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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錢宇平的故事

圍棋里有一個術語,叫做「劫」,如果非要用通俗的方式來解釋,我只能告訴你,那是一種黑白棋子彼此糾纏不清的狀態。漢語里,這個字也可做「劫難」、「劫持」之解。而在棋盤之上,某些劫確實生死攸關,某些劫則永難消解。設想一下,假如深陷其中的不是幾枚棋子,而是一個人呢?

  黑子,白子,黑子,白子,黑子,白子,黑子,白子……

  黑白棋子交替落在縱橫十九格的棋盤內,永遠別指望次序會發生變化。而這,幾乎就是錢宇平全部的生活,從4歲直到40歲,而且註定還要貫穿於他的下半生。就如同一座老式掛鐘,「滴-答」聲必然與其生命相始終。

    即使一座掛鐘,也有出現故障、暫停擺動的可能。棋手錢宇平也是一樣。生命中有那麼幾次,他大腦出現混亂,連擺布黑白棋子這種最簡單的程序也無法完成。好在他現在回到了棋盤邊,鐘擺繼續「滴-答」。

    早晨通常是從中午12點以後開始,他起床後會直接坐到棋盤前,攤開幾年前的一本《中國圍棋年鑒》打譜,無所謂什麼時期的什麼棋譜,這幾天擺的是兩個業餘棋手極平常的一盤對局。也無所謂什麼早餐或午餐,他只是偶爾從盒子里拈起一塊餅乾,喝一口必須有甜味的飲料,就如同隨手從棋簍里拈起一枚棋子,要麼就是黑的,要麼就是白的。

    也許因為父母都是醫生的緣故吧,單室房間打掃得極其乾淨,簡直讓人懷疑是否連細菌都難以存活於斯。看上去,這完全不像單身男人錢宇平的居所。

    晚上七八點,住在附近的父母把做好的飯菜送來,他簡單地完成一天中惟一的正餐,出去散一會兒步,回家上網下棋,直到翌日凌晨。

    他住在上海一處老式居民樓的一層,睡覺的時候,陽台的花格子窗帘通常是拉開的,起床後反倒要拉上。不過沒有什麼鄰居注意到這一戶的正常或異常,他的生活與他們不存在一絲一毫的聯繫。

   「無所謂,什麼都可以談,其實也都沒什麼好講的。」他坐到我的對面,態度溫和,對往事並沒有我預想的敏感和迴避。不過,他的回答總是很被動,差不多每說完一句話,還會「呵呵呵呵」笑幾聲。他語速緩慢,詞句簡單,而且嘴唇鮮有完全閉合的時候,這些都很容易讓我想起那個叫馬曉春的圍棋鬼才。

    回憶吧,說吧,那些一生之「劫」。

    1991年8月1日,日本東京的早晨。

    頭髮蓬亂、蓄著小鬍子的趙治勳在棋盤前正襟危坐,像是在為一場決鬥做最後的準備。對面的座位一直空著,其實他的中國對手已經棄權,理由僅僅是——頭疼,趙治勳此前接到了通知,他卻不肯相信。

    棄權?怎麼可能!這不是什麼小孩子的遊戲,而是富士通杯的決賽啊,一盤定乾坤——定的是新科世界冠軍。

    歷史用一小時的等待確認了一個罕見的事實——韓裔日本棋手趙治勳自動獲勝,不戰而勝。看起來他好像並不開心,覺得對手的舉動羞辱了自己,也羞辱了他。

    毫無疑問,來自中國棋界、媒體和棋迷的震驚要大過趙治勳的震驚一萬倍。1991年,中國還沒有在圍棋上獲得過一次世界冠軍,即使是被奉為民族英雄的聶衛平,此前只是兩度殺進過決賽,功敗垂成,這反倒加劇了中國人對冠軍的渴望。這一次,24歲的錢宇平九段連續擊敗多位超一流棋手,勢不可當,冠軍獎盃又一次擺到了中國人觸手可及的位置。

    1991年7月30日,出征第四屆富士通杯世界圍棋錦標賽決賽的前夜,錢宇平找到圍棋隊總教練聶衛平,表示自己身體不好,要放棄比賽。他的態度突然而決絕,任何領導的勸慰都已成為徒勞。三年前,錢宇平曾因極度神經衰弱而休養過一段時日,平素的生活細節中也會有些許異於常人的舉止,但對於這次的臨陣放棄,領導、隊友們還是大感意外,難以理解。

