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影帝加里?奧德曼:演戲是自我憎惡的解藥

加里·奧德曼  英國演員,出生於1958年。二十齣頭就在倫敦皇家宮廷劇院舞台演出,1984年起開始在電影中出演主要角色。他以變色龍般的表演風格著稱,在幾十年的職業生涯中曾出演包括小混混、吸血鬼、皮條客、變態在內的眾多惡棍型反派角色;《這個殺手不太冷》中他飾演的腐敗緝毒探員被評為影史最兇惡的反派之一。2000年後,他在《哈利·波特》系列與諾蘭導演的「蝙蝠俠」三部曲中飾演的小天狼星與戈登又積攢了大量人氣。2012年,奧德曼憑藉《鍋匠,裁縫,士兵,間諜》中的斯邁利一角首次獲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2017年,他在《至暗時刻》中出演英國前首相丘吉爾,憑精湛演技摘下第90屆奧斯卡影帝桂冠

他逃避自我,偽裝成寡言間諜、變態殺手、街頭混混、國家棟樑——他的妻子和朋友抱怨,睡覺時身邊躺著的是丘吉爾。一年又一年,這些角色也都成為了他

60歲影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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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十幾天,演員加里·奧德曼將迎來60歲生日。北京時間2018年3月5日中午,他憑藉《至暗時刻》中的溫斯頓·丘吉爾一角拿到奧斯卡小金人,擊敗了從蒂莫西·柴勒梅德到丹尼爾·戴·劉易斯等各年齡段的競爭對手。

奧德曼演了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這很少見。《至暗時刻》的背景是1940年5月,65歲的丘吉爾接替聲名狼藉的張伯倫成為英國首相。保守黨密謀反對他,國王和公眾對他不滿,而他面臨最危急的選擇:要同納粹談判,還是帶領國家與之戰鬥。

在 《至暗時刻》 中出演英國前首相丘吉爾

研究這個「單槍匹馬拯救文明的人」,奧德曼花了近一年。「就像一個做香腸的人,你把所有的研究都投入機器里,希望能在最後做出香腸。」他形容自己像海綿一樣沉浸其中,「你走在電線上,知道你會在喬(《至暗時刻》導演喬·賴特)的幫助下站到另一邊,但你會希望你不要掉下來。」

他閱覽了大量的傳記和影視資料——除了華盛頓以外,丘吉爾恐怕是擁有傳記最多的政客,自己還寫過幾十本書,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畫了五百幅畫;訪問丘吉爾的家時,他腦子裡都是丘吉爾翻書揮手的樣子,然後發現這位「蹦蹦跳跳,彎腰駝背」的人很有魅力。歌劇演員與方言老師幫奧德曼抓住丘吉爾那標誌性的節奏和含混的語調——26年前拍《刺殺肯尼迪》的時候,奧德曼就很好地掌握了嫌疑人吞吐綿軟的說話風格。他甚至在威斯敏斯特的戰爭室里待了一段時間,椅子的左手邊是丘吉爾的指甲抓痕,右邊是戒指上的刮痕。「你可以想像他所承受的壓力。」他說。

奧德曼敏銳的洞察力得益於他的常年訓練,雖然這對明星來說並不容易。鮑勃·迪倫說過,你可以朝餐廳窗戶里看,每個人都很正常;當走進餐廳,一切都變了,你再也看不到人們的正常生活了。但奧德曼在生活中總是把自己掩藏得很好。多年前,他和大衛·鮑伊曾在曼哈頓一家擁擠的餐館裡大談氣候變化,「如果人們不指望你在那裡,他們就不會看到你。我肯定你是被認出來的,但有時候人們可能會先拍你兩下,就繼續往前走。」他努力使自己被真實環境包圍,如同置身「一片可能會下雨的烏雲」中,觀察丘吉爾的聲音、步伐和心理。

在化妝師的幫助下,奧德曼的臉被塗上了橡膠製作的假體模型,露出額頭、眼睛和嘴,不妨礙傳達面部表情;頭髮剃乾淨,以便戴上假髮;還有一套定製的泡沫緊身衣,用來重塑身形。當奧德曼第一次看到自己穿著丘吉爾的全套衣服時,他嚇得喘氣。時不時地,他走到布景處的鏡子對面感嘆:「啊!太驚人了。」

奧德曼在拍片期間一共化了61次妝。化妝過程每次要持續四小時,他有時凌晨兩點就到片場,收工後再花同樣的時間卸妝。導演喬·賴特說,有三個月沒見過奧德曼的真面目,「但只要他開始表演,我就只知道是加里·奧德曼在丘吉爾的皮囊下。」丘吉爾雪茄不離手,電影殺青後,奧德曼還有點尼古丁中毒的跡象。

