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一個作家要真誠地呈現下層生活

 

賈平凹:一個作家要真誠地呈現下層生活

 

·關於細節·

「靠細節推進小說,就像看巴薩踢足球一樣,巴薩踢球就是不停傳球,結果出人意料地進球了。在寫《古爐》的時候,用細節把故事一點點推進。到《帶燈》的時候,我有意識地做一些技巧變化,讓讀者更容易閱讀。」

·關於人物·

「我這部小說寫了社會問題,寫上訪問題,看上去我寫的是一個女性人物,一個基層鄉鎮女幹部,但其實我真正要寫的是中國社會基層問題,用小說中的一個鄉鎮象徵中國社會所發生的問題。」

·關於技巧·

「年輕時寫作,都是看別人作品後受到啟發和影響寫出來的,所以刻意會講究技巧。現在老了,就覺得那些修飾的東西都沒什麼用。」

——賈平凹

 

作家賈平凹已經60歲了,在這樣一個已經走向衰老的年齡,他給自己的紀念禮物是新長篇《帶燈》。賈平凹像個老農民一樣,在寫作的農田上勤懇耕作,以每兩三年寫一部長篇的節奏,記錄中國和自己。2011年1月,賈平凹出版的是《古爐》,現在出版的是《帶燈》。

《帶燈》是賈平凹長篇小說中唯一一部對當下現實不僅直面而且充滿關切的作品。

《帶燈》的主角是一名櫻鎮綜合治理辦公室主任,她的名字就叫「帶燈」,她身處的環境正是中國基層矛盾最為集中的地方。賈平凹在書中所描述的櫻鎮完整地展現了中國農村的風貌——小到鄰里之間為爭一棵柿子樹產生矛盾,大到幹部作風、貪污腐敗等問題都讓「帶燈」處於漩渦的中心,他借「帶燈」之口把中國基層生活中的問題一一展現在讀者面前,正如他在書中所寫的:「它像陳年的蜘蛛網,動哪兒都落灰塵。」

在賈平凹自己看來,「帶燈」的命運並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命運,而是這一大群人——鄉村幹部和普通人——正在遭受的命運。「深入了鄉鎮政府,就能知道那裡的生存狀態和生存者的精神狀態。我的心情很不好。既然不能『女媧補天』,那也得『杞人憂天』么,或許因為我是共產黨員吧。」

《帶燈》是賈平凹首次以女性為主角寫中國社會的作品,在他用細節構建出一個複雜、混亂的中國鄉鎮「櫻鎮」的同時,賈平凹通過「綜治辦」的女幹部「帶燈」寫給「元天亮」的信展現出一位女性特有的柔情與細膩。在《帶燈》這本書中,眾多男性人物都是為了「帶燈」而設置的,這與他以前的長篇小說中的設定有著極大的反差。實際上,帶燈這一人物的原型是賈平凹的粉絲,他們曾通過手機簡訊相互聯繫許久。

「她經常與我聯繫,在簡訊里講述她的生活和工作。她還定期給我寄東西,比如五味子果、鮮茵陳、核桃、蜂蜜,還有一包又一包鄉政府下發給村寨的文件、通知、報表、工作規劃、上訪材料、救災名冊、領導講稿,有一次可能是疏忽了吧,文件里還夾了一份她因工作失誤而寫的檢查草稿。」

昨天,作家賈平凹在北京的新書發布會之前接受早報記者專訪時介紹,正是因為這位女粉絲的出現,賈平凹意識到這些年的鄉鎮經驗可以通過這位原型人物寫出一部反映中國社會的小說。

 

用細節推進故事,像巴薩踢球那樣

東方早報:這部小說寫的是鄉鎮和基層社會的運作。你這些年是否也一直有意識地在基層跑?

賈平凹:我這兩年其實一直在外面跑,尤其是寫完《古爐》之後,在外面的時間就更多了。我的習慣是,寫完一部長篇小說,就在外面跑一段時間,而且我跑的城市反而少些,都是各級鄉鎮,陝西、山西、河南、甘肅一帶。當時到處亂跑,並沒有什麼寫作目的,不是為了寫東西,只是為了接觸社會。後來遇到「帶燈」的原型人物,就知道這些年在鄉村到處亂跑的所見所聞能通過這個人物寫出來了。

東方早報:《帶燈》這部小說的女主人公帶燈是有原型的,就是一位和你用簡訊聯繫的女粉絲。她知道你把她寫進小說了嗎?她看了這部小說嗎?

