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詩人講演錄(21-30)

    21/拾 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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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每看見大肚彌勒佛的塑像,就忍不住要去摸他的大肚皮,就覺得他除了笑,還是笑,一肚子的笑,就再也沒有什麽了。十幾年前去山西遊玩,在一座寺院里忽然看見了一段彌勒佛所吟出的口訣,一下子就轉變了兒時我對彌勒佛的膚淺印象,認識到彌勒佛的大肚子里,裝的不只有笑,還能裝一條大船哩!那口訣真很牛逼,影響了我如今的做人與待人----「……有人罵老拙/老拙只說好/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涕唾在面上/隨他自幹了……」你看,整個一塊軟麵糰兒,任人怎麽拿捏都行;整個一個二賴子,你的手指頭還沒碰到他,他就躺下了;即使你把吐沫啐在他臉上,他保准讓吐沫自己幹了也不會去擦。當年印度聖雄甘地對英國殖民者就是這態度,怪不得佛教源於印度,老傳統了。

    

  有一天,寒山向拾得請教:「別人若是打我罵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等等等等,我該咋辦呢?」拾得就告訴他說:「好辦,記住了----你要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就是不要理他!」這一招兒看來,拾得是跟彌勒佛學的,仔細想想,其實真的很靈。你想:一碰就散/一戳就軟/一靠就癱,再大的勁頭子,只要到他那兒,就一下子全給你泄了,這多可怕呀,多牛逼呀!中國就這玩意兒厲害,太極拳的制勝思想用的就是這法子,你若出拳,他決不迎著,而是順著你,用你的勁兒把你打倒。

    

  拾得,顯然是從小就沒什麽文化的平頭百姓,豐干禪師把他從道邊拾來的時候,就是個十來歲的放牛娃,也不知自己姓什麽。豐干剛收留他時,還期待著他們家有親人來認領,但過了好幾個月也沒人來,就打發他去食堂干點兒給佛燈添油的輕活兒。但這小子太不老實,常跳上供桌把腿一盤,與佛祖對著大吃大喝,實在是不敬。豐干一生氣,就把他支到廚房刷碗去了。從那以後,他就認識了寒山。寒山那時獨自一人在山上隱居,沒飯吃。拾得可憐他,就常把僧人們吃過的殘羹剩飯都收拾起來,給寒山留著。

    

  傳說拾得與寒山不同的是,他不認字,也不會寫。他的詩,全是口頭吟出,然後再被寺院里有文化的僧人們錄下。他何時頓開茅塞學會了吟詩,不得而知。這人聰明是一定的,但有關他的故實傳聞,我總以為太神化了。歷史上,對佛門高僧許多離譜的描繪好象司空見慣,倘沒幾段神乎其神的言談舉止,那人就算不上「高」。由此看來,對佛門裡的人,只要那人一不一般,就算行了,許多不可能的事,也就真敢睜眼編來。對拾得,就這樣。傳說有一次僧人們都在禪堂里肅穆地做法事,拾得來了,趕著一大群牛,吵吵嚷嚷的,竟闖進禪堂。主持法事的老和尚急了,讓他把牛趕出去,結果你猜拾得怎麽著,他說,「這群牛里就有生前是咱們這兒的僧人轉世的,不信,我喊他們生前的法號,準保會應聲站出來。」於是他就喊:「弘靜,你出來!」牛群里就有一頭白牛溜噠出來了。他又喊:「光超,你也出來!」一頭黑牛就又溜噠出來……在場的僧人們一看全傻了,從此便認為拾得是菩薩下凡,十分了得。

    

  拾得的詩,沒有寒山「儒/釋/道」那末雜交難辨的主題,基本都在說佛禪義理,數量也不算多,五十餘首。當時有僧人說他的東西算不上詩,只是偈語。拾得可不這樣看,為此,他還專門吟了一首來辯解說,「我詩也是詩/有人喚作偈/詩偈總一般/讀時須仔細/緩緩細披尋/不得生容易/依此學修行/大有可笑事」。就佛教主題而言,詩與偈,的確很難區分。偈這個字,原本也是梵語「偈佗」的簡稱,其實就是和尚念經時的頌詞。專業點兒講,偈有兩種,一種叫「通偈」,三十二個字,分四言八句,寫滿就成。另一種叫「別偈」,必須是四句,但每句四言/五言/六言/七言都行。由此來看,「別偈」在形式上是最接近詩的,也靈活。而「通偈」雖也很像古《詩經》,但畢竟太古,又受每句四字的限制,那節奏讀來就略顯緊張而短促。

    

  不過,詩就是詩,偈就是偈。偈必要說佛理,而詩是不必拘泥於此的。拾得的東西之所以還是詩,也在於此。他詠他與寒山、豐乾的相識相知,很現實,也很清高----「寒山住寒山/拾得自拾得/凡愚豈見知/豐干卻相識/見時不可見/覓時何處覓/借問有何緣/向道無為力」。哎呀,開頭這兩句想得真是巧,巧奪天工!怎麽這麽正好,這麽對!他還有一首,也是這樣「順理成章」,和上面這首加在一起,簡直就是白話詩的經典----

    從來是拾得,不是偶然稱。別無親眷屬,寒山是我兄。

    兩人心相似,誰能徇俗情。若問年多少,黃河幾度清?

    

  是啊,他與寒山的友情是不能以「年」計算的,只要黃河之水清不了,他們的摯情也就永不會終止。有研究者說,「拾得的詩若比寒山,總覺差一小截兒。」此言差矣,我只能認為他是「學者」,而非詩人,對詩中玄機尚體會未深,恐也缺乏「細讀」。另外,不少人之所以輕視拾得以及豐干,恐也因他們二人的詩總是被附在寒山的集子里或之後的表面現象,加之數量也不如寒山多,就有了這樣的偏見。當然,真正懂詩的人是絕不會如此看的。

    

  最後提一下,有關「拾得不認字,也不會寫」的傳說,我以為很不足信。拾得的詩中,不僅能看出學養,更能看出讀過書,決非都是隨口吟出。即使他被豐干從路邊撿來的說法是真的,也不能確定他入寺以後就沒學過文化。況且有一首詩,他自己也說到了「少年學書劍」的事。有學者以為這一首很可能是寒山的,但並無充足證據。方回在他的《桐江續集》里曾說:「寒山/拾得詩,工不可言,殆亦書生之不得志而隱於物外者,其用力非一日之積也。」這番話,可算作對考據學家們的一個提醒。看來,拾得的生平若要弄紮實,還很需要學者們重新坐下來進行長考,藉此再多吃他幾年飯。

    22/王 昌 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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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昌齡總讓我誤以為他好象整天在打聽誰誰誰又要走了或出遠門了,因為在他所留下的182首詩里,有32首皆是以「送」字打頭,恨不得把身邊的朋友們都「送走」,他寫詩才過癮,才有的可寫。我這樣說其實是開個玩笑,不過,從中能看出他的朋友很多。

    

  事實上他的朋友就是多,只列些知名的就很可觀----王之渙/高適/岑參/張九齡/裴迪/李頎/王維/孟浩然/儲光羲/常建/崔國輔/李白/崔顥/綦毋潛/劉慎虛……而我們不大熟悉的一些名字就更多了。從這一側面也可反映出,詩人之間的相識好象很容易,就是以詩會友。我作為當代詩人,有切身體會,只要我有機會去外省,無論出差還是遊玩,事先知道那省中有幾個詩人,打個電話就能見面,彼此也就很快認識了。當然,交情能有多深,就要看發展了。

    

  許多人熟悉王昌齡,主要因他那幾首邊塞詩,諸如「秦時明月漢時關」/「烽火城西百尺樓」/「琵琶起舞換新聲」之類的,我若再講,就真的很惹大家煩,故免了。我想講的是,王昌齡這一生,其活動的絕大部分時間並不在邊塞,而是內地。即使在新舊兩唐書的傳記史料中,我們甚至也找不到說他去過邊塞的半個字。能找到的,僅限於他自己的詩。他的《塞下曲/之一》有「八月蕭關道」句,考「蕭關」,大概在今天的甘肅/固原縣境內。《塞下曲/之二》又有「黯黯見臨洮」句,再考「臨洮」,也在甘肅,就是今天的臨洮縣。《從軍行》七首里,又有「玉門山嶂幾千重」句,考「玉門,在今甘肅/玉門市。還有「碎葉城西秋月團」句,考「碎葉」,就是李白的出生地----原蘇聯/吉爾吉斯共和國托克馬克城。當然,我們也決不能武斷地判定凡是他詩中寫到的地方他就一定去過。可話又說回來,他的好詩卻都是邊塞詩,倘沒去過,就一定不會有如此生動的感觸。

    

  昌齡何時去過西北甘肅一帶的邊塞,很不好說。從他的詩最早選在《國秀集》的時間看,當在唐/天寶三年(公元745年)之前,因《國秀集》成書於天寶三年。但這一年他已經五十五歲了,也就是說,五十五歲前,究竟在哪年去過邊塞,不知道。傅璇琮先生判斷說可能是在開元中期,就是他三十七、八歲時,但為何而去,也不知道。據考,昌齡登進士第差不多也在三十七、八歲,並與常建同榜。登第之後,即在長安做了九品的校書郎,他結識孟浩然、崔國輔等人,就在那個時候。而在長安期間,他是最有可能去西北邊塞的,因為長安屬陝西省,與甘肅鄰界,距離很近。他中博學宏詞科則是在四十五歲上下,此後,就調任為泛水尉。泛水在河南境內,但河南境內有兩個泛水,一是東泛水,在中牟縣;一是南泛水,在襄城縣。究竟是哪一個,也不可考。

