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哲辛波斯卡
詩哲辛波斯卡
- 2012年10月13日 星期六 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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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蘭現代詩人總是給我們「思想」的印象,米沃什、赫伯特、辛波斯卡(又譯希姆博爾斯卡)、扎加耶夫斯基,都是如此。這也許是因為在東歐,詩人承擔了跟在西歐和美國不一樣的社會角色,其在民族和國家的思想版圖上有著不同的使命和分工。在古代,詩人們筆下有著淳樸統一的世界觀或宇宙觀,尚未被學科細化損害成支離破碎的感覺碎片和不知所云。在以前的東歐,在整體主義的壓力下,也許詩人們仍舊保留了一種反向的整體主義?這使他們得以保持一種整體的世界觀?我們看到,作為思想家的米沃什和作為詩人的米沃什是同一個米沃什的兩張面孔,這兩張面孔說的是兩種語言:詩歌和散文,但這兩種語言所表達的思想是相似的。我們想起了但丁的托馬斯哲學,我們想起了魯米的伊斯蘭神秘主義,以及作為道家詩人的陶淵明等等淳樸時代的詩歌哲人。在東歐這裡,作為獨特的社會、歷史和文化現象,詩人與思想家的身份仍舊是濃縮在一起的,沒有分開。 從「整體主義」到個人洞見 二戰後的世界文學,所有紅色國家很快以衛星國的形式圍繞著蘇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指揮棒旋轉,世界範圍內的社會主義文學席捲亞非拉,波蘭和中國自也不能例外。除了語言文字的不同之外,我們在所有社會主義國家的官方刊物上所見到的詩歌,從內容到形式,都有驚人的相似。如果你比較一下早期辛波斯卡所寫的讚美青年工人、義務勞動、列寧、世界和平,以及諷刺美帝國主義的詩歌,便會發現它們跟同一時期郭小川、聞捷、艾青的詩歌沒什麼區別。從主題(如頌歌)到形式(如樓梯體),它們的原型都在蘇聯那裡。如果抹除作者的名字,除了字句的老成與否之外,你看不出在內容思想上它們有多少差別。那確實是一個「集體創作」的時代。 波蘭改革風波影響到辛波斯卡,她開始擺脫「集體創作」,而接受西方的影響。但這會不會使她捲入另一種「整體主義」,按照另一種哲學、意識形態或「範式」去創作呢?看來詩人沒有。因為她逐漸找到了自己擅長的領域、題材、主題,以及更重要的寫作態度和方法。而在這一切中,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詩人觀看世界的角度變了,這使她擺脫了官方既定的統一的世界觀,而總是能夠有對於世界的不同的「洞見」(insight)。世界還是同一個世界,但是當你能夠洞見到新的層面或方面時,世界就彷彿不一樣了。洞見是個人的發現,當洞見越來越多時,世界也就越來越豐富了。這跟按照統一的世界觀和統一的技法來寫作只會導致世界越來越貧乏正好相反。當這個國家大部分的詩人寫作都是陳詞濫調,或者無病呻吟時,你能提出一個出奇不意的新的洞見,而且在文字上做到精省,語調上做到幽默和諷刺,你的魅力誰能抵擋,誰不會從催眠曲的會議昏睡中醒來聽你朗誦,會心地偷著笑呢?這正是發生在辛波斯卡那裡的事。
雖然略有一些對政治的曲折諷寓(如《對色情文學的看法》、《結束與開始》),辛波斯卡本質上卻是一個哲學詩人。即使是跟政治有關聯的詩作,也能泛化為哲學問題(如《烏托邦》、《希特勒的第一張照片》)。對於可能、偶然、時間、情感、進化,她有著濃厚的興趣。跟米沃什在天主教的心腸和進化論的頭腦之間激烈掙扎不同,辛波斯卡可以說是一個進化論者。無神論在她這裡簡直是不言而喻的,這是她繼承的紅色波蘭的遺產。我們從她的不少詩里看到她對於人類進化的思考,以及對於小動物之死的哀憫(如《眼鏡猴》、《失物招領處的談話》、《俯視》)。
由於長期寫作書評,辛波斯卡養成了「雜食」的閱讀習慣,這有助於開闊她的詩歌視野,並且使她的詩歌能有新的角度看人生,真是「功夫在詩外」!她最長的一首詩《與石頭交談》大概跟她讀地質學有關,而《一粒沙看世界》則簡直就是物理學家在看世界了。
少女辛波斯卡與八十歲的辛波斯卡
我最近因為受汕頭大學的邀請,來給學生做一個「夢與生死」的系列講座,裡面談到人類對於世界的主觀建構,如我們能夠聽到聲音,看到顏色,感知到時間的消逝,其實都脫離不了人的感官和感覺的主動建構,就「客觀」世界本身而言,是既沒有聲,也沒有色,也沒有時間,世界變得如此聲色動感,乃是因為「有情」的感官結構。由於隨身帶了兩本辛波斯卡的詩集(《這兒》英文版和《萬物靜默如謎》中譯本)翻閱,我發現她的不少詩跟我要講的觀點十分接近,因此選了好幾首詩,讓學生去翻譯和理解。
