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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可: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漫話古代文人之一

◆  徐 可

談論中國古代文人的狂,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題目。翻開中國文學史,可以說群星璀璨,也可以說狂人無數。狂,大抵是跟才聯繫在一起的。中國自古多才子,也多狂人。如果把古代文人中的狂人羅列出來,那會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名單;如果把古代狂人的事迹編寫成書,那將是卷帙浩繁的皇皇巨著。

我們今天所說的「狂」,其實在古人那裡是分為「狂」和「狷」兩類的。何謂狂?何謂狷?孔子曰:「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集解》註:「包(咸)曰:狂者進取於善道,狷者守節無為。」朱熹曰:「狂者,志極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餘。」可見,狂者性格外向,志向高遠,勇於進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而狷者性格內斂,清高自守,獨善其身,明知可為而有所不為。

長久以來,有一個現象令我困惑不解:中國的文化傳統是內向的,提倡「克己復禮」,提倡「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提倡「溫良恭儉讓」,提倡「吾日三省吾身」;可是在這種文化傳統中,偏偏出現了那麼多狂狷之士,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大名的,也大多是狂狷之士。李白詩云:「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如果稍稍改動一下:「古來君子皆寂寞,惟有狂者留其名。」我看也無不可。

雖然孔老夫子提倡「溫良恭儉讓」,可依我看,他真正喜歡的並非謙謙君子,而是狂狷之士。中國儒家把中庸視為最高道德標準,不偏叫中,不變叫庸。狂狷明顯不符合中庸之道,但為什麼受到孔子欣賞?《論語·子路》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孟子曰:「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如琴張、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也。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潔之士而與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朱熹曰:「蓋聖人本欲得中道之人而教之,然既不得,而徒得謹厚之人,則未必能自振撥而有為也。故不若得此狂狷之人,猶可因其志節而激厲裁抑之,以進於道,非與其終於此而已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朱子都看得很清楚:孔子難道不想結交中庸之士嗎?中庸之士既不可得,退而思其次,結交狂者;狂者又不可得,要想找到不屑於不潔之行的人士,那就只有狷者了。不管是狂者還是狷者,都是有原則堅守、不肯隨波逐流的人。這一張一弛的儒家風範也成為歷代文人的追求。以至於到了現代,新文化運動的先驅魯迅,也要把他的第一篇白話小說命名為《狂人日記》。

在歷代狂狷之士中,我心目中排在第一位的是李白。按照儒家的標準,李白應該算是狂者的代表人物。他的狂是外向型的、進取型的,一點也不收斂。李白堪稱古今第一詩人,他的狂妄指數也高得爆表。「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這是他的好友杜甫對他的描述,真是再生動不過。杜甫給李白寫過好多首詩,在《贈李白》中,他這樣寫道:「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一個「狂」字,可謂全詩的詩眼和精髓。傲骨嶙峋,狂盪不羈,這就是杜甫對於李白的真實寫照。

李白的性格特點,如果可以用一個字來概括的話,我看就是「狂」。李白的一生就是狂傲的一生,這個「狂」字從沒離開過他半步。他在得意時狂:「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皇帝的恩寵令他極度膨脹,竟然「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令力士為他脫靴、貴妃為他研墨,可謂狂妄至極!他在失意時依然狂,不肯低下那高傲的頭顱;「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可謂出亦狂、入亦狂,順亦狂、逆亦狂,心態好得不得了。

狂成這樣,你在江湖上還怎麼混?於是,「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注意:不是人人喊打,而是人人慾殺,只有他的老友杜甫對他不離不棄,這個問題就相當地嚴重了,可見世人討厭他到何等地步!後世的讀書人沒有幾個不喜歡李白的,不過看來他在世時的人緣並不怎麼樣。梁實秋有言:「有人說:『在歷史裡,一個詩人似乎是神聖的,但是一個詩人住在隔壁便是個笑話。』」李大師這個例子真是再典型不過了,他不但是個笑話,簡直就是個瘋子,能不討人嫌嗎?