    是的,沒有誰會因為頭疼,僅僅因為頭疼,就放棄這樣的比賽。只不過,在無法抵禦的緊張和恐懼中,錢宇平胡亂抓到了這個理由,並順利說服了自己。

    「他當時的想法是,只要沒參賽,就沒有輸給趙治勳。」曹大元九段與錢宇平共處了將近二十年,比較了解錢宇平重壓之下的思維邏輯,在他看來,這個時候的錢宇平已經陷入心理疾病當中了。

    「當時身體狀況不好,又沒把握肯定贏,覺得輸掉不好看,面子上下不來。」16年以後,錢宇平這樣解釋當年在富士通杯決賽中棄權的原因。某些時候,他對記者強調棄權是「領導同意的,沒什麼影響不好」,某些時候,他又承認有點後悔,「不下好像不大好,不過下了也未必好到哪裡去。」

    生於1966年的錢宇平自幼被視為神童,直到上世紀90年代,他仍是中國最年輕的九段棋手。這個中國圍棋希望之星的突然棄權及其後的黯然隕落,很容易讓人想起中國上世紀70年代末最著名的神童寧鉑,80年代中期,因為莫名的恐懼,來自著名的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的他三次報考碩士研究生又三次在考前放棄。

    「不管發生什麼事,作為一個棋手,我爬也會爬到賽場來的。」趙治勳事後如此評價轟動一時的「棄權事件」。五年前,剛剛遭遇嚴重車禍的趙治勳坐著輪椅參加日本棋聖戰的決賽,他被繃帶裹緊的身體活像一具木乃伊。被譽為棋壇鬥士的他似乎有資格這麼表達費解。不過後來的故事表明,這個評價對錢宇平不那麼公平,他遭遇的災難遠甚於一場車禍。

    在錢宇平的頭腦里,一直有一種感覺:每當輸了棋,就會浮現很多幅面孔,全是嘲笑的、蔑視的面孔。他太怕輸棋了,尤其怕被人瞧不起。不幸的是,棄權並不能讓其真正解脫,他的大腦很快被更混亂的人馬衝垮了。

    假如一個棋手已沒有可能平靜地坐到棋盤前,假如一個成年人看到別人的手錶都會嚷嚷著要據為己有,這難道不比車禍的傷害更可怕嗎?1991年8月,錢宇平就陷入這樣的危機中。9月初,他被送回上海老家休養。一年以後,錢宇平又硬撐著下過幾次棋,但這次短暫復出是如此令人頹喪,他的棋就像散了架,丟了魂,隨便什麼對手都可以輸。這導致他的心理越發崩潰,加重了病情。

    誰也沒有想到,轟動性的「棄權事件」竟像一次訣別,錢宇平就此結束短暫的輝煌,再也沒有殺回來。

    上世紀80年代中後期,聶衛平在中日擂台賽上豪取11連勝,被視為民族英雄,其轟動效應幾乎等同於中國女排奪取世界冠軍,被賦予的意義大大超出體育範疇。「我們每次在國際比賽中輸了棋,都會收到大量的棋迷來信,至少幾百封吧,壓力非常大。」曹大元九段用手比劃著信的厚度,相當於正常棋盤的寬度。

    更難想像的是,假如誰在國內比賽贏了聶衛平,都會遭致棋迷的不滿,斥之為「只擅長『窩裡橫』」。

    那時候,國際級比賽少得可憐,國人在體育上的興奮點也少得可憐,圍棋國手們的可憐之處則在於,他們承擔了每每超出極限的重負。

    壓力又絕不僅僅來自外部。

    「下圍棋真的挺苦的,那麼單調,那麼寂寞,尤其輸棋的時候,很可怕。」曹大元深有感觸地說,棋手其實一生都要孤獨地面對自己的內心,很難有人可以真正交流。而他們在那個生活不夠多元的時代,又很難找到排遣抑鬱的通道。「在那種環境下,自己性格上假如有點缺陷,就很容易出問題。」讓曹大元不勝唏噓的,除了錢宇平的故事,還有他的妻子楊暉,這個敏感而又頗有天分的女棋手,常會因為一些小事而當眾哭泣,1994年,內心突然崩潰的楊暉行為更為激烈,竟從上海父母家的4樓跳下,所幸沒有大礙。

