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 | 如果活著是種幸運，就將這幸運繼續下去

作者丨小軒、李強、楊嘉利

來源 | 《品讀》2018年第5期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在短暫的幾分鐘內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那些幸運活下來的人，他們曾用盡全力來爭取自己留在這個世上的機會，而後，他們也沒有辜負這爭取來的機會。

汶川倖存者，蘆山志願者

長相秀美、從小喜歡跳舞的廖智是四川漢旺一所學校的舞蹈老師，女兒剛滿10個月，一家三口生活平靜幸福。

2008年5月12日地震發生時，廖智正和婆婆一起逗女兒玩。房間開始劇烈晃動，廖智驚慌地看著婆婆，要衝出去，發現門已經打不開了。隨即樓板塌了，廖智和婆婆、女兒一起掉了下去。

等廖智清醒過來時，她和婆婆同時被壓在廢墟下，卻沒有聽到女兒的哭聲。廖智知道，女兒很可能已經去了。

幾個小時後，婆婆也離去了。黑暗中，廖智摸到了女兒小小的、冰涼的身體，她感到絕望，甚至不再關心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出去。她為女兒唱歌，唱那首女兒一聽到就會笑的《鈴兒響叮噹》。她給婆婆梳理頭髮，幫女兒捏捏她的小身體……

後來親人們找到了廢墟中的廖智，可因為壓在她上面的預製板太重了，人工根本無法移開。每一次餘震都讓預製板更深地壓向廖智，劇痛傳遍全身，衣服一次次被汗水打濕，又帶來刺骨的寒冷。

爸爸陪在她身邊不停地鼓勵她，26個小時後，廖智獲救了，成為她那棟樓里唯一活下來的人。

接踵而至發生的事並不比經歷死亡來得輕鬆，廖智被送到德陽市第五人民醫院，必須截肢。爸爸懇求醫生想想別的辦法，可廖智點點頭，沒有絲毫的猶豫，說：截。

術後的廖智有兩個選擇，一是永遠坐在輪椅上，不能自由行走；二是安裝假肢，遠離輪椅，但要承受痛苦。廖智選擇了後者。

安裝假肢後，失去了生命最愛的廖智想為自己活下去找一個理由，她想重回舞台。醫生覺得她這個想法既瘋狂又不切合實際，

「就算裝了假肢，你這種情況也不可能再跳舞了！」

可廖智不信，現在她只相信自己。要想站起來，首先要先跪起來。廖智每天用力抓住床頭緩慢練習跪，身體搖搖晃晃，不到一分鐘便開始顫抖，不得不坐下。

過一會兒她再跪起來……她就這樣像孩子學走路一樣，一點一點拖著殘肢訓練。站立和走路不再那麼難時，她把舞蹈的基本功一點點加進來，每天將雙腿分開坐在床上壓腿時，她嘴裡輕輕喊著：一，二，三，四！似乎又回到了以前在練功房練功的時光。

廖智每天練慣用假肢的時間比別人都長，假肢把殘肢的介面處磨得又紅又腫，這樣殘酷訓練半個月後，廖智終於自己站了起來。

可命運對廖智的考驗並沒有結束，失去了女兒和雙腳之後，接著失去的，是自己的丈夫。丈夫提出離婚，廖智平靜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籤了字。她說，

「經歷過才知道，生命中沒有什麼是不會失去的。」

熬過了一波又一波命運的重鎚之後，堅強的廖智終於迎來了屬於自己的機會。第58屆世界小姐組委會的賽事總監韓老師希望廖智能到總決賽的現場跳舞，廖智當即應允。

幾天後，韓老師送來了舞蹈音樂。躺在床上的廖智，伴著音樂開始設計舞蹈動作，最後決定將舞蹈在一隻大鼓上完成，取名《鼓舞》，兩重含義：一是指鼓上跳的舞，二是鼓舞遭遇災難的人們。

那支舞，廖智跳得比任何時候都用心，傷口滲出了血，她含著淚、咬著牙跳——那是她的生命之舞。音樂剛停，全場就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2009年5月，廖智成立了「綿竹漢旺鼓舞殘疾人藝術團」，她任團長。藝術團只做義演，不參加任何商業活動。2013年，廖智又參加了中央電視台大型舞蹈勵志節目《舞出我人生》，就在節目錄製期間，蘆山發生了地震。

