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區柯克懸念故事集》8
空包彈 那天下午,吉恩走近演員俱樂部的酒吧時,裡面沒有多少會員。他的進入,吸引了少許觀眾,雖然觀眾不多,但他的進入還是頗為戲劇化。他跨進房間,走到吧台前,目不斜視,誰也不看,只向艾迪要了杯酒。不過還在下雙陸木棋的人停戰了大約半分鐘,在演員俱樂部里,下雙陸木棋很少有停歇的,那怕短短的一會兒。在打撞球的一個人抬頭看了看他,再低頭擊球的時候,沒有擊到該擊的球,他的對手也是因為那一分神,也沒有打到,很奇怪的是,兩個人都沒有開口詛咒,這種事簡直前所未有。 艾迪給吉恩倒酒,酒吧里又恢復正常。 我無法說別人對他有什麼想法,但我個人很欣賞他的做法,要做好那件事,所需要的勇氣,任何人都無法了解,除了吉恩和我之外——假如我能做的話。 我放下正在閱讀的報紙,走到吧台前,折起報紙,似乎是一件很滑稽的事,因為報紙的頭版頭條新聞刊載的就是每個人都熟知的事:前一天晚上,吉恩曾殺了一位有名的女人,或者說,涉及一位名女人之死。 她的名字叫貝蒂,是百老匯流行戲製作人的妻子,吉恩在「Next to Good」這部戲裡擔任男主角,當貝爾先生選擇他擔任這部戲的主角時,他是個年輕英竣光芒萬丈的演員,換句俗話,就是正處於事業的巔峰。有人說,吉恩之所以能得到那個角色,是因為貝夫人喜歡他。這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吉恩是那角色的理想人眩因為碰巧,那齣戲是我編的。我也知道他有家有室,也知道他在未成名時,在四處尋找工作和劇院的那些年月里,身邊總有一位可愛的女伴,目前他有兩個孩子,家在城郊。我也知道,過去的六個月里,吉恩和貝太太經常一起出沒於公共場所。以上是我所了解的一切,因為城裡的每位專欄作家,對這些內容都報導過兩次。 我走到吉恩獨自站立的吧台,當酒保艾迪抬頭看時,我指指吉恩的酒杯,說:「來杯同樣的。」 艾迪看了我一眼,「雙料威士忌?」他知道我平時是喝淡酒的。「 吉恩根本瞧都不瞧我一下。 「來一杯雙料威士忌,你這愛爾蘭傻瓜,少羅嗦!」 艾迪咧嘴笑。他經常和會員們開玩笑,假如我們偶爾不和他開玩笑的話,那他就太寂寞了。 總之,昨天吉恩和貝蒂在「漫廳餐廳」里喝過酒,還在聊天時,貝爾走進來。
貝蒂從前年輕時是個很美麗的女人,現在四十八歲,仍然迷人,風韻猶存。 今天的報紙對昨天發生的事做了很詳盡的報道,因為餐廳里全是百老匯的人,他們都認識他們三個人,警方要找目擊證人也不難。 貝爾向吉恩和貝蒂坐的桌子走過來時,他們正在喝咖啡。貝爾伏低身子,低低地對太太說了些什麼,別桌的人聽不見。然後吉恩站起來以同樣的低低的聲音說了些什麼,然後,貝爾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扔到桌子上,吉恩說了些什麼,貝爾回答,樣子顯然非常憤怒,然後,他就向吉恩沖了過去。這時,吉恩從口袋裡掏出手槍。 以後發生的事情,像事情開始突然發生一樣令人好奇。貝爾扔在桌子上的那張紙,好像是他太太寫的一張便條。條上寫著:今天最後一幕戲後,立刻到「漫廳」 來,快來,蒂蒂。 同這紙條一起的,還有一封信,是用打字機打的,寫的「貝爾親啟」。 吉恩在結束演出之後,匆匆謝過兩次幕,急急回到化妝室,用毛巾擦掉臉部的化妝。然後連戲服都來不及換,穿著格子粗呢外套和法蘭絨長褲,就趕到拐角的餐廳——他們平常見面的地方。 因為這樣,他外套口袋裡才有裝著空包彈的手槍,那是「Next to Good」最後一幕戲用的,向一個敞開的窗戶開一槍,嚇走一位潛伏的小偷,這個情節,誰都可以記得。 「當貝爾走到桌旁,開始詛咒我的時候,」事後《每日新聞)引用吉恩的話,「我唯一的想法是要他閉上嘴,她太太和我只是好朋友,但是有人寄了一封下流中傷人的信給他,指責我和貝蒂有苟且之事,而且附了一張條子,條子上寫明我們今天要在何時何地見面。 他歇斯底里——簡直瘋狂了。「 無論如何,他們之間有了激烈的、不可原諒的話說出來。貝爾顯然氣瘋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向吉恩衝過去,後者想到口袋中的手槍。當然,它實際上是沒有殺傷力的,因為裝的是空包彈。他掏了出來。 目擊者異口同聲說,有一會兒,吉恩用手槍控制住了貝爾,使他處於進退兩難之中,這時,餐廳的服務生開始向他們走去,力圖勸開他們。接著,兩個男人各說了些什麼,於是,貝爾跳過去奪槍。 他們倆掙扎廝打,兩個人都抓著槍。咖啡濺到貝太太身上,她開始叫並且跳起來,瘋狂地去抓兩個男人,這時槍走了火——開了兩槍,服務生圍攏過去。 貝太太向前倒在桌子上,然後滑到地板上,有一會兒,餐廳里令人難以置信的安靜,沒有人肯接受剛剛見到的事。 貝太太奄奄一息。 因為手槍裝的不是空包彈,而是實彈,一顆打入她的嘴角,進入腦部,另一顆打到左乳房,距心臟不遠。她在附近的醫護人員急忙趕到之前,早已氣絕身亡。 吉恩喝下酒,對酒保說:「再來一杯。」酒保急忙為他斟酒。這時,他才第一次看到我。 我說:「嗨!」 他只舉舉杯,做一個友善的手勢,算是回答我。他的眼睛黑黑的、充滿疲倦。 我一飲而盡,喝完杯中的酒,然後將酒杯推向艾迪,示意他再來一杯。我告訴吉恩:「沒有人責怪你,每個人都了解你的感受,發生這種意外,不能怪任何人。」 沒有人責怪他,那是事實。警方把他和貝爾帶到警局,審訊了一個通宵,但是早報報道說,經過驗屍、十六分局和兇殺組的偵查。 都認為不是故意殺人,是「意外死亡」,是一次荒謬的巧合。因此。 兩人都被釋放。 事實上,偵查結果暴露出一種令人吃驚的諷刺。吉恩用來表演的那把槍,總是由管道具的人來裝彈的。管道具的人最近進了一批新的空包彈,五十顆裝,六大包,裡面被暗暗換了一盒真子彈,警方在道具室里找到了那些真子彈。因此,那天下午,當吉恩在最後一幕射出一發子彈時,他射的是一顆真子彈。這點經過檢查劇院的後磚牆可以證明。 沒有人注意到背景幕上的小洞,管道具的人事後也說,他在裝空包彈時,也沒有注意到那是真子彈。因此,貝太大實在死得冤枉,她的死全屬意外。 艾迪走開,我靠近吉恩身邊,靜靜地說:「吉恩,什麼事使你覺得非殺她不可?」 他沒有說話,只是皺了皺完美的鼻子,這點就告訴我,我的說法正確。那並不稀奇,我正推論出事實真相,我相信你也能推論出。 吉恩說:「你喝多了,或者說你是個傻瓜。」 「兩者都不是,你會平安無事的。要不要我告訴你,你為什麼會平安無事。」 他兩眼直楞楞地盯著吧台後面。 「你的說詞有一個弱點,但是警方一直沒有察覺,因為他們不像你那樣了解貝蒂,問題出在她寫的條子上,貝爾是昨天從郵差手中接到那封信的,那天正是命案發生的同一天,所以很明顯的,信是前一天寄的。但是信是約你『今天』見面,那正是貝爾接到信的那一天,我打賭,隨條子寄的那封討厭的信里,強調你們是在那個時候在餐廳見面。」 「那些表示,貝蒂親筆寫的那張條子必定是好些時候以前寫的,而且是被留下來的,準備在適當時候派上用常被誰留下來呢?那隻能是她傾心而有興趣的人,而且是最近有來住的,那麼這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你。」「你瘋了!」 