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靜的風景
心靈有約
沉靜的風景
(外一篇)
作者:鮑爾吉·原野 《光明日報》( 2015年01月30日 15版)
井是村莊的珠寶罐。井裡不光藏著水,還藏一片鍋蓋大的星空和動蕩的月亮。
井的石壁認識村莊的每一隻水桶。桶撞在石頭的幫上,像用肩膀撞一個童年的夥伴,叮——當,洋鐵皮水桶上的坑凹是它們的年輪。
那些遠方的人,見到炊煙像見到村莊的鬍子,而叫作村莊的地方必定有一口井,更富庶的地方還有一條河。井的周圍是人住的房子,在黑夜,房子像一群熊在看守井。沒人偷井,假如井被偷走了,房子就會塌。
井為村莊積攢一汪水,在十尺之下,不算多,也不少。十尺之下的井裡總有這麼多水,灌溉了爺爺和孫子。人飲水,水進入人的血管,在身體上下流淌,血少了再從井裡挑回來。村裡的人有一種相似的相貌,這實為井的表情。
井用環形石頭圍攏水。水不多也不少,在清朝就這麼多,現在還這麼多。村裡人喝走了成千上萬噸的水,水不增不減,不垢不凈。井安然,不喜不憂,在日光下只露出半個臉——井只露半個臉,另半個被井幫擋著——輕搖緩動。井裡沒有船,井水怎麼會不斷搖動?這說明井水是活的,在井裡輾轉。在月光下睡不著覺,井水有空就動一動。
村民每家都有財寶罐,都不大,放在隱秘的地方——箱子、牆夾層,甚至豬圈裡。而全村的財寶罐只有這口井,它是白銀的水罐,是傳說中越吃越有的神話。水井安了全村的心。
水井看不到朝暾浮於東山樑,早霞燒爛了山頂的灌木卻燒不進井裡。太陽和井水相遇是在正午時光,它和水相視,互道珍重。入夜,井用水篩子把星斗篩一遍,每天都篩一遍,前半夜篩大星,後半夜篩小星,天亮前篩那些模模糊糊的碎星。井水在鍋蓋大的地方看全了星座,人馬座、白羊座,都沒超過一口井的尺寸。
井暗喜,月亮每月之圓,是為井口而圓。最圓的月亮只是想蓋在井上,金黃的圓餅剛好當井蓋,但月亮一直蓋不準,天太高了。倘若蓋不準,白瞎了這麼白嫩的一輪月亮。太陽圓,月亮圓,穀粒圓,高粱米圓,大凡自然之物都圓。河床的曲線、鳥飛的弧線,自然的軌跡都圓。人做事不圓,世道用困頓迫使他圓。圓的神秘還在井口,人從這一個圓里汲水,水桶也圓。人做事傾向於方,喜歡轉折頓挫,以方為正。大自然無所謂正與不正,只有迂迴流暢。自然沒有對錯、是非、好壞。道法自然如法一口井,大也不大,小也不小,不盈不竭,甘於卑下。
大姑娘、小媳婦是井台的風景。大姑娘挑水走,人看不見水桶,只見她腰肢。女人的細腰隨小白手擺動,扁擔顫顫悠悠。井邊是信息集散地,冒人間煙火,有巧笑倩與美目盼,孩子們圍著井奔跑。村裡人沒有宗教信仰,井幾乎成了他們的教堂。但沒人在井邊懺悔,井也代表不了上帝寬恕人的罪孽。好在井裡有水,水潔塵去污,與小米相逢化作米湯,井水還可煎藥除病。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水指的是井與河流,土是耕地。對樹和莊稼來說,井是鑲在大地的鑽石。鳥不知井裡有什麼,但見人一桶一桶舀出水來,以為奇蹟。春天,井水漂浮桃花瓣。入井私奔的桃花,讓幽深的水遭遇了愛情。花瓣經受了井水的涼,冰肌玉骨啊。從井裡看天,天圓而藍,雲彩只能看到一朵,天陰也只陰一小塊,下雨只下一小片。石頭層層疊疊護衛這口井,井是一座城。
井一無所有,只有水。然而井無水,村莊就無炊煙,無喧嘩,無小孩與雞犬亂竄。莊稼也要仰仗井,井水讓莊稼變成糧食。人不離鄉,是捨不得這口井。家能搬,井搬不了。井太沉,十掛馬車拉不走一口井。井是鄉土沉靜的風景。
乾草慢慢釀成酒
草垛如同乾草的房子,但裡面不住人,也不住動物。這座草的房子沒有廳室,沒有門,也沒有窗戶。我在拜興塔拉鄉住的時候,把一扇沒人要的舊門擺在牧民額博家的草垛上,遠看草垛像一個蒙古包。額博哈哈大笑,說你是一個熱愛家的人啊。
那些日子,我沒事就繞著草垛散步。額博的老婆玉簮花說,狐狸才這樣圍著草垛轉,假如有一隻老母雞在草垛里抱窩的話。
我不在意玉簮花的玩笑,她的臉上布滿雀斑,像一個芝麻燒餅。
額博有三個這樣的草垛,牛羊在六月份青草長出來之前靠它們維生。草垛如一隻金黃的大刺蝟,蓬鬆著蹲在瓦房前。我觀賞這個草垛,並不因為它是牛羊的口糧,也沒想跟牛羊搶這堆口糧。我在驚異——見到草垛我每每驚異,這麼多草從地里割下,一綹一綹躺在一起,草從來沒想過它們會像粉條似地躺在這裡吧?