這是奧德曼從事表演以來最難的一次。「太可怕了。有一段時間,我想,『我為什麼要讓自己陷入這樣的困境?』……他是這樣一個標誌性的人物。而一旦我開始發現那個人是誰,就感到我一生中從未享受過如此多的東西。」

他可以改變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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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丘吉爾從首相的位置上退下來。三年後,奧德曼出生於倫敦東南部。他的父親原來是一名焊工,後來成了失蹤的酒鬼。那時,倫敦也剛剛從二戰的陰影中走出來,彼得·奧圖爾和邁克爾·凱恩在內的一代工人階級演員尚未崛起。披頭士火的那年,加里只有五歲。

他在成長時期經歷了不同文化的衝擊:70年代,有法西斯勢力示威;1981年,發生了一場可能是極端種族分子引起的火災。英國的經濟逐漸恢復繁榮,加里成長為不受束縛的新潮男孩,喜歡米爾沃爾足球俱樂部。

加里很小的時候就扮演過哈姆雷特,孤僻的少年時代更是靠表演這個愛好消磨時間。他如願進入戲劇學校,打各種短工謀生,殺過豬。到二十幾歲時,他在英國戲劇圈邊緣遊走。1984年,奧德曼在邁克·李的《與此同時》中初次登台,飾演一個醉醺醺的倫敦小混混。沒過幾年,他與合作過的演員萊斯利·曼維爾匆匆結婚,生下一子,幾個月後分手。

1986年《席德與南茜》里的朋克樂手席德是奧德曼的第一個主要角色,很快,他便以英國最無拘無束的年輕演員聞名,和大他一歲的丹尼爾·戴·劉易斯是同代演員中最閃耀的兩位。戴·劉易斯小心翼翼地挑選角色,在80年代末就憑《我的左腳》獲得第一個小金人;奧德曼則大開大闔,完全不為迎合受眾口胃而自我束縛,短短几年裡貢獻了幾個驚艷的角色:飛揚跋扈的貝斯手;《激情床伴》(1987)里傲慢古怪的劇作家;BBC電視電影《會社》(1989)中足球混混的頭子。

奧德曼本人品味也很廣泛:他喜愛的演員名單里囊括了艾倫·貝茨、加里·格蘭特、阿爾伯特·芬尼、亞歷克·基尼斯、保羅·紐曼、羅伯特·雷德福等各種風格的演員。《至暗時刻》中有一個很棒的場景,丘吉爾到小屋裡給羅斯福打電話求援,奧德曼在鏡頭前演了段獨角戲,恐懼、希望、憤怒一一流露。這便是取法於雷德福,他從前就經常對後輩強調「電話表演」之重要,認為雷德福在《總統班底》里長達六七分鐘與不同人電話周璇的場景是「電話表演里的米開朗基羅」。

《至暗時刻》

從入行起,奧德曼演繹了眾多複雜角色,像是神話里的千面英雄。去年底,好萊塢化妝師與髮型師協會授予他傑出藝人獎,因為他整個人如變色龍般,「從一部電影到另一部,他可以改變他的一切。」但奧德曼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可以出去賣好、主導項目的明星,這在名利場里並非優勢所在。沒有一個演員經紀人會說「給我找一個像加里·奧德曼這樣的人」,因為這種類型根本不存在。他穿梭於各類矛盾角色的叢林中難以定位,他的自我讓人無法捉摸。

《時尚先生》評價奧德曼,「既不是圈內人,也不是公認的寵兒。」他不像喬治·克魯尼那樣溫文爾雅,也不像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那樣隨和。大部分時間住在洛杉磯、扮演美國人的他甚至不像傳統的英國紳士。《席德與南茜》那年,奧斯卡最佳男主角頒給了《金錢本色》中的保羅·紐曼,後一年是《華爾街》里的邁克爾·道格拉斯,他們演的都是彬彬有禮、討人喜歡的無賴,而席德(以及奧德曼演的許多角色)是真正的野獸,在學院的視野之外。

好像牙套被卡在戒毒所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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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立之年發生的一大轉變是,奧德曼的事業中心轉到美國。

他很坦然地接那些賺錢的活兒,熟稔地一次次改變聲音、外表,扮演魔鬼型角色。影評人羅傑·伯伊特曾評論說,奧德曼在這一類型的演繹「無人能及」。《驚情四百年》(1992)是他早年偽裝的巔峰。他花了很長時間研究吸血鬼公爵的服裝和髮型,最後呈現出的德古拉面色與頭髮皆白,手上布滿詭異的斑點,令人驚懼並生。電影最終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化妝獎,奧德曼作為演員甚至沒有獲得提名。比起他對角色的著力,基努·里維斯和薇諾娜·賴德的表演反而被襯托得樸實清新。