「不,只是謹慎的推理,從這件事的表面看,我的看法完全不合情理,為什麼人們要給她丈夫寄那樣的條子,外加一封只會引起公然衝突的下流信?」 「為什麼你是可能做那件事的人?甚至單是想像,那也是荒謬的,可是看看結果,什麼是結果,貝蒂被殺了。」 「你不可能被懷疑?當然不可能。你對她很有吸引力,經常有人看見你和她在一起,那是你真正的掩飾。那就是為什麼,你膽敢在餐廳、在眾目睽睽之下行事,你謀殺了她。」他不再抗議,只是低頭聆聽。 「做那種假定,似乎瘋狂,」我說,「但是一切都符合事實。誰有機會到後台道具室調換一包真子彈,以便事後被發現?你有。誰有機會卸下空包彈、換上真子彈?管道具的沒有錯,是裝了空包彈,雖然每個人都認為是他裝的真子彈,但只有你有卸下空包彈、換上真子彈的機會。誰能肯定在舞台上開槍射擊時,不會傷到任何人,只有開槍的人。」「你怎麼——為什麼你認為你知道這麼多,這麼清楚?」 「因為我知道誰有殺她的動機。我知道,你也知道,但警方永遠不會知道。她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女人,她利用男人就像吸紙煙一樣,她的需求是驚人的。這使我想到原先的問題,她需要你什麼而你不願意?婚姻?」 他微微不被人覺察地點點頭。 「我也這麼推想,你愛事業,為了達到目的你順著老闆太太的意思,但是你也愛自己的太太和家庭,你不願讓她把你生命中最具意義的一切拿去。於是,你想出一個瞞天過海的方法來殺她。將一個公共場所當舞台,誘使她丈夫吵架——先是用信,再當面侮辱,再掏出你假裝不知道是真子彈的槍,讓他先動手過來搶,因為你比較年輕力壯,等槍對準適當的方向時,你就扣兩次。除了認為是意外事件,誰還能認為怎樣?」「是什麼給你的暗示?」 「我已經告訴你,我以前曾認識她。二十年前,那時我年輕,寫劇本很有前途,當時長相也屬英俊,而且婚姻美滿,情況和你現在差不多,因此,我知道她可能想什麼。你知道,我的婚姻最後破裂了。她能活到現在,算是她的運氣,她是玩弄男人的好手。吉恩,沒有人告發你,放心好了。再來一杯如何?」 槍擊事件 雙石事件,報紙上幾乎沒有刊登。我想它不像電影明星挨槍擊那樣,是轟動新聞,但是它是一樁巧妙的槍擊,巧妙得連警方也不知道它其實是謀殺案。 我知道,因為我是沙利的情人。當然,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他在計劃什麼。他總是對我說:「黛黛,假如能幹掉老雷蒙那該多好,呃?那樣,店鋪就是我的,不用分賬了。」 沙利總是稱他「老雷蒙」。雷蒙是「雙石」店的股東,我有個印象,以為他是個年紀很大的人,但當我第一次遇見雷蒙的時候,我相當震驚,因為雷蒙年紀與沙利相仿,他有一雙明亮的黑眼睛,烏溜溜的如同兩汪秋水。他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就注意到了我的發色——金色並稱讚了它。 沙利卻從來不在意,我剪掉頭髮他也不注意。沙利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他瘦削,還有點神經質。他喜歡賭馬,經常是輸的。但是和他上夜總會、豪華餐廳和馬場院是很好玩的。 我和沙利聚在一起,他給我買衣物和一些珠寶。認識他的時候,我幾乎是一無所有,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一個女孩子總得有一些衣服和首飾。然後,他為我弄一幢好公寓,而他呢,幾乎每晚都在那裡。 有時候他情緒也很不好,他會告訴我他心中的苦惱,多半是因為雷蒙。雷蒙約束住他,沙利想要擴展業務,但雷蒙特別保守,他總是堅持有多少資本,就做多少。 他們的店開得相當成功,有兩位店員和一大堆存貨,店後面是一儲藏室和兩間辦公室,有一道後門,他們從沒有鎖過。它是鐵門,從裡面用門閂關祝沙利向我解釋過,沒人能從小巷裡進去,他們只利用後門卸貨。 有幾次我到店裡去,看見沙利和雷蒙正在對吼,沙利說雷蒙錢攏得好緊,雷蒙說有人那樣是好事。 雷蒙總會注意到我的衣服,說衣服美麗,我也看見他在看我的雙腿,那是在欣賞。我真不明白沙利為什麼稱他老雷蒙。 我常常問沙利,為什麼不和雷蒙分手。他說,如果那樣的話,要損失大筆稅金什麼的。但是他們兩人不和,每當沙利幾杯酒下肚,嘴裡立刻滔滔不絕地講,假如能踢開老雷蒙的話,會有多好。 我真是聽厭了,有一次我說:「喔,我看雷蒙不壞……」 沙利一聽便跳起來,怒吼說,雷蒙如何每天早上總是同一時間到店裡,又如何以同樣表情拆信件,如果有人離開一會,或是把他的鉛筆放錯了地方,他都會注意到。 他時常大聲說些雷蒙的不是,因此,有一天晚上他在一張紙上做記號,而不是大吼大叫的時候,我知道那是個例外。他不告訴我為什麼,只是說:「老雷蒙星期五晚上總是在辦公室里做到很晚的,他整理賬簿。」 這點我早已知道。他一件事總要告訴我一千次以上,雷蒙如何老是在清點店裡的每樣貨品。 沙利抱怨雷蒙吝嗇,但是他自己也不見得慷慨。我從沒法私下存一塊錢,住公寓和穿衣服均無問題,但我從沒有錢預支,他只給我錢支付租金,給我飯吃,酒喝,如此而已。他又對當前的物價了如指掌,總是把錢放在一隻中國花瓶里,說:「房租在這裡。」像遊戲一樣,每當他一走,我就抓起花瓶,看他能給我多少。 從來沒有多過。 總之,有好幾個月,我聽沙利不停他說:「我真希望幹掉老雷蒙!」 然後,有一天,我覺得他有一星期沒有說這句話了。那真不平常,因此我瞧瞧他,他好像十分心不在焉,不錯,他有心事。 幾天以後,我碰巧發現他大衣口袋裡有支槍,那是一把槍柄嵌珍珠,槍身鍍鎳的小手槍。我沒有碰它,也沒有向沙利說我曾看見過它。 因此,當沙利要我在星期五晚上舉行舞會宴客時,我並不覺得意外,我問他雷蒙來不來的時候,他只是大聲地笑。 「雷蒙只喜歡他自己的宴會。」他這樣告訴我。 他自己也列入客人名單,我認為他把城中的每一位酒徒都請到了。因為他在那隻中國花瓶里多放了些額外的錢。我不難猜到,他的宴會是個掩飾,一個他不在槍擊現場的證明。乘車到店裡,只需十分鐘。 之後,我發現其他細節,你知道他會如何籌劃它。沙利是一個真正狡猾的人,他作出了一個很精細的計劃,以便於警方認為是歹徒從後門進入。門是上閂的,有一個楔子,楔住橫閂。星期五晚上下班前,他取下楔子。我看見沙利的汽車停在小巷裡,引擎發動著。這些,我是在警方拍攝的照片中看到的。 總之,他用刀尖穿過門縫,挑起門閂,打開店鋪後門。 就在那個時候,雷蒙開槍,正打穿沙利的心臟。 兩天後,就在警方來告訴我,沙利企圖殺害他的股東,反而被殺後,雷蒙來到我的公寓,我們喝著沙利遺留下來的酒,他用烏溜溜的黑眼睛,越過玻璃杯看我。 「我告訴警方,我好像聽到後門有賊,我怎麼能知道那是沙利? 那裡黑如地獄。「我說:」是呀,真糟糕「然後,他告訴我說:「他們發現沙利在門口那兒手中拿著一把槍,有一打以上的人告訴警方,沙利到處說他想除掉我。」雷蒙說著,聳聳肩。 「是啊,我想是這樣。」我同意他的說法。 「要不是你事先告訴我,說不定我這會兒在地獄裡呢。」雷蒙說。 「沒什麼,現在公司是我們倆的了。」我微笑。「希望你能對我好一些,別像沙利。」 瘋狂舞伴 這個故事發生在布萊克·弗瑞斯特的一個小鎮上。在那個叫做佛特瓦哥的小鎮里住著一個非常神奇的老人,他的名字叫尼克拉斯·吉貝。他的生計是靠做些各式各樣的機械小玩具來維持。 