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中的南京之美:金陵風景好,水木湛清華
元曲大家、南師大王星琦教授暢談詩詞曲中的南京之美
歌詠南京山水城林和人文景觀
古典詩歌、詞、曲,數不勝數,
大美金陵,孕育過多少故事?
壯麗南京,又有著怎樣的魅力?
2017年10月14日上午,南京市民學堂特邀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資深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著名書法家、元曲大家王星琦走進南京廣電大廈講述《古典詩詞曲與大美南京》。
王星琦教授在開講前說;他老家是遼寧人,是中山大學七八級中文碩士,讀碩士期間,有一次來南京訪學,拜會我國詞學家、著名古典文學研究家、南京師範大學教授唐圭璋先生,並走訪了全國五大圖書館之一的南京圖書館古籍部,當時不但領略了南京自然風景之美,而且發現,南京到處有歷史遺迹。
不禁感嘆:南京真是適合讀書人學習生活的一個理想城市。
於是,1981年碩士畢業時,他主動要求來南京師範大學工作,成為古代文學教研室的一名教師,並師從我國一代詞宗、著名古典文學研究家唐圭璋先生,繼續鑽研古典文學。
從1981年至今,36年彈指一揮間,從講師到教授,從青絲到白髮,他對南京一直懷有深厚的感情。
以下是王教授講座內容整理稿:
由於我個人對南京懷有濃郁的感情,加之我的專業研究方向是元曲,所以我對南京的歷史文化、文學演變一直很關注。
漢唐的帝都都在西安。從東晉開始到中華民國,吟詠南京的詩、詞、曲汗牛充棟,不勝枚舉。
今天我重點講一講魏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時期有關南京的詩詞曲。
我今天演講的題目是:《金陵風景好,水木湛清華》。
「金陵風景好」出自李白歌頌王導的詩——《金陵新亭》:
「金陵風景好,豪士集新亭。
舉目山河異,偏傷周顗情。
四坐楚囚悲,不憂社稷傾。
王公何慷慨,千載仰雄名。」
南京:金陵風景 水木清華
「水木湛清華」出自謝混的詩「惠風盪繁囿,白雲屯曾阿。寒裳順蘭芷,水木湛清華」。「水木湛清華」,主要指園林景色晴朗秀麗。
如果結合南京的特點,把這句詩拆開來講——水,指南京受到長江和秦淮河的滋養。木,指南京草木蓊鬱蔥蔥。湛是深沉、清澈的意思。清是清朗、清潤的意思。華,南京見證了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六個朝代的繁華。
北京有個頤和園,南京有個頤和路,二者的取名有交叉之處,所以清華大學的校名可以從「水木湛清華」這句形容南京的詩中演化而來。
東晉·謝混 《游西池》
悟彼蟋蟀唱,信此勞者歌。
有來豈不及,良游常蹉跎。
逍遙越城肆,願言屢經過。
回阡被陵闕,高台眺飛霞。
惠風盪繁囿,白雲屯曾阿。
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
寒裳順蘭沚,徒倚引芳珂。
美人愆歲月,遲暮獨如何?
