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人名姓氏釋解質疑》(下)

 

稿文:

2·2、《<呂氏春秋>人名姓氏釋解質疑》(下)

 

                         五、唐叔

   《重言篇》「於是遂封叔虞於晉」句下,陳奇猷有一大篇論述叔虞封國及稱謂的文字。(見一一五九頁。)其説一曰唐叔封於晉,非封於唐;二曰唐叔之唐為叔虞之稱謂,非封國之名。其證則有六:

   一是「《説苑》作『遂封唐叔虞於晉』,亦作『晉』,明『晉』字非誤文。」然則《説苑》之文證此《呂氏》「晉」字非誤文猶可,而欲證叔虞封於晉而非封於唐則未必可。陳下文雲「司馬遷已不明『晉』字之來源」,則後出之《説苑》又安可為證?觀《説苑》之文,幾與《呂氏》全同,蓋據《呂覽》而為之。古人為文,於細微處常有粗略、模糊、近似之筆;世代傳抄,亦往往有歧誤。若拘泥於一文一字,會有文義難得,甚而至於謬誤者。讀古人史文,當據有關史料通盤權衡取捨,方可得其真。若此《重言篇》、《説苑·君道篇》、《史記·晉世家》所記「桐葉封弟」説,不合情事與政理,自不可信。蓋封侯乃周王室之國政大事,必不視若兒戲。且《左傳》僖二十四年有富辰之言曰:「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親戚,以藩屏周。」宋洪邁《容齋五筆》卷二云:「親戚者,指兄弟耳。」可見按周王朝封建之制,凡王子、王弟皆當有封,不必據一戲言而為之。然此「桐葉封弟」亦灼灼而見於史籍,傳世不絶。

   叔虞若是封於晉,則必有冠封國「晉」之稱見於經傳,如康叔封於衛,有「衛康叔」之稱見於《左傳》襄二十九年。又,武王封弟叔鮮於管,而稱「管叔」,封弟叔度於蔡,而稱「蔡叔」。(29)而唐叔則不見有冠「晉」字之稱。先秦史籍如《左傳》《國語》及《尚書》惟有唐叔、唐叔虞及大叔之稱;於金文,《晉公銘》亦稱「唐公」;(30)即此《呂覽》之文,於唐叔亦無冠「晉」之稱。蓋叔虞封唐,故稱唐叔、唐叔虞。唐叔之世蓋尚未立國為晉,故終其身未有「晉」之稱。《左傳》昭元年有子産之言曰:「當武王、邑姜(31)方震大叔,夢帝謂己:『余命而子曰虞,將與之唐,屬諸參,而蕃育其子孫。』及生,有文在其手曰虞,遂以命之。及成王滅唐,而封大叔焉。」此托夢命名定封之事,是古人迷信宿命意識之反映,自不可信;然亦有其合理之內核與真實的影子,即以後日之史事附會以天意神旨,以明叔虞之取名及受封於唐乃天意,是藉天帝強化其統治的合法性,借神權以鞏固人權而已,亦為晉日趨強大,至春秋時期稱霸諸侯的史實造一依據。古史於帝皇、始祖之生養、發跡往往有此類故事,於人事施以天意之光環,皆古代神權意識的反映,亦愚弄生民的手法。及至秦末,陳勝、吳廣起義,尚須托以鬼神來召喚民衆,即可見其意。事雖不經,然去除其迷信、荒誕的外殼,可得其真實之史事,即大叔名虞,而封於唐。古人迷信,極敬重天神,故附會天帝之言,當是實情。若叔虞封於晉,則此必言「將與之晉」,今既曰「將與之唐」,則必封大叔於唐。而「成王滅唐而封大叔焉」者,《經傳釋詞》卷二云:「焉,猶於是也。」《馬氏文通》卷二曰:「『焉』代『於是』者,指事也;代『於此』者,指地也。皆用以煞句也。」是「焉」字煞句之用有指代地點一義。如隠元年《左傳》「制,巖邑也,虢叔死焉」,謂虢叔死於此,即死於制;則此「滅唐而封大叔焉」,謂封大叔於此,即封大叔於唐。《左傳》亦多有此類托夢之事,如宣三年有鄭文公賤妾燕姞「夢天使與已蘭而御之。生穆公,名之曰蘭。」昭七年述衛事有大臣孔成子及史朝夢衛祖康叔命其立元之夢,其後事皆應夢:衛襄公嬖人婤姶生子,名之曰元;襄公卒,孔成子立元,是為靈公。是皆實有其事而附會天意神旨,蓋鄭穆公與衛靈公皆非嫡長子,不合周禮嫡長嗣襲之制,故借神權以強化人權的合法性,亦為掩飾周禮嗣後之制與現實權力轉移之間的矛盾。這是先民的一種倒因果思維的表達方式。