    

  順便一提的是,有關王昌齡的籍貫,也是一直不能確定的事,大概有三處之說,即太原、江寧和京兆。太原屬山西,江寧是南京,而京兆則是長安(今西安)。傅璇琮先生經過一番很麻煩的考證,傾向昌齡為「京兆」人。我以為,除這三個地方,也還有第四個線索,那就是「洛陽」。昌齡有一首著名的七絕,題為《芙蓉樓送辛漸》,其中有一句「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從中大致可以猜出「辛漸」這人很可能與昌齡是同鄉好友,準備回到家鄉「洛陽」。而昌齡的這一句詩,其意思是很明確不過的,就是說「辛漸呀,等你回到洛陽後,倘若遇見親戚朋友向你打聽我的情況,你就告訴他們說,我的心依舊如玉壺裡的冰一樣高潔」。希望我的「洛陽說」對學者們繼續研究探討昌齡的籍貫,能有所提示。

    

  在《全唐詩》里,他的詩被編成四卷,但你只需直接翻到第四卷開始看就行了,因為第四卷里的詩差不多全是七絕和五絕,而昌齡的好詩,基本也是七絕。明代焦竑在《詩評》一文中說:「龍標、隴西,真七絕當家,足稱聯璧。」這裡的「龍標」指的就是昌齡,因他晚年曾被貶於廣西「龍標」。而「隴西」指的則是李白。清人王世貞也在《藝苑卮言》里說:「七言絕句,王少伯與太白爭勝毫釐,俱是神品。」清人宋犖的《漫堂說詩》也說:「三唐七絕,並堪不朽,太白/龍標,絕倫逸群。」王夫之則更進一步稱讚說:「七言絕句唯王江寧能無疵類」(昌齡曾任江寧縣尉),將昌齡七絕推為唐代第一。

      

  王昌齡的七絕,大致有三類主題:一是邊塞,二是贈友人,三是宮詞。邊塞主題被稱為「唐人七絕第一」的,便是那首著名的《出塞》。而這首詩的貢獻,我以為就在「秦時明月漢時關」這句上,它一下子就把古今的「時空」拉近了,彷彿上千年過後,社會依然沒什麽進步,月亮和城關便可作證。當然,沒有「進步」的豈止是「物質」,也還包括了人類連年不斷的「征戰」,導致「送死」也與古代一樣,永遠是「人未還」。明月與城關用在這裡,其實也有類似於「歷史所發生的一切/也都會被明月與城關看在眼裡」的意思,人事雖有代謝,物質卻恆久不變。

    

  昌齡贈友人主題的七絕,我喜歡那首《留別郭八》----

  長亭駐馬未能前,井邑蒼茫含暮煙。

  醉別何須更惆悵,回頭不語但垂鞭。

    

  「留別」二字,說的不是送對方遠行,而是自己要走,把對方留在那裡;換言之,是那位「郭八」來送王昌齡,昌齡臨行前寫此詩「留」給郭八。歷代欣賞者評昌齡贈友人詩,選的都是那首「一片冰心在玉壺」,我倒以為那一首不如這一首,因為「回頭不語但垂鞭」,讓人感覺他與友人的情誼更深沉,以至於自己不能再說什麽,趕緊揮鞭打馬快些離開,否則將痛不欲生,鼻涕眼淚說不定會像黃河般地止不住了。

    

  昌齡的「怨女宮詞」,其寫作的意圖並非真是打算替宮女來「怨」,而是借了這個「宮女之怨」,抒發一下自己的「不快」。比如《西宮秋怨》寫道----「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誰分含啼掩秋扇/空懸明月待君王」。若看字面上的意思,當然是說失寵的宮女皆眼巴巴地渴望能得到皇帝的再次召喚。但字背後,那「空懸明月待君王」顯然就是在暗喻自己的「懷才不遇」了。

    

  新舊兩唐書上說,昌齡是因「晚節不護細行」----也就是說他不保晚節、不拘小節,才被貶為「龍標尉」的。但他究竟是如何的「不護細行」,史料毫無記載。好友常建因此贈他一首詩,其中還有替他鳴不平的句子說:「謫居未為嘆/讒枉何由分」,看來是受別人的「讒言」所致。李白得知他被貶龍標,也有詩贈他道:「揚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昌齡的結局很意外,是回到家鄉後,「為刺史閭丘曉所忌而殺」。他如何得罪了那位閭刺史而招來殺身之禍,依舊不得而知。殺一個詩人,即使在今天,也是件很簡單的事。好在他的詩篇是殺不掉的,正如他在被貶之地龍標寫下的一句詩----莫道弦歌愁遠謫/青山明月不曾空。

    23/常 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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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知道,在一本許多詩人的合集中,那排在第一位的,通常該是最受編選者推崇與青睞的。當代的《朦朧詩選》排在第一位的是北島;現代的《象徵派詩選》則是李金髮……而這個淵源當起於唐人殷璠,他所編選的《河嶽英靈集》,就是將他最喜歡的人放在了首位,這人便是常建。

    

  殷璠喜歡常建的理由,是覺得常建的詩,通莊子之道,取「野徑」,不跟風,不流俗,含蓄耐嚼,意境深遠,所謂「百里之外/方歸大道」。他舉的例子,便是常建那首著名的《題破山寺後禪院》中的「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其實,這類淡得不能再淡的詩,在常建那裡,並不是主流。但也正因不是主流,不是很輕易就能生髮出那種心性,所以便顯珍貴。

    

  詩,沒顏色,沒是非,沒脾氣,沒情緒……這在中國,歷來被看作境界最高。如果你認為那首詩什麽也沒說,就對了。常建這首,便如此。莊子之道的本質,就是白水,無色無味。禪宗也是這樣,什麽時候你腦子裡空得像個零蛋,就成了。宋代有位詩人叫石屏(戴復古)就曾寫道,「無心當世用/袖手看人忙」,這樣做人,若放在全民皆商的今天,我看就挺好。讓大家忙去吧,最幸福的人,正是躲在一旁,看著你們忙來忙去的那個人。

    

  殷璠將他奉為第一,還有個觀點,就是「高才無貴仕」。常建在仕途上的確很平平,到死就是個八品縣尉,所以晚年也就頗有「肥遁之志」。肥遁就是隱居避世的意思,《易經》里也有「上九/肥遁/無不利」的好卦。常建官場失意,自然就同許多懷才不遇的文人一樣,轉向了「放浪琴酒」,往來於太白山和紫閣峰等,游游禪院,訪訪道人。由此,後人也就穿鑿附會,將古代《列仙傳》里的一段故事安在了他的頭上,說有一天他在山中採藥,遇見個渾身長著綠毛的女仙,自稱是秦朝時的宮女,逃入山中,以松樹葉充饑,竟然長生不死。同時那綠毛仙女還將長生不死的秘訣傳授給了常建。即使這故事是真的,恐也沒人信,因為常建只活了不到六十歲就死了。

    

  不過,他的隱居,還是有些真實性的,這從他詩中倒也能看出點痕迹,諸如《張山人彈琴》/《白湖寺後溪宿雲門》/《宿五度溪仙人得道處》/《張天師草堂》/《聽琴秋夜贈寇尊師》/《白龍窟泛舟寄天台學道者》/《宿王昌齡隱居》等詩,僅看題目,大致就能明白他失意後的「追求」了。飲酒、聽琴、學道、賦詩,再加上遊山玩水、廣交朋友,這生活狀態倘若是我,即便在官場上沒失意,也不想當那個狗屁官了。你奮鬥一輩子,不就是為了能「閑著」嗎!這「閑」字的造型,長得就有意思----門裡面,一根木頭像門栓那麽一橫,誰也別進來,別攪和得我心忙。

    

  數年前,我上下班進出樓門,總能見到同樓里的一個老大爺,天天拿個馬扎靠在樹蔭底下看街上的行人,或打盹兒。有一天我好奇地問他老人家,您天天在這無所事事地坐著,不覺得虛度光陰嗎?他睜開眼,看了看我問道,你天天忙來忙去的又為了什麽?我說為了將來能享受唄!他笑了,說,我現在不正享受著嗎!是啊,許多事就是這樣,一干就多,不幹正好!

    

  你看,一說常建,就忽然沒有事業心了,就想甩手了。全中國的人倘若都學莊子,都追求閑著,吃什麽呀?即使是自己親力親為種點糧食或蔬菜什麽的來作為隱居生活的調劑,我也想像不出「幸福」在哪裡。所以,幸福永遠是「比」出來的,大家都忙,閑的那人就顯得幸福;大家都閑,結果就要反過來了。好在世上的人是不可能「心齊」的,即使閑著好,也還有喜歡忙的。若沒有忙的人站在那兒做參照,你那個「閑」的意義,也就不存在了。魯迅先生比較損,他舉出了一種人----願天下人都死掉,只剩下他自己和一個好看的姑娘,再加上一個賣大餅的。其實,這種人用不著非要天下人都死光,只要自己帶上個願意跟自己走的姑娘和一個賣大餅的,進山躲起來就行了!