天為牽所思,南榮戒其多。
謝混,字叔源,小字益壽,謝安之孫、謝靈運的族叔,歷任中書令、中領軍、尚書左僕射。但因與劉毅關係密切,他於晉安帝義熙八年(412)為劉裕所殺。
謝混善詩文,被時人譽為「風華為江左第一」(《南史· 謝晦傳》),是中國山水詩文學的先驅人物之一。南朝文學批評家鍾嶸的《詩品》評論謝混的詩時,謂「其源出於張華,才力苦弱,故務其清淺,殊得風流媚趣」。《南齊書·文學傳論》也說「謝混清新」。
謝混在《游西池》詩中的名句「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明朝著名學者、詩人、文藝批評家胡應鱗認為,可與謝混的族叔、中國山水詩的開創者、中國第一個大量創作山水詩的人謝靈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輝能娛人,遊子憺忘歸」等名句媲美。
西晉末年興起的玄言詩,復經東晉孫綽、許詢諸人相扇揚,其風愈盛。詩歌「皆平典似《道德論》」《宋書·謝靈運傳論》說「仲文始革孫許之風,叔源大變太元之氣」,可見謝混的詩歌對東晉詩風的推移有一定影響。是他及當時少數幾位文人的集中力量刻畫山水景物的詩篇,才開始改變了長期以來大講玄理的文辭,使虛浮的玄音漸趨淡薄。至劉宋謝靈運繼起,以清新的山水詩取代了枯燥的玄言。
西池又名太子湖,詩人用華麗的辭藻,引經據典地描寫了大自然的景物之美,表達了謝混與友攜行,暢遊自然的歡快心情,同時用「美人遲暮」暗喻自己仕途不順、命運多舛。
謝混又從莊子的《齊物論》《養生論》《逍遙遊》中得到啟示:人要和光同塵,順應自然。最後兩句是詩人自我誡勉之辭,意在澄心悟道,摒棄俗念,不為功名所累,投入大自然的懷抱,盡享山水之樂。
南京六代繁華,十朝都會。今天從魏晉南北朝切入,開始講起。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出自《昭明文選》、《梁書》、《南史》
還有一種說法是:暮春三月,鶯飛草長,雜花生樹,落英繽紛。(這是我小時候背的一種版本,雖然是兩種版本,文字不同,但都很美。)
這原本是丘遲寫的勸降書里的一句描寫江南美景里的名句。意思是,江南的家鄉太美了,趕緊回來吧。
《與陳伯之書》是南朝梁文學家丘遲的代表作,更是一篇膾炙人口的招降文字,它是漢末建安以來言情書札的繼承和發展,具有很高的藝術成就。
該作品發揮了四六句駢體韻文的優長、全文合轍押韻,對仗工整,讀起來朗朗上口,文字流暢易懂的特點,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環環相扣,鞭辟入裡,步步緊逼。引經據典,無可辯駁。
從其個人的前途和鄉國之情打動對方,產生了強烈的說服、感染力量,成為千年傳誦不衰的名篇,丘遲,也因勸降陳伯之有功,升為中書郎。
左思《三都賦》中的《吳都賦》寫的就是建鄴,就是今天的南京。文章很長,現節選幾句來說明南京當時之繁華之美麗。
「屯營櫛比,解署棋布。橫塘查下,邑屋隆誇。
長干延屬,飛甍舛互。其居則高門鼎貴,魁岸豪傑。」
短短的幾句話,說盡了從鄉野到都市的繁華奢艷。
杜甫在《春日憶李白》一詩中說: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說明杜甫和李白都向庾信和鮑照學習過寫詩的方法、技巧。
散文的計量單位應該是句子,而詩歌的計量單位應該是字。
古人在寫詩的時候非常注重推敲字句,比如「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賈島《題詩後》)」「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盧延讓《苦吟》)」。「典盡客衣三尺雪,煉精詩句一頭霜(王建《維揚冬末寄幕中二從事》)」。
足見古人推敲之艱、用功至深。這就需要我們在讀詩的時候,要有小學功夫,即具備訓詁、考據的能力,每個字都要落到實處,每個典故都要弄清楚。
一方面,現代人輕易不要寫古體詩。因為很難達到古人的水平,境界。與其如此吃力,還不如去閱讀、賞讀、品味古詩詞。
另一方面,古詩詞輕易不要翻譯成現代文,那樣會沒有味道,更不要輕易翻譯成外文,那就更沒味道了。在某種程度上,詩歌是一種自給自足。所以明朝文學批評家謝榛在《四溟詩話》中說:「詩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鏡花,勿泥其跡也。」所謂「《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是也。
鮑照《還都至三山望石頭城》
泉源安首流。川末澄遠波。
晨光被水族。曉氣歇林阿。
兩江皎平逈,山郁駢羅。
南帆望越嶠。北榜指齊河。
關扃繞天邑。襟帶抱尊華。
