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韻:在是母親之前,我首先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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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決定生孩子之前,如果說有什麼先決條件,那就是我要先想清楚:我是誰、我如何能在成為另一個人的媽媽之後,仍然是我『自己』。」
電話這頭,我快速地做了一個筆記。
2016年1月,「全面兩孩」政策正式開始實行,標誌著中國人口政策的又一個巨變:相關新聞宣傳伴隨著各式各樣的爭議討論層出不窮,一時之間,無論網上網下,「生二胎」似乎都成了熱門話題。作為一個社會人口學家,我圍繞低生育率的新課題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的——因著許多陌生人的信任與慷慨,我得以一次次短暫走入不同人生的一角:他們與我分享自己工作起居的節奏、圍繞結婚生孩子的決定與準備、為人父母后生活的變化……而正是在其中這樣一扇向我打開的門後,我聽到了這個聲音:
「在是母親之前,我首先是我自己。」
近年來,從東亞到歐洲的許多國家都面臨著持續的低生育率問題,中國也不例外。人口學家普遍認為,中國的總和生育率在上世紀90年代初就已經降至替代水平以下,並維持至今。無論是對於人口學研究還是對於人口政策制定,「低生育率」都是一個日益被關注重視的議題。
最新的人口學理論,在理解低生育率時強調性別的視角,特別注重低生育率與性別平等的關聯。在這套基於後工業社會的理論框架下,學者認為,解釋低生育率、理解人們的生育意願和實現生育意願時面對的阻礙,必須體察個體在公域與私域中面對的性別不平等情境。越來越多的女性接受教育、走入職場,這都意味著公域中性別平等一定程度的進步和發展,然而這時候,如果一個社會的性別觀念仍然強化著私域中不平等的性別分工(比如女性仍然需要超量承擔家務勞動和育兒工作),這些公域與私域間性別平等程度的矛盾、家庭與工作的難以調和,便會成為人們實現生育意願的一重阻礙。
總和生育率只是一個數字,在這個數字背後,是無數個體的生活與選擇。在理解低生育率時,一個關注人、關注性別平等的視角至關重要:圍繞我國生育率降至「正常水平」以下的討論聲音並不少見,誠然,長期在替代水平以下的生育率、以及伴生的人口結構變化與壓力(比如人口老齡化、勞動力短缺)——立足於宏觀層面,低生育率固然是一個緊迫的問題。然而在此之外,同樣需要看到的是:生育本身,也是女性對於自己身體實踐的自治與決定。是否生孩子、什麼時候生孩子、生孩子之後生活中有了什麼改變甚至困難……這一切,都與女性作為「人」的康樂和發展息息相關。然而,在人口政策和對各種人口問題的討論中,很多時候單方面強調的只在於宏觀人口結構變化和發展視角——在這種視角下,我們看到的不是作為「人」的女性,而僅僅只是作為「工具」的女性身體。
在這樣的話語體系里,生育作為女性身體具有的功能,往往被視為女性因此而應當承擔的責任。針對日本近年來極其嚴重的低生育率少子化現象,日本時任厚生勞動大臣柳澤伯夫曾經說,這是因為日本的「生育機器」需要「努力工作」——此話一出,在日本國內外引起軒然大波和廣泛批評。而相應的,當一個社會面對女性,最看重的是她的「生育功能」和「生育職責」時,那麼在母親的需要和孩子的需要看似出現矛盾時,對「好母親」的規訓中強調的,便是母親的奉獻、付出、犧牲,是母親得能無條件為孩子讓位,是母親的需要沒有那麼重要——彷彿只有如此,才是「合格」的母親;只有如此,才算足夠的母愛。
於是,面對一個懷孕三月時全身燒傷、「為保護胎兒拒用止痛藥麻醉藥」的女人,新聞報道中熱烈讚美的是「女子本弱,為母則剛」。我無意於評價另一位女性的選擇,然而這類報道話語中明確的傾向與導向,再一次強化的是:為了孩子,母親作為「人」的舒適、安全、尊嚴皆可排在末尾、隨時放棄——當這種排序被鼓勵與讚美,在硬幣的另一面,女性一旦提出自己的訴求,常常被視為是一種自私和錯誤。
孕婦為了保胎兒拒用麻醉藥
