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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冠軍:「女人並不存在」——再論酷暑里的「第二性」

作者

吳冠軍  

  

簡介

  吳冠軍,澳大利亞墨納什大學博士候選人

  

  

「女人並不存在」——再論酷暑里的「第二性」

  在《酷暑里的「第二性」》這篇社會評論文章中,我父親吳瑩如先生尖銳地發現女權主義(女性主義)運動從二十世紀中葉蓬勃發展到今天,在現實的日常生活層面已經促成了很多實質性的積極變化,然而在某些時候矯枉卻是過了正,譬如「穿背心者不得入內」這一大都市的公共文明規範,其實根本只針對男性,而那些穿著露臍弔帶背心的上海灘小姐們,卻成為超越規範之上的特權階層,自由出入無所限制。針對這些情況,父親以當年女權主義運動發起的同樣理據,提出要以「男權主義」來對抗二十一世紀國內大都市裡女性所佔據的這些不平等的特權。

  這一論述在其邏輯範圍內我是完全贊同的,特別是哪裡有特權,哪裡就(應)有反抗。同時我覺得我們可以把分析繼續推進,就像當代許多思想家在不斷推進著女性主義思想一樣。在我看來,這個問題尚不需要依靠男性主義運動的興起來解決,它實際上仍是一個女性主義所要面對和處理的問題。

  就讓我們始於這一追問:女性到底因何成為了特權階層?法國精神分析家拉康(Jacques Lacan)曾經誇張地說道:「女人並不存在」(Woman does not exist)。那是因為,所有(在這個世界存在過或存在著的)「女人」,均從來就是男人的幻想(fantasy)。兒童因與母親分開而帶來的永久的缺失(lack),產生了一種想要得到某種永遠不可能得到的東西的慾望,「女人」便正是一種「慾望的對象-肇因」(object-cause of desire)——用拉康的專業術語來說,就是「對象a」(objet petit a)。對於拉康而言,「真實的女人」在我們的世界裡並不存在,因為她總是永遠-已經(always-already)被符號秩序內某個對象的位置所取代。「女人」,對於男女而言都是一個符號秩序里的大寫的他者(the Other),區別只是:對於男人,這個他者是他們在符號秩序里的一個根本性幻想(fundamental fantasy),而女人則使自己變成了這個他者,即努力成為男人的幻想,來滿足那永不可能被完全滿足的男人慾望。

  因此,在我們的世界(符號秩序)里,男性和女性並不是一種互補的結構,「女人」從來只是一個「化裝」(masquerade):這個「化裝」是一種反應,不是對生物學上性別差異(gender difference)的反應,而是對男人幻想的反應,它跟男人在其幻想中的慾望相一致。「真實的女人」是怎樣,生活在符號秩序里的人們誰也不知道。實質上男人總是迷戀於作為「化裝」的女人,他們更願意看到那些幻想中的「化裝」,也不願意看到「化裝」下面的(因缺失而產生的)空無與(因陌生而產生的)恐怖。用拉康的女婿與思想傳人米勒(Jacques-Alain Miller)的話說:「毫無疑問,我們把女人們(women)遮掩起來是因為我們找不到真實的女人(Woman)。我們只能發明女人。」

  因此,在各個商廈里三五成群的享有「特權」的弔帶背心露臍小姐們,恰恰就是那並不「存在」的真實的女人的「化裝」,是男人幻想中的「女人」、是作為男人慾望之對象的「女人」。女士小姐們吊背露臍的「清涼裝束」,本身便正是和當下社會男人們根本性幻想中的慾望相一致(百千年前的社會裡「嚴實裝束」下的女人,以及,裹小腳的女人,穿耳洞的女人、除腿毛的女人……,亦是如此)。在這個意義上,這個社會給女性穿背心自由進出的「特權」,恰恰是滿足該社會裡男人慾望之所需的產物。而這個社會裡的女人則是在和男人一起合謀,努力使自己變成一個他者,一個滿足男人那永不可能被徹底滿足之慾望的途徑。於是,女性便獲得了很多(男性去做便可能會被一片喊打的)「特權」:我們的社會裡有用下半身寫作的「美女作家」們,有公開自己性愛日記的木子美們,有公布自己裸照的「流氓燕」「竹影青瞳」們,還有著無數據說在視頻聊天室以及QQ上大跳脫衣艷舞的年輕女孩們(大多數會把自己的臉「保護」住)……

  分析到這裡,我們便可以發現,目下女性所享有的那些「特權」,也許絕大多數並不需要發動一場「男性主義」運動來對抗,根本上它仍是女性主義在今天所要應對的問題。拉康主義的批判路徑便根植在拉康本人的另一句格言式的話語中:「女人是男人的癥狀(symptom)」。在精神分析里,當一個人因感到某種精神不安或體驗到某種幽靈般的感受而無法同「現實」(符號秩序)相適應(即人們平常所說的精神不正常),他/她便產生了癥狀,正是這類癥狀使其去找精神分析師求助。不過,拉康主義的精神分析並非旨在去除癥狀,因為癥狀根本上無法被完全去除;就像任何規範都永遠存在著「例外」一樣,每一種「正常」(常態)都和超出它的「非常」(反常)相伴隨,不管是否已經呈現出癥狀。這使得精神分析同心理學(psychology)正好相對,後者旨在通過「治療」將癥狀抹去;而拉康主義分析師則並不通過歸類的方式來決斷癥狀,他們必須進入到被分析者的「現實」中去,進到他/她的幻想中去,來鑒別(identify with)其癥狀,努力找尋出其個人特殊化的「慾望的對象-肇因」。因此,「女人是男人的癥狀」便正是指:一個正常的、規範化的社會裡,始終伴隨著癥狀性的反常與例外,而「女人」便是其中最根本性的一個。

  父親的「背心事件」,正是在日常生活層面上正面遭遇到,「女人」對普遍規範所造成的一個缺口(例外)。由這個缺口出發,知識分子便可以開展激進的批判實踐(包括父親所提出的「男性主義」運動),以促使規範發生改變,使其走向更平等、更公正;而這個批判實踐與規範改變的過程則是永無盡頭的,因為看上去再平等(從而看似可以完全普遍化)的規範,都永遠會存在著例外——

  譬如,「女人」。

  二〇〇五年七月十八日

  (原載《東方早報》2005年7月31日)

另一評論:吳冠軍:當規範遭遇到「例外」之後——從酷暑里的「第二性」到強世功的施米特主義

 閱讀次數:3 【本文為《世紀中國》網上首發,感謝作者惠稿。】  發布日期:2005-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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