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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仁愛的五個層次和四大關係

2015-12-14來源:共識網 作者:韓星

儒家的仁愛思想實際上已經包含了我們今天常常說的人與自身、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四個方面的關係。(本文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韓星教授於饒宗頤國學院「普適價值再思」論壇演講《仁者愛人——儒家仁愛思想及其普適價值》部分內容,注釋從略,由作者授權使用。完整講演參http://jas.hkbu.edu.hk/)儒家的「仁愛」在踐行上可以分成五個層次:首先,仁愛之心。也就是說你首先應該是個「仁者」,有仁愛之心,能夠愛別人。儒家認為這是根於人天生的性善而內在地形成的質量,是人的道德行為的發端。孟子是徹底的性善論者,他不僅指出仁愛是人天生的本性,而且強調惡是人性的喪失。把是否有良善之心,看成是人與禽獸最本質的區別。人之所以為人,就在於人共有同情心、羞恥心、禮讓心、是非心「四心」,即「良心」。按照孟子所言,有了「四心」也只是良心的開端,還要擴而充之,推而廣之,才會擁有完全的良心。其次,自愛。自愛包含了對自己身體的愛惜,強調仁愛是要從自愛開始,以自愛為起點(但不是以自愛為中心)不斷擴展的。代表性的觀點如「仁者自愛」,出於《荀子·子道篇》: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對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愛己。」子曰:「可謂士矣。」子貢入,子曰:「賜!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貢對曰:「知者知人,仁者愛人。」子曰:「可謂士君子矣。」顏淵入,子曰:「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顏淵對曰:「知者自知,仁者自愛。」子曰:「可謂明君子矣。」類似記載又見《孔子家語·三恕篇》。孔子對弟子提出同樣的問題,卻得到三個弟子的不同回答,同時又對不同的回答作出不同評價。我們分析孔子對子路、子貢、顏淵三位弟子問同樣的問題回答不一樣所下的不同的判詞就會明白,孔子把知人愛人,看得比為人所知和為人所愛重要;把自知和自愛,又看得比知人和愛人重要。這就是說,儒家的仁愛是要從自愛開始,以自愛為起點。一個不知自愛的人,即使愛人,也可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當然,人不能以僅僅滿足或停留在自愛,甚至以自愛為中心,而應該不斷擴展仁愛的境界,提升仁愛的層次。漢代的楊雄在《法言·君子》中說:「人必其自愛也,而後人愛諸;人必其自敬也,而後人敬諸。自愛,仁之至也;自敬,禮之至也。未有不自愛敬而人愛敬之者也。」這句話強調了人要自尊自愛。自尊自愛是關愛他人的必要前提。一個自暴自棄的人,不會對他人產生友好行為。喪失了自信心和責任感的人,也常常對別人採取損害的行為。北宋王安石還說:「愛己者,仁之端也,可推以愛人也。」(王安石《荀卿》)是說自愛是仁的開始,由此可以推廣到對別人的愛。明代呂坤的《呻吟語》還提出了「自愛自全之道」。自愛不是自戀,是自律、自尊、自強。一方面,依推己及人的原則,一個人如果不知自愛,沒有自己的情感體驗,如何能夠愛人呢?自愛與愛人是相通的。另一方面,自愛不僅是自己對自己的事情,它也要在人—我關係中實現,即有被他人尊重的要求。一個人如不自愛又何來他人愛己的需求呢?長期以來,我們過分強調愛人,沒有注意到自愛。沒有自愛作為基礎,愛人也是懸空的。第三,愛親人,即血緣親情之愛。孔子非常重視孝悌,主張處理一切人倫關係,都要從孝悌做起。孝悌是實現「仁」的根本。《論語·學而》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表明「愛人」要從孝順父母、尊敬兄長開始。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父母都不孝,他還什麼仁愛之心呢?所以,「孝道」乃為道德倫理的根本與基礎。惟有能行孝悌者,才能去愛他人,因此,孝悌為仁愛之根本。孟子進一步發揮了孔子的思想,他認為:「仁之實,事親是也。」(《孟子·離婁上》)「親親,仁也。」(《孟子·盡心上》)這裡的親親,包括愛自己的父母,也包括愛其他的親屬,仁愛當從侍奉雙親開始。儒家孝道思想以《孝經》為代表,將對親人的孝看成是溝通天地萬物的基本人倫道德,是貫穿於人生的全過程的,「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孝經·開宗明義》),這一點在漢代以後發展為以孝治天下,對中國文化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孝經·聖治章》有雲:「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不敬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假如有人不愛自己的父母,而去愛別人,那就叫悖德;不敬自己父母而去敬別人,那就叫悖禮。