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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的鍛造:王家新論(2)

  到了《孤堡札記》(1997),詩人王家新與想像中的杜甫會面了,「我也不與你談論砍頭的利斧或桂冠」,這可是看作詩人的一次躍升,一陣言辭背後的沉默,我們看到詩人在經歷磨折之後更加成熟,在同年寫於德國那個古堡的長詩《回答》的最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穿越了其全部痛苦的詩人:「而我將在這裡留下。/我想我已經準備好了:從持續不斷的降雪中,/從籠罩著山上山下和萬物的靜寂中,/將會靜靜地升起一支冬日的頌歌……」

  王家新曾多次強調他傾心於北方的冬天和雪,他把它變成了一種精神的語言,甚至「詞根」本身。他在《變暗的鏡子》寫道:「再一次獲得對生活的確信,就像一個在冰雪中用力跺腳的人,在溫暖自己後,又大步向更遠處的雪走去。」這裡的意境,便是詩人一次次剖開自身,自我拷問,懷疑,無助,然後重新獲得對生活和藝術的確信。而這裡的「雪」,到了王家新前幾年寫於美國的《在紐約州上部》,描述得更為精妙:

    

    在紐約州上部,

    在一個叫漢密爾頓的小鎮,

    在門前這條雪泥迸濺、堆積的街上,

    在下午四點,雪落下時帶來的那一陣光,

    一剎那間,隱身於黑暗。

    

    於尋常生活中獲取藝術,把質樸的生活與藝術的意象重疊,在言與不言中隱身,這是王家新更為成熟、高超的詩藝體現。他在《越界的詩歌與靈魂的在場》中自言:「這首隻有五行的短詩,就是對『當下』的一步步確立,就像攝影的聚焦一樣,但我想這比攝影的聚焦要困難得多,我想寫出冰雪的力量……寫出對雪落下時帶來的那一陣光的艱辛辨認,寫出我們自己究竟身在何處,因此這會是一種對自身全部感受力的聚焦。」

  需要指出的是,王家新的「雪」的喻指是多維的,與之相對,形成對立意象範疇的則是「黑暗」。這些都屬於他的對立詞根範疇。王家新在他最喜歡的詩人之一布羅茨基去世後,在一首詩中寫道,「你必須忍受住∕一陣詞的黑暗」。這「一陣詞的黑暗」,是精神的黑暗,也是存在的黑暗。這「一陣詞的黑暗」,也就是對一個詩人的祝福。雪與黑暗的對峙,成為王家新存在之詩的重要內核,「不管怎麼說,只要生起火,就總有面對餘燼的時候。正是這樣的時刻,讓我進入了一種『存在之詩』。」(《越界的詩歌與靈魂的在場》)

  詩人總是帶著屬於自己的意象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一經誕生,就成了超越現實的獨特存在,彷彿每種意象都塗上了詩人自己喜歡的顏色,恰如狄蘭·托馬斯所說,一首好詩寫出來之後,世界就發生了某種變化。在靈魂與內心衝突中,王家新的斧頭劈開自己,也劈開麻木的現實,給人以痛感,掙扎和光亮;在詩歌藝術上,王家新的斧頭劈開的則是斷裂的碎片,「詩片斷」,以及對於詞根的執著找尋,漸而由同一詞根形成多重意象。這可以看作是他對中國詩歌的獨特貢獻。這在吳曉東的《王家新論》中已有專門論述,這裡不再贅言。

  經過長時間的遞進與嬗變,「斧子」連帶它劈開的「雪」與「黑暗」,已經成為王家新標誌性的詩歌意象。如果說,匠神用斧子劈開宙斯的頭顱生出了智慧女神雅典娜,王家新用斧頭則劈開了怯懦、麻木和混沌,在緊張的對立衝突中彰顯勇毅與反思精神,在刀斧鋒刃的呼嘯中打磨和鍛造自己的詩藝與靈魂。這對於90年代中國詩歌的質地與擔當,都是一個不可或缺的提升。  二、錘打

  

  匠神赫菲斯托斯把圓球形的人一剖為二後,分開的兩人劇烈地嚎叫著,匠神沒有撫慰他們的痛苦,而是像把鞋子放在鞋楦上敲打一樣,不停地敲打著其中一人,使他半圓的身體有了平實而堅硬的胸膛。

  這是一個飽有蘊含的詩學隱喻。錘打,貫穿於雕刻的全過程,鑿子和刻刀一刻也離不開鎚子的作用力,直至雕塑成形。尼采把查拉斯圖拉從蠅營狗苟的市場中帶出,推向煉獄般的威蘇維火山,然後向世人宣稱:「唯一信條:要純潔。」要使他在痛苦中打磨,直到獲得「三度變形」的最終實現。對於詩人來說,錘打的過程是痛苦的,絕不像「捻斷數根須」那麼簡單;詩人在黑暗中發力,和自己打拚,一次次發問,「為什麼要把人與獸的殊死搏鬥∕留在一個睡不穩的夢中?」(《瓦雷金諾敘事曲》),他還得一次次「在詞中跋涉」,直到「靠近那扇唯一的永不封凍的窗戶」(《尤金,雪》)。這唯一的永不封凍的窗戶,在王家新看來,「也許就是永恆的藝術本身。只有到那裡……才會給我們的靈魂帶來真正的喜悅。」(《「走到詞∕望到家鄉的時候」》)

  王家新的拷問與錘打,首先是在「藝術與現實」的兩難境地中展開,最具代表性的詩作當然是《瓦雷金諾敘事曲》,詩作呈現出了十分可貴的張力。面對悲劇性的歷史以及由此帶來的壓力,詩人不肯低下頭顱,更不肯苟活,在內心劇烈的痛苦中,王家新找到了他的遙遠國度的心靈意義上的親人,「蠟燭在燃燒∕詩人的筆重又在紙上疾馳,∕詩句跳躍∕忽略著命運的提醒。」在經歷80年代的「青春期寫作」後,這首詩成為90詩歌轉型的一篇力作。詩中抒情的份量沒有減弱,反而有所加強,但它帶給讀者的感覺不是矯情,而是時代的激情。這似乎成了80年代的最後一次抒情,或者說最後的爆發。與此同時,這首詩帶有濃厚的敘事表徵,與常見的敘事不同,王家新把「我」作為劇情的角色之一參與其中,使得敘事帶有相當成份的自我對話和爭辯色彩。

  里爾克曾為「作品與生活」的分離苦惱不已,直到最後在一個細小的玫瑰刺上徹底解脫。這也是幾乎是所有詩人心中的鬱結。王家新在《詞語》中寫道:「為什麼你又想起了古希臘悲劇中的合唱隊?——它總是在那兒吸引著我們對死亡的衝動!」在我看來,這裡表面上說的是死亡,其實內核在於「藝術與現實」兩難境地的掙扎。命運與現實是一張巨網,人們無往而不在枷鎖和巨網之中。但是,在日神與酒神的雙重光耀之下,尤其是在酒神的引領下,藝術家便有可能獲得真正的自由。這就是尼采強調的「醉境」。進入醉境的人,甚至「不再是藝術家,而成了藝術品」。(《悲劇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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