賈平凹:在小說里,帶燈是為老百姓幹事的小幹部,她長得特別漂亮,但她又特別清高,跟她同時交往的人很多,她都瞧不起那些人。因為她在鄉鎮部門工作時間長了,她必然或多或少有鄉鎮幹部身上的習氣,但是她也有她的同情心,她想出的好多辦法是通過不正當的手段來完成的。

我想說的是,原型人物與小說中的帶燈這個人物是兩碼事情。我寫作中的人物都有原型,比如這部小說中每個人物的背後都有一個真實人物。但到了小說的最後,人物跟原型可能已經無關了,甚至沒有關係了。我對她說,「我要根據你為原型寫一部小說。」但她對我說,她不會去看。

東方早報:從敘事上講,《帶燈》有些瑣碎,你怎麼看?

賈平凹:從《廢都》之後,我在敘事方面有所改變,我採取的辦法就是用細節推進故事。從《古爐》開始,我基本上已經找到了一種套路。對於這種套路,很多人在閱讀《古爐》時覺得很難進入,我後來反省,很難進入的原因可能是人物關係太複雜,人物實在太多,只有堅持讀了才可能理清他們的關係。靠細節推進小說,就像看巴薩踢足球一樣,巴薩踢球就是不停傳球,結果出人意料地進球了。我有一次看巴薩的球賽,突然意識到,我在寫《古爐》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嗎?只是我用細節把故事一點點推進。到《帶燈》的時候,我有意識地做一些技巧變化,讓讀者更容易閱讀。帶燈所處的中國基層社會亂七八糟,遇到的事情又如此瑣碎,我只好用質樸的語言寫細節,直接推進,不再繞來繞去。

 

「這本小說也算是我對社會的一份記錄」

東方早報:帶燈這個鄉鎮基層女幹部,是不是有很多象徵意義?

賈平凹:我這部小說寫了社會問題,寫上訪問題,看上去我寫的是一個女性人物,一個基層鄉鎮女幹部,但其實我真正要寫的是中國社會基層問題,用小說中的一個鄉鎮象徵中國社會所發生的問題。但我不是只寫上訪這樣一個事件或者問題,我寫的是一整個鄉鎮基層政府的運作、百態和問題,由此輻射到整個中國。

小說里,帶燈是一個大專畢業的人物,在那樣一個鄉鎮,她多少算是一個受到良好教育的知識女性,在那樣一個基層環境中,她的精神生活和內心只能通過對小說里的高級幹部「元天亮」的簡訊抒發出來。簡訊部分抒情性很強,而帶燈所生存和工作的環境與她的內心又格格不入。她生活在那樣一個偏僻的鄉鎮,面對的工作是綜合辦這樣頭痛的工作,只好用幻象、想像——對一個仰慕的人發簡訊,來進行紓解,來支撐自己。

我覺得對一個作家來講,尤其是面對中國目前的現實生活,要真誠地呈現下層生活,這樣才可能把這個東西貢獻給讀者,我想通過帶燈這個人來表現這個社會。

東方早報:這部關於中國農村基層社會問題的小說,是否也反映了你這些年對中國基層社會的思考?

賈平凹:這算是我對中國基層社會的思考。帶燈的職務是鄉鎮綜合辦的主任,她的工作中有一項任務是維穩,維護社會穩定。維穩的主要工作是處理上訪,維穩和處理上訪是最令人頭疼的、最難做的一項工作,帶燈就是從事這方面的工作。我這些年一直在下面跑,看到了很多基層社會問題,我這樣一個受傳統教育出來的人,總歸想有所擔當,關注現實、關注社會的意識也一直有。一個作家能解決的事情其實很少,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寫作,可以把自己看到的、想說的寫出來。這本小說也算是我對社會的一份記錄。

當我在寫作的時候,對自己所見所聞的材料可以有所取捨,但在選擇的時候還是有一個尺度,那就是能表現中國當下社會環境和文化,尤其是能表現中國的社會轉型。中國在社會轉型中,已經暴露出很多問題和困境,如何面對這些困境,作為作家要有擔當。但我也不是開藥方的人,很多事情又是無解的,這問題多少跟中國文化傳統有關,它們的發生肯定跟其他國家會有不同。

如果要說我一定要揭露什麼,批判什麼,那就是去呈現這些文化背景問題。

東方早報:但你沒有直接渲染基層社會的諸多問題和黑暗。這是迴避嗎?

賈平凹:寫作和藝術創作,有的像火一樣,有的像水一樣。我不會直接渲染那些黑暗的問題,我也不是採取直接揭露所謂社會黑暗的策略,我要像水一樣,表面上看很柔,但一不小心也能淹死人。我這麼寫也是有力量的。

 

到了60歲產生驚恐

東方早報:你之前說過,寫這部小說與你已經60歲了有關。就你而言,你有年齡危機嗎?