這話是符合道德邏輯的,怎麼能夠相信一個人連生他養他的父母都不肯親愛,能真心實意地熱愛他人?仁愛思想是從家庭血緣親情引申出來的,一個人只有首先愛自己的親人,才會去愛他人。離開了親情之愛,仁者之愛就成為無根之萍,無本之末。即使有這樣的愛,那要麼是虛偽的,要麼是由功利需要引起的索取式的愛。正如蓋樓房一樣,不先蓋第一層怎麼能夠蓋第二、第三……層呢?所以,儒家認為,愛人要從要自己的親人開始,然後推而廣之去愛別人。第四,「泛愛眾」,即愛一切人。孔子又將親情之愛推廣開來,要求人與人之間要充滿愛心,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 雍也》);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論語·顏淵》),強調對人要溫、良、恭、儉、讓。孔子講求仁愛,強調寬容。孔子說:「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論語·顏淵》)喜愛一個人的時候,希望他活得很好,討厭的時候,希望他死,既要他生,又要他死,這就是迷惑啊!這說明寬容是仁愛的應有之義。孔子要求統治者「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論語·學而》),國君節用而愛養人民,不要無窮無盡地使用民力,使老百姓有休養生息的時間。他還主張:「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論語·顏淵》)「泛愛眾,而親仁。」(《論語·學而》)《論語·鄉黨》記載,孔子的馬棚失火,孔子只問是否傷人,而沒問馬。這裡的人應該是養馬的奴隸。孔子關心養馬人的安危,說明他的「愛人」具有廣泛性,在某種程度上具備了朦朧的博愛意識,具有一種可貴的人道主義精神,也彰顯出孔子寬厚偉大的人文品格。孟子說:「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孟子·離婁下》)心中有仁,就能愛人,能愛人,別人也能愛戴你;心中有了禮,能尊敬別人,別人也就能尊敬你。愛戴和尊敬都是相互的啊!這家教導人們要對他人友愛、尊重,要能夠與他人和諧相處。孟子還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敬愛自己的父母,也要敬愛別人的父母;愛護自己的孩子,也要愛護別人家的孩子。人不要把自己的愛局限在狹隘的天地,不要太自私。《禮記·禮運篇》以孔子的話表達了大道推行的大同社會的理想狀況,說那個時候「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人們不只是親愛自己的親人,愛護自己的孩子,而是使老年人都有人尊敬奉養,成年人發揮自己的作用,小孩子有人撫養,矜寡孤獨廢疾的人都有人供養。宋代張載說:「以愛己之心愛人則盡仁。」(《正蒙·中正》)儒家的「泛愛眾」是有等級親疏之別的。儒家標榜「仁愛」,仁愛思想是按照「愛有差等」的原則,先親愛自己親人,再層層由內向外、由近及遠有等差地擴展到他人。孔子崇尚周禮,極力主張按照周禮的要求恢復君臣父子的秩序,他反對當時的各種僭越行為,要求人們做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求不同的人倫關係要體現不同的仁愛。如父對子要嚴愛,子對父要孝敬;君對臣要講義,臣對君要盡忠;朋友之間要講求誠信等等。第五,仁者與天地萬物一體。儒家還把仁愛之心推向天地萬物,達到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境界。《尚書·武成》反對「暴殮天物」,孔子雖然沒有把「仁愛」推及物的明確論述,但他對自然界的生命充滿了憐憫之情。《論語·述而》載:「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這就充分體現了孔子愛物及取物有節的思想。《孔子家語·曲禮子夏問》孔子之守狗死,謂子貢曰:「路馬死,則藏之以帷,狗則藏之以蓋,汝往埋之。吾聞弊幃不棄,為埋馬也;弊蓋不棄,為埋狗也。今吾貧無蓋,於其封也與之席,無使其首陷於土也。」孔子對死了狗馬都要把它們包裹了埋葬起來,顯示了對動物的憫愛之情。《孔子家語·禮運》引用了孔子的天下一家、中國一人的思想,「故聖人耐(能)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是說古代的聖人能夠把天下當成一家,把中國境內的人都看成象自己一樣的人。孟子發展了孔子的「仁愛」思想,認為對待別人,要將心比心,推己及人,推人及於萬物,提出「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的道德觀,主張推人及物,在愛人的基礎上,將愛心進一步向外推展,將仁愛精神和情感貫注於無限廣大的自然萬物,用愛心將人與自然聯結為一體。愛人的同時愛萬物,珍惜每一個生命的存在,儒家的生態意識、環保意識是在人倫道德的基礎上擴展的結果,就是今天所謂的生態倫理學。孟子提出「萬物皆備於我」(《孟子·盡心上》),追求人與宇宙冥合為一的境界。