 《這個殺手不太冷》

一年後昆汀編劇的《真實羅曼史》中,奧德曼給自己設計了滿意的形象:留臟辮,戴假牙,眼下有疤。他扮演自認是黑人的白人皮條客,曾被評為電影史上最難忘的惡棍之一。《這個殺手不太冷》(1994)中的那位變態癮君子有個稍顯刻意的標籤,喜歡把聽交響樂當成殺人前戲;巧的是同年在《永恆的愛人》里,他出演貝多芬,斑駁的灰發和低沉的眉眼與音樂巨匠的油畫肖像如出一轍,但電影並不十分成功,不少觀眾評論他「太賣弄了」。

1995年,他在《紅字》中與黛米·摩爾演對手戲,但兩人毫無化學反應。他好像在感情戲上總是乏力,與生活里截然不同——他結過5次婚,在萊斯利·曼維爾之後,是烏瑪·瑟曼、唐雅·菲奧倫蒂諾、亞力珊卓·伊登伯勒、吉瑟爾·施密特;這還沒算上和伊莎貝爾·羅塞里尼等人的戀情。和菲奧倫蒂諾的婚姻尤其不愉快,2001年,菲奧倫蒂諾在洛杉磯高等法院提起訴訟,指責丈夫家暴。她對《紐約日報》說:「我試圖撥打911,加里從我手中拿起電話聽筒,用電話聽筒打了我三四下,兩個孩子都在哭。」奧德曼則堅決否認這些指控:「充滿了謊言、影射和半真半假的說法。」

奧德曼一度陷入財政危機,捲入幾次酒駕事件。父親的死訊對他打擊很大,他經常宿醉,紀錄是3天喝掉1.8萬美元,在《紅字》的片場黛米·摩爾都勸他戒酒;從戒毒所進進出出,「好像牙套被卡在戒毒所門上」。在奧德曼的至暗時刻,無論銀幕內外,他都處在懸崖邊緣。

在《空軍一號》(1997)這部老式冒險片里,奧德曼是殘酷的哈薩克劫機者,和飾演美國總統的哈里森·福特展開殊死搏鬥。這個反派依舊有誇張的口音。幾年後《漢尼拔》(2001)中的他成了最扭曲、最邪惡的殘廢變態,連皮膚和眼神都無法辨認。

這些角色他都演得用力,可從來沒有哪個獎項青睞於他。《老友記》第七季還戲謔似的請他客串:奧德曼扮演一位酗酒的知名演員,演戲的訣竅是激情四射地噴口水念台詞。男主角喬伊對他說:「我知道你!你剛剛拿了奧斯卡金像獎!」奧德曼兩次笑著搖搖頭:「我沒有。」

但奧德曼曾公開表示,他之所以會出演《空軍一號》一類片中的「狗屎角色」,完全是因為好萊塢的豐厚薪水能讓他有能力拍自己的電影。1997年,他回到英國,導演《切勿吞食》。這部影片以倫敦東南部為背景,充斥了家庭暴力、癮君子、酒鬼等元素,他親自布置內景,拉來母親和姐姐出演,片尾字幕寫:「獻給我的父親。」我們似乎可以從這部半自傳電影中窺得一點他的內心。但他專門闢謠過:「他(奧德曼的父親)沒有暴力傾向,過去常常回家睡覺。」

《切勿吞食》被提名當年的戛納金棕櫚獎,獲得英國電影學院獎最佳影片,奧德曼的才華終於獲得肯定。《衛報》曾經評論:「如果一個人被迫說出奧德曼對電影的最大貢獻,那麼選擇這部在他沒有露面的情況下生動呈現的電影,也是合情合理的。」

可奧德曼沒有再給觀眾看到他的創作,而是繼續接了很多蹩腳電影里重複性的角色。他在採訪中說,演戲只是一份工作,他和普通人一樣,都得掙錢養孩子。角色的印記太濃了,公眾記住了那些變態和魔鬼,對真實的、正常的奧德曼興趣就變淡了,但他從不介懷。「別人不提起,我根本想不起來自己是一個演員。」

《蝙蝠俠:黑暗騎士》

21世紀後,他的人氣主要來自《哈利·波特》系列電影中聰明英俊的小天狼星·布萊克和諾蘭「蝙蝠俠」三部曲中正義善良的警察戈登。答應出演小天狼星主要因為三個孩子都是「哈迷」,而且,「拍攝《哈利·波特》只要六周,之後7個月都可以待在家裡。」