提起老吉貝的這項手藝,可謂在歐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他做過的有從包心菜的菜心裡忽然蹦出來的小兔子,搖搖耳朵,理理鬍鬚,倏地一下又消失在包心菜里;還有能自己洗臉的小貓,「瞄瞄」地叫著做著各種姿態,以至於連狗都信以為真,迫不及待地撲將過去;他還做過木偶,在木偶的肚子里藏上留聲機,於是這木偶就可以一邊向你脫帽致意,一邊向你問候「早晨好」、「你好」之類的話,甚至有一些還可以為你唱歌呢。 但是老吉貝可並不只是個手工匠人,他簡直就是個藝術家,他的工作也是他的業餘愛好,那可不是一般的閑情雅緻,而是寄託了老吉貝全身心的感情投入。在他的店鋪里總是堆積著樣式各異的稀奇古怪精妙絕倫的東西,但這些東西就像古董一樣陳列在那裡很少有人問津,但他製作這些東西也似乎並非是為賣掉它們,而只是出於一種對手工製作的痴迷和熱愛。他曾經做了一隻機械的小木猴,那小猴可以憑藉藏在體內的充電裝置小跑兩個多小時,如果要是有必要的話,換上一個功率稍大的充電器,甚至可以比真猴都跑得快。他還曾做過一種飛鳥,那隻鳥可以振翅飛入半空,然後在半空中盤旋幾周後又落回到它起飛的地方。他還曾以鐵棒為支柱做成一副骨架,竟然還能跳狐步舞。他還曾做過一個肚子里藏著管子的紳士,能夠抽煙,還能夠喝酒,喝得比三個學生都多。他還曾做過一個真人大小的木偶小姐,居然還會拉小提琴。他還曾做過……他做過的是如此之多,真是不可勝數。 事實上,鎮上的人都相信如果你願意的話,老吉貝能做出一個可以做任何事情的木人。但有一次他做了一個木人,因為這個木人會做的事大多了以至於……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鎮子上有個青年醫生叫做佛侖,他有個小嬰兒,當嬰兒過一歲生日的時候,佛侖只是邀請了家裡的親戚小聚了一次。於是在他的小寶貝兒過兩歲生日的時候,佛侖夫人便執意要舉行一次舞會以示紀念,於是佛侖便邀請了鎮上的很多人來參加舞會,當然老吉貝和他的女兒奧爾格也在邀請之列。 在舞會的第二天下午,奧爾格的三四個女友聚在一起聊天,於是便很自然地談論起昨天舞會上的男士來,她們七嘴八舌地談論著那些男士的舞技。老吉貝也正好在屋裡,但他似乎在專註地看報紙,因此這群女孩也就沒有十分留意他。 「在你去的每次舞會上,都好像很少有男士會跳舞。」其中一個女孩說。 「是的,他們好像都在故作姿態,」另一個說,「他們倒是很喜歡和你搭話。」 「他們的談話真是愚蠢透頂,」第三位補充說,「他們經常所說的話幾乎是一模一樣:」今晚你看起來很迷人。『』你經常去維也納嗎?『』哦,你一定心情很好!『』你今晚穿的衣服太美了!『』今天天氣多熱啊!『』你喜歡瓦格納嗎?『我倒是希望他們能問出點新花樣來。「 「哦,我可從不介意他們說什麼,」第四個說,「只要他舞跳得出色,即便是個白痴我也不會介意的。」
「他們通常——」一個清瘦的女孩忿忿地說。 「我去舞會跳舞,」先前的女子說,沒注意到打斷了別人,「我所要求舞伴的只是他能將我抱得緊點兒,而且能毫不疲憊地帶我一直跳下去,直到我累了再停止。」 「你所要求的是個上了發條的機器人!」被打斷的女孩說。 「棒極了!」其中一個驚叫著,鼓起掌來又說,「那是個多麼美妙的主意啊!」 「什麼美妙的主意?」他們問。 「當然是上了發條的舞伴了!我看最好是電動的,這樣他就絕不會感到勞累了。」 女孩們開始以極富想像的熱情來描繪她們的構想。 「哦,那將是個多麼可愛的舞伴啊!」一個說:「他絕不會踢你的腿,也不會踩了你的腳。」「他不會撕破你的衣服!」另一個又說。 「他不會跳錯舞步!」「他也不會轉暈了頭,撞在你身上!」 「而且他也不會用手帕擦他的臉,每次舞會我都最討厭男人做那樣的動作。」 「那就不會在舞會時把整個晚上都耗費在餐廳里。」 「哦,放一個留聲機在他體內,然後播放出錄製下的話語,你將難以辨認他究竟是真是假。」首先提出這個建議的女孩又說。 「是的,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那個清瘦的女孩又說,「而且可以做得更完美。」 老吉貝放下他的報紙,豎起兩隻耳朵仔細聽著女孩們的談話,正好一個女孩的目光朝這邊望過來,老吉貝趕忙又舉起報紙裝作似乎什麼都沒聽到。 當女孩們散了離去以後,他便走進他的工作間忙乎起來。奧爾格只是在門外聽見老吉貝來回踱步的聲響,偶爾夾帶著幾聲輕微的竊笑聲。那天晚上,他和他的女兒聊了很多關於跳舞和她們舞伴的事,比如她們經常交談什麼,什麼舞蹈最流行,其間會穿插什麼步伐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 而後的幾個星期里老吉貝的大部分時間都呆在他的工作間里,如有所思般忙來忙去,儘管偶爾也出人意料地輕笑兩聲,但似乎只是想起了一個別人無從得知的笑話一樣,讓人摸不著頭腦。 一個月以後,在佛特瓦哥又舉行了一次舞會,這次舞會是由富有的木材商老溫塞為慶祝他侄女的訂婚儀式而舉辦的,老吉貝和他的女兒又被邀請參加。 等到了出發的時候,奧爾格去找他的父親,卻發現他並不在屋裡。她到她父親的工作間敲了敲門,發現他正挽著袖子,滿頭大汗地忙乎著什麼。 「別等我了,」他說,「你先去,我會很快就跟去的,我還有點東西要完成。」 當奧爾格轉身要走的時候,「告訴他們我要帶一個年輕人同去,他可是個英俊的小夥子,舞跳得棒極了,所有的女孩兒都會喜歡他的。」老吉貝哈哈一笑隨手關上了門。 老吉貝對於他手中的活計一直保守著秘密,包括他的女兒都沒有告訴。但是,奧爾格似乎猜測到了她父親正計劃的事項,也許他在為客人準備一件禮物。奧爾格把她的猜測告訴了舞會上的人,因此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著這個有名的老工匠的到來。 忽然外面響起了一陣車輪的吱吱聲,接著便是走廊里的一陣喧囂。隨後不久,老溫塞滿面紅光笑容可掬地衝進舞廳,大聲宣布:「歡迎吉貝,和他的朋友!」 話音中吉貝和他的朋友進來走到屋子的中央,人群發出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對他們表示敬意。 「先生們,女士們,請允許我,」吉貝說,「給大家介紹一下我的朋友,弗瑞茲中尉。弗瑞茲,我可愛的傢伙,請向先生們女士們致意!」 吉貝把手輕輕放在弗瑞茲的肩膀上,中尉深深地鞠了一躬,同時在他的腰間似乎發出幾聲輕微的咋嚓聲——但似乎並沒有人注意到這微乎其微的聲響。 中尉走起路來還顯得有點僵硬,老吉貝拉著他的手臂一同向前走了幾步。——他當然走得很僵硬,但是,要知道走路並不是他的特長。 「他是個舞蹈家,我只教過他華爾茲,但他已經不成問題了,來,哪位女士願意做他的舞伴?他跳舞可以一刻不停,他可以把你抱緊,正如你所要求的那樣,他的節奏快慢任由你選擇,他絕不會跳昏了頭,他言辭非常禮貌。哦,來,我的寶貝兒,你自己說說看。」 老工匠按了一下他上衣後背的一個按鈕,弗瑞茲立刻張開了嘴巴,微微聽見几絲機械的磨擦聲,接著一句極其溫文爾雅的話語「我有此榮幸嗎?」脫口而出,隨後它嘴巴又叭地閉上了。 毫無疑問,弗瑞茲中尉給大家的第一印象非常深刻,但似乎仍沒有一個女孩願意和他跳舞,她們只是半信半疑地看著他,挺闊的臉龐,閃亮的眼睛,優雅的微笑。