《這兒》是她2010年出的詩集,很薄,但跟米沃什晚年的詩一樣,也仍舊保持著她的一貫風格,並且更多地思考本己的哲學問題——臨近死亡總是使人思考生死問題。按存在主義的說法,這才是哲學應該思考的唯一主題。作為無神論者和進化論者,她不像米沃什那樣在宗教問題上徘徊。但這不妨礙她思考記憶、同一性、歷史。裡面一首詩《少女》是寫她的自我同一性問題的。作者在八十幾歲時想,她還是那位十幾歲時的辛波斯卡嗎?從身體到知識到詩作,再到對世界的態度,幾乎沒有什麼相似的。這跟僧肇《物不遷論》里梵志回家時不敢肯定自己就是以前的梵志,而只是說兩個梵志「相似」有異曲同工之處。《與難磨的記憶共處》則涉及記憶對人的折磨,最後一節是:「有時我煩透了她。/我提出分手。永永遠遠。/她會帶著憐憫地向我微笑,/因為她知道,那也會是我的終了。」記憶各種各樣,就作為視覺和聽覺中的「滯留」的瞬時記憶而言,它建構了我們對於「運動」和「時間」的感知;就作為「歷史」的長時記憶而言,它建構了我們個體的「小我」和民族、社會的「大我」。辛波斯卡這裡是懷疑她的「小我」的同一性。這跟她在諾貝爾文學獎演講詞「詩人與世界」里所說的詩人總是意識到「我不知道」是相一致的。看來她確實是不知道這個八十歲的辛波斯卡跟那個十來歲的辛波斯卡除了名稱一樣外,是否真有什麼「同一性」。
從一粒沙看世界
《一粒沙看世界》曾經是辛波斯卡詩集一個英譯本的名稱。這首詩的內容本身則頗具禪宗的「空」的意味:就客觀世界自身而言,並沒有我們人類賦予或「強加」給它的一切,比如一些概念、情感的感受和理性的理解。世界只是世界。世界有聲有色,有美有丑,有運動與時間,只是我們自己所「幻現」出來的。也許辛波斯卡讀過一些相關的哲學、宗教和物理學的著作?我認為在這裡值得引用一下這首詩:
我們稱它為一粒沙,/但它既不自稱為粒,也不自稱為沙。/沒有名字,它照樣過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獨特的,/永久的,短暫的,謬誤的,或貼切的名字。//它不需要我們的瞥視和觸摸。/它並不覺得自己被注視和觸摸。/它掉落在窗台上這個事實/只是我們的,而不是它的經驗。/對它而言,這和落在其他地方並無兩樣。/不確定它已完成墜落/或者還在墜落中。//窗外是美麗的湖景,/但風景不會自我觀賞。/它存在於這個世界,無色,無形,/無聲,無臭,又無痛。//湖底其實無底,湖岸其實無岸。/湖水既不覺自己濕,也不覺自己干,/對浪花本身而言,既無單數也無複數。/它們聽不見自己飛濺於/無所謂小或大的石頭上的聲音。//這一切都在本無天空的天空下,/落日根本沒有落下,/不躲不藏地在一朵不由自主的雲後。/風吹皺雲朵,理由無他——/風在吹。//一秒鐘過去,第二秒鐘過去,第三秒。/但唯獨對我們它們才是三秒鐘。//時光飛逝如傳遞緊急訊息的信差。/然而那隻不過是我們的明喻。/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虛擬的,/訊息與人無涉。(陳黎、張芬齡譯)
辛波斯卡的詩,已經有幾個中譯本,其中有兩三個還是直接從波蘭語譯出,但讀來常令人感到差強人意。詩歌作為一種獨特的文體,除了「詩關別才」外,還要求譯者跟詩人能夠「心有靈犀一點通」,因此對譯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所有翻譯中,詩歌是最難譯的,因為詩歌本身就是「語言的藝術」,一種語言的丰采和微妙,有時就體現在那麼短短的幾行詩中。世上已無戴望舒,世上亦少梁宗岱,現在我們要求於詩歌翻譯者的,就是盡量準確、忠實地傳達出原作的意思,對於「神采」的一面,能有當然好,不能有也不奢求。在物價、房價飛漲的時代,詩歌翻譯是絕對「愚人」的行為,非真心愛詩者不會為之。在這時讀到台灣詩人和翻譯家陳黎、張芬齡翻譯的《萬物靜默如謎:辛波斯卡詩選》(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真是如飲甘露。儘管有些許台式的文言句式顯得滯重,而與辛波斯卡輕靈跳脫、舉重若輕的風格略有不同,這個版本卻是我所見中譯本里最忠實於詩人自己的。辛波斯卡詩的幾個英譯本,都經過詩人自己和譯者的商量和校對,可說是非常精湛。而且辛波斯卡的詩,是真正的「世界詩」——她的詩更重「洞見」的理性傳達,而不是跟波蘭語糾纏在一起的感性抒情——因而更帶有普遍性,也更具有可譯性。因此,儘管陳、張是從英文譯出,我卻覺得它超過了從波蘭文譯出的版本。譯者的英語教授和詩人的雙重身份,使他們有了跟辛波斯卡「通靈」的條件。就此而論,真是「詩無達譯」啊。
□周偉馳(詩人,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所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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