「這是我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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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德曼作為演員的轉機要等到2012年。他憑藉《鍋匠,裁縫,士兵,間諜》中的喬治·斯邁利一角首獲奧斯卡提名。三十多年前,奧德曼的偶像之一亞力克·基尼斯在同名電視劇中扮演斯邁利,2011年,奧德曼幸運地被導演托馬斯·阿爾福來德森選中。他依然很在意人物外型,精益求精地試戴了三百多副眼鏡,又去拜訪作者約翰·勒·卡雷,模仿後者的語言形態,因為覺得作者身上可以找到斯邁利的DNA。不過這一次,他沒有化誇張的妝容,沒有炫技式的表演,只是一個疲憊的、乾巴巴的、憂鬱悲傷的中年人。阿爾福來德森誇他的演技「串起了整部電影」。他輸給了出演《藝術家》的讓·杜爾雅丹,但他的表演在影迷中頗受好評,《衛報》為這位「最偉大的演員」表示遺憾。

《鍋匠,裁縫,士兵,間諜》

接著是丘吉爾。這個偉人狂躁、酗酒、易衝動,會做出災難性的決定。在這裡,他好像又找到了與角色的連接:銀幕外的奧德曼也是口無遮攔的人。他一貫標新立異,把市場、資本當作自己的死敵;曾經指責金球獎頒發的獎項十分愚蠢,是若干無能之輩的集體自慰。

更嚴重的是他對梅爾·吉布森曾經的反猶言論的回應。2014年接受《花花公子》採訪時,奧德曼(他自認是自由主義者)大聲咒罵,說出了那句臭名昭著的話:「該死的猶太人……猶太人要對世界上所有的戰爭負責。」他指出,喬恩·斯圖爾特可以隨意發言,梅爾·吉布森就不能開政治不正確的玩笑。

「我們都是他媽的偽君子,」奧德曼補充,「我就是這麼想的……警察從來沒有用過『黑鬼』或者『那個該死的猶太人』這個詞嗎?」

哪怕是粉絲也很難為奧德曼找理由開脫。雜誌出版不久後,奧德曼在節目上公開談到那次糟糕透頂的訪談。「我才意識到自己說的話非常無禮、麻木不仁、惡毒和無知……我不會為自己說過的話找任何借口。」他對著鏡頭向公眾道歉,「我覺得自己讓他們失望了,尤其是那些年輕的粉絲,我是公眾人物,本該是他們的榜樣,卻表現得像個混蛋。我都56歲了。」

奧德曼不再年輕。他扮演的丘吉爾竟然只比他大5歲。《至暗時刻》里,他火候掌控得宜,讓人想起菲利普·霍夫曼演的卡波特。他得到了很多正面評價,比如《名利場》誇讚他「平衡了一個偉大演說家相反的兩種人格——強大的公眾說服力和脆弱的自我懷疑」。2018年1月8日,他又拿下被視為奧斯卡風向標的金球獎影帝。

在奧斯卡頒獎禮現場,奧德曼走上台,身著西服,戴著眼鏡,姿態文雅,激動得語無倫次。他說:「電影用它的力量迷惑了倫敦少年的心,給了他一個夢。」這一刻,相信很多影迷都把無數個精彩的角色重疊在了奧德曼身上。

2017年在《採訪》雜誌的對談里,好友懷特告訴奧德曼自己多年前對他的印象,「每次看到加里·奧德曼,他都完全變成了一個你根本認不出的人。」奧德曼這麼回答懷特,「演戲是自我憎惡的解藥。我想這是我的出路,一種逃避的途徑。它的樂趣在於使我遠離我自己,走進別人。」

他是誰?他快60歲了,觀眾依然搞不清他是什麼樣的人。有時他的戾氣和激憤像他演過的反派魔鬼;但對孩子他是天使般溫柔的——奧德曼曾經在採訪中說,「我有很棒的事業,但我最大的成就是三個孩子。」不就像深愛著教子的小天狼星嗎?

他逃避自我,偽裝成寡言間諜、變態殺手、街頭混混、國家棟樑——他的妻子和朋友抱怨,睡覺時身邊躺著的是丘吉爾。

一年又一年,這些角色也都成為了他。

拿下奧斯卡,他會成為好萊塢主流的寵兒嗎?奧德曼此前接受採訪時說,想拍一部以19世紀攝影師埃德沃德·邁布里奇為主角的電影。這位攝影師出生在英國,後來去了美國……是不是奧德曼又找到了共鳴?我們拭目以待。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544期

文 / 實習記者 張宇欣

編輯 / 翁倩 rwzkstar@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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