   陳謂「司馬遷已不明『晉』字之來源」,而司馬遷《晉世家》於叔虞封唐之文則明確、簡捷而肯定,無半點含糊不清、惑然不明之處,曰:「於是遂封叔虞於唐,故曰唐叔虞。」是司馬遷於唐叔虞之「唐」字的來源灼然而明之。可見叔虞所封為唐,而非晉。以叔虞之稱未見有「晉」字觀之,當是史實。蓋叔虞初封並無國名,僅以封地「唐」為號,故稱唐叔、唐叔虞。猶周武王「封叔鮮於管,封叔度於蔡」,(32)初封,管、蔡亦未為國,而稱管叔鮮、蔡叔度,二人亦無管侯、蔡侯之稱。《晉世家》云:「叔虞子燮,是為晉侯。」可見晉之得名,始自叔虞之子燮。然燮父又何以改唐為晉,則史籍經傳並無明文。歷代諸家之説皆以唐有晉水之故,如《漢書·地理志》謂「成王滅唐,而封叔虞。唐有晉水,及叔虞子燮為晉侯」。《史記·晉世家·正義》引《括地誌》引《宗國都城記》雲「唐叔虞之子燮父徙居晉水旁」,又引《毛詩譜》「叔虞子燮父以堯墟南有晉水,改曰晉侯」。《詩·唐風》孔疏謂:「是燮以晉水改為晉侯,蓋時王命使改之也。」《水經注》卷六亦言:「有晉水,後改名為晉。」全祖望《經史問答》及梁玉繩《漢書人表攷》亦主是説。然水名晉與國名晉,究孰先孰後,經傳史籍實無明文,則亦不可稽考,前人皆未深究,故相承以為説而已。然何以取「晉」為國名,又何以至燮父始以「晉」為國名,則並非絶無蹤跡可尋。

   考「晉」字之古文及古義,金文晉作,如《晉姜鼎》,或作,如《晉姬簋》。上體如兩矢,下體若箭囊。(33)《儀禮·大射儀》云:「幎用錫若絺,綴諸箭。」鄭注曰:「古文箭作晉。」知晉實是箭的古文。然箭與唐叔又有何干?則《晉語》八有叔向之言曰:「昔吾先君唐叔射兕於徒林,殪,以為大甲,以封於晉。」韋註:「一發而死曰殪。」又曰:「言有才藝以受封爵。」可見:

   (一)唐叔乃以武功受封,非以桐葉封。

   (二)唐叔武功卓著,尤以箭法諳熟,故能一發而射死兕獣。而叔虞所封之唐地,即今山西太原一帶,當時是一個尚處游牧時代的諸戎狄民族雑居之地,有所謂赤狄、白狄、北戎、姜戎之類,其部落則有東山皋落氏、廧咎如、潞氏、甲氏、鐸辰氏及鮮虞、肥、鼓、無終、驪戎等。《晉語》二有宰孔之言謂晉國「戎、狄之民實環之」,又有狐偃之語曰「夫狄近晉而不通」。《左傳》昭十五年有周景王之言曰:「唐叔受之,以處參虛,匡有戎狄。」楊伯峻注云:「匡疑當讀為畺,即今之疆,謂其國境內有戎狄。」(34)則非但四周有戎狄,即境內亦有之。襄四年有晉魏絳之言曰:「戎狄薦居,貴貨易土。」可見,至春秋時期,晉四圍仍皆戎狄,還過著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游牧民族慓悍強健,直率而粗獷,不易收服。此蓋亦所以封強悍驍勇而武功卓著的叔虞於唐以「藩屏周」之由。初封之時,雖賜「懷姓九宗」,(35)蓋唐之餘民亦有不服之亂,又必有戎狄侵擾之事。《史記·齊世家》云:「師尚父封齊營丘,初到而夷人萊侯來伐,與之爭營丘。」可知唐叔初封,必多征戰平亂之役。遲至春秋時期,晉國與其周圍之戎狄諸部落仍不時發生互相侵擾之役,如晉獻公伐驪戎,而驪姬又以「疆易無主,則啟戎心,戎之生心,民慢其政,國之患也」為由,使公子重耳與公子夷吾處邉邑蒲與屈。(36)閔二年,晉獻公又使大子申生伐東山皋落氏。僖二十八年「晉侯作三行以禦狄」,僖三十三年「狄伐晉,及箕。晉侯敗狄於箕」。宣六年又有:「秋,赤狄伐晉,圍懷及邢丘。」成公十二年《春秋經》有「秋,晉人敗狄於交剛。」《左傳》云:「狄人間宋之盟以侵晉,而不設備。秋,晉人敗狄於交剛。」如此等等。常有互相侵伐,故有魯襄四年魏絳和戎之舉。然昭元年有「晉中行穆子敗無終及羣狄於大原」之戰,昭十二年又有晉伐鮮虞滅肥之役,昭十五年又有「晉荀吳帥師伐鮮虞而圍鼓」之戰,至二十二年又滅鼓。則叔虞初封之時,當多武力征戰之事,故《左傳》昭十五年籍談對周景王之言有:「晉居深山,戎狄之與鄰,而遠於王室,王靈不及,拜戎不暇,其何以獻器?」楊注引焦循《左傳補疏》云:「拜,服也。拜戎不暇謂服戎不暇也。」又云:「據定四年《傳》,魯、衛之封,皆疆以周索,而晉則疆以戎索,乃知晉之先君自常與戎狄周旋。」可知唐叔初封,忙於徵戰,幾無暇致貢於周王室。又考晉國經十數世的經營,至晉武公(即曲沃伯),《左傳》莊十六年云:「王使虢公命曲沃伯以一軍為晉侯。」《周禮·夏官·序官》謂「小國一軍」。則晉至此仍是一軍之小國,唐叔之時,蓋地盤更小,國力益弱,《史記》所言「方百里」,或尚未正式立國為諸侯,若管叔、蔡叔然,故唐叔於史策不見有「唐侯」之稱。經唐叔多年苦心經營,至其子燮父始稍安定而初具規模,方實現其對該地區的有效統治,故受王命而正式立國為諸侯。取國號為「晉」者,為旌揚其父唐叔之箭術與戰功,既有紀念、頌揚之意,又有循此立國之道的夙願,蓋亦唐叔之遺訓也。

   以稱法觀之,唐叔既無「晉」之稱,又無「侯」之稱見於史策。《晉世家》開首而言「晉唐叔虞」者,以此篇乃述晉國史事,亦《索隠》所言「晉初封於唐,故稱『晉唐叔虞』也」。冠「晉」字,乃明其為晉祖,是探後之稱,史文多有此類。亦猶《左傳》昭元年杜注云:「叔虞封唐,是為晉侯。」而《正義》曰:「《晉世家》雲唐叔子燮是為晉侯,杜《譜》亦云燮父改為晉侯,則叔虞之身不稱晉也。叔虞為晉祖,故言『為晉侯』也。」《周本紀》有「晉唐叔得嘉穀」,是轉述《書序》之文,《書序》作「唐叔」。冠「晉」為明其是晉祖之唐叔,非別一人。為述史之便,權宜之稱也,非謂其身有此稱。此事於《魯世家》即依《書序》作「唐叔得禾」。「唐侯」之稱更不見於史策,唯於後人之注文釋語中有之。