    

  當然,詩人常建不是這種人,他是有過「入世」理想與行動的,更去過邊塞,還寫過《塞上曲》和《塞下曲》,一點也不像《題破山寺後禪院》那首詩空靈澹泊,反而很現實主義,同情士兵的命運與人民的疾苦。諸如「骷髏皆是長城卒/日暮沙場飛作灰」以及「城下有寡妻/哀哀哭枯骨」等等,讓人看了就覺得他很有反戰傾向。這恐也說明整個唐代,一提起邊塞戰爭,大多數人民還是很有怨聲的。順便說一下,這裡有一個小常識,就是「塞上」與「塞下」的區別,塞上一般指的是去到那裡而寫的,而塞下則相反,是在返回時所作。

    

  常建的詩,從早年極其現實主義,轉變到晚年極其虛無與空靈,反差如此之大,似乎是兩個人所寫的,想想其實也很正常。因為詩之路,往往就是一個人的人生之路,不可能幾十年一貫制。令我們驚異的只不過是,常建晚年的空靈與虛無,竟是如此徹底,如此凈化,白描到只剩下幾根細細的線,一點想法也沒有。他的空與澹,真到了「一心似水惟平好」的境界了。而此時,我們似乎也看見了一位坐在水邊持竿垂釣的長者形象,一如他寫下的----

  湖上老人坐磯頭,湖裡桃花水卻流。

  竹竿嫋嫋波無際,不知何者吞吾鉤。

    24/李 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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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蟄存先生的眼,還是不太刁,他在《唐詩百話》里選講李頎的《漁父歌》,但這詩就李頎的作品而言,只夠「中品」。當然,施先生非要選那《漁父歌》來講,用意多在解說五言排律的格律知識,藉機也說說「漁父」在古代如何是高人隱士化身的淵源等等,無可非議。但李頎有一首五絕,《全唐詩》里沒有,是被宋人洪邁記在他的《容齋隨筆》里,或許施先生漏看了。詩如下----

  遠客坐長夜,雨聲孤寺秋。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

    

  這後兩句確實很見角度----是啊,遠行之客的一絲鄉愁算得了什麽呀,如果你覺得自己快愁死了,那就去量量東海之水,比比看究竟誰的愁更深!李頎真大器,這一句,足可讓那些動不動就頭疼屁股疼的文人們汗顏了。

    

  李頎一生中的絕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河南,他曾任過一段新鄉尉,後來辭職不幹了,就在洛陽及嵩山一帶雲遊交友(他寫過「罷吏今何適/辭家方獨行」),正經也算半拉隱士。其實在做官前的青年時代,他可是個坐不住的浮躁之徒,經常與一些富家子弟吃喝玩樂,所謂「結交杜陵輕薄子」。但時間長了,他便發現那幫狐朋狗友根本也不講什麽真情,純粹是酒肉朋友,一到需要他們幫助的關鍵時刻,就都溜了。所以,他開始醒悟,開始讀書了。因為科舉在那個時代,畢竟是男人安身立命的正經事。他發出「男兒立身須自強/十年閉戶潁水陽」的誓言,就說明了他青年時的志向。而「早知今日讀書是/悔作從前任俠非」,也看出他要痛改前非的決心。

    

  好在他醒悟的不算太晚,終於在四十歲出頭時登了進士第,做上個新鄉縣尉的小官。他本打算好好地在官任上「為人民服務」,並指望能得到升遷,可幾年過後,沒人理他,更別說陞官了。官升不成,日子過得還挺緊,這就漸漸有了怨言。他給好友綦毋潛的詩里,就發了牢騷說:「數年作吏家屢空/誰道黑頭成老翁/男兒在世無產業/行子出門如轉蓬……」。做了多年廉潔奉公的小官,囊中羞澀,生活有清貧,想來想去就覺得划不來。與其如此窮困,不如徹底窮困,做個雲遊四方的隱士,多少心裡還痛快些。所以,他也就有了「紱冕謝知己/林園多後時」的去意。

    

  但他又能去哪兒呢?無非還是山裡、水裡、雲里、霧裡。河南那地方,有嵩山,有洛水,有古剎,有道觀,正適合方外之士游來盪去。李頎辭官後的去處,也只能是這些所在。傳說他學過道,煉過丹。詩人王維有一首《贈李頎》的詩就說「聞君餌丹砂/甚有好顏色/不知從今去/幾時生羽翼……」。而李頎的詩,有不少也是談玄理的,能夠看出多少受過些道家的影響。殷璠在《河嶽英靈集》里就評價他說「頎詩發調既清,修辭亦秀,雜歌咸善,玄理最長。」這一類的詩,他寫得最好的是那首《送暨道士還玉清觀》,其中有一句「大道本無我/青春長與君」,可謂有些「得道」了。

    

  李頎好論「道」,恐也與他所結交的那幾位朋友不無影響。綦毋潛這人便好寫「方外」之詩,李頎傳下的有限詩篇中也有四、五首是贈他的。還有王昌齡,前面說過,昌齡晚年也有歸隱的舉動。王維就不要說了,更具仙風道骨。再有就是皇甫曾、陳章甫、儲光羲、喬琳、劉方平、盧象、劉晏、裴迪、裴騰、朱放等人,也頗有澹泊之志。惟崔顥、高適二友人,始終混在官場,但也多放浪不羈、恃才傲物的性情。

    

  上一篇講常建時,我便提過,道家追求的就是什麽事也不做,閑著最好(當然/精神是不能閑著的)。李頎晚年也推崇閑著,他寫過一首詩叫《野老曝背》,將這情形現實化地寫出來,證明世上也還大有此類人,連「門前三包」的自留地都懶得種----

  百歲老翁不種田,惟知曝背樂殘年。

  有時捫虱獨搔首,目送歸鴻籬下眠。

    

  魏晉南北朝時陶、謝二人對唐代隱逸詩人的影響是巨大的。當然,陶、謝其實也是受比他們更早的「隱文人」們的影響。精神是傳輩兒的,像有價值的古董。早在三皇五帝時代,那個叫許由的大隱,就是中國士子們崇拜的對象。傳說堯帝想將皇位讓給許由,而許由不要,甚至覺得堯帝的話弄髒了自己的耳朵,就到河邊「洗耳」。沒想到卻被河下游一位牽牛飲水的老者奚落了一番,指責許由說,你耳朵是洗乾淨了,可我正在飲水的牛卻髒了。這可真是天外有天。

    

  古代的漁父、樵夫、村夫乃至今天的看門兒大爺等等,在他們之中,你似乎稍不留神就能碰見位高人。由此讓人覺得,從古到今,中國好像什麽都缺,就是不缺高人隱士。翻開諸如《西京雜記》/《世說新語》/《太平廣記》/《雲仙散錄》等筆記小說,你到處都能看到理想中的高人、隱者或神仙,這股氣息在很大程度上也影響到鄰國日本。我看日本古代的一本詩歌總集《萬葉集》中(其成書時間相當於我國的初唐時期),有不少詩人的作品,就很具有澹泊傾向。

    

  我們還是轉回頭來說李頎。若與真正的隱士或道士相比,李頎是不算「澹」的,其詩也沒有晚年的常建澹。他所寫的東西,畢竟能讓你看出他想表達的明確意思,並不是怎麽理解都行的那種。即使是寫澹泊的心境,也明白地告訴你說,「境界因心凈/泉源見底寒」,而不像常建那種「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不帶有半點議論的白描筆法。所以,詩歌境界的高與低,古人就這樣定下了,就教育我們說,不要參雜個人的議論進入詩中,一有議論,就說明你還是有是非觀,有好惡,就具體,就沒有空間。

    

  前面所說李頎的大器,在古人面前,看來也是要相對去看的。不過,衡量大與小,長與短,每個人手中尺子的刻度,恐怕都不一樣,最後還是自己量自己的吧!

    25/崔 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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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在年輕時寫的東西,多半比較關注姑娘或愛情,古今皆如此。唐代詩人寫男女情感題材的詩,也多為「少作」,年輕人嘛,倘對異性沒感覺,這人就真有毛病了。崔顥年輕時就比較風流倜儻,好寫些男女瓜葛的詩,所以,殷璠就評他說「年少為詩,名陷輕薄」。可我們在他所留下的詩中,並未看到此類作品,有限的幾首諸如《盧姬篇》/《王家少婦》/《川上女》/《相逢行》/《代閨人答輕薄少年》等,出發點及落筆處也都是一身正氣。唯有一首題為《長干曲》的五絕,寫得好象是一位年輕女子主動與他搭話套近乎的情景。但這一首,其實是他詩中最難得、也最優秀的一首----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王夫之讚揚這詩說「墨氣所射,四表無窮,無字處皆其意也。」細品這詩,確也如此。這詩好就好在語言淺白、自然、流暢,借那位年輕女子之嘴,道自己旅途孤寂、歸心似箭之情狀,可謂在不經意間見真意。

    

  崔顥的詩,一向流暢自然,「大才」之人皆有此特點,而所謂「浪漫主義」詩人,從來都是靠感覺寫詩,不硬憋,不楞造,洋洋洒洒,順流而下,這也符合浪漫者的脾性。崔顥著名的《黃鶴樓》一詩,讀來便如此。李白是聰明人,深諳此道,故也偷偷仿了一首《鸚鵡洲》----

  鸚鵡東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

  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

  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

  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但這一首顯然不如崔顥,用紀曉嵐的話說,「崔是偶然得之,自然流出;此是有意為之,語多襯貼,雖效之而實多不及。」後人也由此附會出李白在黃鶴樓那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的段子,但這個故實是不足為信的,若作為有趣的花絮聽聽,倒也無妨。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盛讚崔顥的《黃鶴樓》當為唐人七言律詩第一位,雖是個人觀點,但也可反映出此詩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很高。

    