終於,老吉貝來到那個想出這主意的女孩子面前。 「這可是你的主意,現在終於實現了,」吉貝說,「他是個電動的舞伴,你給大家展示一下給他一個考驗,可以嗎?」 「你可是個聰明漂亮的小女孩,為什麼不嘗試一下這個新玩藝兒呢?」熱情的溫塞也上前幫腔,於是女孩同意了。 吉貝把木人調整了一下,使它的胳臂正好挽住她的腰,把她抱緊,它的細膩光滑的左手握緊了她的右手,接著老工匠又告訴女孩怎樣調節它的速度,怎樣讓它停下來以便休息等等。 「它將帶你轉一整圈,」吉貝解釋說:「放心吧,沒人會碰著你的,除非你改變它的旋鈕。」 優美的音樂響了起來,老吉貝擰開了電機的旋鈕,於是安妮和這個陌生的舞伴開始在舞池裡旋轉起來。 所有的人都站在那裡望著這幸福的一對,那木人盡情舒展著優美的舞姿,踩點準確,步法嫻熟,一圈又一圈地來迴旋轉著,時不時地還以那異常柔和的語調和它的舞伴親切交談著。 當安妮漸漸和這個絕妙的舞伴熟悉起來的時候,她最初的緊張便煙消雲散了,於是她變得異常高興起來。 「哦,他真是可愛極了!」她叫嚷著,歡笑著,「我願一輩子和他跳下去!」 一對又一對的搭檔步入舞池,很快屋裡跳舞的人們就前前後後包圍了這快樂的一對。吉貝站在人群中也笑著,望著自己的傑作,臉頰上流露出孩童般雅氣的喜悅。 老溫塞走過來,在他身邊哺咕著什麼,吉貝滿面笑容地點著頭,於是這兩個老傢伙便悄悄地朝門口走去。、、「今天晚上這兒是年輕人的天下了,」老溫塞邊走邊說,「咱們到我的賬房裡抽支煙,喝杯酒吧!」 當舞會高潮迭起,淋漓至酣的時候,幾近陶醉的小安妮鬆開了調節她舞伴步伐頻率的旋鈕,於是那傢伙抱著小安妮跳得越來越敏捷,越來越快了,跳舞的很多人都已經累了,可是安妮他們卻跳得更加起勁了,直到最後整個舞池只剩下他們一對仍在翩翩起舞。 他們跳得越來越瘋狂,音樂開始跟不上趟兒了,樂師也跟不上他們的步點了,於是只好放下樂器停下來,瞪大眼睛望著他們。年輕人歡呼起來,但是有些老年人卻變得焦慮不安起來。 「安妮,難道你還不停下來嗎?」一位中年婦女開始叫道,「你別把自己弄得太疲憊了!但是安妮並不答話。 「我想她已經暈過去了!」一個女孩忽然看見安妮臉色蒼白,大聲說。 一個男子立即衝上去緊緊抓住了那仍在旋轉的木人,卻不想被它的動力重重摔倒在地,接著它那包著鐵皮的腳又踩在了那個男子的臉頰上……很顯然,那傢伙不願輕易放棄它引以自豪的榮譽。 如果當時有人能保持頭腦冷靜的話,一個人很容易就使那傢伙躺倒在地了,有兩三個人就能把它舉起摔成碎片扔到角落裡了。 但是當時卻正好相反,所有的人都激動著,沒人能知道該怎麼辦。 當然那些不在場的人會認為那些在場的人是多麼愚蠢,就連那些在場的人後來回想起來都認為那是多麼簡單,或者說,只要他們稍微想一下,問題就會迎刃而解了。 在場的女人們開始變得歇斯底里,男人們也變得焦躁不安,又有兩個人衝上撕扯那個木人,不想卻適得其反,反而讓那木人脫離了舞池中央的軌道,滑到了角落裡,撞著了牆和傢具,一股鮮血從女孩的臉上淌下來,接著安妮又被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女人們開始尖叫著從屋裡跑出來,男人們也緊跟在後邊。 「趕快找到吉貝,去找吉貝。」 沒人注意到吉貝離開了舞廳,也沒有人知道他現在何處,整個晚會的人們都開始找他。由於緊張不安,沒人敢回到舞廳里去,只是在門外聚集著,聆聽著。屋裡仍舊響著轉輪磨擦地板的「吱吱」聲,那傢伙仍在來迴轉著圈,當它碰著了周圍的什麼器物的時候,便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然後它便又靈活地轉個方向,向另一端滑動它的舞步。 它那溫柔的問話仍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你今晚看起來真迷人!今天天氣真不錯!哦,別這麼無情,我可以一直跳下去——只和你。你吃過晚飯了嗎?……」 當然人們在到處尋找吉貝,卻找不到吉貝在什麼地方。他們找了房子里的每一個房間,然後又結隊到了吉貝家中,在詢問那又聾又啞的看門人時又浪費了很多寶貴的時間。終於有人發現老溫塞也不見了,他們才穿過後院來到賬房發現了他倆。 吉貝急忙站起來,臉色蒼白,跟著他們穿過人群走進舞廳,順手關上了房門。 屋裡傳來模糊不清的低語聲和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接著好像是一陣木頭的劈裂聲,然後便歸於沉寂。 一會兒門開了,站在門口的人想擁進去,卻被老溫塞寬厚的肩膀擋住了。 「我要你——和你,巴克勒,」他叫著兩個中年人,聲音很平靜卻充滿了威嚴,但他的臉上卻是死灰一般的蒼白。「其餘人,請走開,儘快讓那些女人們趕快離開!」 從那以後,手工匠人老尼克拉斯·吉貝便只是做些蹦跳的兔子、洗臉的小貓之類了。 草仔茶 菲比在泥濘陡峭的山路上開著車,心裡不停地犯哺咕。他要上修士山山頂。現在,雨開始小一些了,但太陽仍被濃密的烏雲遮蓋著。他想,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上到山頂只為了去拜訪一位老太太,可真不夠明智。如果河水再往上漲一點,要穿過那座舊橋就更困難了。那樣,他就得繞好幾里路了。在他的律師辦公室里,還有一大堆的工作在等著他,而她可能拿一大堆的廢話來把他整整一個下午都留在那兒。 不過他還是認為此行是必須的。儘管有個剛出校門的年輕人幫她處理法律上的事,那些工作同樣會令她難以應付。好多事他都可以幫幫她。不,就法庭而言,他並沒有什麼可擔憂的,只是討厭的訴訟比較費時,還會搞得滿城風雨。最好試試說服她,或者最多多送一些股份給她。 愛沙是保羅的妻子,保羅已經死了。這個保羅生前是個業餘的發明家,不過他愛把自己叫做「化學家」。他大半生都窮困潦倒,直到在他六十歲上發明了一種飲料,他的生活才出現轉機。起初,他發明的飲料在當地出售,以後漸漸流傳開來,廣受歡迎。有那麼一陣子,他的BJ公司成了財富之源。然後,他借錢擴展他的事業。 後來他的事業擴展過分,引來了巨大的風險,銀行不肯繼續借錢給他,還威脅要取消他的抵押品贖買權。別的債主開始登門討債,同時,競爭者也趁機迎頭趕上。一件接一件的壞消息,到最後,保羅只剩一條宣布破產的路了。 就在這時,菲比參與進來。他摸清了保羅的情況,精心理出了他的計劃。在找保羅談之前,他先找到了東北飲料公司,要他們接管BJ公司,他向他們撤謊,說他在BJ公司有股權,事實上,那時他根本不是BJ公司的股東。之後,在手提箱里裝著一份臨時草約,他去找保羅提條件。 他在腦子裡思考過一遍他的計劃後,他告訴處於困難中的老保羅:「你有兩個選擇,一是宣告破產,要麼你就得把你的公司賣掉。」接著,他說出他計劃的大概:他可以代保羅償還債務,然後取得股票的控制權,保羅則保留一小部分股份。作為安慰,他許諾把毫無實權的董事長的職位留給他。他一心要促成這件事。保羅猶豫了。菲比立刻施加壓力,暗示說,債權人就在後面,除非保羅屈服,否則第二天他們就會來催債。 菲比心滿意足地回憶保羅如何最後伸手取筆,草草地簽下名字。那時,老人的眼裡含著淚水,手指戰慄地推動筆尖,似乎費了很大力氣才簽掉花費了他生命和希望的事業。老人孩童般的字體,滿足了這位心懷不軌的律師多月以來的夢想。 他一擁有公司老闆的名義,他就立刻把BJ公司賣給了東北飲料公司。