊裊垂,則色已濃綠,豈尚鵝黃耶?又詩云:"名譽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壺頭。"又改云:"未愛京師傳谷口,但知鄉里勝壺頭。"此不過以"谷口"、"壺頭"裁對成聯耳。"歲晚蒼官松也。才自保,日高青女霜也。尚橫陳。"亦不過以"蒼官"、"青女"作對。

  此皆字面上求工,而氣已懨懨不振。惟《芥隱筆談》記:荊公在歐陽公席上分韻,送裴如晦知吳江,蘇老泉得"而"字,已押"俟我著乎而",荊公又押云:"彩鯨抗波濤,風作鱗之而。"又云:"春風垂虹亭,一杯湖上持。傲兀何賓客,兩忘我與而。"此較有筆力,然亦可見爭難斗險,務欲勝人處。《陳後山詩話》云:"詩欲其好,則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皆有意見好,非如杜子美奇、常,工、易,新、陳,自然無一不好也。"戴植《鼠璞》云:"王介甫但知巧語之為詩,不知拙語亦詩也;山谷但知奇語之為詩,不知常語亦詩也。"

  ○黃山谷詩

  北宋詩推蘇、黃兩家,蓋才力雄厚,書卷繁富,實旗鼓相當,然其間亦自有優劣。東坡隨物賦形,信筆揮灑,不拘一格,故雖瀾翻不窮,而不見有矜心作意之處。山谷則專以拗峭避俗,不肯作一尋常語,而無從容游泳之趣。且坡使事處,隨其意之所之,自有書卷供其驅駕,故無捃摭痕迹。山谷則書卷比坡更多數倍,幾於無一字無來歷,然專以選才庀料為主,寧不工而不肯不典,寧不切而不肯不奧,故往往意為詞累,而性情反為所掩。此兩家詩境之不同也。林艾軒論蘇、黃詩:"丈夫見客,大踏步便出去;若女子,便有許多妝裹。此坡、谷之別也。"見《許彥周詩話》。

  劉夢得論詩,謂"無來歷字,前輩未嘗用"。孫莘老亦謂"杜詩無一字無來歷"。山谷嘗拈以示人,蓋隱以自道。又嘗跋《枯木道人賦》,謂"閑居熟讀《左傳》、《國語》、《楚詞》、《莊周》、《韓非》諸書,欲下筆先體古人致意曲折處,久乃能自鑄偉詞,雖屈、宋不能超此步驟也"。又語楊明叔云:"詩須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百勝,如孫、吳之用兵;棘端可以破鏃,如甘蠅、飛衛之射。此詩人之奇,昔得此秘於東坡,今舉以相付"雲。此可見其得力之處矣。

  自中唐以後,律詩盛行,競講聲病,故多音節和諧,風調圓美。杜牧之恐流於弱,特創豪宕波峭一派,以力矯其弊。山谷因之,亦務為峭拔,不肯隨俗為波靡,此其一生命意所在也。究而論之,詩果意思沉著,氣力健舉,則雖和諧圓美,何嘗不沛然有餘?若徒以生辟爭奇,究非大方家耳。山谷詩,如"世上豈無千里馬,人中難得九方皋",《潛夫詩話》謂可為律詩之法。又如"與世浮沉惟酒可,隨人憂樂以詩鳴",此真獨闢蹊徑。至如洪龜父所嘗:"蜂房各自開戶牖,蟻穴或夢封侯王。""黃流不解ネ明月,碧樹為我生涼秋。"此不過昔人未經道過,其實無甚意味。吳曾《能改齋漫錄》記"歐陽季默問東坡云:『山谷詩何處最好?"坡不答。季默舉其雪詩云:『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昨斜斜。"亦佳耶?坡曰:『正是佳處"。此雖東坡鑒賞,然終不免村氣矣。"

  《東坡詩話》:"讀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論鄙事。雖若不用,亦不無補於世也。"又云:"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然不可多食,多食則發風動氣。"林季野云:"魯直詩未必篇篇俱佳,但格制高耳。"魏泰《臨漢詩話》:"山谷詩專求古人未使之事,而又一二奇字綴葺而成,自以為工,其實所見之僻也。故句雖新奇,而氣乏渾厚。"

  《石林詩話》:"魯直自矜一聯云:『人得交遊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以為晚年最得意之句。然魯直自有『山圍燕坐圖畫出,水作夜窗風雨來",其氣較健"雲。按此二聯,亦不過取意稍新異,終無甚意味也。《陳後山詩話》謂"魯直學杜,過於求奇,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三江、五湖,平漫千里,因風石乃奇耳。"