  問題是,此詩對李白而言並沒有完,《鸚鵡洲》一詩寫砸了,他就借著去南京遊歷的機會又寫了首《鳳凰台》,依舊仿的是《黃鶴樓》的句式,讓人感到真有些「不超黃鶴心不死」了----

  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好在這一首總算沒白忙活,終於博得了幾個後人稀稀拉拉的掌聲。但總體說來,投贊成票的人,差不多認為李白此詩最多也就與崔顥打個平手,而更多人還是說他不如崔顥。現代的施蟄存先生膽子大,認為李白的這首「從思想內容與章法句法來看,是勝過崔顥的」(這觀點多少也是宋/元之際方回的看法)。客觀說來,倒也不無道理。但「創作」這種事,看得就是先「創」後「作」,李白的《鳳凰台》在思想與章法上再完美,讓人感到也是「事後諸葛亮」。只不過李白「才大」,有趕超先進的能力而已。

    

  歷史上有關《黃鶴樓》一詩的抄本,存有不少分歧,為方便敍述起見,我們還是將這首詩擺在下面再論(以下所錄詩本《全唐詩》版本)----

  昔人已乘白雲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春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爭議最大的就是首句中的「黃鶴」二字,許多版本也寫為「白雲」。我列個小表,便可以看清----

  白云:國秀集/河嶽英靈集/又玄集/唐詩紀事/三體唐詩/唐音

  黃鶴:唐詩鼓吹/唐詩品彙/唐詩解/唐詩別裁/唐詩三百首/等

    

  「白雲」與「黃鶴」這兩大陣營,通過表面上的比較,顯然「白雲」這邊較為有利,因為《國秀集》/《河嶽英靈集》與《又玄集》三本皆成書於唐代本朝。「黃鶴」這邊的選本最早就是《唐詩鼓吹》,成書於元代,離唐人就遠了點兒。

    

  但若就「白雲」與「黃鶴」二詞用在詩句中的詞意而言,倒不是個什麽原則問題,因為無論騎著「白雲」還是騎著「黃鶴」,皆能講通。古代對仙人的描繪,騎這兩種東西的文字記載都有不少,後來延伸成為對死者離世的代詞,比如輓聯上常見的「駕鶴西去」/「乘雲西去」等等。施蟄存先生是很傾向於「白雲」的,理由就是「白雲」的選本成書時間早。不過,我認為是「黃鶴」的可能性也很大,因為看李白模仿的《鸚鵡洲》與《鳳凰台》二詩,第一、二兩句中皆用了「鸚鵡」與「鳳凰」,這與《黃鶴樓》的「黃鶴」抄本句式是一致的。想必李白是不會「仿」錯的。

    

  唉,其實我最不願意「咬」這些嚼字的東西,既牽扯精力,又很容易轉移欣賞詩歌的注意力。折騰了半天,把讀詩的大事都忘了,正所謂舍本求末,學者們經常乾的就是這種事。不說這些了,誰要是對這兩個詞非要整出個子丑寅卯來,就自己找時間再去折騰吧!我看,關心崔顥和他的詩意,比什麽都重要。

    

  《新唐書/孟浩然傳》裏說,「開元/天寶間,同知名者王昌齡/崔顥,皆位不顯。」考崔顥所做的官,的確不大,監察御史的職務僅為正八品下階。後說他死在司勛員外郎的任職上,這職務也只到從六品。有關他的生平事迹,新舊兩唐書的記錄簡之又簡,無法串清他的一生。隻言片語中,有意外收穫的倒是發現他品行不佳,好賭博縱酒,而且見到漂亮姑娘就娶來做老婆,一但被他看膩了,又毫不留情地一腳踹出家門,如此被他所休掉的老婆就多達三四個。這情況若屬實,人們所說的「文人無行」的毛病,在崔顥身上就體現得很是充分了。現代詩人郭沫若、徐志摩等就幾有嬌妻,當然,實際情況與崔顥是不同的,我拿來作例,只想添點佐料兒。

    

  唐人看崔顥的詩,皆有「晚節忽變常體,風骨凜然,一窺塞垣,說盡戎旅」的共識。查看崔顥的詩篇,確有一些邊塞戎馬之作,用語大開大闔,頗有氣勢,諸如「殺人遼水上/走馬漁陽歸」等句。但他何時去過邊塞,不可考。

    

  他傳下的詩,古體及歌行體其實比較多,半敍事半議論半描景半抒情,讓人覺得他什麽都寫,什麽手法都用。需要注意的是,他有一首《游天竺寺》的五言古體詩,主要是寫景狀物,對李白與杜甫都有啟發和影響,尤其是其中那句「直上孤頂高/平看眾峰小」,活脫脫為杜甫的「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鋪了路,墊了底兒。加之他的《入若耶溪》及《贈懷一上人》二詩,多少能看出晚年的崔顥有漸歸平靜、斂氣收聲之意。

    26/儲 光 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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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南山那地方,是個特殊的「隱居」之地,我道它特殊,是因為離當時唐代的京城長安很近,就在西安的南邊。唐代大隱盧藏用就是從那裏被唐中宗請出山,並成為「隨駕隱士」的。有位道士叫司馬承禎,一度也曾被召進宮中做事,後又辭了打算再回山中時,盧藏用就推薦司馬承禎去終南山暫居,並暗示他說,「此中大有嘉處。」司馬承禎當然知道這地方,會心地回答盧藏用說,「以仆視之,仕官之捷徑耳!」那時,朝廷尋訪民間高人,終南山則是便利之處,唐睿宗李旦就曾在此山「隱忍」過。

    

  看到此,我不說,看官們恐已猜到詩人儲光羲八成也是在終南山隱過之人了。是這樣,他到終南山隱居時,其實還不到三十歲,而此前,他已做過六、七年的官了,不大,縣尉級別的。至於為何辭官,不可考。這次辭官,他先回的是家鄉延陵(今江蘇/延陵鎮),而不久後,之所以又轉到終南山,估計是因為有朋友邀請或勸說,這朋友大概就是閻防。儲光羲那時有詩贈給正在終南山隱居的閻防,題為《貽閻處士防卜居終南》,其中有「聖主常征賢/群公每舉德」的句子,從側面也可看出當時「隱居」在終南山的人,是常有機會得到朝廷「欽點」的。但儲光羲隱居在此,是否也有指望朝廷再次選任他的動機,就不大好說。

    

  從儲光羲大量詩作中看,澹泊名利思想比比皆是,諸如「門多松柏樹/篋有逍遙篇」、「松柏生深山/無心自貞直」、「混沌本無象/末路多是非/達士志寥闊/所在能忘機」、「眾人恥貧賤/相與尚膏腴/我情既浩蕩/所樂在畋漁」、「而我信空虛/提攜過杞梓」、「以我採薇意/傳之天姥岑」等等……尤其是他與王維在山中相見時所寫的《同王十三維偶然作十首》的組詩,幾乎表達的全是「孔丘貴仁義/老氏好無為/我心若空虛/此道將安施」的崇道思想。其實,我們在這組詩中也能看出他的思鄉情緒,一個人遠離江蘇的家鄉,跑到陝西的終南山過著「種桑百餘樹/種黍三十畝」的清苦日子,不想回家那才是瞎話呢。可「故鄉滿親戚」他又不能回,實在是因為「道遠情日疏」的緣故。是啊,對誰都一樣,你若總不回去,時間一長,親戚們與你的感情當然也就越來越淡了。

    

  對於隱居生活的情狀,儲光羲的感受其實是兩方面的「雙刃劍」,既有田家生活的悠閑與愜意,也有孤寂難耐、渴望能與親友交流的企盼----「薄游何所媿/所媿在閑居/親故不來往/中園時讀書……」隱居者大都如此,即使是在當代。我有幾位畫家朋友,幾年前就在城市的四郊五縣租買下農舍或自蓋別墅,他們住在那裏,就特別期望城裏的好友們能常去找他們玩,一方面是讓大家與他們分享一下「隱居」山水的愜意,另一方面當然就是為自己解決寂寞了。好在如今朋友們有汽車的較多,說去就去了,也就一兩小時的路,不像古代,去一趟要花許多時間與精力。儲光羲渴望與朋友們交流的心情是很強烈的,他甚至恨不得讓自己變成一片想去哪兒就能很容易去哪兒的白雲,又快又省力,真是「安得如浮雲/來往方須臾」,只可惜「故交在天末/心知復千里/無人暫往來/獨作中林士」,沒辦法,這也該是隱居者必須付出的精神代價。

    

  他從終南山復出,再次為官,是在安祿山叛亂並攻陷長安之後,將他「劫持」到偽政府做事的。那時,安祿山在長安成立偽政權,廣泛搜羅曾為大唐做過事的大小官吏,以充實自己的政府。後來,安祿山敗,大唐收復長安及洛陽兩京,那些曾被安祿山脅迫做事的官吏們又都紛紛來歸,但結果卻並不像他們想像的那樣能被重新啟用,而是殺的殺,賜死的賜死,流放的流放。儲光羲甚至也坐了一段時間的牢,然後就被流放到偏遠的南方去了。因此,他覺得自己很冤屈,大喊「直道時莫親/起羞見讒口/與人是非怪/西子言有咎/誣善不足悲/失聽一何丑」,甚至也疾呼「鬼哭知己冤」,但也無濟於事。好在幾年後,朝廷逐一審查還確定不了究竟有無罪過的「偽政府」官吏,儲光羲被確認無罪,昭雪平反,就又放了。由此,他還寫了首《晚霽中園喜赦作》,以表達他那「曭朗天宇開/家族躍以喜」劫後餘生的興奮。但遇赦後不久,他便病死了,或許是流放期間就染下重病的緣故。