東北飲料公司付給他的錢他除了還債,還足足地賺了一筆。如果一個人了解人類的天性,那麼他什麼都能辦到。人大部分是愚笨的,如果你懂得如何駕馭他們,你完全可以任意擺布他們。 嗯,他想,保羅太太不過是這件事中的一個小細節。無疑,她現在仍處於悲哀之中,她還在悲傷她丈夫的死亡。在菲比施展詭計之後沒幾天,保羅就被人發現死在汽車裡,發動機沒熄火,車門縫用布條塞死了,他身邊的遺書里完全沒有提到菲比。遺書沒有幾行,字跡就像孩子所寫,提到他的失敗,希望他的妻子原諒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保羅的自殺在鎮上引起了一陣騷動。但菲比覺得如釋重負,省掉了許多麻煩。 如他預料的,老保羅曾經再次考慮了他的交易。 他後悔簽了那份協議。如果他與菲比對簿公堂的話,那會是個巨大的不幸。菲比與東北飲料公司的契約,就足以引火燒身,甚至威脅到他的律師資格了。不過,菲比想,感謝上帝,一切都過去了。 保羅太太對生意上的事一無所知,她可能推測丈夫上當了,但她毫無辦法。她一直在和那個叫克斯的年輕律師在談。菲比想,他得安慰她一下,也許得把自己擁有的東北飲料公司的股份再分一點給她,一想到這個,他就忍不住心疼,不過事情得做得圓滿一些,得一步步的來。 在雨中,那坐古老的兩層維多利亞式的建築看起來分外凄涼。 菲比翻起雨衣的領子,踏上台階,按門鈴。 頭髮雪白,瘦削,微微駝背的老太太打開門。 「菲比先生,在這樣的天氣你能來,真太好了,請進。」 他說了幾句客套話,走進客廳。客廳里的壁爐里點著火,通向飯廳的門開著,厚布的窗帘垂下來,主人平日似乎也不喜歡陽光。 落地燈外面有一圈紗,在曾經美麗華貴的地毯上投下一圈圈黃色的光。 「保羅太太,你還好嗎?」他虛情假意地問候著,雙手在爐火上取暖。 「托福,托福。不過保羅的死真是件非常震驚的事。」 「嗯,我能理解。不過看來你現在過得還不錯。」 「還有,他死的方式,」保羅太太繼續自己的活,「不像他的性格。他總認為自殺的入太懦弱,是犯罪。我永遠沒法讓自己相信他會這樣做。」 「是的,不過請節哀。保羅太太,他無疑是病了,才會那樣。」 她搖搖頭,「他是傷心欲絕。菲比先生,他把他畢生的心血投到他的事業上,而它如此突然地失去。他覺得自己就像受騙了,被出賣了一樣。」 「做生意這種事經常發生,」菲比平靜他說,「做生意這一行總會出錯,那不是你丈夫的錯,只是碰巧發生在他身上。」 保羅太太從椅子上站起來,撥撥火。「菲比先生,關於生意的事,我知道很多,都是我丈夫生前告訴我的。我知道事情不是碰巧發生的。不錯,公司出了些問題,但也是被逼那樣做的。」她轉過頭。他看見她面孔泛紅,那種紅他看不出是因為火還是因為心情激動。「你必須承認,這件事里,你撈了不少。」 他輕輕一笑。「生意,保羅太太,只是生意,你必須把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來辦。畢竟,你還擁有東北飲料公司的股票,它們會為你帶來收入的。」 「很少,那應付不了我的開銷。」 他想轉換話題,「今天的天氣真糟,要不然,我真想看看你的花園,我知道你有一個很美的花園。」 「是的,我的花園很美,哪天天氣好,我一定帶你欣賞欣賞。不幸的是,花園裡有土撥鼠,總是弄死我的花,我和園丁想抓住它們,但沒用,它們大多了。」 「土撥鼠,我知道一個人。他把空瓶埋在花園裡,把瓶頸留在地面上,他說風吹得瓶子嗚嗚作響,土撥鼠在地下感到振動,就會搬走。」 「我的園丁認為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趕走它們,」保羅太太說,「就是用毒藥。聽上去很可怕,是嗎?我也不喜歡殺害任何動物,不過不那樣子又不行,否則我美麗的花園就只有完蛋了,周六他去了趟鎮里,他買了瓶砒霜,就在儲藏室里。「 「真的。」 「園丁準備等地面一干,就著手做。瓶子還在那兒,每次我看見它心裡就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她用長滿皺紋的手摸摸面頰,「我的天,我這人真是,怎麼說起這個來了,來杯茶如何?」「太好了,謝謝。」 「一種草仔茶,」她說,「希望你喜歡。這種天氣沒有比喝濃濃的草仔茶更好的了,可有些人喝不慣。」「我想肯定不錯。」 在等待她從廚房回來的這段時間,菲比懷疑,她為什麼要把他邀到山上來窮扯一氣,可能她認為她的窮困能引起他的同情心。 手錶指針指著三點,他得找個借口告辭,但首先,他得加入一些有關那個年輕的克斯律師的問題。保羅太太回來時,他正在考慮怎樣提起話頭。保羅太太推著一輛車,上邊放著一個大茶壺,還有杯子,蛋糕和點心。「讓我來幫你的忙。」他說。 「這在光景好的時候,我們有傭人做這些事,」保羅太太坐定後說,「自從生意失敗,就只有自己動手了。我忍不住要回憶保羅和我過去的事。多美滿快樂的生活,從沒料到會留下孤單一人,而且生活還難以預料。」 菲比覺得喉嚨里有塊蛋糕卡住了,就清清喉嚨。「我在想,保羅太太,關於我和保羅的協議,我希望你能滿意,如果你有任何問題的話,我希望由我來幫你解決,你不用向別人求助,年輕律師總是經驗不足。」 她淡淡一笑,「我已經有一位律師了。克斯先生給了我所需要的幫助,我想,他也許和你談過一些問題。」 他掩飾著心中的不快,「當然,關於公司事務方面的安排,是沒有問題的,我保證,一切都安排得很好。」 「法律方面的細節,我不太清楚,菲比先生。不過我想如果能夠顯示我丈夫簽那個協議是被迫的話,法院就能判它無效。」 「被迫?」菲比艱難地吞下一口口水,「沒那回事。所有的條款都放在他的面前,他的決定出於他自己的意志。恐怕你是聽了別人的謠言,那類訴訟絕對站不住腳。」 她看來神色憂鬱,忽然說:「克斯是個聰明的年輕人。」 「訴訟只會引起不快,成為人們的談資,相信你不會喜歡的。」 「是的,」她點點頭,「我一直有個感覺,應該有更好的法子。」 菲比又喝了口茶。更好的法子,話中有話,她是什麼意思? 「訴訟拖得很長,冗長乏味,」她說,呷口茶,「保羅生前總是說,如果你決定什麼不愉快的事,要儘可能快地去辦,也就是快刀斬亂麻。」她微笑著說,「對這話我考慮很多,你喜歡我的茶嗎?」 「好,不錯。」他心裡一片迷惑,她在暗示什麼嗎? 「從前,」保羅太太說,「我們的一條老狗病得很厲害,很明顯沒救了,保羅雖然喜歡它,但他並不猶豫。」「他做了什麼?」 「他給了它一些毒藥,」保羅太太說,「我想是砒霜。」 菲比含糊地點點頭,「我想我是真得走了,風越來越大了。」 「風總是摧毀我的花園,」保羅太太說,「吹掉花朵,吹散葉子和枝杈。而今年夏天又有土撥鼠,我的園丁向我保證,花再不會遭多久的殃。砒霜藥力強,反應迅速。」 話音剛落,接著他聽見鐘的響答聲。他接著喝完茶。 「我怕它使我丈夫的死亡拖長,」保羅太太說,「我想他的死是沒有痛苦的,毒藥致死一定是很痛苦的。我想我談到毒藥,一定讓你感到抑悶,對嗎?」她放下茶杯,「現在,我該和你談些除了我之外,只有一兩個人知道的事。那是一件保羅隱匿終身的秘密……」她抬起頭,「菲比先生,你怎麼啦?不舒服?」 不對勁的事情是,菲比剛剛有一個想法,一個可怕的想法,直到此刻,他敏捷的頭腦都不曾把兩件事聯繫起來。這杯怪味的茶,她說的砒霜。不可能吧? 是的,她可能,她一直在計劃。 