廖智得知消息後，立刻通過網路、微信密切關注震區的消息，蘆山地震又讓她想起自己當年獲救時的情形：

當時幸虧有一位個子小巧的男子爬進廢墟用鑿子在她左腿那裡鑿出了一條生路，她才能逃離死亡。

這說明個子小巧的人在廢墟救援上是有優勢的，而自己比起男人來更有身材短小靈活的優勢，而且經歷過獲救，自己對廢墟裡面生存者的情況更加熟悉，簡單的救護要領也知道一些。

她決定，即刻動身前往災區第一線，像當年自己被救一樣去救別人的生命。

廖智立刻聯繫其他志願者共同前往震區。她在微博中寫道，

「焦急地等待著，等候一切準備就緒，心裡有種當年被埋在廢墟底下等見光明的漫長感。我能力不算大，沒啥大用，但還是會有些小用。」

廖智想起自己在震後截肢時醫生的話，如果早點救治可能就不至於截肢，所以廖智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那麼寶貴，她希望每一個倖存者都不要錯過72小時的黃金救援時間。

到災區後，廖智和隊友們堅持「不逞強，不添亂」的救援原則。為了不給救援道路造成擁堵，他們選擇用摩托車隊運送救援物資。為避免救援物資扎堆兒的情況，他們專走別人不大走的山間小路，前往大的救援隊伍不容易到達的小村落。

了解到當時受災群眾最需要的是有一個帳篷過夜，他們決定將工作重點轉移到為受災群眾搭建帳篷上來。哥哥用手機發來信息為她出主意：

「用彩條布和木頭（倒了的房子都有木頭）搭帳篷，成本大概20元，比露營帳篷大得多，方便得多，大概可以用1個月。

之後可以用竹膠板搭房子，裡面蓋彩條布，成本不超300元，可以住半年以上，而且防風防雨。」

可他們身處災區，缺彩條布、缺車、缺勞力……困難重重，正在廖智和隊友們四處奔走時，一位蘆山的女孩兒為他們聯絡到了彩條布，騰訊的一名員工又幫助他們協調了車和人。他們開始向天全縣深處進發。

行進的途中餘震不斷，剛開始時大家還對餘震有所反應，很快都淡定了。廖智在微博中記錄著自己行程：

「昨天在龍門鎮還被震得兩次從石頭上跳起來，剛剛又震的那一剎那猛然發現自己連動都不想動了，習慣了，腿酸了，身體疲憊也懶得動了，愛震震吧……」

廖智用假肢像男生一樣徒步行走在走崎嶇的山路上、扛大捆彩條布、搭棚架，她甚至比別人休息得更少，隊友們驚異廖智小小的身軀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能量。

但對於廖智來說，身體再大的痛苦也不會超過2008年的那場災難——她失去了女兒。

雖然後來她經歷了無數苦難，但是她的身體和靈魂卻被打磨得更為堅韌。回想起當年她在廢墟里等待救援的時候，她曾想如果自己能活著出去，一定會比所有人更懂得珍惜。

之後活著的每一天，她都在踐行自己當年的諾言。

趟過命運暗流

1989年2月,四川綿陽的劉文鳳和龔孝安結婚。一年多後,他們的女兒龔悅出生。為人母的喜悅，讓劉文鳳在此後的10多年裡為生於6月的女兒寫下了10多萬字的散文集《六月》,記錄下女兒成長的點點滴滴……。

龔悅喜歡音樂,喜歡唱歌,夢想有一天能站在舞台上，點亮她的人生。

汶川地震前一天,龔悅回家,把一張母親節賀卡遞給了媽媽,說她很想在一年後的高考中報考藝術類學校。劉文鳳有些顧慮，在母親節賀卡上給女兒寫下一段話:

「悅悅,你馬上就要上高三,學習更緊也會更辛苦,時間和精力能允許嗎?媽媽希望你能認真思考。」

打算第二天晚上將賀卡交還給女兒。

不料,第二天就發生了大地震。龔悅在跑出教室時被一根倒下來的橫樑壓住了左腿!

終於,媽媽的身影出現了,救援人員也趕來了。周圍的幾個同學被營救了出來,但龔悅因左腿被壓在了橫樑下,還有根鋼筋從小腿上穿過去,救援人員說除非截肢,否則根本沒辦法救出來。

劉文鳳聞言眼前一黑，幾乎暈倒。

天黑了,下起了雨,劉文鳳徹夜守在女兒被埋的廢墟上,不斷為女兒遞送著食物和礦泉水,不停地對女兒說話,害怕女兒會沉沉睡去。她還哭著找來了一批又一批救援人員,但得到了同樣的意見:不截肢的話,根本救不出來。

不幸的消息接二連三傳來：龔悅的姨媽、大舅、大舅媽和表妹全都在地震中遇難!龔悅看不到爸爸,以為爸爸也遇難了,痛哭起來。

再這樣下去,女兒的體力會越來越撐不住。此時,劉文鳳做出了人生中最痛苦的決定：截肢!