賈平凹:你只有到我這把年紀,才能感受到。突然活到60歲了,我是有惶恐的。好像感覺才大學畢業,怎麼就60歲了?其實55歲以後,開始感慨自己無能為力,越來越多的滄桑感,而年輕時候,覺得自己啥都能幹。其實你啥也不是,只是短暫的幾十年而已,憑藉個人,你永遠也改變不了什麼。而對後面的路,你又一無所知。所以我對現實、對自己真的產生了驚恐感,這種驚恐感也只有到我這個年齡才能真的體會到。這就像樹葉,到了秋天就會黃,到了冬天自然會落下。別人可能覺得我這幾年沒有變老,但是我自己拿起十年前的照片,就知道自己有多老了。

東方早報:驚恐時會想起年輕時候的寫作嗎?

賈平凹:肯定會想起年輕時候的寫作。有時候看到年輕時候的筆記本,上面摘錄了當時看書的內容,就回想起年輕時我在看書,一邊看一遍摘錄的情景。年齡大了後發現,我已經摘錄不出像筆記本上面的那些(有感覺的)東西了。年輕時寫作,都是看別人作品後受到啟發和影響寫出來的,所以刻意會講究技巧。現在老了,就覺得那些修飾的東西都沒什麼用。

東方早報:你有公職,還有很多社會活動,但依然高產,有規律地出版新長篇。你是如何做到的?

賈平凹:平時會議多、活動多,所以寫作受到很大幹擾。我一般早上7點半送孩子上學,然後去我的工作室寫作,一直到中午11點,下午2點半又開始寫作並持續到下午5點,5點後會見朋友。我會保證至少上午和下午有那麼幾個小時是屬於自己的寫作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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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寫「帶燈」心情沉重

來源: 新京報(北京)

 

《帶燈》故事緣自賈平凹兩年多前偶然收到的一條簡訊,來自帶燈的原型人物,這也開啟了賈平凹了解鄉鎮幹部生活的一扇門。螢火蟲成為了帶燈這個人物的各種隱喻,努力用自帶的微弱燈光照亮四周。

  但她真的能夠成功嗎?

  在1989年,加西亞馬爾克斯在《迷宮中的將軍》中也有一段關於螢火蟲的描寫。到底怎樣才能讓螢火蟲活下去並在下一個夜晚繼續發出光芒?馬爾克斯書中那位把螢火蟲當首飾的美麗女生給出的答案是,把螢火蟲放入隨身攜帶的一小截挖空的甘蔗裡面。就是這麼簡單,可以讓微弱短暫的光點活下去。

  多希望「帶燈」也能讀過這樣一本書。

  緣起

  一個鄉鎮女幹部的簡訊

  新京報:你在書的後記裡面說,寫《帶燈》的緣起是因為一個鄉鎮女幹部偶然給你發簡訊。你第一次收到她的簡訊是什麼時候?

  賈平凹:兩年多了,她不知在哪兒得到我的電話,我以為是個業餘作者,後來我發現她簡訊寫得很有意思。簡訊裡面啥都說,工作問題、心裡的苦悶、今天都幹啥了……後來我們成了朋友,啥都交流。

  新京報:有人說《帶燈》是一部上訪小說,這樣說是不是就把這本小說窄化了?

  賈平凹:裡面接觸到一些上訪內容,但實際上《帶燈》講的是鄉鎮政府日常工作,包括了救災、上訪、計劃生育、選舉……上訪只是其中一方面。

  新京報:在《帶燈》的後記里,你提到了小說結構和踢足球的關係。《帶燈》的結構有點特別,小標題非常密集。

  賈平凹:小說的結構和題材有關,寫《廢都》時就一章,不分段。到《秦腔》和《古爐》,細節很多。後來我看巴塞羅那隊踢球,覺得消解了傳統的陣型和戰術的踢法,和不倚重故事情節的這兩部小說一樣。踢球其實大腳開最容易,但是在人窩裡傳球要求就高很多,必須要戰術清晰、技術熟練,在細節調配上特別講究。《帶燈》裡面有一些基層上訪黑暗的東西,怕讀者讀久了厭煩,必須不停地分小節,讓讀者有個空間。

  新京報:分節有什麼規律?

  賈平凹:一般作家的分節是一個故事完了以後分一節,《帶燈》不是,有時是一個故事,有時是一段時間,隨意性特別大。這種形式感,慢慢玩味很有意義。其實這樣寫我是受了《舊約聖經》的啟發,裡面「創世紀」也是偶然分節,也是穿插了很多生活感悟、智慧的東西。

  隱喻

  好多人不一定看得出

  新京報:《帶燈》裡面寫到了皮虱,這也是一種隱喻?