他的手忽然抓住喉部,從椅子里站起來,驚恐地呻吟一聲,又坐回去。他發不出大的聲音,只有含糊痛苦的聲音。 「你一定是有蛋糕鯁在喉嚨里,」保羅太太說:「放鬆,深呼吸。」 「砒——砒霜,」他想喊,卻只能低低他說:「救救我。」 但是,很明顯,保羅太太並沒聽見他在說什麼。 「正像我剛才說的,保羅先生沒受什麼教育。他很小時候父母雙亡,很小的時候就自己闖天下。」 菲比沒聽見她說什麼,只覺得胃裡在的燒,燈光似乎也越來越暗,他驚恐萬狀,她怎麼能坐在那兒,鎮定自如,若無其事地品嘗復仇的快感?她一定瘋了。 他努力掙扎著站起來,用喉音說:「保羅太太,打電話叫救護車,我得在來得及之前趕到醫院。」 「來得及?菲比先生,」她唇邊有微微的笑意,「可憐的保羅躺在汽車裡,發動機還在轉,那才是還『來得及』。」「他自殺可不是我的錯。」 「你承不承認你利用他?你現在招不招,你用詭計利用他?」 「好,是的,如果還不行,我——我來彌補你,我所有東北飲料的股票都給你,求你別浪費時間,救救我。」 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來,俯看著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憐憫。她說:「那封遺書,是你寫的,你從他的簽字模仿他的字體,然後再謀害他。」 「不!」不過現在每一分鐘都是寶貴的,「是的,我用鉗子打昏他,我——我不得不那樣干,他懷疑我,威脅到我。我承認上切,只求你救救我。」 她沒有一個人當見證人,回頭他就會否認——如果他沒死的話。 「站起來,菲比先生,你真蠢,我在茶里沒放過任何東西,沒人下毒。」 「什麼?」他掙扎著站起來,覺得如卸重擔,但心裡很憤怒,他被戲弄了。他喘著氣說,「你用詭計,我什麼也不會承認……什麼也不會承認!我會否認一切,他們永遠不會信你,他們也沒法證明什麼。」 「他的簽字,菲比先生,我丈夫只會寫他的名字,其他字他一個也不會寫,更不會看,他根本沒讀過書。」 他瞪著她:「不可能,那他怎麼開得了一個公司?」 「我幫助他,我曾想警告他,不要接受你的安排,但他不聽。當警方交給我遺書的時候,我知道他是被人謀害的。而他的死,只有你能得到好處。」 他又冷靜了,他估計著機會,沒人看見他到這兒來。於是他只需要上前幾步,扼住她的脖子。 「他目不識丁,我不在乎。我們相愛,那種愛你不會了解,因為除了你自己,你從不愛任何人。」 再上前一步,伸出雙手,用力,一切就都解決了。 當飯廳的門滑開時,他轉過身子。克斯律師,警所的警長向他走來。 有一會兒四個人僵立不動,只有窗外的雨在嘩嘩地下,風在吼叫……
裸體藝術 已是午夜,我知道如果現在不開始寫下來的話,我將永遠沒有這個勇氣。整個晚上,我呆坐在這裡竭力迫使自己開始回憶,但是考慮得越多,越使我恐懼,羞愧,壓力重重。 我的頭腦,原以為很靈光的頭腦,靠著仟悔竭力去為我為什麼如此粗暴對待珍尼特·德·倍拉佳而尋找原因。事實上,我渴望有一位有想像力,有同情心的聆聽者作一傾訴。這位聆聽者應該是溫柔而善解人意的。我要向他訴說這不幸生活插曲的每一細節,只希望不至於太不安而語不成聲。 如果能對自己更坦率一點的話,我不得不承認最困惑我的,與其說是自己的羞愧感,不如說是對可憐的珍尼特的傷害。我愚弄了自己也愚弄了所有的朋友——如果仍能有幸稱他們為朋友。他們是多麼可愛的人啊,過去經常到我的別墅來。現在必定都把我當做了邪惡的、睚眥必究的鬼東西了。唉!那確是一個對人很嚴重的傷害。你真能理解我了嗎!花幾分鐘介紹一下自己吧。 我認為我屬於那種比較少有的一類人,有錢,有閑,有文化,正處中年,因為魅力、有學者風度、慷慨大方而受朋友尊敬。我的營生是搞美術鑒賞,自然有著與眾不同的欣賞口味,我們這類人當然總會是個單身漢,然而又明顯不想與緊緊包圍自己的女人產生任何瓜葛,生活中大多時間裡都會是得意非凡,但也有挫折,有不滿,有遺憾,但那畢竟僅是偶爾為之。 不必再對自己介紹太多了,已過於坦率。你大可以對我有了個判斷。如果聽了這個故事你可能會說我自責的成份太多了,最該譴責的是那個叫做格拉笛·柏森貝的女人。畢竟,是她招致的。 如果那晚我沒有送她回家的話,如果她沒有談起那個人、那件事的活,本來什麼都不會發生的。 那是去年二月間的事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天在埃森頓那家可愛的、可看見錦絲公園一角的別墅吃飯,許多人都出席了。 格拉笛·柏森貝是唯一一個一直陪著我的人。回去時,我自然要主動送她一程。不幸的是,當到家後,她堅持讓我進屋。「為歸途一路順風乾一杯。」她這樣說。我不想被看作過於沉悶的人,與司機打了個招呼就進屋了。格拉笛·柏森貝是個矮個子女人,可能不足四英尺九英寸高。站她旁邊真有滑稽之感,我就像站在椅子上一樣居高臨下。她是個寡婦,面部鬆弛,毫無光彩,不大的臉上堆滿了肥肉,擠得鼻子、嘴、下巴已無處躲藏。要不是還有一張能講話的嘴提醒我,真把她當成一頭鰻魚。 在客廳,她隨手倒了兩杯白蘭地,我注意到她的手有點抖。談了一會埃森頓的晚宴和幾個朋友後,我站起來想走。 「坐下,累歐耐,」她說:「再來一杯。」「真的,我該走了。」 「坐下,坐下,我還要再喝一杯呢,至少你該陪我再干一杯。」 看著她走向壁櫥,身體微晃,把酒杯舉在胸前,那又矮又寬的身材給我一個錯覺:她膝蓋以上胖得不見了腿。 「累歐耐,暗笑什麼呢?」當她倒酒時,微側過身來問,有幾滴白蘭地撒到了杯子外。「沒什麼,沒什麼。」 「讓你瞧瞧我最近的一幅畫像吧。」她指了指那張掛在壁爐上的大畫。進屋以來,我一直躲著視而不見。那肯定是幅很醜陋的東西,必定是由那位名噪一時的畫家約翰·約伊頓所作。那是幅全身像,因為用了圓滑的筆法,使得柏森貝太太看起來成了個高個、有魅力的女人。 「迷人極了!」我說。「不是嗎?我很高興你喜歡。」「真是迷人。」 「約伊頓真是個天才!你不認為他是個天才嗎?」「噢,豈止是個天才……」 「不過,累歐耐,你知道嗎?約翰·約伊頓現在這樣走紅,少於一千他根本不給畫。」「真的?」「當然,就這樣,還有許多人排隊等著呢!」 「太有趣了。」「那你還不認為他是天才?」「當然,有那麼點天才。」 「約伊頓當然是天才,畫酬就證明了。」 她默默地坐了會兒,輕呷了口白蘭地。我注意到杯子把她的胖嘴唇上壓出了一道淺痕。她發現我正觀察她,從眼角輕輕瞟過來一眼。我微搖了一下頭,不想開口。 她突然轉過身,隨手把酒杯放在右手邊的酒盤上,做出了個想提出建議的架勢,等著她會說什麼,跟著的卻是一陣沉默,搞著我很不舒服。因為無話可說,只好玩弄一支雪前,研究煙灰和噴到天花板上的煙霧。 她轉過身來,忽然竟羞澀地一笑,垂下了眼瞼。那張嘴——鰻魚般的嘴——懾嚅著成了個怪怪的夾角。 「累歐耐,我想我可以告訴你個秘密。」「是嗎,不過,我得走了。」 「別緊張嘛,累歐耐,不會讓你為難的,你好像有點緊張。」 「我對小秘密不感興趣。」 「你在繪畫方面是個行家,會讓你感興趣的。」她安靜地坐著,只有手指一直在抖,並且不安地擰來擰去,就像一條條小蛇在婉蜒盤曲。 「你不想知道我的秘密了,累歐特?」 「不知道的為好,也許以後會使你尷尬也說不定。」 「可能會,在倫敦最好少開尊口,特別是涉嫌一個女人隱私,可能這個秘密還會影響到四五十個淑女,不過卻與男人們無關,當然除了他,約翰·約伊頓。」 