   陳奇猷的第二個論據是:「上文,叔虞未受封時已稱唐叔虞,則『唐』顯系叔虞之稱謂,非封國之名。」「上文」指正文「成王與唐叔虞燕居,援梧葉以為珪,而授唐叔虞。」然則述史敍事之文,皆後人為之,非當時史策,所用人名稱謂非必當時即有,文中敍事之次與稱謂之意義並無必然之關聯。故「燕居」、「授葉」時叔虞雖尚未封唐而可稱唐叔虞。是為探後之稱,經傳史籍中見之多矣。即此《呂氏》之文亦不乏其例,若此《重言篇》下文有「荊莊王立三年,不聽而好讔」,又有「齊桓公與管仲謀伐莒」,皆敍其生在之事,然「莊」與「桓」皆為謚號。謚乃死後所為,《禮記·檀弓》上所謂「死謚,周道也」。死而立謚,《左傳》亦有明文,如隠八年云:「無駭卒,羽父請謚與族。」然此皆未死而稱「莊」,稱「桓」,可以未卒時稱,而謂「莊」、「桓」非其謚乎?又如《左傳》文元年述楚事有文:「冬十月,以宮甲圍成王。王請食熊蹯而死。弗聽。丁未,王縊。謚曰『靈』,不瞑;曰『成』,乃瞑。」先言「成王」,後敍加謚。又如《晉語》七云:「既弒厲公,欒武子使智武子、彘恭子如周迎悼公。」據下文「辛巳,朝於武宮」、「二月己酉,公即位」,則迎時尚未立為君,而以「公」稱,《左傳》即作「周子」;且「悼」、「厲」、「武」、「恭」亦皆謚號:是並探後之稱也。史文之中,此類多矣。叔虞未封時即冠「唐」為稱,亦此類稱法。故不可據此而證「唐」非封國之名。

   至於正文「封於晉」之「晉」字,梁玉繩、蔣維喬以為誤文,彼有《史記》及《御覽》、《書鈔》作「唐」之據;陳則力辯非誤文,亦有《類聚》及《説苑》之證。而高注有「封太叔為晉侯」,似高所見本亦作「晉」。然《呂氏》初文究何作,實亦難考。而於史事,則作「唐」、作「晉」皆可通。作「唐」者,實言之;作「晉」,則通言之也。古人為文,相關之語固有通作之例。如春秋宋國乃商後,故宋亦可稱商,文為二,義則一。《左傳》僖二十二年有「天之棄商久矣」,哀二十四年有「孝、惠娶於商」,「商」皆即「宋」。然春秋時國名實為宋,宋而可稱商,以宋為商後。唐叔既為晉之先,自亦可蒙「晉」為稱,若《周本紀》之稱「晉唐叔」;則本封於唐而言「封於晉」,亦未尚不可。述史之文,句式用詞靈活多樣,不若《春秋經》之嚴謹拘束,豈可一概而論邪?俞樾《古書疑義舉例續補》卷一有《以後稱前例》,即舉多例以明此類稱法,如舉《漢書·司馬遷傳》云:「惠、襄之間,司馬氏適晉,晉中軍隨會奔魏。」引齊召南曰:「隨會奔秦時,未為中軍將也,史文以後官冠其名。」戰國時,據《六國年表》,魏、韓、趙至威烈王二十三年始列為諸侯,然《表》及《世家》於此前,三國之君皆已稱「侯」。此「唐」而言「晉」,亦是「因後日之名書之」。(37)《説苑》作「晉」,更不足怪。蓋古人之文,猶有變文避複的修辭法,「遂封唐叔虞於晉」,若作「遂封唐叔虞於唐」,一句之中連用兩「唐」字,乃古人為文之忌。