  呂伯恭《紫微詩話》云:"范元實從山谷學詩,要字字有來處。"

  李西涯《懷麓堂詩話》:"熊番、雞跖,筋骨有餘,肉味絕少,好奇者不能舍之,而不足厭飫天下。黃魯直詩,大抵如此。"

  ○摘句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此劉希夷詩,無甚奇警,乃宋之問乞之不得,至以計殺之,何也?蓋此等句,人人意中所有,卻未有人道禍,一經說出,便人人如其意之所欲出,而易於流播,遂足傳當時而名後世。如李太白"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王摩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至今猶膾炙人口,皆是先得人心之所同然也。余亦有一聯云:"天邊圓月少,世上苦人多",似亦不易之論。今摘取古來佳句沁人心脾者,隨所得筆之。

  ○詩人佳句

  蔡天啟與張文潛論韓、柳五言,以韓詩"暖風抽宿麥,清雨卷歸旗",柳詩"壁空殘月曙,門掩候秋"為集中第一。歐陽公稱周朴詩"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曉來山鳥鬧,雨過杏花稀",梅聖俞以嚴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皆以為佳句。然總不如溫庭筠《曉行》詩"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不著一虛字,而曉行景色,都在目前,此真傑作也。賈島有"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亦寫得孤客辛苦之狀,然已欠自然矣。

  "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風雨會中央。"劉禹錫送裴晉公留守東都詩,氣力函蓋,雖韓昌黎"將軍舊壓三司貴,相國新兼五等崇"之句,亦不及也。"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李德裕貶崖州作"長因送人處,憶得別家時。"張籍"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戴叔倫"不來相送處,恐有獨歸時。"徐道暉"鼉鼓三聲急,西山日又斜。黃泉無旅店,今夜宿誰家?"江為《臨刑口占》"馬放降來地,雕盤戰後。"宋九僧詩"袖中諫草朝天去,頭上宮花侍宴歸。"宋王操詩"日上故陵煙漠漠,春歸空苑水潺潺。"錢希白《吊洛陽故城》詩"君王城上堅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花蕊夫人對宋太祖詩"燒葉爐中無宿火,讀書窗下有殘燈。"魏野"成家書滿屋,添口鶴生雛。""妻喜栽花活,兒誇鬥草贏。"皆魏野詩"雨網蛛絲斷,風枝鳥夢搖。"陳堯佐詩"諫草焚來應見史,黃金散盡只留書。"朱公綽《送劉諷致仕》詩"亞夫金鼓從天落,韓信旌旗背水陳。"梅聖俞《送夏鄭公出鎮長安》"雁外無書為客久,蛩邊有夢到家多。"王稚川詩,見山谷集。"青歧路游將遍,白髮光陰得最多。"陳堯佐《年八十致仕》詩"旌旗太乙三山外,車馬長楊五柞中。""柳外雕鞍公子醉,花前團扇麗人行。"皆晁以道詩"柏花十字裂,菱角兩頭尖。""倒著衣裳迎戶外,盡呼兒女拜燈前。"謝師厚退居於鄧,其妹婿奉使,紆道訪之,師厚作詩。"富貴極來惟嘆老,功名高後轉輕身。"錢希白《擬張籍上裴晉公詩》"久無行客為下馬,但有牧童來放牛。"楊舜韶《過孫堅墓》詩"淺深紅白宜相間,先後仍須次第栽。我欲四時攜酒去,莫教一日不花開。"歐陽公謫滁,令幕僚種花詩。"風蒲獵獵弄輕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亂汀洲。"參寥詩"北堂無老信來稀,十載秋風雁自飛。今日滿頭生白髮,千山鄉路為誰歸?"《舒州驛中題壁》,見趙德麟《侯鯖錄》。"鸚鵡言猶在,琵琶事已非。傷心瘴江水,同渡不同歸。"蔡確謫新州,攜婢名琵琶及能言之鸚鵡同往。婢死而鸚鵡猶喚其名,乃作此詩。