長城非壑嶮。峻岨似荊芽。
攢樓貫白日。摛堞隱丹霞。
征夫喜觀國。遊子遲見家。
流連入京引。躑躅望鄉歌。
彌前嘆景促。逾近勌路多。
偕萃猶如茲。弘易將謂何。
鮑照,家世貧賤,少有文采。做過前軍刑獄參軍,掌書記,故世稱「鮑參軍」。
他的詩風格遒麗,造語俊逸,音節激昂。以寫七言歌行見長,對後世李白、高適等人七言詩的創作產生了積極影響。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說,沒有南北朝詩歌的繁華,就不可能有唐詩的繁盛。
大江大河的源頭水量少,水流平靜,但河流的中下游水流浩蕩,這是集聚產生的力量。
「兩江皎平迥,三山郁駢羅」描寫的是南京的山水。「襟帶抱尊華」中的 「襟帶」指的是長江、秦淮河圍繞著南京。「長城非壑險,峻岨似荊芽」,在軍事意義上北方的萬里長城比不上石頭城的險峻,因為石頭城既有山做為屏障,還有長江天塹。
鮑照的這首詩寫的是他順長江從湖北來到南京,描寫了南京的地勢險要,山川之美。
在五百多年前,南京當時有三個城——第一,石頭城。
當年諸葛亮拜會孫權時,曾驚讚「鐘山龍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也」。劉禹錫有首詩《西塞山懷古》——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今天大多數的版本中,對西塞山的注釋都是:西塞山,位於湖北黃石市的長江邊上。據唐圭璋先生的學生之一、原東南大學教授、著名詩詞評論家王步高先生考證(已經有文字記載證實),西塞山,應該指的就是我們南京石頭城一帶:西,石頭城位於南京城的西面。長江和石頭城,自古以來就是軍事要塞。山,指清涼山。
第二個城,就是台城,位於今天南京的玄武湖畔。
據宋代王象之在《輿地紀勝》里記載:「江南東路建康府」條下載:
「台城一曰苑城,即古建康宮城也。
本為吳後苑城,晉成帝咸和五年(公元330年)作新宮於此,其城唐末尚存。」唐代詩人韋莊的《台城》:「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該詩契合了清初三大儒之一的王夫之先生在《姜齋詩話》里所說的「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
第三個城,叫東府城,是宰相、大臣們所居之所。
可見,無論南京城具備多麼天險的先天優勢,如果統治者奢靡腐敗,最終還是逃避不了滅亡的命運,正如《西塞山懷古》中所說:「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謝眺:影響了整個唐朝
《游東田》南朝·齊 謝眺
戚戚苦無悰,攜手共行樂。
尋雲陟累榭,隨山望菌閣。
遠樹曖阡阡,生煙紛漠漠。
魚戲新荷動,鳥散餘花落。
不對芳春酒,還望青山郭。
東田是建康在六朝時候的遊覽盛地,齊武帝的太子——文惠太子建造,這裡樓台亭閣,山水名勝,花束遍地,到處都是可以遊覽的地方。東田應該是在現在的燕雀湖,也就是前湖這一帶,燕雀湖西臨台城,北依鈡山,南臨秦淮河。東田是皇族的私家園,非常考究、繁華。
謝眺和大文學家沈約等人曾經開創了永明體,永明體對唐代詩體的形成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可以說是推動性的作用,謝眺存詩200多首,他的詩,風格清新秀麗,圓美流轉,善於發端,時有佳句。比如:
謝眺的詩歌,又平仄協調,對偶工整,開啟唐代律絕之先河。
謝眺的詩,一般都是描寫自然景物,有時候也直抒胸臆,這首《游東田》就是直抒胸臆,心情不好出去,出去之後心情好起來了,寫的金陵的山水之美,非常漂亮。他的詩風是清新秀潤,圓美流轉,善於發端,時有佳句,他的佳句太多了,我們一般的教材,歷代文學作品選上必選他的幾首很有名的。
值得注意的是什麼呢?他開始注意韻律,對仗工整,韻律和諧,已經開啟了唐代近體詩也就是格律詩的先河。
南朝·齊 謝眺《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
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
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
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
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
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
有情知望鄉,誰能鬒不變?