    

  新舊兩唐書裏沒有儲光羲的傳記,他的生平事迹,也極零星。上面所述,基本是參照他大量詩篇所留下的軌跡。在此需要說明的是,《唐才子傳》說他的籍貫是山東/兗州,這個結論是錯誤的。可考的是,兗州這地方,只是「儲」姓家族最早所居之地。《風俗通義》一書中記載說,「儲姓,齊大夫儲子之後也。」可證儲氏家族最早的淵源是在齊/魯一帶。說儲光羲是江蘇/延陵人,則本於《新唐書/藝文志》,其中有「融與儲光羲皆延陵人」一句(融即為包融)。考《嘉定鎮江志》及《至順鎮江志》二地方史志,說儲光羲為延陵人也都記錄在案。光羲本人的詩中也有以延陵為其故里的說法,《游茅山五首》其二曰:「家近華陽洞/早年深此情」,華陽洞在茅山,而茅山就在延陵。又《官林儲氏宗譜序》說,「儲光羲十二公……居潤之庄城。」潤州/庄城其實就在延陵東南,距離僅四、五十里。

    

  儲光羲留下的詩比較多,計224首。零星地史料裏講他有集子七十卷,《正論》十五卷,還寫過一本二十卷的《九經分義疏》,可見他的著述頗豐,只是如今大都散佚不傳了。就其詩歌來說,百分之九十以上皆是五言,而在終南山隱居時所作的數量是超過半數的。隱居時期,他最好的詩我以為是一首題為《詠山泉》的五律,歷代評論者似乎都沒有注意到此詩的妙處----

    山中有流水,借問不知名。映地為天色,飛空作雨聲。

    轉來深澗滿,分出小池平。恬澹無人見,年年長自清。

    

  這詠的豈止是山泉,分明也在說自己的高潔。殷璠評他「格高調逸,趣遠情深,削盡常言」,辛文房又加上如聆聽《詩經》淳樸聲音的讚歎,說的雖然不是這一首,但「以全蓋偏」就更沒有問題了。

    

  唐代詩人,有不少像儲光羲這樣的,皆被後人所忽略。人們差不多都去關注光芒四射的李白、杜甫、白居易等詩壇巨手,以至於將他們嚼爛,殊不知在光芒之下,也還有不少「盲點」需要我們再仔細看看。我在以後一些篇什的講演中,會不斷讓他們重新浮出水面,以證明被巨人踩在腳下的人,往往也是巨人.

    27/王 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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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世上,你見過有這樣一種人嗎?做官,能做到正四品大員;做人,能棄葷吃素,以居士自居,其心境卻不亞於佛門高僧;作詩,山水/禪意/友情/現世/邊塞等主題,無不留有傳世名篇;作畫,更是絕跡天機,無人能抗;音樂,精通古典失傳曲目的研究與辨別,又精通古琴與琵琶的演奏,竟能做宮廷樂隊的總教官;持家,郊外有一套大別墅,妻亡後三十年不娶,可謂堅持到底……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維,以官則稱之為王右丞,以釋則稱之為王摩詰。

    

  我想像不出一個人的才華與精力,竟能顧及到如此眾多領域,而且樣樣拔萃。漢代的張衡,集文學家與科學家於一身,就已經令我吃驚了,而王維則是集詩人、畫家、音樂家、大隱、大官於一身,真不知他的前世是怎麽修來的,到他身上全都燦爛起來。他爹媽生他前,或許給他下的料太好了,味精/香油/黃酒/芝麻什麽的放得一定挺全挺足。不像那些「劍走偏鋒」的人,爹媽當初下料時,恐怕少放了味精,火候兒也沒掐算好。

    

  下面,我看還是從他主要的幾個方面地來講他吧。

  先說他的畫。王維的畫,自宋代就已沒有真品傳世了,唐代張彥遠所著的《歷代名畫記》裏記載說,他見過王維的潑墨山水,筆跡勁爽。還說,王維當年的畫,有許多都是壁畫,畫在有錢人家的影壁上。這種壁畫,通常是由王維先勾勒好形狀線條,然後再指揮工人塗色。王維在輞川的別墅牆壁上,就畫有輞川的景色,筆力雄壯,還題有一首詩說,「當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不能舍余習/偶被時人知」,由此看來,他並不經常作畫,只是偶爾為之,可這就足以令那時的專業畫家們高山仰止了。明代以後人們將他的畫視為「文人畫」的開山祖師,恐也是因為他的畫並不是那種純視覺的東西,裡面多有很深的意味。有個小常識是,「文人畫」最早的說法其實稱「士大夫畫」,由宋/元之際的趙孟頫所提出。到了明代,以文徵明等人為代表的「文人畫」的地位才正式確立,這批畫家在當時基本也是赫赫有名的詩人或文學家。

    

  唐人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中,也記錄了王維有一幅壁畫,是畫在長安千福寺的西塔院裏,畫的是青楓樹。還提到了他為詩人孟浩然所畫的那幅馬上吟詩圖。同時他還將王維的畫,納入「妙品上七人」之一。再有就是慈恩寺中王維與畢庶子、鄭廣文三人各自所畫的三幅小壁畫,時號三絕。據傳,當時還有一幅《七賢過關圖》,是畫家鄭虔畫的,上面的「七賢」是張說/張九齡/李白/李華/王維/孟浩然及作者本人,畫上還題有一個叫張輅的人所寫的詩,對「七賢」作了大致的描繪----「二李清狂狎二張/吟鞭遙指孟襄陽/鄭虔筆底春風滿/摩詰圖中詩興長」,可惜此畫也早已不傳。

    

  宋代詩人秦觀曾說,有一次他得了腸炎,瀉肚不止。好友高苻仲帶著一幅王維所畫的《輞川圖》前來看望他,並對他說,看了王維的這幅畫,可以治你的拉肚子病。秦觀一看,果然就不拉稀了----把王維的畫捧到這地步,看來秦觀這人也是夠虛的,睜眼說瞎話呀!如同三國時的曹操說讀陳琳的文章,能醫好自己的頭疼一樣。另外,史載王維在書法上也很擅長「草隸」,其實就是行書。唐人是將楷書稱為「隸」的,前面加上個「草」字,當然就是既不像狂草那麽難以辨認、也不像楷書那樣工整的行書了。但王維的書法墨跡,後人沒有見到。

    

  王維在音樂上的才華與貢獻,大致兩方面,其一是樂器的演奏家,主要指的是琵琶;其二是音樂史專家,體現在對古典失傳曲目的發掘與辨識上。有一次他看見一幅題為《奏樂圖》的古畫,沒人能看懂上面的古譜,王維看後就告訴大家說,這是漢代《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的第一拍。有好事者招集樂工們讓王維釋譜後一奏,果然沒錯。

    

  王維二十歲進士及第,做的官是太樂丞,其實就是宮廷樂隊的領隊小頭目。上任當年就因樂隊惹禍而被貶到山東/濟州衙門,做了個看管倉庫的司倉參軍。五年後滿了任期,又把他調到河南/淇上,他覺得官太小,沒勁,就隱居淇水之畔。三年後在淇水呆膩了,又來到長安閑居,並在薦福寺拜了個叫道光的禪師學佛。三、四年後,他聽說張九齡做上了中書令的大官,就給他寫了首詩遞過去,請求張九齡能在朝廷上推薦一下自己。在聽信兒的兩年中,他還去了一趟河南的嵩山,在那隱了一年多。張九齡是個愛才之人,瞅准了機會,果然就在兩年後把王維提升為七品右拾遺。但沒過幾年,隨著張九齡被李林甫所排擠,王維的日子也就不好過了,三、四年間將他支來支去,一會兒是西北涼州,一會兒是河西走廊,最後索性一竿子把他戳到嶺南,遠遠的,愛咋地就咋地了。

    27/王 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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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維受不了這踢皮球似的「二姨夫」待遇,索性辭官,開始了一生中的第三次隱居(是年/他41歲)。但這一次,他可是有備而「隱」,所隱之地正是那「仕官之快捷方式」的終南山(相關典故/我在上一篇[儲光羲]裏已講過)。他也是在這時候結識儲光羲、孟浩然、綦毋潛、李頎、盧藏用、裴迪、王昌齡等人的。在終南山,他只「隱」了不到一年,果然就被召進宮,做了正七品上階的左補闕。這一次復任,他是「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頭」,竟也給李林甫寫了首詩,拍他馬屁說「長吟吉甫頌/朝夕仰清風」,終於奏效,又慢慢升到正五品上階的給事中。

    

  寫到此,王維給我的形象,已漸漸是個老於世故者的形象了。我給他這樣定位,並不過分。他是聰明人,從20歲到40歲,整整二十年,這期間做小官也好,學佛也好,隱居也好,被支來支去也好,既然閱歷如此豐富,想必到了不惑之年,也該想明白自己日後怎樣混才能越混越好了。他深通人生在世須掌握好火候兒,從佛道那裏所悟來的,正是亦進亦退、亦虛亦實、亦濃亦淡。從41歲到56歲,十五年的光景,他在長安穩紮穩打,猶如大隱於朝,既不冒進,也不被人遺忘;既不耽誤公事,也還忙裏偷閑,去自己在陝西/藍田的輞川別墅邀朋聚友,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好不瀟洒。據載,他在輞川的別墅風景秀麗,山水勝絕,原來是宋之問住過的。他大量的好詩,均寫於十多年在輞川的閑居。

