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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建 : 不想當編劇的勞教犯不是好廚子

【憑什麼總是他走狗屎運啊?】

有這麼個傢伙,1971年進工廠,幹了幾個月就退職,理由居然是「廠子里不自由」;他也不怎麼會做飯,居然混進西安電影製片廠當上了廚師。1983年趕上「嚴打」,他因為跳貼面舞被抓,在監牢里待了幾個月,被判了勞教,押送回原單位執行。但此人會畫兩筆畫,後來升職當了美工師。再後來,他開始寫字,寫了《最後的瘋狂》《瘋狂的代價》《黃河謠》《霸王別姬》《活著》《秦頌》等電影,在世界級電影節頻頻獲獎。這個傢伙就是:蘆葦。

以我現在的老當益狂,老當益痴,是不大肯服人的。大陸之內,鐵窗之外,我服的人大概伸一隻手就能數過來,蘆葦是其中一個。

七八年前在電影學院偶遇蘆葦,聊起張藝謀,兩人一陣唏噓。那時候,張導演剛剛拍了《英雄》。近年來,美國、歐洲不時有編劇和教師來中國講課(我們總說他們是來「支教」的),這些人講起課來那叫一個汪洋恣肆,我們一般是在下頭做醍醐灌頂狀。但只要讓蘆葦出場,授課就得立刻改叫「對話」。啥美國編劇啊、編劇教學大師啊,羅伯特·麥基啥的,全不好使。

蘆葦的確鎮得住場,由他編劇的《霸王別姬》獲得了戛納電影節最佳影片「金棕櫚獎」、國際貢比西影評人獎,還曾經得到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一般的人有這一部作品就夠吃一輩子了。可沒過兩年,他又得獎了。蘆葦編劇、張藝謀導演的《活著》獲得了戛納電影節評審團大獎、紐約及洛杉磯影評人最佳外語片獎。

蘆葦還有一大堆別的片子可以得瑟,他編的《秦頌》獲得聖塞巴斯蒂安電影節評委團特別獎;他自己導演的《西夏路迢迢》獲「金雞獎」導演處女作獎、瑞士洛加諾國際電影節青年評委獎、美國聖巴巴拉國際電影節評委會獎、土耳其國際歷史電影節最佳影片大獎。

我一直堅持認為,他給陳凱歌和張藝謀編劇的那兩部作品,是這兩位大導演最好的作品。照這兩位同窗現在的勢頭看,「之一」兩個字是再也用不上了。

【啥叫個精神貴族】

蘆葦劇編得好,人也爽快、直率,對自己的作品、對當下中國電影和文化,都是有話直說。最近,他把自己跟王天兵的對話攢在一起,出了本《電影編劇的秘密》。此書影響力不僅在電影界,還因為直擊當下中國大陸的文化、文學,引起了一些大眾範圍的討論。前天我到萬聖書園去,看見這本書就放在收銀台旁邊的前台,據萬聖的老闆劉蘇里說,書賣得不錯。

這本書絕不是常見的文化記者訪談,而是蘆葦和王天兵兩人的對話,一種真正意義上對話。在我看來,這本書可以跟王朔和老俠的那本對話《美人贈我蒙汗藥》相提並論。在這種真正有精神對話的書里,既看得到對話者的人格面貌、也看得到他們對當下中國社會進行文化思考的分量,這是兩個人思想與精神的交流、對抗、調情。

關於蘆葦這個人,我有很多疑問,其中之一就是,他從文革那種文化完全被摧毀、價值觀幾乎完全被顛倒的年代走出來,憑什麼能寫出《霸王別姬》《活著》這許多堪稱「神跡」的作品?回想起來,有一件事也許能讓我們看到蘆葦的一些天性:蘆葦進工廠的時間是1971年,而我也是這年進廠。我在工廠心安理得地做了8年電焊工,看兩本灰皮書就很顯派了,就覺得有檔次了。可蘆葦呢?在工廠裡面待了兩個月他就「出性格」了,居然跑到人事幹部那裡去辦了退職手續。這對於現在常跳槽的小年輕來說,這種事可能很無所謂,但放在那個時代,可是石破天驚的事情,1971年啊!退職後去幹啥呢?他開始去讀羅素、讀維特根斯坦、看契訶夫。前幾天我在微博發過感嘆:這才叫做個精神貴族。想起王小波的那篇文章《一隻特立獨行的豬》,蘆葦這個人,就算是投胎成豬,也不會是一隻老老實實的豬。