我沒有慫恿她繼續說下去的意思,所以一言不發。 「當然,最好你得保證不泄露這個秘密。」「噢,當然不會。」 「你發誓吧!」「發誓?好好,我發誓。」 「好吧,聽著。」她端起了白蘭地,向沙發角靠了靠。「我們可以肯定地說,你會知道的,約翰·約伊頓只給女人作畫。」 「我應該知道嗎?」 「而且都是全身像,有站勢的,有坐勢的,像我那幅一樣。再看一眼吧,累歐耐,你看那套晚禮服怎麼樣?不漂亮嗎?」 「當然……」「走近些,再仔細看看吧。」我勉強過去看了看。 令我有些吃驚的是,畫禮服的顏料可以看得出來,上面比其他部分更濃重,像是又專門處理過的。 「你看出點什麼來了?禮服的顏料上的重,不是嗎!」「是,有點。」 「哈,再沒比這更有趣的了,讓我從頭說起吧。」 唉,這女人真討厭,我怎樣才能逃掉呢? 「那大約是一年前了。當我走進那偉大畫家的畫室時多麼激動啊!我穿上了剛從諾曼·哈耐爾商場買的晚禮服,戴得是頂別緻的紅帽,約伊頓先生站在門口迎接我。當然,我當時就被他的氣質所感染,他有著雙銷魂的藍眼睛,穿著黑色的天鵝絨夾克。那間畫室可真大,紅色的天鵝絨沙發,天鵝絨罩的椅子——他真是太愛天鵝絨了——天鵝絨的窗帘,甚至地毯都是天鵝絨的。」「噢,真的?」 「他讓我坐下來,開門見山地介紹作畫的與眾不同,他有著把女人身材畫得接近完美的方法,說來你會大吃一驚。」「我不會介意的。」我說。 「『你看這些劣質之作,』當時他這樣說:」不管是誰所作,你看,這服飾畫得極其完美,但仍給你輕浮造假的感覺,一幅畫毫無生氣。『「」約伊頓先生,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畫家本身不了解衣服下的秘密呀!』」格拉笛·柏森貝停了下來,喝了口白蘭地,「別這樣呆望著我,累歐耐。」她對我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只需你保持沉默,然後,約伊頓先生是這樣說的:」這就是我堅持要求只畫裸體畫的原因。『「」天啊!「我吃驚地叫了起來。 「『如果你反對,我不介意作一個小小的讓步,柏森貝夫人,』他說:」我可以先畫裸體畫,幾個月後等顏料幹了,你再來,我畫上著內衣的裝束,以後再畫上外套,瞧,就這麼簡單。『「」這小子是個色情狂。「我吃驚地說。 「不,累歐耐,那天我面對的是一個真誠的男子。不過,我告訴他,首先我丈夫是不會同意的。」 「『你的丈夫永遠不會知道,』他說:」何必麻煩他呢,除了我畫過的女人,沒人知道這個秘密。這裡不存在什麼道德問題,真正的畫家不會幹出那些不道德的事來。就像看病一樣,你不會拒絕在醫生面前脫衣服吧!「 「我告訴他,如果只是看眼病,當然拒絕脫衣服。這使他大笑起來,不過得承認,他確是個有說服力的男人,不久,我妥協了。 瞧,累歐特,你知道了我全部秘密。「她站了起來,又給自己倒了杯白蘭地。 「這是真的?」「當然。」 「你是說,他一直是這樣為人畫像的?」 「是,好在丈夫們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看到的只是衣著齊整的女人的畫像。當然,赤身裸體地畫張像也沒什麼,藝術家們一直這樣做的,可是我們愚蠢的丈夫們都反對。」「哎呀,這傢伙腦子有點毛病吧!」「我認為他是個天才。」 「不過,我想問問,在你請約伊頓畫像以前,你是否已聽說過……聽說過他的獨一無二的繪畫技巧?」 她倒白蘭地的手停了一下,扭過頭看著我,一抹羞紅掠過嘴角:「該死,你真是精明過人。」 我徹底認識了約翰·約伊頓,這個假裝完美的心理學騙子。他掌握了全城有錢又有閑的女人的底細。總能想盡一切辦法為她們排憂解悶。打橋牌,逛商場,一直玩到晚上酒會開始。這些女人追逐的只是一點刺激,那種花錢越多越好的與眾不同的刺激。這類的娛樂項目總能像天花一樣在她們那個圈子裡流行起來。 「你不會告訴其他人吧,你發過誓的。」 「不會,當然不會,不過,我可是該走了。」 「別這麼死心眼,才開始讓你高興起來,陪我喝完這杯吧。」 我只好再坐下來,著她輕呷那杯白蘭地,發現她那雙狡猾的眼睛一直在偷窺著我,慾火就像條小青蛇在眼裡纏繞,不由得讓人感到一絲恐懼。 突然,她開口說話,差點讓我驚跳起來。「累歐耐,我聽到了點你和珍尼特·德·倍拉佳的事。」 「格拉笛,請不要……」 「得了,你臉紅了。」她把手放在了我的腿上,阻止我說下去。 「我們之間現在沒有秘密,不是嗎?」「珍尼特是個好姑娘。」 「你簡直不能再叫她為姑娘了。」格拉笛停了下來,盯著杯子看。「當然,我同意你對她的看法,確是個出色的人物,除了……」這時,她的語氣放緩了許多,「除了偶爾談些意想不到的話題以外」「都談了些什麼?」 「談什麼,只是談起了一些人,也包括你。」「說我什麼?」 「沒什麼,你不會感興趣的。」「說我什麼?」 「說起來真不值得再提起,只是她的話令我好奇而已!」 「格拉笛,她說過我什麼?」我急切地等她回答,汗已從脊背上滾落下來。 「唉,讓我想想,只是在開玩笑,說了些關於和你一起吃晚飯的事。」 「她感到厭煩了?」 「是啊,」格拉笛一口喝乾了一大杯白蘭地,「今天下午正巧我和珍尼特一起打牌。我問她明天是否有空一起吃飯,實際上,她當時說的是:」沒辦法,我不得不等那討厭的累歐耐在一起。『「」珍尼特是這樣說的?「 「當然。」「還有什麼?」「夠了,我真不想多說了。」 「快說,快說,請繼續吧。」 「噢,累歐耐,別這樣對我大叫大嚷。你非要聽我才告訴你,不講好像不夠朋友。你不認為現在我們已是真正的朋友了?」「快說吧!」 「嘿,老天,你得讓我想想,就我所知道的她確是這樣說的。」格拉笛模仿著我那極為熟悉的珍尼特的女中音說:「累歐耐真是個乏味的人,吃飯總是去約賽·格瑞餐廳,總是在那裡,反覆他講他的繪畫,瓷皿,瓷皿,繪畫。在回去的計程車里,抓住我的手,緊緊擠靠著我,一身劣質煙草味。到了我家,我總會告訴他呆在車裡不用下來了。他也總是假裝沒聽見,斜著眼看我開門,我總能在他尚未動腳以前趕快溜進屋,把他擋在門外,否則……」那可真是個可怕的晚上,聽到這些,我已完全垮掉了,沉沉的回來,直到第二天天大亮尚沒能從絕望的心情中掙脫出來。 我又是疲憊又是沮喪地躺在床上,拼合著昨天在格拉笛家所談內容的每一個細節,她醜陋扁平的臉,鰻魚般的嘴,說的每句話……和令人難以忘記的珍尼特對我的評價。那真是珍尼特說的! 一股對珍尼特的憎惡突然升騰,像熱流般傳遍全身。我突然像發燒一樣一陣顫抖,竭力想壓下這股衝動,對,我要報復。報復一切敢於詆毀我的人。 你可能說我太敏感了。不,真的。當時這件事逼得我差點殺人,要不是在胳膊上掐的一條條深痕給了點痛苦,我真可能殺人。 不過,殺了那女人太便宜了她,也不合我的口味,得找個更好的方法。 我不是一個有條理的人,也沒有於過什麼正經的職業。但是,怨恨與暴怒能使一個男人思維驚人的敏銳。馬上,就有了一個計劃,真正的令人興奮的計劃。我仔細考慮了它的每一個細節,改掉了幾處難以實施之處。這時,我只感到血脈賁張,激動地在床上跳上跳下,捏得手指嘎嘎作響。找到電話簿,查到了那個電話,馬上撥號。 「喂,我找約伊頓先生接電話,約翰·約伊頓。」「我就是。」 唉,很難讓這男人想起我是誰,我從來沒見過他。當然他可能會認識我,每一個在社會上有錢有地位的人,都是他這號人追逐的對象。 「我一小時後有空,我們見一面再說吧。」告訴了一個地址,我就掛了電話。 