《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是一首五言古詩,抒寫詩人登上三山時遙望京城和大江美景引起的思鄉之情。
唐代偉大詩人李白的詩句「月下沉吟久不歸,古來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李白《金陵城西樓月下吟》),吟哦的是南齊詩人謝朓的名句。金陵城(今南京)西樓前的美景,使天縱之才的李白,此時頓悟了「澄江靜如練」的意境,追憶前賢,這位大詩人不禁發出了古來知音難遇的長嘆。然而李白應未想到,由於他的嘆賞,謝朓這句詩卻在後世得到了無數的知音。
清代學者王士禎在《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二首》(其三)中說道:青蓮才氣九州橫,六代淫娃總廢聲。白紵青山魂魄在,一聲低首謝宣城。從該詩里,可以看到,李白,這個天才的大詩人,卻最服氣謝眺的才華。
李白對謝朓傾倒備至,曾以「清發」二字概括謝詩的風格:「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小謝即指謝朓。謝朓與謝靈運均長於模山范水,而謝朓時代在後,故人們稱謝靈運為大謝,謝朓為小謝。李白此詩題為《陪侍御叔華登樓歌》,上句稱美李華(或李雲)文章有建安風骨,下句則隱以自喻。
李白詩有雄奇縱放、如江河奔瀉者,也有清新俊發、如皓月臨空者。後一種風格,當受謝朓影響。至於謝朓樓,又名謝公樓、謝朓北樓,是與謝朓任宣城太守有關的古迹,李白詩中曾多次言及,如《秋登宣城謝朓北樓》:「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是以見其敬佩之情。
傳說謝朓在宣城姑熟(今安徽當塗)青山之麓建有別宅,其地風景絕佳。後人因名其山為謝公山、謝家青山。山上有井,名為謝公井。山下有市,名謝家市。
太白晚年流落當塗,深愛其地,逝世前即遺言葬于山下。當時因故未能如願,數十年後,方遷葬青山西麓。太白詩魂,得以徜徉於他所仰慕的詩人的故跡遺蹤之間,當可九泉含笑了。
詩中的描寫使人想起謝朓的《暫使下都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那是詩人由荊州東下、將至建康時所作,詩中描寫夜景道: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
引領望京室,宮雉正相望。
金波麗鵲,玉繩低建章。」
這正是天色將明未明之際,天上銀河閃閃發光,江中洲渚淺黑深青,籠罩在寒冷的夜色之中。眺望京城,但見宮闕樓觀遙遙相向,月光給它們鍍上美麗的金色,北斗星依依地向著它們低垂。
這是一幅多麼壯麗的京城夜景!黑暗和光明、靜謐和生機和諧地統一起來。顯而易見,李白詩的意境、用語都有意仿效謝朓。
至於「漢水舊如練,霜江夜清澄」二句,還使人想起謝朓的《晚登三山還望京邑》的名句「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
李白的《金陵城西樓月下吟》,是一首如月光下露珠般晶瑩的佳作,也特意提到這個名句:「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謝朓在那首詩中亦描繪了京邑景色,不過不是月夜,而是黃昏:
「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
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
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
詩人就要離開京城了。他登上建康西南長江邊上的三山,回首遠眺,展現在眼底的是早已熟稔的景色,此時顯得這樣美麗!
夕陽照耀著翼然飛聳的屋檐,高高低低,歷歷在目。隨著落日光輝的轉移,那屋脊上的光和影都在和諧地緩緩流動。晚霞鋪展著、變幻著,像五彩的錦鍛。澄清的江水靜靜地流去,宛如一匹白練伸向天邊。
這「靜」不僅僅是風平浪靜,而且是因為晚照那樣柔和;若是在強烈的陽光下,那水面上將是碎金萬點,耀人心目,就不會給人以「靜」的感覺了。「練」是白色的絲織品。「如練」不僅寫出了江面反射下夕陽的色彩,而且寫出了那種絲綢般的柔滑之感。
多麼細膩的感受!無怪乎李白對之激賞。「喧鳥」二句則是近景,寫出了一片熱鬧的啁啾,寫出了斑斕的色彩。而「覆」字、「滿」字更流露出詩人衷心的讚歎,讓人體會到他對京城的無限依戀。
李白還在《酬殷明佐見贈五雲裘歌》中提到謝朓詩:「我吟謝朓詩上語,朔風颯颯吹飛雨。謝朓已沒青山空,後來繼之有殷公。」「朔風」句指的是謝朓《觀朝雨》:
「朔風吹飛雨,蕭條江上來。
既灑百常觀,復集九成台。
空濛如薄霧,散漫似輕埃。……」
這也是工於發端的一個例子,一起首就給人以氣勢飛動之感。十六尺為常,百常觀,極言其觀之高。九成即九層,亦言其高。「空濛」二句寫雨勢轉為濛濛細雨之狀,體物細緻,但總不如「朔風」二句富有動態。
唐人殷堯藩《喜雨》云:「山上亂雲隨手變,浙東飛雨過江來。」下句當從謝朓這兩句中化出,但上句勉強,似與下句不稱。
至蘇軾《有美堂暴雨》云:「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雖襲用殷氏原句,卻雄邁矯健,氣勢奪人。才之大小,真不可同日而語。而謝朓創始之功,尤不可沒。
在李白吟詠謝眺的十五首詩歌中,絕大多數是對謝眺其人、其詩的讚賞或懷念——
「明發新林浦,空吟謝朓詩」——《新林浦阻風寄友人》;
「謝亭離別處,風景每生愁」——《謝公亭》
「諾為楚人重,詩傳謝眺清」——《送儲邕之武昌》
「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秋登宣州謝眺北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登宣州謝眺北樓餞校書叔雲》
「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 《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
「天上何所有?迢迢白玉繩。斜低建章闕,耿耿對金陵。漢水舊如練,霜江夜清澄。長川瀉落月,洲渚曉寒凝。……」——《秋夜板橋浦泛月獨酌懷謝朓》
「三山懷謝眺,水澹忘長安」——《三山望金陵寄殷淑》
「九華落雁峰,此山最高」——《雲仙雜記》
「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西樓月下吟》
「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素心自此得」,真趣非外借」、「詩傳謝眺清」,李白對謝眺的詩歌,不是單純的模仿,而是得其精華,領其神韻,請看下面一組李白點化、化用謝眺之詩句——
「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謝眺《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漢水舊如練,霜江夜清澄」——李白《秋葉板橋浦泛月獨酌懷謝眺》
「雨後煙景綠,晴天散綺霞」——李白《落日憶山中》
「萬里舒霜合,一條江練橫」——李白《雨後望月》
朱熹稱「李白詩非無法度,乃從容於法度之中」,即是指李白能汲取謝眺等前輩詩人的經驗,唯其對法度從容之運用,方能除卻雕琢之痕迹。
劉熙載在《藝概》中云:「謝玄暉以情韻勝……語皆自然流出」。謝眺的詩歌究竟有多大的魅力,引得無數詩人競折腰?何義門評謝眺詩云:「(謝)化艱為易,去重就輕,以其略艷詞為取真色,所琢煉者在意象、物情之間耳。」
李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逸興橫素襟,無時不招尋」的天然、豪放、飄逸的詩風,很多都受謝眺的影響。李白推崇謝眺,學習謝眺,又高於謝眺,終成一代「詩仙」。
謝眺在《入朝曲》中這樣描述南京——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
飛甍夾馳道,垂楊蔭御溝。
凝笳翼高蓋,疊鼓送華輈。
獻納雲台表,功名良可收。
該詩可以說是對南京最早最有名的評價了,極寫南京城之繁華之絢麗,佳人云集,冠蓋相接,南京當時真可謂是——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煙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
謝朓寫景佳句甚多,不妨再舉一些:
「遠樹暖阡阡,生煙紛漠漠。
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
(《游東田》)蘊含著晚春的盎然生氣。
「玲瓏結綺錢,深沉映朱網。
紅葯當階翻,蒼苔依砌上。」
(《直中書省》)自然是宮庭景象。
「舊埒新塍分,青苗白水映」(《賦貧民田》)
「白水田外明,孤嶺松上出」(《還途臨渚聯句》),以農田景色入詩。
「日華川上動,風光草際浮」(《和徐都曹生新亭渚》),「寒草分花映,戲鮪乘空移」(《將游湘水尋句溪》),體貼入微而鍊字精當。凡此之類,都給唐人以有益的影響。