    那個年代的國家隊,錢宇平被公認為高手中最刻苦的一個,平均每天研究棋譜超過10小時,綽號「打譜機」。而在重大比賽前夕,「打譜機」通常要超負荷運轉。曹大元和另一圍棋手王元回憶說,為了研究棋譜,準備大賽,錢宇平有過連續七八天甚至兩周不怎麼睡覺的經歷,到最後想睡的時候,卻根本睡不著了,「頭疼得像要裂開」。

    錢宇平的前輩棋手、上海名宿曹志林說,多數棋手打譜,都是瀏覽性的,一局棋譜花上一二十分鐘也就夠了,「但錢宇平不同,他打一局棋譜至少要花幾小時。」

    1990年前後,上海記者胡廷楣去宿舍看望錢宇平,發現他對面的床鋪已經沒人住了,空床上零散放著三個沾滿灰塵的空酒瓶,「這(指單間)在圍棋隊相當特別,大約他打譜太投入,別人都沒法忍受吧。」胡廷楣說錢宇平的狀態讓他想到三個字:苦行僧。

    他喜歡說「還好」「都差不多」。談到對下棋的態度,他說「也有過麻木」,馬上又補充一句「不過也還好」;談起小時候對圍棋的興趣,他說「下了也不是很難受」,猜猜接下來一句是什麼——「但也不是興趣大得不得了」。進行自我描述的時候,他願意選擇模稜兩可的說法。他對生活本無苛求,唯一的例外,就是在下棋上面,他偏執地陷入一個「劫」中,無法自拔。

    王元八段曾是錢宇平在國家隊的室友,酒友,「打譜機」辛勞工作的直接見證人。事實上,早在1976年,錢宇平的敏感、好勝和天真就令王元印象深刻。

    王元其時隨四川隊前往上海比賽,有一盤,16歲的他對陣10歲的錢宇平。「我與錢宇平下棋前,正大嚼泡泡糖——泡泡糖是我去上海前從未見過的。10歲的錢宇平對他的老師告狀說:『你看他那麼大了,還在吃泡泡糖。』」那一局,王元本來是大敗之勢,但最後逆轉了。收棋後,讓王元尷尬的是,這個10歲的對手竟哭了起來。

    十多年過去之後,在王元眼中,當年那個「錢兒童」的性情並未有什麼改變。有一次,一起參加一項國內的循環賽,錢宇平在對王元的比賽中痛失好局,他當場臉色血紅,甚至聲稱不想再繼續下面的比賽。

    上海《新民晚報》記者徐世平與錢宇平的交往始於1984年,像此後的若干次經歷一樣,他覺得自己必須陪伴那個深陷巨大痛苦中的、年紀已經不小的孩子。

    1984年,「國手戰」在揚州的名勝景點個園進行。比賽間隙,徐世平經常看到錢宇平跑出來,對著園子里假山的山洞發獃。「一天深夜,我突然被人叫醒,睜眼一看,是錢宇平。他說,他睡不著,想出去走走。」那一夜,他覺得18歲的錢宇平思路很亂,不知道想要表達什麼。「只是有一點,我聽明白了。錢宇平說,下棋很苦,是心苦。我感覺,他的負擔極重。」

    1990年天元賽決賽的決勝盤在昆明舉行。當比賽結束,裁判長宣布錢宇平半目惜敗於劉小光,徐世平看到錢宇平坐在棋盤前,「呆若木雞,足有兩三分鐘之久,他一語不發,雙眼噙滿淚水。」晚上,徐世平等人找了一個酒吧,陪錢宇平喝酒解悶。喝到凌晨三點,眾人散去,錢宇平還是不願意回去。「後來我們聽說,他一個人喝酒,直到東方破曉。」

    錢宇平最最痛苦的輸棋經歷,應該是日本記者浜崎描述的那一次——

    1985年,未滿20歲的錢宇平遠赴東京,初次參加中日圍棋擂台賽就遭遇強大的小林光一,在局面一直落後的情況下,他下得極為頑強,並終於造成小林的失誤。正當觀戰的中方高手們發現了實現大逆轉的絕佳時機,異常興奮之時,錢宇平卻推枰認輸。

    聶衛平衝到對局室為錢宇平擺棋,告訴他如此如此就可翻盤,這時發生的一幕,讓一旁的浜崎感到震驚。「血一下子全涌到了(錢宇平)臉上。大概是覺得燥熱了吧,他把襯衫猛地向外一拉,頓時胸前的兩粒鈕扣飛蹦而出。當時錢選手的表情真是難受之極,我採訪圍棋比賽多年,還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棋手輸棋之後,會有如此痛苦的表情。」