  "鼙鼓轟轟聲徹天,中原廬井半蕭然。鶯花不管興亡事,妝點春光似昔年。"金人暫歸宋河南、陝西地,有人題於驛壁。"斷牆著雨蝸成字,老屋無僧燕作家。"陳無己詩"夕陽山外山,春水渡旁渡。"戴石屏詩,得一句,經年始成對。"有客能吟丞相柏,無人敢伐召公棠。"燕人謁韓魏公相州祠堂詩"三分天下二分亡,猶把山川寸寸量。縱使一墟添一畝,也應不似舊封疆。"賈似道行推回田畝之令,有人作詩。"一А自築珠丘土,雙匣親傳竺國經。只有東風知此意,年年杜宇哭冬青。""空山急雨洗岩花,金粟堆邊盧暮鴉。水到蘭亭轉嗚咽,不知真帖落誰家?""橋山弓劍未成灰,玉匣珠襦一夜開,猶憶年時寒食節,天家一騎捧香來。"楊璉伽發宋諸陵,有義士林景熙,為丐者,以竹籮拾高、孝二帝骨,葬於東嘉,作此記事。"江南歲歲烽煙起,海上年年御酒來。如此烽煙如此酒,老夫懷抱幾時開?"張士誠既降元,元帝賜以龍衣御酒。楊廉夫到蘇,士誠以御酒宴之,廉夫作詩。"月明漢水初無影,雪滿梁園尚未歸。趙家姊妹工相妒,莫向昭陽殿里飛!"韋凱《白燕》詩"猶有交情兩行淚,西風吹上漢臣衣。"亦袁凱《題蘇李泣別圖》"邊路繞巴山色,樹里河流漢水聲。"浦長源詩"六朝舊恨斜陽外,南浦新愁細雨中。"楊孟載《春草》詩"淮陰北面師降虜,其氣早已吞項羽。君得李釋不誅,早把元濟弄掌股。"蔡州詠李"敬賢當遠色,治國先齊家。如何廢郭后,寵此陰麗華!糟糠之妻尚如此,貧賤之交何足恃!羊裘老子早見幾,卻向桐江釣煙水。"方孝孺《題嚴陵釣台》"一失足為天下笑,再回頭是百年身。"錢福狀元以事被斥革,作此詩。"照天不夜梨花月,落地無聲柳絮風。"周伯春《雪》詩"自嘆年來刺骨貧,吾廬今已屬西鄰。殷勤說與東園柳,他日相逢是路人。"天台宋氏,賣宅與鄰家,作此別屋。見仇遠《稗史》。"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興來只寫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唐寅詩"直插漁竿斜系艇,夜深月上當竿頂。老漁爛醉喚不醒,滿船霜映蓑衣影。"亦唐寅題畫詩"白頭一老子,騎驢去飲水。岸上蹄踏蹄,水邊嘴對嘴。"吳小仙幼時題畫詩"新花枝勝舊花枝,從此無心念別離。可信秦淮今夜月,有人默坐數歸期。"有人游京師,娶婦不歸,王孟端作詩諷之,其人掩泣而歸。"家住夕陽江上村,一灣流水繞柴門。種來松樹高於屋,借與春禽養子孫。"葉唐夫詩"美酒飲教微醉後,好花看到半開時。"李詡《戒漫筆》"與秋別寺,同月夜行船。""草生橋斷處,花落燕來初。"皆僧德祥詩"月暗花明掩竹房,輕寒漠漠透衣裳。清明院落無燈火,獨繞迴廊禮夜香。"僧圓至詩"螟殺敵蚊巢上,蠻觸交爭蝸角中。何異諸天觀下界,一微塵內鬥英雄。""豆苗鹿嚼解烏毒,艾葉雀銜奪燕巢。鳥獸不曾看《本草》,諳知藥性是誰教?"皆白居易詩"寄將一幅剡溪藤,江面青山畫幾層。筆到斷崖泉落處,石邊添畫看僧。"一僧以此詩乞畫於沈石田,石田為寫其意。"到處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嶺頭。歸來笑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一女尼詩。見江盈科《雪濤詩評》"宴罷歸來海上山,月瓢承露浴金丹。

  夜深鶴透秋空碧,萬里西現一劍寒。"呂純陽詩。亦見《雪濤詩評》"流水涓涓芹吐芽,織鳥西飛客還家。深村無人作寒食,殯宮空對棠梨花。"東坡述鬼詩。

  見《侯鯖錄》。"相思無路莫相思,風裡楊花只片時。惆悵深閨獨歸處,曉鶯啼斷綠楊枝。"女鬼詩。見《許彥周詩話》"人間天上歸無處,且作陽台夢裡人。"女鬼詩。見《夷堅志》。