我從床上跳了下來,一陣陣的興奮,剛才還處於絕望之中,簡直想自殺,現在則亢奮極了。 在約好的時間,約翰,約伊頓來到了讀書室,他個不高,衣著講究,穿件黑色天鵝絨夾克。「很高興這麼快就見到了你。」 「榮幸之致。」這人的嘴唇看起來又濕又粘,蒼白之中泛點微紅。簡單客套幾句話,我馬上就談正題:「約伊頓先生,有個不情之請要勞您大駕。完全是個人私事。」「噢?」他高仰著頭,公雞似的一點一點。 「是這樣,本城有個小姐,想請您能為她畫張畫。我非常希望能擁有一張她的畫像,不過請您暫不必告訴她我的這個想法。」「你的意思是……」 「是否有這個可能,」我說:「一位男士對這位小姐仰慕已久,就產生了送她一幅畫的衝動,而且要等到合適的時候突然送給她?」 「當然,當然,真是羅曼蒂克。」「這位小姐叫珍尼特·德·倍拉佳。」 「珍尼特·德·倍拉佳?讓我想想,好像真沒見過她。」 「真是遺憾,不過,你會見到她的,比如在酒會等場合,我是這樣想的:你找到她,告訴她你需要個模特已好幾年了。她正合適,臉型,身條,眼睛都再合適沒有了。你願意免費給她畫張像。我敢肯定她會同意的。等畫好後,請送來,當然我會買下來的。」一縷笑意出現在約伊頓臉上。 「有什麼問題嗎?」我問,「是不是覺得太浪漫?」 「我想……我想……」他躊躇著想說什麼。「雙倍畫酬。」 那個男人舔了下嘴唇,「噢,累歐耐先生,這可不尋常啊!當然,只有毫無心肝的男人才能拒絕這樣浪漫的安排呀!」 「我要的是張全身像,要比梅瑟的那張大兩倍。」「60x36的?」 「要站立著的,在我看來,那是她最美的姿勢。」 「我可以理解,我很榮幸畫這樣一位可愛的姑娘。」 「謝謝,別忘了,這可只是我倆之間的秘密。」 送走那個混蛋以後,我迫使自己能安靜地坐下來連做了二十五個深呼吸,否則真會跳起來,像白痴一樣快樂地大喊幾聲。計劃就這樣開始實施了!最困難的部分已經完成。現在只有耐心等一段時間。按這個男人的畫法,可能得幾個月,我得有耐心。消磨這段時光的最好方法莫過於出國了。我去了義大利。 四個月後我回來了。令人欣慰的是一切都在按計划進行。珍尼特·德·倍拉佳的畫像已完成,約伊頓打電話來說已有好幾個人想搶購這幅畫像,不過已告訴他們這是非賣品。 我馬上把畫送進了工作室,強捺興奮,仔細地看了一遍。珍尼特身著黑色晚禮服,亭亭玉立,靠在一個用作背景的沙發上,手則隨意地搭放在椅背上。 這幅畫確實不錯,抓住了女人最迷人的那份表情,頭略前傾,藍色的眼睛又大又亮,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當然,臉上的缺憾都已被狡猾的畫家加以掩飾,臉上的一點皺紋,過胖的下巴都巧妙地處理掉了。 我彎下腰來,仔細檢查了畫的衣服部分。好極了,色彩上得又厚又重,顏料層能看得出來比其他部分更厚出一些。一刻也不想再等,脫掉上衣,就開始幹起來。 我本來就以收藏名畫為業,自然是個清理修復畫像的專家。 清理這活除了需要耐心外實在是個很簡單的工作。 我倒出了些松節油,又加了幾滴酒精,混合均勻後,用毛刷沾了些輕輕地刷在了畫像的晚禮服上。這幅畫應該是一層干透之後才畫另一層,否則,顏料混合在一起,那就要費大功夫了。 刷上松節油的那一塊正處於人的胃部,花去很多時間又刷了幾次,又加了點酒精,終於顏料開始融化了。 近一小時,我一直在這一小塊上忙,輕輕地越融越深入到油畫的內部。突然,一星點粉紅跳了出來,繼續幹下去,禮服的黑色抹去,粉紅色塊顯現。 到目前為止,一切進展得很順利,我已知道完全可以不破壞內衣的顏色而把該死的晚禮服脫去。當然,要具備足夠的耐心與細緻,適當配製好稀釋劑,毛刷子更軟一些,工作自然進展得相當快。 我先是從她身體靠中間的位置開始的。禮服下的粉紅色慢慢顯露,那是一件有彈性的女子束腰,用來使身材更具流線型,可產生更苗條的錯覺。再往下走,發現了吊襪帶,也是粉紅色的。吊在她那有肉感的肩膀上。再向下四五英寸,就是長筒襪的上端了。 當整個禮服的下部除去後,我馬上把精力放到了畫像的上半部分,從她身體的中部向上移,這部分是露腰上衣,出現了一塊雪白的皮肉。再向上是胸部,露出了一種更深的黑色,像似還有鑲皺褶的帶子,那是乳罩。 初步工作已大功告成。我後退一步仔細端詳。真是令人吃驚的一幅畫。珍尼特身著內衣站在那裡,像是剛從浴室走出來。 下一步,也是最後一步了!我一夜沒睡準備請束,寫了一夜信封。總共邀請二十二個人。我給每個人都準備了這樣的內容:「二十一號星期五晚八時,請賞光到敝舍一聚,不勝榮幸。」 另一封信是精心給珍尼特準備的。在信中,我說我渴望能再見到她……我出國了……我們又可以見面了……等等等等。 總之,這是一個精心準備的請客名單,包括了本城所有最有名的男人,最迷人最有影響力的女人。 我有意要使這場晚會看起來完全是很普遍的那種,當筆尖刷刷地在信紙上划過,我幾乎可以想像到,當這些請柬到達那些人手中時她們會激動地大叫:「累歐耐要搞一個晚會,請你了嗎?」「噢,太好了,在他晚會上一切都安排得那麼好。」 「他可是個可愛的男士。」 他們真的會這樣說?突然我覺得可能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也許是這樣的:「親愛的,我也相信他是個不壞的人,不過有點令人討厭,你沒聽過珍尼特是怎樣評論他的嗎?」很快,我發出了邀請。 二十一號晚八時,我的大會客廳擠滿了人。他們四處站著,欣賞牆上掛的我收集的名畫,喝著馬提尼酒,大聲談論著。女人們身上散發著芬香,男人們興奮得滿面紅光。珍尼特穿的還是那件黑色晚禮服,我從人群中發現了她。在我腦海里,見到的還是那個僅穿內衣的女人,黑的鑲有花邊的乳罩,粉紅有彈性的腰,粉紅的吊襪帶。 我不停地在談話的人群中走來走去,彬彬有禮和他們聊上幾句,有時還會接上話題,使氣氛活躍起來。晚會開始,大家都向餐廳走去。 「噢,老天,」他們都驚呼起來:「屋裡太黑了,」「我什麼都看不見!」「蠟燭,蠟燭!」「累歐耐,太浪漫了。」 六隻細長的蠟燭以兩英尺為間隔插在餐桌上,柔弱的燭光只勉強照亮了附近的桌面,房間的其他地方則一片黑暗,這正是我希望的。 客人們都摸索著找到了位置。晚會開始。 他們好像都很喜歡這燭光下的氣氛,儘管因為太暗,使談話不得不提高了嗓門。我聽到珍尼特·德·倍拉佳的談話:「上星期在俱樂部的晚宴令人討厭,到處是法國人,到處是法國人……」我一直在注意那些蠟燭,實在太細了,不長時間就會燃荊突然,我有些緊張——從沒有過的緊張——但又有一陣快感,聽到珍尼特的聲音,看到她在燭光下有陰影的臉,全身就充滿了一陣陣衝動,血液在體內四處奔騰。 時機到了,我吸了一口氣,大聲說:「看來得來點燈光,蠟燭要燃盡了。瑪麗,請開燈。」 房間里一片安靜,可以聽到女僕走到門邊,然後是清脆的開關聲。立刻,到處都是刺目的燈光。趁這時,我溜出了餐廳。 在門外,我有意放慢些腳步。聽到餐廳里開始了一陣喧鬧,一個女人的尖號,一個男子暴跳如雷的大喊大叫。很快,吵鬧聲變得更大,每個人像在同時喊著什麼。這時,響起了繆梅太太的聲音,蓋過了其他一切:「快,快,向她臉上噴些冷水。」 在街上,司機扶我鑽進了轎車,我們出了倫敦,直奔另一處別墅,它距這裡九十五英里。 現在,再想到這事,只感到一陣發涼,我看我真是病了。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