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剛:香港住房政策的隱蔽邏輯

  

   已經廣為人知的事實是,香港的住房供給,一半由市場完成,一半則由政府完成。港府用了半個世紀,投入巨大公共財力,讓全港近一半人口安居,其中1/3入住租金低廉的公共屋村,1/6購買了政府補貼、房價遠低於市價的居屋。在中國內地中低收入者望房興嘆的當下,這一促進社會和諧的住房成就屢受褒揚。但若要深入香港社會,真實體驗居住環境,切換不同的比較視角,結論就不一定這麼簡單。

   最近,一位來訪的內地教授,在抵港的首日就遭遇了心靈創傷。朋友安排他住在紅磡的某處屋苑,也算繁華熱鬧,但提供給他的居所是兩室戶中的一小間,面積只有7平米,勉強擺下一張單人摺疊床和小書桌,就再無騰挪的餘地。更讓他鬱悶的是,為了這個窩棚一般的狹窄地方,他將支付月租金3000元。他反覆問我,這是香港的常態么?電梯居然只能裝下四個人。我告訴他:「還有隻能容納兩個人的電梯。」顯然,對於住房條件大躍進的內地中上階層而言,根本沒有想到香港這個豐裕社會的居住環境,竟如此困窘。

   確實,香港寸土寸金,若在內地有房一族看來,港人的居住質量不敢恭維。租金便宜的公屋,面積最小的僅8平米,最大的也只有69平米(需要住6-12人),申請人的資格要嚴格審查,非本地居民不能享受。至於市場供給的私人屋苑,主流套型也不過60-80平米,其月租金隨時都要上8000元。那麼,進一步的問題是,數量巨大的港人為何能夠長期忍受這樣的住房安排?

   以筆者的觀察,香港的住房擁擠背後,有更多複雜的因素值得探究。透過這個微觀的窗口,甚至可以窺見某種務實的生活理念乃至城市治理機制。

   讓我們由近及遠來講。

   首先,卧室小,客廳大。香港住房的面積普遍很小,但空間合理,功能實在,30多平米都可以設計成兩室一廳,絕對是「螺絲殼裡做道場」。在宜家傢具的展示區,可以看到專為小戶型定製的全套裝潢解決方案,其構思之巧妙,讓人嘆為觀止。例如把床墊高,下面是各種儲物櫃;或者直接設計成上面是床,下面是孩子學習和活動的小空間。一些冬季才用到的厚重被子和衣物,拿到洗衣店乾洗後,可以免費儲存半年。和內地戶型設計區別明顯的是,這麼有限的空間,竟然會優先考慮客廳而不是卧室的布局。看到的多個個案中,客廳都大得有些不成比例。一種有代表性的說法是,卧室是個人休息的地方,夠睡覺就行;客廳是家庭成員共同活動的地方,應盡量大一些,以滿足多種需求。

   其次,戶內面積小,公共區域大。純粹的私人屋苑,擁有高品質的服務和交流會所,自不待言。即便是只租不售的公共屋村,基本的公共功能也一應俱全,完全不是人們容易因為「底層」概念而想像到的「貧民窟」景象。特別是1990年代以後建設的新式屋村,內部多配套有兒童遊樂場所、青少年中心、護理安老院、小型體育和健身場所等。部分社區還有花園、綠地等休憩空間。物管外包,而且都是甲級保安水平。大體上,當片區的人口規模達到萬人左右時,幼兒園、中小學、大型商場、公共圖書館、公共游泳池等設施也會跟進。在一些專為市民服務的街區市政大廈中,甚至還有供孩子們學慣用的自習教室。通俗的說法是,在比較成熟的中低收入社區,民眾可以在十五分鐘的步行範圍內滿足日常生活的基本需求。

   其三,樓盤小,商場大。和局促的私人居住空間相比,香港有太多寬敞奢華的商業中心。也許,房價高企,使得精於算計的港人不願打腫臉充胖子,背負昂貴的按揭負擔;另一方面,住宅物業並不直接創造財富,而商業服務場所則是財富源泉。在這個意義上,香港擁擠的住房狀況把民眾逼出家門,甚至是促進市場交易繁榮的動力。由於「家」淪落為「旅舍」一般的地位,社區的功能也偏於「低端」,很多港人喜歡在ShoppingMall里打發時間。「購物之都」的繁華,不僅有效舒緩港人的壓抑情緒;它所帶來的商業人氣,也提供了最大就業機會,得以持續改善民生。作為回報,坐擁黃金位置的香港諸多商場,在賺取利潤的同時,還要成為遮風擋雨、冬暖夏涼的舒適行人道。從深圳羅湖海關到香港中環,藉助這些商場通道的巧妙連接,可以在暴雨日都不沾一滴水。