  ●卷十二

  ○七言律

  心之聲為言,言之中理者為文,文之有節者為詩。故《三百篇》以來,篇無定章,章無定句,句無定字,雖小夫室女之謳吟,亦與聖賢歌詠並傳,凡以各言其志而已。屈、宋變而為騷,班變而為賦。蓋有才者以《三百篇》舊格不足以盡其才,故溢而為此,其實皆詩也。自《古詩十九首》以五言傳,《柏梁》以七言傳,於是才士專以五七言為詩。然漢、魏以來,尚多散行,不尚對偶。自謝靈運輩始以對屬為工,已為律詩開端;沈約輩又分別四聲,創為蜂腰、鶴膝諸說,而律體始備。至唐初沈、宋諸人,益講求聲病,於是五七律遂成一定格式,如圓之有規,方之有矩,雖聖賢復起,不能改易矣。蓋事之出於人為者,大概日趨於新,精益求精,密益加密,本風會使然,故雖出於人為,其實即天運也。就有唐而論:其始也,尚多慣用古詩,不樂束縛於規行矩步中,即用律亦多五言,而七言猶少,七言亦多絕句,而律詩猶少。故《李太白集》七律僅三首,《孟浩然集》七律僅二首,尚不專以此見長也。自高、岑、王、杜等《早朝》諸作,敲金戛玉,研練精切。杜寄高、岑詩,所謂"遙知對屬忙",可見是時求工律體也。格式既定,更如一朝令甲,莫不就其範圍。然猶多寫景,而未及於指事言情,引用典故。少陵以窮愁寂寞之身,藉詩遣日,於是七律益盡其變,不惟寫景,兼復言情,不惟言情,兼復使典,七律之蹊徑,至是益大開。其後劉長卿、李義山、溫飛卿諸人,愈工雕琢,盡其才於五十六字中,而七律遂為高下通行之具,如日用飲食之不可離矣。西昆體行,益務數典,然未免傷於僻澀。東坡出,又參以議論,縱橫變化,不可捉摸,此又開南宋人法門,然聲調風格,則去唐日遠也。

  ○各體詩(已見《陔餘叢考》,今又增數格。)

  宋人詩,與人贈答,多有切其人之姓,驅使典故,為本地風光者。如東坡與徐君猷、孟亨之同飲,則以徐、孟二家故事,裁對成聯;《送鄭戶曹》,則以鄭太、鄭虔故事,裁對成聯;又戲張子野娶妾,專用張家事點綴縈拂,最有生趣。

  自是,秦少游贈坡詩:"節旄零落氈餐雪蘇武,辨舌縱橫印佩金蘇秦。"山谷贈坡詩:"人間化鶴三千歲蘇,海上看羊十九年蘇武。"皆以切合為能事;然以蘇武比坡黃州之謫,尚可映帶,蘇秦、蘇,何為者耶?山谷又有《題郭明甫西齋》云:"東京望重兩并州,郭、郭丹,遂有汾陽整綴旒郭子儀。翁伯入關傾意氣郭解,林宗異代想風流郭泰。"此不過述其家世,於其人何與耶?

  金李俊民有王籌堂壽詩,俱用王家典故二首:"此生但覺醉鄉寬王績,誰謂螭猶北海蟠猛。處處相迎皆倒屣粲,人人共喜欲彈冠陽。州應何日懸刀夢,山試今朝掛笏看子猷。仙馭未來緱氏鶴,月明吹徹玉笙寒王喬。""烏衣歷歷是名家,人物於今比晉多。俗論不侵揮塵話衍,壯懷多副缺壺歌郭。雖無金埒調馬濟,賴有《黃庭》可換鵝羲之。見說長江欲飛渡,那須冰合望滹沱霸。"《詩苑類格》有"建除體"一種,以"建、除、滿、平、定、執、破、危、成、收、開、閉"十二字冠於句首,此本鮑照所創。又有"藥名詩",王融所創,專用藥名嵌於句中,而不必句首。山谷每好仿之,其《贈晁無咎》,用"建除體",《荊州即事》八首,用"藥名體"。又有《八音歌》贈晁堯民、鄭彥能、徐天隱各一首,金石等字,亦冠於句首。更有《二十八宿歌贈無咎》,以二十八字嵌於句內,則山谷創體也。最後《宿逍遙觀》詩,專用字之偏傍一樣者,綴合成句:"逍遙近道邊皆走字,憩息慰憊懣皆心字。草萊荒蒙蘢皆草字,室屋壅塵坌皆土字。僮僕侍Τ側皆人字,涇渭清濁混皆水字。"此亦山谷創體。蓋文人無所用心,遊戲筆墨,東坡口吃詩亦同此伎,所謂"為之猶賢乎已",固不必議其纖巧,近於兒戲也。