   其論據之三有三證:一是「《易經·晉》卦辭云:『晉康侯用錫馬蕃庶』(康、唐同)。」於「晉康侯」三字標專名線,又雲「康、唐同」,則陳讀《易經》此文以「晉康侯」三字為一人名之稱,且讀作「晉唐侯」,亦即唐叔虞。然此讀此解實誤。蓋按《易經》卦辭之行文,「晉康侯」三字非一語,亦不當連讀成義。其文本為:「,坤下離上,晉。康侯用錫馬蕃庶。」《彖》曰:「晉,進也。明出地上,順而麗乎大明,柔進而上行。」孔疏引《正義》曰:「晉者,卦名也。晉之為義,進長之名。此卦明臣之昇進,故謂之進。康者美之名也,侯為昇進之臣也。」王弼注亦言:「康,美之名也。」《序卦》亦言:「晉者,進也。」可見,「晉」字於此非國名之專稱。《周易》六十四卦,乃以陰陽剛柔之互動滲透,來擬比自然萬物的發展變化及人事的吉凶禍福;其表述特點是高度抽象與概括,故其卦名當不涉及國名之類具體事物,康侯亦非人名之專稱,益非「唐侯」之借。爻辭《初六》有「晉如摧如」,《六二》有「晉如愁如」,《九四》有「晉如鼫鼠」,《上九》有「晉其角」。「晉」可作國名解乎?毛奇齡《仲氏易》云:「晉,孟喜本作齊,則躋字,躋猶進也。」國名「晉」則無作「齊」、「躋」之理。毛又解「康侯」曰:「猶《考工記》稱寜侯也。或曰民功曰康,坤為民,故有康象。」「寜侯」者,《考工記》鄭注云:「寜,安也。」姚仲虞《周易姚氏學》曰:「鄭康成曰『康,尊也,廣也』。尊廣之即所以安之。陰進尊位,諸侯朝王之象也。諸侯朝王,王康之,故晉,康侯。」又曰:「地上之明隨日進,故曰晉。」張惠言《虞氏易禮》則以《晉卦》為「周家受命三卦」之一,謂「晉,進也;康,安也。康侯謂安國之侯。晉為文王為方伯以服事殷之象。」則益見其與國名「晉」及「唐叔」無涉。考《周易》成書之説,《易禮》之見蓋亦有據。相傳包羲氏畫八卦,文王作《周易》。如《易·系辭》下云:「古者包羲氏始作八卦……《易》之興也,其於中古乎?」孔疏言:「《周易》起於文王及周公也。」《漢書·藝文志》引孟康亦曰:「文王為中古。」以《系辭》又曰「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文王之與紂之事邪?」《史記·周本紀》亦言:「西伯……囚羑里,蓋益《易》之八卦為六十四卦。」即所謂「西伯拘而演《周易》」。(38)則六十四卦之卦名及卦辭蓋成於周文王之時,亦即「周家受命」之時,故名之曰《周易》。時尚未有「晉國」及「唐叔」。故歷來解《易》者皆不讀「晉」為國名,亦不以「康侯」為人名。是卦名「晉」為一動詞,其義為進;(按:晉即箭字,故有進義。)「康」非唐之借字,亦非人名稱謂。今亦有解「康侯」為人名者,如雷慶主編《中國神秘文化名著》本《周易》解「康侯」曰:「周武王弟康叔。」然解「晉」亦言:「卦名,與『進』同。」武王弟康叔亦誠有稱「康侯」的,郭沫若《中國史稿》第一冊第三章説:「在殷墟東南不遠的濬縣,發現了西周時代的衛國墓地,出土過有『康侯』銘文的青銅器,有一件簋的銘文記載了康侯封衛的事跡。」而唐叔不見有「唐侯」之稱,更無「康侯」之稱。

   陳又舉《國語·晉語》載叔向之語「昔吾先君唐叔……以封於晉」及《墨子·非攻》下「唐叔與呂尚邦齊、晉」為證。然《晉語》之叔向乃對晉平公言,故用「晉」字,語有場景之便耳。言唐,言晉,一也。《墨子·非攻》之文為:「昔者楚熊麗始討(按:「討」當為「封」之誤。)此睢山之間;越王繄虧,出自有遽,始邦於越;唐叔與呂尙邦齊、晉。此皆地方數百里,今以並國之故,四分天下而有之。」孫詒讓《間詁》引蘇云:「墨子當春秋後,其時越方強盛,而晉當未亡,故以荊、越、齊、晉為四大國。」以皆舉初封者,故言「唐叔」;以舉當時之國,故曰「晉」。文勢使然也,非直謂唐叔封於晉也。是舉「唐叔」而言「晉」者,皆有文理可尋,而不可證「晉」為唐叔封國之號。

   四,陳奇猷又以「晉唐叔虞之稱謂正如魯周公旦、燕召公奭、衛康叔封之比」,而證「唐叔為稱謂,晉為其所封國之號」。然則「魯周公旦」者,「周」亦其封地之號。《史記·魯世家·集解》引譙周曰:「以太王所居周地為其采邑,故謂周公。」《索隠》亦言:「周,地名,本太王所居,後以為周公之菜邑,故曰周公。」後以輔翼武王滅殷有功,故又封於魯,因之稱「魯周公旦」。「燕召公奭」者,《史記·燕召公世家》曰:「周武王之滅紂,封召公於北燕。」《索隠》曰:「召者,畿內菜地。奭始食於召,故曰召公。」《衛康叔世家·索隠》曰:「康,畿內國名。」又引宋忠曰:「康叔從康徙封衛。」是周、召、康亦封地之號,與唐叔之「唐」實同。只是魯、燕、衛為三人復封之國名,而「晉」則唐之改號,非唐叔封國名。故於稱法,雖有相似之處,而實非全同,不宜為比。