    那次失誤,本來是棋手比賽中皆會遭遇的盲點,當時的國內輿論卻炒成了「錢宇平贏棋認輸」,一時沸沸揚揚,甚至驚動了喜歡圍棋的中央領導人胡耀邦。

    輸棋的翌日,錢宇平一大早就悄悄跑到理髮店,剃了一個光頭,說自己削髮「以謝國民」。錢宇平頭大,額寬,後來大家開玩笑說,他剃了光頭倒真的很合適啊。

    錢宇平說,一些關鍵比賽中的關鍵時刻,他往往感到會被巨大的驚恐攥住。棋盤上,該進還是該退,該取勢還是該取地,抉擇的痛苦其實折磨過每一個棋手,而對錢宇平而言,這痛苦總是大到讓他絕望。

    江鑄久九段在其回憶錄中描述了一次參加中日圍棋擂台賽的花絮。當時他和錢宇平住同一個房間,因為賽前神經綳得很緊,他早早躺下,卻一直處於懵懂狀態。「我當時是朝著牆睡的,無意中睜開眼嚇了一跳,牆上可以看到有一對啞鈴(的影子)晃來晃去。」他很快意識到,那是錢宇平在鍛煉身體。「可是賽前我太緊張,神經過敏地以為啞鈴就在我的頭上晃動,唯恐錢宇平萬一舉不動,手一松,啞鈴掉下來砸在我身上,那我就不能比賽了。」

    在國家隊里,錢宇平的行為有時會略顯特別,比如每次外出比賽,他都要在旅行包里塞進兩個大啞鈴,以便隨時進行鍛煉。在健美之外,對於氣功、通背拳,迪斯科,錢宇平也多有涉足。「他鍛煉很刻苦,到後來渾身肌肉,其實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有更好的精力打譜。」曹大元說,錢宇平房間里最醒目的就是地上一長排的酒瓶子和兩個碩大的啞鈴,以及半開著的抽屜里胡亂堆放的雜物。「他的生活能力很差,似乎生命里只有圍棋。」

    按照曹大元的說法,錢宇平生活中有一些「稍微和常人不一樣的地方」,但誰也沒太介意。比如他「追」過很多女孩子,有運動隊的女隊員,賓館的女招待,但基本都屬於單相思。

    有一次國家隊去福建比賽,錢宇平對賓館附近店鋪里賣拖鞋的女服務員頗有好感,為了接近對方,他一次又一次前去買鞋。到了退房的時候,發現床底下滿是拖鞋……

    對於這個坊間流傳的趣事,錢宇平並不否認,但他要很認真地糾正一點:「其實也沒那麼多,只買了三雙。」

    在與我對話的過程中,他時而指指《體育畫報》的圖片,「這個羅雪娟長得還可以哦,她結婚了沒有?」時而又聊到郭晶晶,「她和那個霍啟剛到底怎麼回事?」他還會陷入懷舊情緒,「我那時和××(前女籃國手)不錯,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他也毫不掩飾一個心事——他渴望感情和婚姻生活。

    當年國家圍棋隊的隊友證實說,錢宇平確實就是這麼一個人。哪個時期錢宇平心儀著哪個女孩子,在隊友們那裡從來不是秘密。他並不羞於表達,恰恰相反,周圍人會覺得他的抒情過於直白和大膽。

    輸了棋,錢宇平習慣於坐在宿舍床上喝酒消愁,一把花生米,一瓶尖庄或二鍋頭,喝多了,就坐在那裡對自己嘀嘀咕咕:「哎呀這棋下的臭。」也可能跑到走廊里,長嘯幾聲,或者高聲唱歌。這時候,隊里所有人都知道,錢宇平正鬱悶著。

    在中國圍棋國手中,總是不缺乏怪才的,哪怕錢宇平怪得稍微獨特一點,也不會有人覺得反常,甚至在「棄權事件」剛發生的時候,周圍人也沒覺得事態多麼嚴重。及至錢宇平精神崩潰,思維混亂,一切都已無法逆轉。

    錢宇平生病後,他年邁的母親曾向一位記者嘆息:「我們把一個優秀的孩子交給國家,指望將來能享兒子的一點福,不料要受這份苦。」老人只是哀嘆命運,並不想具體抱怨什麼。事實上,中國棋院在對待錢宇平的態度上頗為人性:國家隊一直保留其資格,工資照發,前年還撥專款幫他購買住房。