  魏泰《臨漢詩話》:"楊察謫守信州,餞之者十二人,察於筵上作詩以謝,皆用十二故事。其詩曰:『十二天之數,今宵座客盈。位如星占野,人若月分卿。

  極醉巫山側,聯吟ㄍ清。他年為舜牧,協力濟蒼生。""

  梅聖俞詩有全平全仄者,如"月出斷岸口"是也。趙秉文亦仿之:"末伏暑尚在,雨點落未落。夢覺起視夜,缺月掛屋角。""殘星橫斜河,晨雞號天風。

  幽人窗中眠,紗廚明秋空。"麻知幾有疊語詩:"蠢蠢何等民,矯矯亢亢內守貞。昂昂藏藏獨異俗,落落莫莫不厭貧。歸歟歸歟且飠胡口,鳳兮鳳兮德衰久。

  樂雲樂雲無弦琴,命乎命乎一杯酒。匪匪鮪故為藏,避言避世必也狂。至大至剛秣吾馬,爰清爰凈修我堂。用之舍之時所系,晉如摧如寧復計!暖然凄然任春秋,優哉游哉聊卒歲。"

  ○詩以古人姓名藏句中

  《葉石林詩話》:"王荊公有詩云:『老景春可惜,無花可留得。莫嫌柳渾青,終恨李太白。"以古人姓名藏句中,實屬創見。"按權德輿詩云:"藩宣秉戎寄,衡石崇位勢。年紀信不留,馳張良自愧。樵蘇則為愜,瓜李斯可畏。不顧榮宦尊,每陳農畝利。家林類岩,負郭躬僉積。忌滿寵生嫌,養蒙恬勝智。

  疏鍾皓月曉,晚景丹霞麗。澗谷永不諼,山樑冀無累。頗符生肇學,得展禽尚志。

  從此直不疑,支離疏世事。"則唐人已有此體矣。

  ○雙聲體

  東坡有口吃詩"故居劍閣隔錦官"一首,又"郊居江干堅關扃"一首,使口吃者讀之,必噴飯也。然此本雙聲體,史繩祖《學齋占嗶》載唐人姚合《洞庭蒲萄架詩》云:"葡藤洞庭頭,引葉漾盈搖。皎潔鉤高掛,玲瓏影落寮。陰煙壓幽屋,密夢冥苗。清秋青且翠,冬到凍都凋。"是唐人已有此體,非坡創也。

  ○藥名體

  《溫公詩話》:"陳亞嘗以藥名入詩:『風雨前湖夜,軒窗半夏涼。"《贈乞雨自曝僧》云:『不雨若令過半夏,定應曬作葫蘆巴。"又詠《上元夜遊人》云:『但看幾家牛領上,十家皮沒五家皮。""

  ○詩病

  詩有一首中用重韻者。任彥《哭范僕射》一詩三押"情"字,沈卿"天長地闊"一詩三押"何"字,王維"暮空磧"一首兩押"馬"字。"一從歸白社,不復到青門。青菰臨水映,白鳥向山翻。""青"、"白"二字,一首中重出。《九成宮避暑》三四"衣上"、"鏡中",五六"林下"、"岩間",句法亦重出。岑嘉州"隨馬","雨洗兵","花迎蓋","柳拂旌",一首中句法亦重。王世懋《藝圃擷餘》張謂《別韋郎中》詩,八句中五地名。盧象《雜詩》,八句中四地名。王昌齡《送朱越》一絕,四句中四地名。孟浩然《宴榮山人池亭》律詩,七句中用八人姓名。田藝衡《香宇詩談》謝惠連詩"屯蔽層嶺,驚風涌飛流。零雨潤墳澤,落雪灑林丘。浮氛晦崖,積素惑原疇",六句句法相似。

  張正見詩"含香老顏駟,執戟異揚雄。惆悵崔亭伯,幽憂馮敬通。王嬙沒胡塞,班女棄深宮",六句中引用六古人。王世懋、都穆、田藝衡皆以為今人詩若此,必厭其重複,在古人正不若是拘也。然究是詩中之病。若李太白"峨嵋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四句中用五地名,毫不見堆垛之跡。此則浩氣噴薄,如神龍行空,不可捉摸,非後人所能模仿也。(lz)