王維的不少寫景詩句便似受謝詩啟發,如「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後」(《新晴晚望》),「漣漪涵白沙,素鮪如游空」(《納涼》)之類。
清人王士禛曾說李白「青蓮才筆九州橫,六代淫娃總廢聲。白紵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謝宣城」(《論詩絕句》),此言不虛;而且受益於謝朓的,不僅僅是李白一人,而是整整唐朝一代詩人。
南朝·陰鏗(梁陳之際)《晚出新亭》
大江一浩蕩,離悲足幾重。
潮落猶如蓋,雲昏不作峰。
遠戍唯聞鼓,寒山但見松。
九十方稱半,歸途詎有蹤。
晚出新亭,新亭又叫中興亭,在今南京雨花台安德門菊花台,在六朝時最為有名。
曾有著名的典故:「新亭對泣」——「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轍相邀新亭,藉卉飲宴。
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
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
『當共戮力王室,克複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
——劉義慶《世說新語 言語》
西晉的貴族們到了南京,就是進入東晉之後,他們懷念北方的江山,或者是故地,就把南京及南京周圍的地名都改了,比如說,把鎮江改做南徐州,把常州改做叫南蘭陵,所以這些貴族到了南方之後,特別思念北方,在新亭這個地方,每次聚會,由王導主持,就是我們晉士是不是可以再重新恢復往日的生活。
寫心情的詩,歷朝歷代的人都有,特別是唐詩裡面就特別多,李太白就寫了不止一首。這首《晚出新亭》是陰鏗里寫得最好的一首。
縱觀一部中國古代文學史,凡是才華橫溢的大詩人,詞人,往往路途蹇蹇,人生坎坷,仕途不暢。
歐陽修、王安石、蘇軾、范仲淹等例外,做了很大的官。憤怒出詩人,詩人不得志,一腔的牢騷,憤懣,無處發泄,訴諸詩歌。所謂「歡愉之詞難工,愁苦之詞易巧」。陰鏗的這首詩歌也是表達了他的不平、悲涼。
杜甫在《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中又說:「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就是說李白也曾經向陰鏗學習過作詩的方法,從中又可以看出,魏晉南北朝詩對唐詩確實有著深刻影響。
「山不辭土石,故能成其高」,「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山以虛而受,水以實而流」 。如果我們把唐詩稱為一座不可企及的高峰,那麼,這座高峰不是突兀而來的,而是前面做足了鋪墊,這個鋪墊就是六朝人的鋪墊。
晉宋時代都是古詩,到唐代才徹底形成了律絕的近體詩,從文學史上來看,晉宋交替時期的詩歌沒有後世那樣多的觀念束縛,所以才可以做到天真絕俗。從魏晉到唐朝的中古時期,也很天真。
唐詩壁壘森嚴,規矩多,條條框框多。又因為門閥制度的嚴格,順利出仕是很難的,唐代的詩人有時候缺少天真絕俗,甚至表現的很沉重,壓抑。
比如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該詩為我們展現了一幅由遠及近的絕美的寒江釣雪圖:白茫茫的天地之間,千山寂靜,不見飛鳥,路被雪埋,不見行人,只有一位披著蓑衣的老翁,在嚴寒中垂釣。關於該詩,自宋代以後,評論蜂起。
宋理宗時詩人范晞文對《江雪》給予了近乎誇張的評價:「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江雪》一首之外,極少佳者。」
此外,關於《江雪》內涵的研究,做出的結論有這樣幾種——「孤獨悲怨說」、「清高孤傲說」、「佛禪說」、「政治批判說」、「希望援引說」、「抗爭說」等等不一而足。
再比如我們耳熟能詳的孟浩然的《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表面上,該詩是寫春天的早晨的寧靜、祥和。可是,仔細推敲起來,應該沒有這麼簡單,其實,是孟浩然在發牢騷——「春眠不覺曉」,孟浩然心情不好,總失眠。
「處處聞啼鳥」,啼鳥代指那些進入仕途者,總是聽到張三李四做官了,處於春風得意中。「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我老孟又是一次次的失利,受到打擊,無法出人頭地。