    一個偶爾讓知情者唏噓的事情是,錢宇平在上海住的醫院,正是父親的單位,其父錢得勝先生本身就是上海頗有名氣的精神疾病專家。這位當年上海高校的圍棋亞軍培養出一個了不起的棋手,但還是難以洞悉兒子的內心。

    那註定是一部漫長的、複雜的、不為人知的靈魂磨難史,直到現在,也沒有誰可以找出某個確切的緣由,肯定地說,瞧,就是這個害了錢宇平。

    人們有「假如」的權利。假如錢宇平不是那麼早開始專業訓練,假如他有一個更完整而快樂的童年……   

    1972年的上海報紙刊登過一張照片,日本業餘圍棋高手安永一與一個6歲孩子下著指導棋,那孩子弱小的身軀與碩大的腦袋在畫面中顯得很醒目,他就是錢宇平,當時已被譽為「圍棋神童」。安永一後來回憶說,這個6歲孩子讓他刮目相看,原因不僅是圍棋天賦,而是其一次長達35分鐘的長考。如此年紀竟有這般定力和執著心,讓安永一驚嘆不已。

    4歲開始隨父親學棋,6歲跟從名師邱百瑞,錢宇平很快在同齡人中出類拔萃。小的時候,錢宇平的腦袋就出奇的大,尤其符合人們對神童形象的預期。人們最初叫他「錢大頭」,後來改為「錢大」,這個稱謂跟隨他直到現在。

    父親面容隨和,少言寡語,但在學棋上對孩子要求極其嚴格,他每天上班前給錢宇平留一道考題,必須當日解開,否則就要痛斥一頓,甚至拿木尺打幾下手心——是不是有點類似傳說中的私塾先生?錢宇平的倒立功夫不俗,據說也是緣於小時候父親要求早晚練習,為的是讓更多血液倒流到腦部,有利棋藝提高。

    據家中長子錢宇光回憶,父親出的題目大多略帶挑戰性,卻又難度適中,天資聰穎的錢宇平苦思之下,基本都能避免皮肉之苦。

    某種程度上,這確實像是一個造物主專為圍棋而差遣的生命,但一些遺落在童年的生活碎片表明,錢宇平也有過與其他孩子相類的志趣和天性。

    在錢宇光的記憶中,童年時代的錢宇平談不上多活潑,卻也並不自閉。「我們在上海體育宮學棋的時候,他因為貪玩,經常遲到,那時候打球、鬥雞,什麼他都玩。」體育宮的體操訓練房的屋頂格外地高,有一個三層樓高的室內陽台,淘氣的錢宇平喜歡上演驚險一幕——從陽台一躍而下,落到下面的海綿墊子上。

    不滿13歲的時候,錢宇平成為當時國家隊惟一的特招少年棋手,最早入選國家隊的那批棋手中,除了他,年齡最小的也已16歲,在隊友們眼裡,錢宇平很是可愛,但這種喜愛有點居高臨下,年齡的差距讓他們很難玩到一起,至於真正的交流,難度自然比一起遊戲還要大。

    這個下圍棋智商超群的孩子,打撲克牌卻全然不開竅,連一向厚道的曹大元都評價說,「真是特別特別臭」。足球、籃球活動,「錢兒童」也喜歡參加,可惜其運動天賦並不強於打撲克牌的水平。有一次,夥伴們踢五人制足球,錢宇平正好是第十一個,照例只得在場外坐冷板凳。不料比賽伊始,一位同伴扭了腳,錢宇平趕緊衝上去,以為可以替補登場,可惜本方的四個人異口同聲地表示,寧可缺一個人,也不要錢宇平這個累贅。

    在上海體育宮的圍棋班,錢宇平比曹大元小4歲,比楊暉小三歲,這兩位都是國內圍棋一流的青年才俊。1979年他們一起進入國家集訓隊的時候,錢宇平與他們的水平已經非常接近。不過那時候的錢宇平並不是很用功,到了十七八歲的時候,錢宇平朋友寥寥,而且他漸漸認識到下好棋的重要性,開始發狠鑽研,遂成「打譜機」。

    變化不僅體現在用功程度上,他的棋風也發生了驚天巨變。在此之前,棋盤上的錢宇平剽悍蠻橫,不講棋理,到處追殺對手,一局棋下來,波瀾壯闊,都是靠大龍的生死定輸贏。成年後,他潛心修鍊,居然成為中國官子功夫最出色的棋手之一,江湖人稱「鈍刀」,意為殺人不見血,令對手一點點忍受漫長的折磨。

    「小的時候我喜歡絞殺,只要是亂戰,心情就開朗起來。後來改變棋風,完全是職業的需要,為了棋力提高,只好這樣。」錢宇平說他本性上還是喜歡絞殺型對局。事實上,這不單是他的本性,以圍棋為遊戲的人們,又有幾個喜歡四平八穩地下到最後一手小官子?