  駱賓王"林疑中散地,人似上皇時。芳杜湘君曲,幽蘭楚客詞。"二聯中用四典,亦不見其重疊,此又剪裁之妙。

  古人句法,有不宜襲用者。白香山"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起北山",蓋脫胎於"東家流水入西鄰"之句,然已遜其醞藉。梅聖俞又仿之為"南嶺禽過北嶺叫,高田水入低田流",則磨牛之踏陳跡矣,乃歐陽公誦之不去口。黃山谷又仿之為"野水自流田水滿,晴鳩喚雨鳩歸",周少隱《竹坡詩話》亦謂其"語意高妙",而不知愈落窠臼也。邵長蘅《西湖詩》"南高過北高宿,里湖水出外湖流",亦同此病。

  ○南宋人著述未入金源

  宋南渡後,北宋人著述,有流播在金源者,蘇東坡、黃山谷最盛。南宋人詩文,則罕有傳至中原者,疆域所限,固不能即時流通。今就金源諸名人集考之:密國公完顏有"只因苦愛東坡老,人道前身趙德麟"之句;張仲經有《移居學東坡》八首;文伯起《小雪堂詩話》載坡詞數十首;孫安常並有東坡詞注;高士談有《次韻東坡定州立春》詩,又集坡詩贈程大本;趙秉文有《跋東坡石鐘山記墨跡》,又和東坡《謫居三詩》;張子羽有《次韻東坡跋周欠神美人》詩;王若虛因人言文首東坡,詩首山谷,乃作四詩正之;劉從益有《和東坡守歲》詩;李屏山有《題東坡赤壁風月笛圖》,又謂東坡為"文字禪",山谷為"祖師禪";喬有"獨誦隔林機杼句",則並及東坡之方外友參寥矣;趙秉文《除夜》詩云"小坡著號是前身",則更及於坡之子叔黨矣;李《得第》詩云:"姓名偶脫孫外,文字幸為坡老知。誰念三生李方叔,欲將殘喘寄爐錘。"則並及坡之門下士李チ矣。而尤服膺坡、谷者,莫如元遺山。如《琴辨》一首,引谷詩云:"袖中正有南風手,誰為聽之誰為傳?"又引坡詩云:"琴里若能知賀若,詩中應合愛陶潛。"《毛氏千秋錄序》又引坡文云:"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遺山又特選蘇詩為《東坡雅》,序而傳之。並樂府亦傾倒備至,謂"東坡聖處,非有意於文字之工,乃不得不然之為工也。"見《新軒樂府引》甚至蘇、黃字跡,亦所矜賞,謂"二公翰墨,片言隻字,皆未名之寶,百不為多,一不為少"。見《跋蘇黃帖》是遺山之於蘇、黃,可謂染神刻骨矣。至南宋理學詩文諸名流,則流播於金源者甚少。趙秉文詩有"忠言唐介初還闕,道學東萊不假年",是北人已有知呂東萊也。元遺山作《張良佐墓銘》,謂良佐得新安朱氏《小學》,以為治心之要;又李屏山嘗取道學書就伊川、橫渠、晦諸人所得而商略之,是北人已有知朱子也。《歸潛志》又謂屏山最愛楊萬里詩,曰:"活潑刺底,人難及也。"是北人並知有楊誠齋矣。獨陸放翁與朱子、誠齋同時,而金源諸名人集中,無有言及者。蔡元定、李仁甫、王伯厚諸人,亦不見北人集中也。

  ○古今詩互有優劣

  "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本李嘉詩,王摩詰添"漠漠"、"陰陰"四字,論者謂倍覺生動。今甲子歲,梅雨連旬,低田俱成巨浸,余亦用此二句云:"但見水田飛白鷺,不聞夏木囀黃鸝。"雖踵故事、拾唾餘,而形容雨多水大光景,似宛然在目。王荊公詩"名譽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壺頭","谷口"、"壺頭",自以來屬對工巧。昨歲畢秋帆總督湖、廣,值流賊ㄈ擾,發兵剿捕,未奏凱而歿,余輓詩云:"羊祜惠猶留峴首,馬援功未竟壺頭。"不特"峴首"、"壺頭"成聯,而"羊祜"、"馬援"姓名,亦屬佳對;且切合時事,開闔俯仰,情餘於文,以視先得句而後安題者,亦似過之。李空同《詠十六夜月》云:"清虧桂闕一分影,寒落江門數尺潮。"當時京師士大夫,莫不傳誦,然江潮十六七八最盛,何得反雲"落"?且詩雖刻劃,終覺黏皮帶骨,無渾脫之致。余少時客中《八月十六夜對月》詩云:"佳節又看今歲過,清光還似昨宵多。"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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