《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該詩是一首干謁詩,「漢末士流,已重品目。聲名成毀,決於片言(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充分地表達了孟浩然希望得到時任荊州刺史的張九齡的援引,舉薦,渴望出仕的強烈願望。
還有張繼的《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該詩表面上是一首清新雋永的寫景詩歌。但是,仔細思量一下,烏鴉的啼叫,代表不祥之兆;月落,霜滿,代表陰冷,凄清;詩人住的寺廟恰恰叫寒山寺,又增加了凄冷。
半夜裡敲鐘,是在向難民施捨粥物。逃難的人坐的船一般叫客船。這首詩歌其實是詩人張繼為了躲避安史之亂,為了逃避戰爭帶來的苦難,跟很多百姓一起,被迫逃亡江浙一帶,他用凄清、寒冷等景象來表達內心的孤獨,痛苦,和家國之憂。
馬致遠的《天凈沙 秋思》——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與杜甫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有異曲同工之妙,表現了作者孤苦無依,漂泊天涯的羈旅之愁之苦。
宋以後,情況就發生了變化,「唐宋皆偉人,各成一代詩。宋人生唐後,開闢真難為。」不知道是有幸,還是不幸,宋人的前面是唐詩這樣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沒有辦法超越了,只好換一條路,另闢蹊徑,所以,宋人重視理趣。
王安石的《江亭晚眺》——
「日下崦嵫外,秋生沆碭閑。
清江無限好,白鳥不勝閑。
雨過雲收嶺,天空月上灣。
歸鞍侵調角,回首六朝山。」
該詩的前六句一直在寫罷相後的王安石內心的從容,悠閑,愜意,可是,最後兩句:「歸鞍侵調角,回首六朝山」,他騎驢返回住處的時候,還是屢屢回頭,他在望什麼?
似乎還在想著為皇帝分憂,還在關心著國家的前途命運。又如「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同樣表達了王安石的清介孤高,不與俗同。
秦觀的《木蘭花慢 過秦淮曠望》——
「過秦淮曠望,迥蕭灑、絕纖塵。
愛清景風蛩,吟鞭醉帽,時度疏林。
秋來政情味淡,更一重煙水一重雲。
千古行人舊恨,盡應分付今人。
漁村。望斷衡門。蘆荻浦、雁先聞。
對觸目凄涼,紅凋岸蓼,翠減汀蘋。
憑高正千嶂黯,便無情到此也銷魂。
江月知人念遠,上樓來照黃昏。」
秦觀生前所至之處,大多留有詩詞,這是秦觀途徑南京時,留下的對南京的讚美以及自己的惆悵相思之感。
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孫、中國當代著名書畫家、教育家、古典文獻學家、鑒定家、紅學家、詩人,國學大師啟功先生說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話——
唐以前的詩,是長出來的;
唐代的詩,是嚷出來的;
宋代的詩,是想出來的;
宋代以後的詩,是仿出來的。
元代雜劇家、散曲作家喬吉,與張可久並稱「喬張」。
喬吉寫有《商調 碧棲秋 出金陵》——
「塵暗埋金地,雲寒樹玉宮,歸去也老仙翁。東北朝宗水,
西南解慍風,船急似飛龍,到鐵瓮城邊喜落篷。」
金陵為古地名。戰國楚威王置金陵邑,秦稱秣陵,三國吳稱建業,晉改建康,五代梁時,置金陵府,南唐為江寧府,宋改建康府,公元1368年(明洪武元年)朱元璋以應天府(南京)為京師。楚威王認為金陵有帝王之氣,埋下金子鎮之。
明代陳鐸描寫南京的《小梁州 燕子》,也很優美感傷,令人唏噓——
「蒲芽尚短柳條長,對語雕梁。
滿身披拂落花香,多情況,風外自雙雙。
還同王謝當年樣,笑江南,風景感傷。
朱雀橋,烏衣巷,不勝悲愴,芳草共斜陽。」
整個明代史上就是復古和反覆古之間的摩擦。復古好不好?有的時候,也未必就不好,有一些復古的詩人也寫得很好,當然有模仿的痕迹。
縱觀一部中國詩歌史,以南京為中心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不可企及的時代,一個天真爛漫的時代。
作者:趙煒,出生於內蒙古科爾沁草原,江蘇省寫作學會會員,在全國近百家報刊發表各類體裁文章千餘篇,在央視等十餘家電視台錄製節目21期,被譽為「最有才的圖書管理員」,「江蘇高校七大網紅老師」,「段子手」。新華網,中國新聞出版報,南京日報,南京晨報,《風流一代》曾等媒體對他給予了報道。曾供職於遼寧工程技術大學、南京審計大學黨委宣傳部十年,現為南京審計大學圖書館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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