    

  他56歲那年,安祿山反,捉他去做偽政府的官。你猜他怎樣,竟吞下藥物,佯裝啞巴,來了個消極抵抗。一般人是沒他這個心眼兒的,我說他老於世故,也在於此。他甚至還為自己日後的命運鋪好了道兒,在裝啞巴的同時,寫了句「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的詩,以表他對大唐的忠誠。他好象長了只後眼,正因為這句詩,大唐收復兩京、滅了安祿山後,偽官中獨有王維未被判罪或流放。他的老謀深算,讓他成功地躲過了對所有偽官來說皆是必然的一劫。此後直到他死於61歲的五年間,一直得到唐肅宗的信任,不斷委任他做太子中允、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給事中等官職。60歲時終於升任為正四品的尚書右丞,一年後死,葬於輞川。

    

  王維可謂是「大隱於朝」的鮮活典型,既沒耽誤做大官,還讓人覺得他挺澹泊;既過足了文學與藝術的癮,又享受了田園般悠閑恬淡的生活。這一切,真讓人嫉妒,可你只能心裡明白,卻說不出。因為他的詩在那兒擺著呢,甭管那淡淡的心境或濃濃的友情是真是假,字裏行間你卻找不著多少漏兒。因為他的才,太大了,駕馭感覺的火候兒與能力,因地因時因人而宜的火候兒與能力,在整個唐代乃至歷代人中,皆很難找。

    

  繪畫、音樂、仕途以及履歷幾方面說過了,現在該輪到講他的詩了。他的詩,我主要想舉兩方面例子:一是山水田園詩,二是贈答友人詩。其實這兩類詩,手法與意境皆有共通之處,主要體現於不經意之中見味道及很強的畫面感。

    

  他的山水田園詩,給你一種玩著寫的感覺,鬆弛,不較勁,不求深刻。本來在長安官場上周旋得已經很累了,好不容易抽些時間到輞川來小住,身在山水之中,又何必想的太多呢。所以,置身在如此寂靜而又生態的氛圍裏,寫東西自然也就有清湯寡水般的無色無味之境。歷代許多文人都以為王維的山水田園詩具有如何如何的深意,須反覆揣摩,再三咀嚼,方能參透箇中奧妙,這是大錯特錯的。王維寫這些東西都不使勁,你使什麽勁呀!你越使勁去「理解」,離詩就越遠。本來王維沒想那麽多,你非要給人加上許多意思,以為那樣就深刻了,那你就真成了詩歌的奴隸。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實話告訴你吧:就是「涼白開」!而好就好在它是「涼白開」,什麽也沒有,什麽也沒說,反而比那又加糖又放碳酸又添咖啡因又上機器加工的飲料更「解渴」。你聽懂了嗎?明白了嗎?如果沒聽懂,那就先糊塗著吧;如果明白了,那就再見吧----明白!在山水田園詩方面,王維所寫的東西,其實與儲光羲/孟浩然/李頎/綦毋潛/劉慎虛/常建等人皆存有共同的品位與意味,倘將這些人的山水田園詩像洗麻將牌一樣都混雜在一起,掩去名字,沒做過深入研究的人是很難辨認的。不過,王維的東西因為讓我們所受的「教育」太多了,一看也就能辨出個八九不離十----

    「山路原無雨/空翠濕人衣」;「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白雲廻望合/青靄入看無」;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他的這種寫法,就如同你在馬路上看見一群人、幾輛車、一大片居民樓、三兩個小攤販一樣,只需你把它們如實地記錄下來,不參加任何議論,你說其中會有什麽深意?若有,那就是:這種寫法的態度本身,就是深意,就是境界。明白了嗎?我這樣講,你若還不明白,就合上我這本書,別費這個勁了。到外面吃砂鍋去,喝啤酒去,領著心愛的姑娘照相去!

    

  王維贈答給友人的詩很多,當然是因為朋友也多。從留下的詩裏看,他贈詩最多的是裴迪,其他人則比較零星,知名的有孟浩然/李頎/儲光羲/祖詠/綦毋潛/張諲/高適/崔興宗/盧象/韋陟/李龜年等。裴迪這位朋友對王維來說似乎很重要,因為裴迪也在終南山「隱居」過,那段時間,常與王維結伴交流。而王維被安祿山擄去後所吟的那首「百官何日再朝天」的詩,因為不是寫下來的(更不可能讓安祿山看見),是私下口頭吟出,所以,將此詩傳到唐肅宗耳朵裏,正是通過裴迪的嘴幫的忙。安祿山敗後,這位裴迪裴秀才也不「隱居」了,因為他的隱,就是為了不隱,結果終於被朝廷委任了官,去四川了。

    27/王 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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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維寫給裴迪的詩,幾乎都是在終南山和輞川,內容大半也全是「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卧且加餐」的遁世主張。其實,他們二人彼此早就心領神會,隱----只是說說而已,便宜便宜嘴,實際行為卻都想著做大官。那詩寫出來,是給別人看的,而寂寞之苦,只有自己才心知肚明。不過,這類充滿了遁世主張的詩,王維寫得確實很到位,比真隱還「隱」----

    安得舍塵網,拂衣辭世喧。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

  ----《口號又示裴迪》

    

  贈綦毋潛的詩也是如此,「……微物縱可采/其誰為至公/餘亦從此去/歸耕為老農」(《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哈哈,綦毋潛若真相信王維也同自己一樣扔了烏紗帽去做「老農」,算是瞎菜了。王維的意思分明是在告訴你,你既然辭了官,那我也不想做了。說完,自己心想:好小子,有種兒!可你辭你的,我干我的,我只不過是隨聲附和你一下就完了,你還以為我真辭啊!

    

  王維啊王維,從公元761年直到今天的2003年,一千四百多年裏,你的詩蒙了多少人啊!今天你遇見我老蕭,算是走了背字兒,因為我也是玩「假隱」的高手,寫過一大批看似遺世獨立的新詩,我也能寫得讓人信,讓人佩服,讓人以為我老蕭真的很鄙視「權錢」。其實,人哪,若真隱,就別在人間活著。既然活在人間,就免不了「俗」,就只能說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今天我來揭你的瘡疤,其實也是在揭我自己的瘡疤!

    

  其實,他該多寫些諸如「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之類的贈友人詩,感覺還真心實意些。

    

  順便提一下他的邊塞詩,也傳有好句,如「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等。他去邊塞,是在四十歲前,正是被李林甫支來支去的那幾年。好在那時正值壯年,有體力,所以在西北走了不少地方。但他的集子裏,此類詩的數量倒很有限,不過所留下的幾首,也還都不賴。

    

  歷代文人對王維詩歌及畫作的評論與讚揚,真可以用麻袋裝。有從詩體變革上說的,有從澹泊意境上說的,有從佛理上說的,有從空靈上說的……這林林總總,掇其要點,無外乎還是一個「澹」字,這當然是白紙黑字上的事實,即使是裝出來的。因為能堅持「裝」到底,就是真的。從這一點上講,他比孟浩然「裝」得地道。我在「孟浩然篇」裏已指出過,孟的一生根本就沒安安靜靜地在某個地方呆過五年以上,而王維好在還能堅持數年往來於長安和輞川之間,並且天天在家吃齋念佛。他的詩,整體上看也還是水準很高的。我贊成《彥周詩話》裏的那句評語----「孟浩然/王摩詰詩,自李/杜而下,當為第一。」是啊,前面說過,詩是一回事,事是另一回事。辯證法,就是要把不存在的一,分成二,或三。

    

  史傳王維臨終無病,是「坐化」而死,我以為極不可信。人們總是懷有美好的願望,對一位吃齋念佛、以高僧「維摩詰」為榜樣與化身的詩人王維,總希望他的死也應該有一個合乎佛理的「善終」,如同後人很願意傳播「斗酒詩百篇」的李白是乘船撈月而死,而不是事實上的病死一樣。我理解,我同意,但我保留意見!

    28/李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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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李道人

    

  李陽冰在為李白整理殘稿成集時,之所以將《大鵬賦》置於首篇,恐不僅僅因為此賦是李白毀之又重拾的「少作」(作此賦時李白25歲),或許更在於這「大鵬鳥」挺像李白的氣質與抱負,扶搖直上,浩浩蕩蕩,秉承莊周之大道,駕馭南華之仙風。多年前我為自己的書齋起名,就打算用「恍忽巢」三字,其發想便源自此賦中的「以恍忽為巢/以虛無為場」那一句。是啊,翅膀一展就長達九萬里的一隻大鳥,多大的家才能裝下它呀!所以,能裝下它的,只有那無邊無際的「恍忽」;能讓它施展開拳腳的場子,也只有「虛無」。

    

  因而,我願意喊他叫「李道人」。李白在此賦中,提到了他曾與唐代著名道士司馬承禎見過面,並得到司馬承禎的誇獎,說他有「仙風道骨」。《大唐新語》記載了司馬承禎的有關故實,講他隱於天台山,武則天和唐中宗屢請不至,唐睿宗好不容易將他請出來,可到了長安,依舊是「苦辭歸」。沒辦法,只好賜他把古琴和一條上等料子的花披肩,放他歸山了。由此可見,李白青年時便具崇道之心。他30歲隱居終南山,42歲與另一位道士吳筠同隱於剡中,皆是他心有道種兒的明證。當然,在終南山隱居對李白而言,其實也還有著邊隱邊期待朝廷來「識」他這個「貨」的動機。他結識朝廷命官賀知章、崔宗之以及玉真公主,便是這種打算。