跟李大師相比,其他文人的狂雖然沒有這麼「高大上」,但是也各有千秋,各領風騷。比如屈原,公然宣稱「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這是把自己跟整個世界對立起來了!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也是一個比一個狂,一個比一個傲。嵇康僅僅因為朋友勸他當官,就寫了封信與人家絕交:「又縱逸來久,情意傲散,簡與禮相背,懶與慢相成……若趣欲共登王途,期於相致,時為歡益。一旦迫之,必發狂疾。」(《與山巨源絕交書》)這段話翻譯成白話文就是:我這人懶散慣了,受不了官場中的規矩,如果意趣相投,我們還能好好做朋友;如果你非要逼我做官,那對不起,我會發瘋的!而那位阮籍也是「曠達不羈,不拘禮俗,縱酒昏酣,遺落人事」,「嗜酒荒放,露頭散發,裸袒箕踞」,動不動就拿白眼看人。劉伶呢?則縱酒放達,時常在家中脫衣裸體,自稱「我以天地為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

「狂狷」之氣,其實是一種真性情,不虛偽,不矯飾。所以,在中國古代漫長的歷史中,「狂狷」作為一種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一直為廣大文人士大夫所競相追逐。他們紛紛自我標榜為「狂狷之士」,彷彿身上沒有一點狂狷之氣都不好意思在社會上混似的。就連杜甫這樣的老實人,竟也「自笑狂夫老更狂」。蘇軾一生命運多舛,卻偏要「老夫聊發少年狂」。歷代受人尊崇的文人,多屬狂狷之士,他們或者狂,或者狷,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他們「寧為狂狷,勿為鄉愿」,追求的就是一種真實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

民間俗語云:「只見賊吃肉,不見賊挨打。」我們今天遙看古人,一個個狂放不羈,那樣洒脫,那樣逍遙,令人艷羨不已。但是翻開他們狂狷的面子看里子,其實並非那麼愜意。他們大多懷才不遇,身世坎坷,甚至不得善終。屈原狂傲,最後沉江自盡了;李白狂放,弄得天人共怒,幾無容身之地;嵇康狂狷,最後被司馬昭給殺了;倪瓚狂狷,吃了官司挨了打,最後活活氣死了……曆數歷朝歷代狂文人,幾乎沒有一個好下場的。

我還想特別說說我的本家,明代徐渭徐文長。這位本家前輩可能是明代最不幸的文人了,說起來讓人心酸。徐文長是著名的詩人、戲曲家,又是一流的書畫家,在文學史和美術史里,都有他崇高的地位。他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可一生坎坷,鬱郁不得志,便遊走四方,寄情山水。「文長既已不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麴櫱,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雲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於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奴之。」

長期的抑鬱,使他的精神受到極大損傷。他疑心夫人出軌而殺之,被判了死刑,賴友人力救才得以出獄。到得晚年,精神幾近失常,「晚年憤益甚,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這段文字,是明代著名文人袁宏道(中郎)寫的,是他的名篇《徐文長傳》中的,讀之令人毛骨悚然。袁中郎慨然嘆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袁中郎全集》卷四)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這樣的詩句出自南宋詩人辛棄疾之手,是不是有點讓人跌破眼鏡?稼軒詞向來被人們稱為「英雄之詞」,他的詞表現了詞人以恢復中原為己任的壯志豪情,情感激昂悲壯,風格沉鬱雄放。「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僕姑。」這才是稼軒的風格。在人們的印象里,「狂」字跟他是怎麼都挨不上邊的。其實一點也不奇怪。辛棄疾有壯懷激烈、鐵馬金戈的豪放,也有壯志難酬、報國無路的悲憤和失落。「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所以他在把欄杆拍爛了都無人理會的時候,在極度寂寞與苦悶的心情之下,也會發出這樣的悲鳴!