  賈平凹:虱子隱喻了很多,包括環境的污染,也隱喻了開發可能帶來的別的災難,比如水污染等等。到底是開發好還是不開發好?書裡面有句話是我曾經寫給貴州銅陵的一篇文章里提到的——「不開發其實是大開發。」你保護住了這裡,多少年後大家都要來參觀。

  新京報:在《帶燈》的開頭,帶燈一開始想要治理虱子,但沒成功,最後自己也染上了虱子,這也是一種暗示?

  賈平凹:在這種環境,必然你要異化。帶燈很善良,想給農民辦事,但是辦不了的時候她就用些非正常手段來幫助農民。而且她同時對農民也很厲害,連欺騙帶威脅。書封二頁有這樣一句話——「我的命運就是佛桌邊燃燒的紅蠟,火焰向上,淚流向下。」我覺得這句話很符合帶燈的命運。螢火蟲,黑暗中才帶燈,但燈必然微弱,而且這個燈發自身體。螢火蟲還有兇殘習性,它吃蝸牛肉。帶燈和農民打交道,面對無理取鬧的人時,她得用強硬手段。帶燈與老上訪戶王后生有段對話,帶燈問他「你怎麼那麼壞!」王后生說「你怎麼那麼凶。」「我凶還不是你逼出來的。」他倆扯平了,其實是一回事,沒有魔就沒有佛。

  新京報:他們是相互依存的?

  賈平凹:就是。大轉型時期發生這麼多事情,城鄉差距、幹部危機、能源搶佔,為什麼政府層層勾結的事情十多年解決不了?這些都是中國特有文化下面發生的事情。全球都在改革,但是我選的材料,都是中國文化下面呈現的東西,裡面好多人情世故都是中國人的思維,好面子啊,開會時不允許上訪,這些外國人理解不來。看了我這本書,右派可能會說,你看中國這個樣子,不改革怎麼能行。左派可能會說,你看,不改革哪有這樣的事情。這些都不準確。

  新京報:都把問題看得太簡單。

  賈平凹:對,只看到問題一面。我把問題提出,讓大家思考,這是我想的最多的。好像外國人眼中這不是問題,但往往就發生了,但我估計好多人不一定能看到其中的隱喻。我的作品不是表面特別激烈,我都是淡淡地來寫,但是隱藏的是激烈的事情。我想留下更多空間。現在好多讀者喜歡刺激性東西,喜歡誇張、暴力的寫法,其實那種寫法更好寫,刀光劍影,但是過後就過去了。我希望水面平靜,但下面是暗流。有人說我寫的不黑暗,但黑就好嗎?寫作有水和火的關係,我傾向水。水微弱,但進去就容易被淹死,火遠遠看就不敢靠近。我這種寫法有人悟性不高悟不出來你在寫啥東西,而且也不好翻譯,裡面隱喻好多東西。

  人生

  到了深秋還得往前走

  新京報:但是在結尾你還是給出了一些希望。

  賈平凹:最後給大家一些向上的積極的東西,看到一大片螢火蟲的光,其實只要每個人能發一點點微光就可以了。

  新京報:都是有用的。

  賈平凹:對,能照亮多少是另一回事,但起碼壯觀起來了。

  新京報:在小說里,帶燈給元天亮一直寫信,但是元天亮始終沒有在小說裡面露面,這是你刻意為之?

  賈平凹:很多人覺得元天亮肯定要出現,要和帶燈發生好多故事,那就成了愛情小說了。他始終不露面,對帶燈來說他就是一種嚮往。帶燈在那種環境里,她沒有精神支撐就沒辦法活了。必須靠這種幻想、追求支撐。

  新京報:那你在小說里給出帶燈一個並不美好的結局,你自己難過嗎?

  賈平凹:這個結局是必然的,我寫的時候心情也比較沉重,有些凄涼。這女的那麼聰明,那麼有想法,但是在這樣的環境里就那麼被消磨。她只能是個螢火蟲,就發那麼一點光。她能照亮路嗎?只能在黑暗裡自己給自己照亮一點光。

  新京報:這本書完成的時候,你也跨過了60歲的門檻,你在後記里也提到了這一點,60歲對你意味著什麼?

  賈平凹:我覺得臉紅,怎麼一下子60了。人畢竟也就是活100歲之內,而我已經活這麼多了。我哀嘆生命太短暫,人太渺小。現在就像到了深秋,以前春天、夏天的時候你不會想到葉子快掉落的事情,現在會感受到古人詩詞里的蒼涼調子,無奈、虛無,但是你還得往前走。

  本版采寫/新京報記者 姜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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