   其四,私人交通小,公共交通大。大陸都市的民眾時常在路上疲於奔命,交通的惡劣強化了家的溫馨;而香港雖然住房擁擠,但交通卻暢通便捷,出行不是令人痛苦的事情。全港已建成11條地鐵和輕軌,近700條巴士線路,12條主要的行車隧道、1088條行車天橋和橋樑、6000多條行人天橋和400條行人隧道,每天1100萬出行人次中,89%都選擇公共交通工具,私家車總數則一直徘徊在35萬輛左右。此外,香港的豪宅主要分布在海邊和山上,有實力的富人階層,要為更舒適的居住環境支付更昂貴的代價;而大多數平民聚集區則靠近鐵路與公交樞紐,以減輕出行成本。對於早期規劃中交通考慮不足的社區,則有短途公交專線,負責將居民運送到鐵路和公交樞紐。早晚上下班的高峰時期,部分公交線路也會特意繞行居民區。距離工作地區較遠的貧困市民,還可向政府申請跨區域的交通補貼。

   其五,市區小,郊區大。換一種參照系看,香港的地並不少,人也未必多。香港的土地面積1104平方公里,約為深圳市的一半,但其人口多年來保持在690萬左右,而深圳人口已超過1400萬。兩者的人口密度相當,為何深圳的住房面積並不像香港這麼逼仄?一個主要的原因是,香港仍有約75%的土地未開發,政府將很大部分郊區劃為郊野公園及特別地區,以保護生態環境。只有當人口增長的壓力明顯時,香港才選址建設新市鎮,而且細緻規劃,減少土地浪費和無序開發。正因如此,特首曾蔭權數月前才敢高調錶示,香港有能力邁向千萬人口的大都會。流連於中環、銅鑼灣鬧市的自由行旅客,未必能想像,香港竟然是全球人均擁有郊野綠地面積最大的城市。與此同時,深圳只用了不到三十年,就將可用土地開發殆盡,可持續發展的餘地嚴重受限。

   以事後的盤點,我們可以釐清一條合乎邏輯的發展線索:香港地少,開發應留有餘地;開發的比例受控制,土地稀缺,地價就比較貴;地價貴,房價就高;房價高,富裕階層可由市場調節供給,中下階層可能無力承擔,政府就要介入;考慮到成本,小戶型就是政府和民間共同的理性選擇。私人空間小,住的舒適感下降,就對社區公共功能和城市公共服務提出了要求。民眾如果覺得在家裡很壓抑,可以去社區;如果覺得社區仍然局促,可以到公共或商業服務場所;如果覺得商場擁擠吵鬧,還可以去郊野公園和大自然。基本上,怨氣有一個合理疏導的路徑。

   當然,在歷史發生的層面,有更紮實的學術研究指出,香港政府對公共房屋的投入,實為1950年代以來一個不斷學習,充滿政治盤算的過程。1953年聖誕夜,石硤尾寮屋區發生大火,令53000名災民無家可歸。當時的港英政府為了儘快安頓災民,便火速在原址附近興建徙置大廈。這被視為香港公共房屋發展的分水嶺事件。港府精於算計的商業精英意識到,透過清理舊式寮屋,政府在撫慰底層民眾的同時,也獲得大量的土地以作發展。同時,公共房屋的供給,還能壓低工資增長的需求,為香港的經濟騰飛提供巨大支持。

   由此可見,香港的住房政策,並不是「政府供給窮人」的單一福利導向;大量中下階層居住空間局促,但也不是「忍辱偷生」,基本的體面生活仍得以保證。

   事實上,在香港,強迫免費的義務教育體制、市民最低負擔的公共醫療體制,和低收入者不會淪為「房奴」的住宅供給體制,共同構成了一個基本的社會福利體系。在這種體制下,民眾對未來有較穩定的樂觀預期。住多大的空間,以及是否要擁有住房產權,就成為通過計算家庭負擔就能權衡的技術問題。反過來說,當公共服務匱乏,教育負擔沉重,醫療費用高昂,抗風險的能力低下時,民眾對住房面積和產權的極度較真,更像是對生命避風港的渴望。

   毋庸置疑的是,實施政府主導的住房供給政策,意味著巨量的房屋資源掌握在公權力手中,對政府的廉潔自律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香港房屋政策得以成功推行,其不可或缺的約束條件,就是在法治背景下,管治精英彰顯出基本的善意和道德操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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