    

  李白真正成為「道人」,是在他44歲時。那年,受高力士、楊玉環等人的讒毀,加之他「翰林待詔」也是始終「待」著沒個結果,所以,他心灰意賴,被唐玄宗「賜金放還」(說不好聽的/實際是被擠兌出宮),回了山東的家。途中,他是在濟南的「紫極宮」順便接受入道儀式的。李陽冰在《草堂集序》中寫得很明白:「請北海高天師授道籙於齊州紫極宮」。凡入道之人,必須要由修行極高的天師在道觀之中親授以「道籙」,這個「道籙」,實際就是「符籙」,似字非字,似圖非圖,畫在黃紙及帛上。道教以為「符籙」就是天神的文字,傳達天神意旨,可降妖鎮魔,驅病除災。道藏中的《太平經》/《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道法會元》/《雲笈七籤》等經書里,就錄有許多「符籙」的樣式,基本為四種:復文/雲篆/靈符/符圖(有興趣的讀者/可去翻閱上述書籍)。授道儀式通常要連續進行七至十四天,形式基本也只是圍著壇坫,邊繞行邊不停地默念咒語。李白能忍受這樣的罪,其從道決心可見如鐵。

    

  李白在濟南受道後,又遊歷了泰山。此時,他從裡到外真覺得自己已是「仙風道骨」了。在泰山上,他寫了六首詩,可謂滿紙道意,尤其是第四首,簡直就有些走火入魔「恍忽不憶歸了」----

    清齋三千日/裂素寫道經吟誦有所得/眾神衛我形

    雲行信長風/颯若羽翼生攀崖上日觀/伏檻窺東溟

    海色動遠山/天雞以先鳴銀台出倒景/白浪翻長鯨

    安得不死葯/高飛向蓬瀛

    

  李白不僅迷戀於道家的天神,甚至傾財付諸於煉丹之事(閉劍琉璃匣/煉丹紫翠房/身佩豁落圖/腰垂虎盤囊),細思忖,也很正常。因為他太想能像仙子一樣讓身心飛翔起來了,而「九轉金丹」則是能助人升騰的妙藥----「九轉但能生羽翼/雙鳧忽去定何依」,這句李白題在一位姓崔的朋友所築的「丹灶」旁的詩句,便可證明他的心之所系。晉人葛洪解釋說,若吃「一轉」之丹,要三年才能成仙;而吃了「九轉」之丹,成仙則只需三天。沫若先生是有科學知識的人,他乾脆一語戳穿了所謂「丹藥」的秘密說,「丹」----其實就是硫化汞(HgS)雜以其它礦石粉沫,再用強火「化煉」而出。是啊,但凡有點化學常識的現代人,一聽就知道這「丹」若吃下去,絕對屁用不管,不僅飛不起來,不中毒就算便宜你了。

    

  我不知道我們的「李道人」是否真吃過或煉出過「丹」,但「煉丹費火石」他卻是著實感受到了,這在今天,真可惜了那些能源。好在因為求仙,他倒是遊歷了不少地方----「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雖說在登上華山/落雁峰時也沒忘了天神(他說:此山最高,呼吸之氣,想通天帝座矣)。中國的幾座大山都被他游遍了,真是福兮禍所依,倒霉看反面。不少學者(包括郭老)皆強烈否定李白走火入魔的學仙經歷,這是正確的;但也應看到正因「走火」,他的詩才能「入魔」而非常人能學。當然,「富貴與神仙/蹉跎成兩失」的結局是一定的,李白最終能覺悟,那「道」也算沒白學。

    

  《李太白全集》存有大量崇道慕仙詩句與篇什,開篇的[古風五十九首]中,有確切崇道傾向的就多達十三首。而集中其它從詩題上直接標明者也有十數首,諸如《懷仙歌》/《玉真仙人詞》/《贈嵩山焦鍊師》/《訪道按陵遇蓋寰為余造真籙臨別留贈》/《江上送女道士褚三清游南嶽》等。我們從他的這些詩篇中,既感受到了他「棄劍學丹砂」是源於「虛步躡太清」的初衷,也看到了一個「我閉南樓看道書/幽簾清寂若仙居」的悠然生活中的李白,當然更看到了「笑我晚學仙/蹉跎凋朱顏」的憔悴的李白。他「身在方士格」,必道方士言,其肉身雖未真因得道而升天遨遊,卻促進了他的詩,飄飄欲仙,超凡脫俗。

    28/李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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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李翰林與李彆扭

    

  李白42歲時,得到道士吳筠力薦,順利進宮,開始了僅一年多御用文人的短暫生涯。翰林一職,無實權。那時,唐玄宗新辟翰林院,委派張九齡、張說、陸堅等人主持,主要工作是批複四方的表疏及草寫應和文章,同時也兼擬詔書與應承皇帝的各類文字。在翰林院,倘若干的好,就有可能調任正式官職。所以翰林院的人,基本都是「待詔」,先用著看。吳筠當時也與李白一樣,為「待詔翰林」。當然,能進翰林院「待詔」的人,絕不是等閑之輩,個個都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筆頭子沒軟的。李白詩名遠播,唐玄宗早有耳聞,而他能入宮待詔,與賀知章和持盈法師的間接推薦也有很大關係。

    

  在江湖上野慣了的人,一夜之間就在宮中做了翰林學士,如同當代某個民間詩人忽然被調進國務院文化部,由一介布衣轉眼紫袍加身,簡直樂死李白了。一千多年後的今天,我們甚至也能聽見他「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得意狂笑。李陽冰描繪了李白在金鑾殿上倍受皇帝禮遇的情景----「降輦步迎,如見綺皓。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羹以飯之…」我們的李翰林神氣高朗,軒軒然如霞舉,自然是目中無人,似乎找到了皇帝老大、他就是老二的良好感覺。其實,但凡頭腦冷靜些,就該明白那宮廷禁地是最忌諱狂妄之徒的,一百人中有九十九個都得夾著尾巴做人。而這位李翰林的過分張狂(令丞相高力士為他脫靴/讓楊貴妃為他捧硯/看唐玄宗給他調羹/在金鑾殿前騎馬招搖/醉後將穢物嘔吐在皇帝的手絹上),視王侯如糞土,不遭恨才怪呢!所以,唐玄宗就趁李白不在旁邊的工夫,安慰受了侮辱的高力士說:「此人固窮相!」是啊,在至高無上的皇帝眼中,即使你是高尚的詩人,也與歌妓沒什麼區別,玩物而已。許多文人不明白這個道理,太拿自己當回事兒,一被「招安」就盛氣凌人不可一世,往往沒好下場。

    

  李翰林其實是很捧過皇帝臭腳的,而終究落得個「賜金放還」,想想也挺冤枉。有一次,唐玄宗曾問李白,本朝與武則天當朝時相比如何?李白就大貶武則天而大讚唐玄宗說,武則天選才用人向小毛孩子買香瓜,根本就聞不出香臭,只知道撿大個兒的。而玄宗朝任人選士則淘沙取金,皆是精英。我想,李翰林對唐玄宗的這種捧哏,恐不止一次,否則唐玄宗就不會有三次都想給李白授官的打算。倘不是高力士、楊貴妃等從中阻撓與作梗,李白沒準兒真能做上大官。

    

  我們的李翰林在宮廷的生活儘管短暫,也還寫了不少被杜甫稱之為「俊逸」的詩篇,諸如「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花濃」之類的,倒是朗朗上口,看得出生活的閑適與無聊。其實,他的內心也暗暗流露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的寂寥思緒。我們的李翰林並非不食人間煙火,他有一兒一女那時還遠在山東,託付給別人看管,說他一點也不想,是不現實的。但事實上,他是沒怎麼盡到父親之責的。文人在這一點上,似乎都有一種「無意識」的自私,畢竟精力有限,忙著事業與寫作,就顧不上其它。

    

  讓「李翰林」成為「李彆扭」的,其實就是官,就是懷才不遇。他全部的牢騷也皆生髮於此,諸如「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奈何懷良圖/鬱悒獨愁坐」、「白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一生傲岸苦不諧/恩疏媒勞志多乖」、「悲來不吟還不笑/天下無人知我心」等等。或許是因為我們的李彆扭心氣兒太高、太執傲,即使是棵草,也要作蘭草;是棵樹,也要作松樹。他曾對一位姓常的友人說,「君看我才能/何似魯仲尼/大聖猶不遇/小儒安足悲」,這雖說是一種自我安慰,但他心底里卻從未徹底放棄有朝一日能被朝廷重用的企盼。因為他太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了,太渴望「功名不早著/竹帛將何宣」,只是沒想到自己這塊「材」,只能是詩人的「料」,幹不了別的。

    

  天寶十五(公元756)年冬,已是56歲的李白依然不相信自己只能寫詩而不能做大事。當是時,安祿山反,攻佔了洛陽與長安兩京,唐玄宗帶著滿朝文武逃到長江以南,準備伺機再收復北方。太子李亨在南下時,趁天下大亂,強繼皇位,並表面上客氣地尊玄宗為「上天皇帝」。永王李璘(玄宗第十六子)當時是被玄宗委任為統轄長江流域的節度都使,肩負著所謂「保家衛國」的使命,其實也還肩負著恢復玄宗皇位的更重要使命(準備另立「南唐」)。這形勢已告訴我們,安祿山叛亂未平之時,李亨與李璘(加唐玄宗)之間的內戰卻爆發了。而李白就是在這時被永王李璘請去做幕僚的。

