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口本》承載著的沉重人生
中國當代小說中,描寫小人物的卑微生活的作品很多,然而精品卻不常見。在我看來,描寫城市中小人物生活比較精準的,鐵凝算一個;讀了《戶口本》之後,我認為能夠把農村或者城鄉結合部小人物刻畫得惟妙惟肖的,當屬史傑鵬。
《戶口本》里描寫的一個個小人物,都是活在戶口本里的所有人的縮影;他們在貧瘠的生活中掙扎求存的努力,也記錄了一個時代的側影。作品以第一人稱講述了江西南昌城鄉結合部少年褚枕石的成長經歷。從這個少年的眼睛觀察那裡人們卑微而無助的生活和死亡,也在這樣的觀察中細數著自己的青春歲月。
作品刻畫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很據典型性和代表性。「我」的父母是一對其貌不揚、高低錯落的鄉巴佬男女。「爸爸」是自私刻薄的「鐵公雞」,「媽媽」是不識字在田坎低頭奔走的赤腳醫生,「我」是家裡第一個男孫,但身體羸弱,常遭人欺負,在家裡卻受到重男輕女的「婆婆」(即奶奶)的格外關照和溺愛。他們和叔伯嬸嬸以及一大群姐姐妹妹組成一個充滿詛罵而又相互依賴的家庭,而「我」也在爭吵和被忽視中長大。作品飽含著豐富的社會意義和時代內容,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史傑鵬在作品中反顧往事,解剖人性,在平靜樸素的敘述中飽含愛憎深情,在行雲流水般的筆觸下留有深長的令人深思的韻味。
這本書最大的特色就是真實。作品著重書寫了70年代初到90年南昌城南鄉下生活的點滴,背後都指向了因戶口問題產生的城鄉間的鴻溝。不迴避,不拔高,秉筆直書的背後,是一顆真正悲憫的心,勇敢而深情。作者史傑鵬是性情中人,他熱愛生活,渴望生活的真善美。《戶口本》是他真性情的流露,是從他心底流淌出來的小溪潺潺地躍動,映射著他情感歷程和生命的足跡。
作品在敘述中充分展示了作者獨特的語言表現力:不僅準確地寫出戶口本上涉及到的所有人,而且還能讓這些人們各具特性,各有風姿。就這樣在無形之中加速了敘述節奏,相應也增加了文本連續性的畫面感。對生活的描寫,作者重在外部生態,而對人心的描寫,則主要藉助人物來映襯。這種從側面寫來的方法在中國古文寫作傳統中十分常見,這種寫法一般不正面描寫所要敘述的重點,而是通過對與此有關人物及其活動的敘述,來映襯索要敘述的重點之所在。正如作者在後記中說的:「本書的每一章,並不都直接和戶口有關,因為,我並不想像某些作家那樣,刻意去編一個首尾齊全的離奇故事。那樣並不難,而且很討好讀者,但有違我的文學觀念。」有人評論得很妙:戶口本在小說中直接出現的時候,不曾起到推進情節的作用;而當它隱身的時候,你卻又在作者筆下的每一個人身上、每一件事當中真切地感覺到它的無處不在。對於生活在金塔街和城南鄉下的人們來說,戶口本早已被抽象為一種打量周遭、觀察人世的眼光,一切都被置於城與鄉的差異中審視和判斷,無人能夠逃逸,無事得以倖免。
《戶口本》各篇雖然也可以各自獨立成文,但作為一本書卻是有機的整體。讀這本書時,我很容易聯想到魯迅先生的《朝花夕拾》。同樣是具有獨特風貌的作品,然而《戶口本》不似《朝花夕拾》中描繪的「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那樣令人神往的美麗畫卷,而是籠罩和凝結在直白樸素的氛圍和現實中。雖然愛作品中並非都是詩情畫意,也並沒有表現出來亢奮的激情,但在字裡行間流動著一種新的充實的活力和衝動。
魯迅先生曾把《朝花夕拾》稱為「從記憶中抄出來」的文學。在我看來,《戶口本》也是史傑鵬從記憶深處的摘錄。這是一個完整的世界,這個世界並非僅僅由過去的生活構成,而是熔鑄了兩個生活世界的結果:一個是屬於記憶的,另一個是屬於成年後的。在這兩個世界中,吶喊過,彷徨過,希望過,失望過,飽經風霜,對生活有了新的認識和看法。這兩個不同的世界在這部作品中完全的融合起來,化為一體。
《戶口本》里描寫的一個個小人物,都是活在戶口本里的所有人的縮影;作者記錄了他們在貧瘠的生活中掙扎求存的努力,也記錄了一個時代的側影。當「我」在日復一日的掙扎中長大,才發現那薄薄的戶口本,居然是人生中最沉重的枷鎖。父母親朋在戶口本里逐漸衰老,驀然回首,那一幕幕原本悲涼傷感的年少生活畫面竟變得溫暖起來。
然而作者並沒有刻意去營造這種氛圍,而是娓娓道來,在輕鬆的筆調之中,彷彿時光在倒流。有意在敘述之中設置心理落差,讓敘述沿著線性的進程而徐徐展開,就像一個人在不知不覺之中慢慢成長,快樂或者痛苦,有的依然記得,有的早已隨風飄散,這期間沒有遺憾,也沒有痛惜,只有一個個或深或淺的印痕鐫刻著時光悄悄流逝的足跡。但是,在《戶口本》看似平淡的敘述之中也隱含著雋永的意味,這種意味是隨著文體敘述的徐徐展開而漸漸浮現出來,就如一顆含在口中的青橄欖。
有人說《戶口本》是帶有很強烈的自傳性質的小說,我認為不能只把它看作是片段的回憶錄。作品將回憶與感懷、敘述與議論、抒情與反諷融為一體,往往在描繪活潑的青少年真誠而未脫稚嫩的言行時,夾雜著成年人老到的評點、旁白和嘲諷,於百味兼陳中蕩漾著耐人尋味的溫馨;而要言不煩的冷冷聲音卻起到畫龍點睛的所用,發人深思。少年事、中年語,愛憎從容,親切平易,令人感到「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成就了一部至情至性的回憶小說。
作者:史傑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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