因為時間緊迫，並且手術只能在廢墟下進行，條件不允許嚴格地消毒,也沒有麻醉藥,醫生只能用鋼釺對準龔悅的左腿鉗下去,在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龔悅的左腿被夾斷了……截肢後的龔悅終於被救出廢墟,送上急救車。

龔悅的第二次手術持續了5個多小時。醒來後她「哇」一聲哭了:

「媽,我的腿……」

劉文鳳心如刀割,但她需要女兒堅強地面對這個事實，她強忍著悲痛，用堅定的聲音回答女兒:

「比起那些還被埋在廢墟下的同學和已經死去的人們,我們是幸運的。」

10多天後,龔悅要被轉送至湖北武警總醫院接受治療。臨行前,家人和朋友為她提前舉行了一個生日慶祝會。經歷了太多死亡，此時龔悅已平靜了下來，她將切下的第一塊生日蛋糕遞給了劉文鳳，說：

「媽,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沒有你,我也許堅持不到今天……」

女兒住院10多天,劉文鳳幾乎一步也不肯離開女兒，死亡的恐懼深深盤踞在她心頭。失去了眾多親人,還要在女兒面前強打精神,劉文鳳的心沒有一刻不在煎熬……

但是她知道，要讓倖存下來的女兒勇敢面對截肢的命運,她就應該首先在風暴中站穩。

陪女兒到了武漢後,有當地的志願者提出為龔悅提供一切所需要的幫助,但被劉文鳳拒絕了。這位堅強的母親在內心說服了自己，也希望女兒能夠明白：

地震是一場自然災害,沒有人應當理所當然地為她們的不幸負責,能自己站起來就絕不要麻煩別人……

劉文鳳很慶幸在她們震後生活伊始就把這個信念傳達給了女兒，因此，她又聽見了女兒優美的歌聲。

治療時,龔悅偷偷畫了很多媽媽的畫像,拿給一個叫范婷婷的武漢女孩看。范婷婷就讀於美術專業,她把龔悅的畫帶回學校給老師看。

老師們不敢相信這些畫出自一個沒有繪畫基礎的女孩之手。范婷婷把老師的評價告訴了龔悅,並建議劉文鳳:

「不如就讓悅悅去學美術吧,將來報考藝體生。」

2008年9月,龔悅回到四川，進入了一家專門培訓藝體生的機構,全身心投入繪畫，追趕著周圍同學的腳步……2009年6月,龔悅在高考中發揮出色,達到了本科錄取線!

劉文鳳很高興，這是那場災難後她第一次發自內心地高興。一年過去了，她心靈上的傷也和女兒的腿一樣,正在緩慢地癒合。

2009年8月,龔悅在父母陪伴下來到四川音樂學院綿陽藝術學院,院長親自把錄取通知書和一束鮮花遞給龔悅。

就在龔悅憧憬著美好未來的時候,支撐著她趟過了命運暗流的母親卻突然倒下了——腦血栓!龔悅靠在爸爸的肩上痛哭，厄運為什麼就不肯放過她們。

父親龔孝安握住她的手說:

「悅悅，媽媽是怎麼堅強地陪你走過來的? 在這個時候,我們要給媽媽同樣的支持！」

龔悅擦乾眼淚，說:

「爸,你放心,我不會倒下,我也絕不會讓媽媽倒下。」

此後,龔悅天天奔波在學校和醫院之間——爸爸開的飯店在地震中毀了,他四處借錢,希望重振家業。龔悅義不容辭擔當起照顧媽媽的責任。

在女兒的悉心照顧下，劉文鳳的身體一天天康復了,漸漸能不用人攙扶慢慢地行走。到2009年春節前,這個遭受命運重創的家庭終於緩了過來:龔悅考出了好成績,獲得了國家獎學金;龔孝安的酒樓重建後也將開業……

一有假期，龔悅就陪伴著媽媽,唱歌、說話,攙扶媽媽去逛街、曬太陽,生活彷彿又回到了從前的幸福與平靜。龔孝安帶妻子去醫院做複查,連醫生也對她的康復情況驚訝:

「在這麼短的時間能恢復成這樣非常少見。」

龔悅高興不已,她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開始訓練媽媽說清楚話。

也許是對女兒的依賴,劉文鳳只要一會兒不見女兒,就會四處尋找:

「悅悅呢?我的悅悅……」

丈夫龔孝安覺得異常，帶妻子去醫院，檢查的結果卻是又一場地震：劉文鳳患上了嚴重的抑鬱性精神分裂症!

龔悅匆匆從學校趕回來,父女倆欲哭無淚。此時，電視上正轉播綿陽市「綿州女傑」的頒獎典禮，劉文鳳獲獎了卻無法出席。

守在媽媽身邊，龔悅看著熒屏,聽到主持人念出媽媽的名字，聽到觀眾席雷鳴般的掌聲，她突然鎮定了下來，她不再哭泣，想想這些年的艱難，她為有那樣堅強的媽媽而自豪。

這一次，就由她牽著媽媽的手，趟過命運的暗流!

作者：小軒、李強、楊嘉利 | 來源：《品讀》2018年第5期 | 根據豆丁網、《中國慈善》等資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