    進入國家隊以後,錢宇平回上海的機會每年尚不到一次。最初幾年,他的返家會給簡陋的居室帶來難得的說笑聲。後來的情況完全不同了,錢宇平漸漸出了成績,而每次一回家,他總是把自己關在小屋裡打譜,全家人也被要求保持安靜,只有錢宇平打完譜出來才敢說話。

    哥哥錢宇光略有歉疚地說:「宇平是一個滿腦子都是棋的人,性情特殊,又愛鑽牛角尖,身為家屬,我們沒有很好地關心他。」

    曹大元說,即使二十多歲以後,錢宇平依然會做出許多「孩子氣」的事情。或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當天真的本性過早地因圍棋而收斂,它們不曾自行揮發,反而一直蟄伏在成年錢宇平的身體里,偶有浮現。

    2007年1月23日,三星杯圍棋賽的決賽在上海華亭賓館進行,錢宇平意外地出現在研究室里,引起一陣騷動。他不想成為焦點,他更願意坐下來和大家一起擺棋,然後口無遮攔地發表自己的看法。後來,國家圍棋隊主帥馬曉春私下說,從錢宇平的點評中判斷,他的很多招法已顯得「很不專業」。

    比賽結束,常昊戰勝了李昌鎬,人們蜂擁著跑出去恭賀新的世界冠軍,只剩下錢宇平坐在棋盤前,孤獨地繼續著他的研究。因為住所距此不足一公里,錢宇平兩次現身決賽場,也許,這次意外亮相,亦將是他距離曾經的生活最近的一次。

    當初在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病重住院期間,錢宇平有時頭腦清醒起來,會情不自禁地痛哭:「我的命真苦。」他不甘心就此告別棋壇,生活中也實在找不出別的什麼可以替代圍棋。時至今日,他還偶爾想著要繼續職業生涯,出席國際比賽。「最近兩三年,我多次向中國棋院申請重返一線,領導一直拖著。」

    沒有人忍心告訴錢宇平,重回一線幾乎沒有任何可能,人們寧願他繼續抱有天真的夢想。事實上,錢宇平自己的判斷也游移不定。「還是有一些願望沒實現,不下有點遺憾」,「要是參加激烈的比賽,可能吧,身體會是個問題。」

    由於身份仍是中國圍棋隊在冊成員,職業棋手,錢宇平目前也沒有資格參加業餘比賽。無棋可下,這對嗜棋如命的人而言太過殘忍。

2006年,朋友送了一台電腦,錢宇光教會弟弟在網路上下棋,給了他一個ID,並告訴他同時有幾個人在用這個ID,輸贏無所謂。

錢大,那殘酷的戰場註定不是你的,歡迎回到沒有恐懼感的圍棋世界。你可以繼續做你的快刀了,你可以盡情追殺對手了,你可以在疲憊來臨時收兵了,你可以。儘管網路上的失敗也不那麼舒服,偶爾輸給韓國人還會有中國棋迷罵幾句,但這些鬱悶都是如此輕微,比起當年極端沉重的職業生涯,後者是整座泰山,前者只是山上的一塊石頭。

    2007年4月,東洋證券杯的網路圍棋大賽接受報名,無論什麼國籍,也無論專業或業餘,即使網路棋手亦可參與,而且獎金不菲。參加資格賽那段時間,錢宇平會很自豪地告訴造訪者:「我最近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忙。」現在,網路九段棋手錢宇平已經順利贏取本賽資格,他興奮地做著準備,甚至盤算起獎金收入。多麼美好啊,春光又一次照臨錢宇平昏暗的小屋。

    棋盤前,40歲的錢宇平比以往更容易疲憊。棋下得累了,他喜歡有一搭無一搭地看電視連續劇,比如《暗算》,「主要看警匪片,抓人的。」他說自己偏愛那種「緊張感」。與若干年前的緊張感截然不同,現在,它成為錢大消遣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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