所以,他才能走到今天。

【臭名昭著的好萊塢類型模式】

最近,我把電影《霸王別姬》找出來又看了一遍。這部戲,從頭到尾,沒有一場掉下來,沒有一場是軟的。電影開始,兩位主人公在文革後又來到劇場里,準備演《霸王別姬》;到了電影結尾,兩個人還在那裡,他們演虞姬自刎那場戲,虞姬拔刀自刎,人生和舞台戲劇合成一體。《霸王別姬》是蘆葦的編劇章法和陳凱歌的鏡頭調度的完美組合,相當漂亮,整個作品渾然一體,不僅寫了段小樓、菊仙和程蝶衣的三角關係,更寫出了時代的巨手如何插足他們三人的命運。《霸王別姬》和《活著》浸透了1980年代思想突進運動的成果,開始嘗試在主旋律的紅色話語體系之外展開新的歷史敘述,是第五代導演用大眾可理解的講故事模式敘述的新史詩。

(資料圖:蘆葦與《霸王別姬》主演張國榮。圖片來自網路)

從劇作方法、劇作技術這個角度,蘆葦總強調對商業電影「類型」的認識。1987年,蘆葦編劇的《最後的瘋狂》問世,這大約是中國大陸第一部用明確的類型意識來創作的警匪電影,其中警察與犯罪分子兩人的性格和身份設置有一種鏡像關係。結局處,警察在火車上處理帶炸藥的犯罪分子一段,也與世界電影作品多有借鑒和對話。

蘆葦多次講到,他在幫忙寫《雙旗鎮刀客》的故事時,就是明確按照好萊塢西部片的敘事模式來編,但他也強調過自己對類型模式的改寫。在《雙旗鎮刀客》這部片子里,他用一個小孩的形象完成了武打片中武林高手的角色功能。

在我看來,好萊塢電影在中國大陸的啟蒙意義一直被低估了。在主導文化當家作主,商業文化價值混亂的當下格局中,就講故事的章法、視覺效果、傳播共通情感和人道主義來看,好萊塢是文化先鋒。但是在電影學院乃至整個大陸,商業電影、好萊塢曾經名聲十分可疑。

【「善之中心」與「道德合約」】

蘆葦強調用好萊塢的類型電影創作方法來講故事,其實底層有個認識在裡頭,那就是一種對敘事規範的尊重、一種與觀眾交流的意願。這就不僅僅是電影技術和敘事方法的事了。蘆葦非常強調電影故事中的「道」,這就是他總愛念叨的東西:價值觀。

好萊塢的編劇們不會講這麼理論的詞兒。在羅伯特·麥基的《故事》中,他反覆講的是「善之中心」。他說:「隨著故事的開始,觀眾會自覺地或本能地考察負載著價值的世界和人物的全貌,力求分清善惡、是非以及有價值的事物和無價值的事物。他們會力圖尋找『善之中心』。一旦找到了這一核心,情感便會傾向於它。」

上個月我與羅伯特·麥基做訪談的時候,特地請他仔細談了故事中的「善之中心」——這不是說要故事中的人物都做好事,也不是迴避對人性中惡的揭示和認識,而是講究故事中所肯定的價值觀,是在善與惡的對立中所顯現出來的一種正面的「精氣神」。是的,我們讀一個故事,聽一個敘述,往往與作者有一種盡在不言之中的「道德合約」。讀者必得接受了這些用來安放故事框架的價值默契,才會覺得故事說得好,覺得被點到了什麼於是怦然心動,覺得心不由己地同情故事中的人物。

咱中國也有這個講究:「道」相同,才可「謀」。如果沒有對主人公生存境遇的直面和嚴肅、嚴酷的剖析,沒有對藝術自由、精神自由的嚮往和弘揚,我們的故事就會變成一種硬講道理,灌輸理念的雜耍蒙太奇。前幾天,蘆葦在北京的百老匯影院談電影,他憂心忡忡的,就是中國電影的價值觀這個事兒。

所以,我對蘆葦談故事的價值觀心有戚戚焉。我曾寫過不少文章來講中國電影的價值觀缺陷。比如姜文的《讓子彈飛》,張牧之為了發動群眾,為了搞革命,為了創造「沒有黃四郎」的所謂公平新時代,就能把假黃四郎砍了頭,他憑什麼這麼干?還戰刀飛舞,血色飛濺!這就是典型的價值觀盲區。蘆葦對一些老朋友、多年的合作者也都直言不諱,他曾明確點穴張藝謀,說《金陵十三釵》價值觀有問題:憑什麼妓女就不怕被強姦?編導一定要安排她們捨身去救女學生?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如果把當下的一些大片與《活著》《霸王別姬》比較,就可以感覺到看後兩部作品時有一種氣在頂著,啊,做人應該像那樣的,我們的生命不應該這樣過活!

(責編:賈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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