   五,陳又斥《史記·晉世家》「唐叔子燮,是為晉侯」二語「上無承,下無冒,殊不可解」,謂「司馬遷已不明『晉』字之來源,故意隠約其辭」。以史料之不足,司馬遷可能不明「晉」字之來源,不明燮父改唐為晉之由;然《晉世家》明言「封叔虞於唐,故曰唐叔虞」,一無隠約含糊之處,則司馬遷於叔虞所封及冠「唐」為稱之由,必清楚而明白,鑿鑿而有據。不知者不言,則言之者必明。可見「唐」為封地之號。而「唐叔子燮,是為晉侯」,語義亦甚為顯明:唐叔未為晉侯,至子燮方為晉侯。此二語上承唐叔,下開各代國君稱晉侯之由,安可謂「上無承,下無冒」?《呂氏》之文蓋亦司馬遷所見。其為《魯世家》,直言「封周公旦於少昊之虛曲阜,是為魯公」,《衛世家》徑曰「以武庚殷餘民封康叔為衛君」,獨其為《晉世家》不言唐叔為晉侯,而必曰「唐叔子燮,是為晉侯」,正可見其確然而知唐叔之身未以「晉」為國號,自亦未為晉侯。言晉為唐叔封國之號者,臆説耳。而《左傳》昭元年「及成王滅唐而封大叔焉」,語義亦甚明晰,乃言封大叔於唐。「不言其國號為何」,亦正可見其未以「晉」為國號。陳云:「高此注引《左傳》有『為晉侯』三字,或有所本。」然則古人引文常有以其需、以其意而增字、刪字、改字或節略、改冩的。此高注引《左傳》即於「將與之唐」之下刪略「屬諸參而藩育其子孫」,又將「焉」改作「為晉侯」,蓋為合正文「封叔虞於晉」而以杜預注文「是為晉侯」孱入《傳》文,乃意改《傳》文,非有所本也。高注引文往往有此,如《君守篇》高注引《傳》曰:「為夏車正,封於薛」。陳奇猷案曰:「《左傳》定元年云:『奚仲居薛,以為夏車正』,高引《傳》蓋刪改成文也。」《勿躬篇》高注引《周禮》:「大行人掌大賓客之禮,以親諸侯」。陳案:「《周禮·秋官》:『大行人掌大賓之禮及大客之儀,以親諸侯』,高此注刪節成文。」又《慎大篇》高注引《傳》:「振旅凱入,飲至策勳」。陳謂:「《左傳》僖二十八年:『振旅愷以入,飲至大賞』,高注蓋刪改彼文也。」(按:《左傳》作「振旅,愷以入於晉,獻俘授,飲至大賞」,則陳引亦有刪略。)而獨此謂「或有所本」,為圓其説而已。陳又説:「成王以唐故地封叔虞而曰晉侯,亦猶『武王封周公旦於少昊之虛,是為魯公』。」若然,則司馬遷何以不言,而曰「唐叔子燮,是為晉侯」?

   第六,陳謂「唐叔虞之稱謂為唐叔」,前文亦屢言「唐叔為稱謂」。然「稱謂」乃一泛稱之詞,每一具體稱謂皆有其屬性,皆有其構成,皆有其意義;而陳説則未言明「唐叔」此一稱謂之構成及意義,於「唐」字之來源亦無交代。故讀者亦無從知曉此人何以稱「唐叔」。「唐」究何義?若非封地之號,則實不可解。故止可統而言之為「稱謂」。然則「稱謂為唐叔」、「唐叔係稱謂」,猶畫臉面而不著口鼻,終不識其為何人也。「唐叔」之「叔」乃古代表兄弟長幼之排行字,所謂「伯、仲、叔、季」。周太王之子,長曰太伯,次曰仲雍,少子曰季歷。凡弟,或通稱「叔」。《周本紀》有文,武王「封弟叔鮮於管,弟叔度於蔡」。《管蔡世家》云:「餘五叔皆就國」。五叔者,《索隠》曰:「管叔、蔡叔、成叔、曹叔、霍叔。」皆文王子而武王弟也。唐叔為成王母弟,故亦稱「叔」。唐叔之稱,實與管叔、蔡叔、成叔、曹叔、霍叔同,皆以封地冠「叔」為稱。此乃周王庶子受封者之常稱。以封地冠稱,明其受天子之封,乃尊貴之稱;「叔」則見其為王子、王弟,亦尊貴之稱。故此一稱法為一國之祖的稱謂標志,史傳中常見,蓋亦當時之稱法。若周初之宗族性奴隸社會,等級森嚴,故其稱謂之尊卑含量極高,自天子至王室人員及公卿大夫,其等級地位,皆見之於其人名稱謂之中,這是宗族等級制度與觀念的一種表現和反映。