牟宗三有個觀點,他認為儒家的狂狷之氣,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一種浪漫精神。這一點在他們對待生死的態度上表現得尤為突出。屈原面對故都陷落、理想無法實現的現實,不惜以生命來殉其「美政」理想,將清白的身體和高潔的靈魂埋葬在潔凈的汩羅江中。嵇康受戮前,從容彈奏《廣陵散》,曲罷嘆曰:「《廣陵散》於今絕矣!」金聖嘆臨刑不忘幽默:「腌菜與黃豆同吃,有胡桃的味道;花生米與豆腐乾同嚼,有火腿滋味。」李卓吾在牢里趁剃頭匠不注意,奪剃刀自刎;由於割得不夠深,流血兩日不死。獄卒問他:「老和尚,疼不?」李卓吾答曰:「不疼。」獄卒又問:「老和尚為什麼要自殺呢?」李贄答曰:「七十老翁何所求。」說完氣絕而亡。面對生死,能做到如此超然,可謂人生的最高境界了。

古代文人們狂,的確有狂的資本。大凡狂狷之士,都是不世之才。他們天分極高,造詣極深,睥睨千古,不可一世,狂得讓人服氣。而且他們大多不甚得意,抱負不得實現,便牢騷滿腹,表現得狂放不羈,狂得讓人同情和理解。也有的久不得志,忽然受到官府召見,便得意忘形,口出狂言,大有挽狂瀾於既倒捨我其誰的氣概,狂得有那麼一點可愛,比如李白先生。社會的容忍度也是他們能夠狂、敢於狂的重要保證。魏晉南北朝是一個個性大解放的時候,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文人雅士,聚嘯山林,袒胸露乳,時人不以為怪,反而視之為美談,鄭重地把他們寫進各種筆記小說,追逐效仿,說明社會風氣寬鬆,對每個人的個性有充分的容忍和尊重。

過去,我們常說封建禮教束縛人的天性、扼殺人的個性,恐怕並非完全如此。古代文人的狂,不少固然是因懷才不遇、鬱郁不得志而起;但是當他們用狂狷之態表達心中的不滿時,社會並沒有更多地苛責他們,反而給予了極大的寬容甚至欣賞。假如沒有寬鬆的社會環境,幾千年的封建社會不會出現那麼多狂狷之士;如果唐玄宗龍顏大怒,恐怕李白有幾個腦袋都搬家了,我們後人不但無由欣賞他的詩歌,更無從得知他醉卧長安、力士脫靴、貴妃研墨的「光榮事迹」。可見從前的社會並非我們過去所想像的那麼陰森恐怖,當然也並非如一些人士所津津樂道的「某某盛世」。設若有心有志,認真研究研究古代的狂狷現象和狂狷文化,倒是一件很有趣也有益的事情。

徐可簡介:

徐可,男,江蘇如皋人,北京師範大學畢業,先後獲取文學學士、文學碩士、哲學博士學位,中國作協會員,啟功研究會理事,高級編輯,《文藝報》副總編輯。長期從事媒體工作,業餘以散文寫作為主,兼及小說、報告文學、文學評論等,作品散見各大報刊,並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散文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廣泛轉載,選入各種選本和語文課本,結集出版的有《三更有夢書當枕》《三讀啟功》《為了我們的明天》《三更有夢書當枕》(之二)等,譯著有《湯姆·索亞歷險記》《六個恐怖的故事》等。曾獲中國新聞獎、中國報人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等。

《誤入世界》節選

你的意志是自由的。這就是說:當它想要穿越沙漠時,它是自由的,因為它可以選擇穿越的道路,所以它是自由的,由於它可以選擇走路的方式,所以它是自由的。可是它也是不自由的,因為你必須穿越這片沙漠,不自由,因為無論哪條路,由於其謎般的特點,必然令你觸及這片沙漠的每一寸土地。

——卡夫卡 《誤入世界》

   

主管:湖南省作家協會

主辦:湖南省散文學會

編髮:《湖南散文》微刊編輯部

主編:劉克邦

執行主編:肖念濤

責編:何漂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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