孟子還提出:「君子遠庖廚」:齊宣王看見被趕去祭祀的牛的可憐兮兮之樣子就動了惻隱之心,命令用一隻羊去代替它;對此,孟子認為齊宣王不讓那頭牛被送去作祭祀之用,是出於一種仁愛之心,但是齊宣王這樣做是「見牛未見羊」,不知道以羊代替牛去做「犧牲」時羊也是極其痛苦的。所以,孟子說:「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孟子·梁惠王上》)孟子認為,從禮儀的需要講,宰殺牛羊作為祭品是必須的,但是真正的君子對有生命的東西,看到它們活著,便會不忍心再看到它們死去;而聽到它們的悲鳴或哀叫,便更不會忍心再去吃它們的肉。所以,君子遠離殘害生命的廚房,正是源於「仁愛生命」這一善良而美好的心腸。孟子又將仁愛精神推而及於政治,從而產生了他的仁政學說。孟子認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這便是孟子的仁政論。在他看來,仁與不仁應當作為施政的根本。行仁政者得天下,失仁政者失天下,這是歷史經驗已經反覆證明了的。不仁者而得邦國尚有可能,「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要統一天下,得到天下人民的擁護,不施仁政是絕對做不到的。漢代董仲舒說:「仁之法,在愛人,不在愛我,……人不被其愛,雖厚自愛,不予為仁。」強調仁愛不能局限在愛自己,要擴展到愛別人,這樣才能體現仁的精神本質。董仲舒又說:「質於愛民,以下至於鳥獸昆蟲莫不愛。不愛,奚足謂仁?仁者,愛人之名也。」(《春秋繁露·仁義法》)。非但愛他人,連鳥獸昆蟲都要愛。所以,仁其實就是愛的同義詞。北宋張載則進一步說:「民吾同胞,物吾與(朋友)也。」人是我們的同胞,萬物是我們的朋友。愛人能夠使社會生態得到平衡,愛物則造成自然生態的平衡,把先秦儒家的仁愛思想發展到了一個更高的階段。此後,程朱理學、陽明心學對「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之說加以進一步詳化深化,陸九淵提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陸九淵集》卷三十六),二程說:「醫書以手足痿痹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認得為己,何所不至;若不屬己,自與己不相干。如手足之不仁,氣已不貫,皆不屬己。故博施濟眾,乃聖人之功用。」(《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朱子說:「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是說仁者是把天地萬物都看成是有生命力的統一的整體。王陽明認為:「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王陽明:《傳習錄》中)「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王陽明全集》卷二十六)闡述了天地萬物為一體,以及人對天地萬物的責任,要求統治者「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傳習錄中·答顧東橋書》)。這裡天下一家,中國一人的思想顯然是來源於孔子的。通過儒家仁愛踐行次第的分析,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儒家的仁愛思想是由自我為起點擴展到宇宙萬物的,對此,顏元在《顏元集·存性編》中概括說:性之未發則仁,既發則惻隱順其自然而出。父母則愛之,次有兄弟,又次有夫妻、子孫則愛之,又次有宗族、戚黨、鄉里、朋友則愛之。其愛兄弟、夫妻、子孫,視父母有別矣,愛宗族、戚黨、鄉里,視兄弟、夫妻、子孫又有別矣,至於愛百姓又別,愛鳥獸、草木又別矣。此乃天地間自然有此倫類,自然有此仁,自然有此差等,不由人造作,不由人意見。推之義、禮、智,無不皆然,故曰「渾天地間一性善也」,故曰「無性外之物也」。但氣質偏駁者易流,見妻子可愛,反以愛父母者愛之,父母反不愛焉;見鳥獸、草木可愛,反以愛人者愛之,人反不愛焉;是謂貪營、鄙吝。以至貪所愛而弒父弒君,吝所愛而殺身喪國,皆非其愛之罪,誤愛之罪也。從這段話中我們不難看出,作者是在性善論的前提下,認為人的本性就是仁,仁的自然流露就是愛。這種愛是有層次的,是從父母,到兄弟,再到夫妻、子孫,再到宗族、親戚、鄉鄰、朋友,再到百姓,再到鳥獸草木層層擴展的。作者強調這一層層擴展的愛的次第就是宇宙自然的秩序,不是人為造作的,也不由人的主觀意志來決定。因此,人類必須遵循這樣的愛的次第,愛的正確、愛的準確,不要誤愛。還要把這樣的愛與義、禮、智配合起來,確立人類合情合理的倫理道德秩序,以保障社會的和諧穩定。如果不是這樣,就是氣質偏駁的誤愛,如現實中那些官員愛二奶、三奶甚於父母妻子,某大款愛寵物狗甚於父母,讓父母當保姆來為自己伺候寵物狗,等等,都是誤愛。總之,通過以上梳理,我們可以看出,儒家的仁愛思想實際上已經包含了我們今天常常說的人與自身、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四個方面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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