   唐叔之名曰虞,故又稱唐叔虞,猶管叔鮮、蔡叔度、毛叔鄭、康叔封、曹叔振鐸之稱,又以唐叔為成王之母弟,於叔為長,故又稱「大叔」,猶鄭莊公之弟稱京城大叔、大叔段,周襄王之弟叔帶亦稱大叔。金文《晉公》有「唐公」之稱,稱「公」者,乃後嗣對先祖的尊稱。《晉世家》又雲「字子於」。此外,不見有他稱見於正史經傳。唐叔之每一稱法皆可析其構成,尋其根由,明其意義。籠而統之曰「稱謂」,安可使人信服?

   陳説一誤再誤而至六誤,亦誠讀史之難也。

 

註:

(1)見《左傳》文十三年等。

(2)見《左傳》宣十五年等。

(3)見《左傳》僖十年及《晉語》二、三。

(4)並見《左傳》僖二十四年。

(5)(6)(7)(10)見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

(8)(9)見劉澤華等編著的《中國古代史》上第一章。

(11)見郭沫若《中國史稿》第一冊第一章。

(12)(14)(20)並見《通志·氏族略》一。

(13)按:以春秋婚姻觀之,同姓不婚僅避父方血緣,而不顧母方血緣,「姨表親」及「舅表親」即不在其所別之列,此其不完善處。

(15)見《春秋左傳研究》第二卷《附録》。

(16)見《春秋左傳注》僖八年《經》前紀年注。

(17)見顧棟高《春秋大事表》十一。顧炎武《日知録》卷二十三則列22姓。

(18)即唐杜氏。唐杜氏即杜氏,説見《左傳》襄二十四年楊注。

(19)見秦嘉謨輯本。

(21)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録》卷三説:「國君之弟以國氏,字當在國下,《春秋》桓十七年,蔡季自陳歸於蔡,蔡侯弟也;莊二年,紀季以酅入於齊,紀侯弟也。依《春秋》例,季任當為任季,傳冩顛倒耳。」但這已是戰國之時,戰國人名稱法,已不可與春秋時同日而語了。

(22)上海古籍標點本《戰國策》之《人名索引》以「羋戎 辛戎」為一人,「華陽」為一人,「新城君」為一人,是誤分一人為三人。

(23)「辛」,鮑本作「羋」。吳師道《補》曰:「當作羋。」不確。

(24)事見《戰國策·秦五》及《史記·呂不韋傳》。

(25)見《史記·趙世家》及《戰國策·趙二》。

(26)見《戰國策·齊六》。

(27)見《春秋左傳注·前言》。

(28)按:標點本《史記志疑》亦標「高國」為一人之稱,實非梁氏之意。

(29)見《尚書·金滕》及《康誥序》。

(30)見《春秋左傳注》隠五年《傳》注引及《金文人名滙編》十畫。

(31)「武王、邑姜」,諸家皆讀作一人之稱,意為「武王的邑姜」,然此實二人之稱,另有説。

(32)見《史記·周本紀》及《管蔡世家》。

(33)說本王克林《晉國探源》,見1983年《地名知識》。

(34)按:匡字古有四圍之義,《史記·天官書》「環之匡衛十二星」,即是其例,故不必改字為訓。

(35)見《左傳》定四年。

(36)均見《左傳》莊二十八年。

(37)見俞樾《古書疑義舉例續補》卷一引何焯語。

(38)見《漢書·司馬遷傳》引司馬遷《報任少卿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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