強調女性的生育功能和責任、將母職與女性捆綁、認為母親為了孩子天經地義、照顧孩子是母親的「天職」——這樣的思路,同樣體現在產假政策的設置上。「全面兩孩」正式實施之後,各地制定鼓勵生育政策,常見以一種「福利」的形式、在「照顧女性」的旗號下,考慮進一步延長女性產假。單方面、只針對女性的產假,往往讓女性在勞動力市場中處於更弱勢的位置。伴隨「全面兩孩」的許多網路討論圍繞的正是女性未來可能、甚至已經在遭受的進一步就業歧視:招聘中或公開或隱蔽地偏好男性,因為「男人不用休產假」「女人生了孩子心思就不在工作上」;詢問女性的結婚生育計劃,甚至要求做出入職後幾年內不生孩子的承諾——將 「生育」視為女性必須實踐的責任、將「育兒」默認為只是女人的事,於是看似是給了女人產假「特權」以期鼓勵生育,然而實則不過是逼迫讓女人必須做出要「工作」還是要「生育」難以兩全的選擇。
而在談人口問題時看不到作為「人」的女性,只能看到具有工具性的女性身體,另一重體現,便是在女性「消失」後,公共討論的關注點。
在正常狀態下,人類的出生性別比在105—107範圍內。根據2005年1%人口抽樣調查數據,我國的出生性別比為120.5,其中第二胎、第三胎、第四胎、第五胎的出生性別比分別高達143.2、156.4、141.8、132.8——與畸形的出生性別比相伴的,是同樣失衡的嬰孩死亡率性別比:在正常狀態下,0歲嬰兒和1—4歲孩童的死亡率性別比分別為120—130和100—120,在我國,這個數字是80和84。
畸形的出生性別比數字背後的直接原因,是以性別選擇為目的的流產、殺害遺棄女嬰、對女嬰出生的瞞報。其中,性別選擇性流產是最主要的直接原因。導致嬰孩死亡率性別比畸形的直接原因,則是男嬰與女嬰在獲得營養和醫療上的不平等:男孩比女孩更容易獲得更好的營養、更及時的醫療救治——這一切背後的根源,則是根深蒂固的性別偏好與性別不平等。
農村男孩結婚有多難
而在面對性別比畸形的人口問題、面對這些「消失的女性」時,官方話語的立足點往往僅在於所謂的「光棍危機」、在於數千萬「剩男」娶妻難、在於 「光棍」的大量存在,對於社會而言是一個巨大的潛在不穩定因素。
可是,性別比失衡作為一個人口問題,之所以值得關注,不是因為男性有對於性、婚姻、生育的需求,不是因為在平衡狀態下男人都能娶上老婆社會不出亂子,而是因為女性同樣是人——她的生命與康樂同樣應該被捍衛。就算沒有「光棍危機」「剩男風險」,性別比畸形本身,以及這畸形中折射的性別不平等與對女性的戕害本身,本來就值得高度重視與反思。
而如果在面對各種人口問題時,人口政策看不到作為「人」的女性,立足點僅僅在於片面的「鼓勵生育」「 減輕人口壓力」、甚至因此在於強調女性的生育「功能」和「職責」,那麼在這樣的時刻,社會學、人口學研究者有責任去做敲警鐘的人:我們需要追問,這樣的政策能否有效、會對於性別平等造成如何的後果、會給女性生存帶來怎樣的壓力、會如何影響女性自我實現的訴求?
「在是母親之前,我首先是我自己。」
5月,圍繞母親節促銷推廣無處不在。我們似乎從來都不吝用華麗辭藻歌頌母親與母愛,然而與此同時,父權社會對女性需要承擔的角色有諸多規訓和雙重標準,流行話語中對「理想母親」應有的素質充滿不切實際的建構:一面將生育視為女性的價值與功能所在,一面將母親與母愛綁縛上「偉大」「完美」的高台——「偉大母親」看似是一種崇高化,然而在這種崇高化里,有意和無形間漠視的,是女性自己的需要。女性大量的家庭內部付出往往被視為「天經地義」而因此被弱化忽略,並在職場中還常常單方面承擔生育帶來的機會損失。頌揚「理想母親」,而「理想母親」背後,是彼此矛盾而無法企及的標準與難以兩全的選項。
無論是否結婚、在什麼時候結婚;無論是否生育、什麼時候生育——每一種人生選擇都能被尊重和平等對待、每一種人生路徑都有政策保護並提供一視同仁的支持,在她是伴侶、是母親之前,她首先是「自己」。不管在什麼時候,從家庭到學校、從產房到職場,女人都首先是「人」,而不是一具行走的器官總和——她有生而為人的尊嚴、對康樂、安全、自我實現的需求、不可抹煞的權利。比起謳歌「偉大母愛」「無私奉獻」的「母親節快樂」,保證每一個女人作為「人」的獨立、平等、自由,這才是真正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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