我從草垛上彷彿看到一望無際的草原。草原上的草不躺著,它們站立在寬厚的泥土上,頭頂飄過白雲。早上,曦光從山頂射過來,草尖的露水閃爍光芒,好像手執刀劍。六月末,大地花朵盛開,像從山坡上跑下來,揮動紅的、黃的和藍的頭巾。城裡人習慣用花盆栽花,花在傢具之間孤零零地開。草原上,大片的花像沒融化的彩色的雪。花朵恣意盛開,才叫怒放。開花,只是草在一年中幾天里所做的事而已。
野花夾雜在草里,和草一同嬉戲。花朵如一群小女孩,甩掉鞋子跑到了草葉身後捉迷藏。明明沒有風,卻看見草葉的袖子擺動。草浪起伏的節律,讓人想到歌王哈扎布唱蒙古長調的氣息。歌者把腹中所有的氣吐盡,吸氣時喉間顫動,氣息沿上顎抵達顱頂,進入高音區並輕鬆地進入假聲。這種演唱方法如草浪在風裡俯仰,深緩廣大,無止息。在哈扎布的演唱中找不到一個接頭,找不到停頓或換氣口,像透明的風,一直在呼吸卻聽不到呼吸聲。
風在草里染上了綠色,它去河水裡洗濯,綠色沉澱在河底的水草上。水草的大辮子比柳枝還要長,在水裡得意地梳自己的辮子,散在斑雜的石子間。水草根部藏著鬼鬼祟祟的小魚,這些泥土色帶黑斑的小魚只有人的指甲那麼長,不知會不會長大。草原的深處,暗伏很多幾米深的小河,有小魚小蝦。
草對於草原,不是衣服,更不是裝飾。草是草原上最廣大的種族,祖祖輩輩長於此地。白雲堆在天上,如一個集市。如果地上沒有草,剩下的只有死寂。草把溝壑填滿,風裡飄過一群群鳥的黑影。小河如同伸出的胳膊,上面站立白雲的倒影。草的香味鑽進人的衣服里,草的汁液浸泡馬蹄。
草們如今成了額博的乾草垛,它們一根挨一根躺在一起,回憶星光和露水。摸一下,草葉唰唰響,夏天的草發不出這樣的聲音。我在心裡算計,這些草在草原能佔多大的面積,十畝?還是五畝?算不出。只好說,它們是很大一片草。草綠時分,蝴蝶在上面飛,像給草冠插一朵花,過一會兒又插到別的草冠上。草下爬過褐黃的大螞蟻,舉著半隻昆蟲乾枯的翅膀。不遠處小河在流淌,幾乎沒有聲音,水面光影婆娑。花朵高傲地仰起頭,頸子搖動。月亮升起後,草葉沾滿露水,如同下河走了一圈兒。
如今它們變成草垛,變成一個偽裝的房子,身邊放一個油漆剝落的舊門。我像狐狸一樣圍著草垛轉,嗅乾草的香味。乾草的甜味久遠,彷彿可以慢慢釀成酒。
(作者為散文家,遼寧省作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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