    

  我們單純的詩人李白以為,施展才華的機會終於到了,他雖效仿三國時的孔明,三請而後才下了廬山,但還是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高唱著「詩因鼓吹髮/酒為劍歌雄」來到了永王的軍中。但當時被永王所請來的幕僚太多了,李白想不到自己在永王府只不過是個極其平常的僚屬,真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所以不到兩個月,他就借著永王被太子李亨打敗的機會,逃到江西/彭澤去了。本來永王是站在玄宗一邊與「篡位」的李亨而戰,該是正義之戰。但敗了,也就變成了「謀反」,正所謂成者王侯敗者賊,玄宗也無奈,只能看著李亨的皇位越發穩固。但事後的李白,卻因替永王謀過事,而被抓回到尋陽投進了大牢。依例當斬,但因其名大,又有在朝老友郭子儀力保,才免於一死,被流放到湖南/夜郎(侗族少數民族居住地)去了。

    

  當初李白下廬山時,妻子宗氏曾勸阻他別去,不聽。入獄後,宗氏為營救他出獄也是奔走呼號,吃盡辛苦。可見李白給家庭帶來的麻煩。在流放夜郎期間,他寫下了一生中最長的一首詩,題為《經離亂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可謂對自己的一生作了個小結,同時依舊抱有對朝廷能再次重用他的僥倖企盼----「君登鳳池去/勿棄賈生才」。但從那時起直到李白62歲死,朝廷卻從未再給他官做,只是在流放近兩年後,將他的罪,赦了。

    28/李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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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李酒仙

    

  我手邊的《李太白全集》,被我夾滿了紙條,幾乎是兩三頁中就夾一個。紙條所夾之頁,無他,全是與酒有關的詩與句子。翻著這上百個紙條,我真不知先說那些好,而李白與酒之關係,想想也真可以寫一篇長長的論文了。可這一篇的篇幅則不允許我寫得太長,故只能從簡。不過,就李白與酒之關係,我想最好還是讓李白自己來說,只要我能盡到歸納整理的作用就已瞭然了----

    

    「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

    「斗酒強然諾/寸心終自疑」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用醒」

    「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傾/眼花耳熟後/意氣素霓生」

    「對酒兩不飲/停觴淚盈巾」

    「好鞍好馬乞與人/十千五千旋沽酒」

    「車旁側掛一壺酒/鳳笙龍管行相催」

    「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

    「君愛身後名/我愛眼前酒/飲酒眼前樂/虛名何處有」

    「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獨酌聊自勉/誰貴經綸才」

    「歸家酒債多/門客粲成行/高談滿四座/一日傾千觴」

    「愁來飲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

    「舉酒挑朔雪/從君不相饒」

    「君家有酒我何愁/客多樂酣秉燭游」

    「情人道來竟不來/何人共醉新豐酒」

    「傾壺事幽酌/顧影還獨盡」

    「南風吹歸心/飛墮酒樓前」

    「舉杯向天笑/天回日西照」

    「莫惜連船沽美酒/千金一擲買春芳」

    「預拂青山一片石/與君連日醉壺觴」

    「聽歌舞銀燭/把酒輕羅霜…龍泉解錦帶/為爾傾千觴」

    「遠別隔兩河/雲山杳千重/何時更杯酒/再得論心胸」

    「閑傾魯壺酒/笑對劉公榮」

    「勸爾一杯酒/拂爾裘上霜/爾為我楚舞/吾為爾楚歌」

    「君為長沙客/我獨夜之郎/勸此一杯酒/豈唯道路長」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

    「斗酒勿為薄/寸心貴不忘」

    「送行奠桂酒/拜舞清心魂/日色促歸人/連歌倒芳樽」

    「酒中樂酣宵向分/舉觴酹堯堯可聞」

    「明日斗酒別/惆悵清路塵」

    「群花散芳園/斗酒開離顏」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惜別耐取醉/鳴榔且長謠」

    「昔日繡衣何足榮/今宵貰酒與君傾」

    「斗酒渭稱邊/壚頭醉不眠」

    「看花飲美酒/聽鳥臨晴山」

    「玉壺挈美酒/送彆強為歡」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同歡萬斛酒/未足解相思」

    「意氣相傾兩相顧/斗酒雙魚表情愫」

    「開顏酌美酒/樂極忽成醉」

    「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

    「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

    「把酒領美人/請歌邯鄲詞」

    「愁看楊花飛/置酒正相宜…今夕不盡杯/留歡更邀誰」

    「披君貂袒褕/對君白玉壺/雪花酒上滅/頓覺寒夜無」

    「東風吹山花/安可不盡杯」

    「曲盡酒亦傾/北窗醉如泥/人生且行樂/何必組與珪」

    「還惜詩酒別/深為江海言/明朝廣陵道/獨憶此傾樽」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別時酒猶在/已為異鄉客」

    「半酣更發江海聲/客愁頓向杯中失」

    

    「獨酌板橋蒲/古人誰可征/玄暉難再得/灑酒氣填膺」

    「醉後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

    「愁多酒雖少/酒傾愁不來/所以知酒聖/酒酣心自開」

    「且復命酒樽/獨酌陶永夕」

    「過此一壺外/悠悠非我心」

    「醉來卧空山/天地即衾枕」

    「且對一壺酒/澹然萬事閑/橫琴倚高松/把酒望遠山」

    「山花向我笑/正好銜杯時…春風與醉客/今日乃相宜」

    「解我紫綺裘/且換金陵酒/酒來笑復歌/興酣樂事多」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卧前楹」

    「提壺莫辭貧/取酒會四鄰/仙人殊恍忽/未若醉中真」

    「千金買一醉/取樂不求余」

    「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

    …………

  我知道你們讀累了,但李白的酒卻永遠也喝不累。酒之於李白,如血液,一日不可少。我們不妨回頭看看在李白之前的詩壇,就能明白,自古中國就已把酒與詩人划了等號。從屈原開始,他便借祭祀太陽之名,吟出了「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的詩句。漢代的司馬相如就更不用說了,不僅一喝就醉,還與卓文君一起開酒館賣過酒。三國時的曹操早有名句「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而晉朝的大詩人阮籍,他要求做的官就是看管酒庫的;有一次,他聽說皇帝看上了自己的女兒並準備納入宮中做妃子,就大醉六十天,躲過了提親之事。此後的陶淵明、謝靈運、鮑照、謝朓、沈約、江淹、庾信等等,無不嗜酒成性。由此看來,杜康造酒,好象專門是為詩人預備的。直到今天,人們還認為不會喝酒的人,就不配做詩人。

    28/李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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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李酒仙,之所以稱為「仙」,也還在於他每每將酒與明月捏在一起。明月屬「太陰」,道家便常以月亮的盈虧規律來占卜預命。李白愛用月,且捎上酒,想想該不是偶然。所以在下面,我不得不再引一大堆詩句,來看看我們的李酒仙是怎樣將「酒」與「明月」融到一起來的----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

    「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抱琴時弄月/取意任無弦/見客但傾酒/為官不愛錢」

    「時來引山月/縱酒酣清輝」

    「清琴弄雲月/美酒娛冬春」

    「取醉不辭留夜月/雁行中斷惜離群」

    「暫行新林浦/定醉金陵月」

    「痛飲龍筇下/燈青月復寒」

    「洞庭破秋月/縱酒開愁容」

    「酒傾無限月/客醉幾重春」

    「撫酒惜此月/流光畏蹉跎」

    「月下一見君/三杯便回橈」

    「君不見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樽酒中」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

    「掃崕去落葉/席月開清樽」

    「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

    「一見醉漂月/三被歌棹謳」

    「醉看風落帽/舞愛月留人」

    「擊築落高月/投壺破愁顏」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對此石上月/長醉歌芳菲」

    「對酒不覺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鳥還人亦稀」

    「琴彈松風裡/杯勸天上月」

    「取醉月中歸」

    …………

  我知道我不能再引下去了,引到這最後一句,真很像傳說中李白乘船醉酒捉月而死於牛渚磯的讖語。這些酒中之詩,無疑對李白之後的歷代詩人產生了巨大影響,連毛澤東這位不勝酒力的紅色天子,也忍不住慨嘆一聲「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詩人如此,天子如此,人民就更不甘落後。凡夫俗子們雖無詩才,也拿不好文人墨客的那股酸勁兒,但酒還是會喝的,許多飯館或酒館的門前都挑出「太白遺風」或「太白世家」的幌子招徠顧客,就足以說明李白這位酒中之仙的放浪情懷,早已普及融化在百姓的血液里了。

    

  李白以飲酒之事直接入標題的詩,就多達四十餘首(不包括帶「宴」字的詩),而句中含有酒意的詩就更是不計其數。我們甚至也還發現,其中竟有一首是嘲笑別人不喝酒的,題為《嘲王歷陽不肯飲酒》,詩曰「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笑殺陶淵明/不飲杯中酒/浪撫一張琴/虛栽五株柳/空負頭上巾/吾與爾何有」。此詩顯然為遊戲之作,親切地嘲笑一位叫王歷陽的朋友既不肯喝酒、又自比陶潛(史載陶淵明有素琴一張,屋前有五柳樹。陶並有詩曰: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

    

  我們的李酒仙,其酒齡自何時算起,不得而知。他有一首《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的詩,說自己「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假若二十歲起開始喝酒的話,這詩就是五十歲寫的了。統觀李白這些酒中之詩,所傳意趣大致有六方面:一是懷才不遇後的借酒澆愁;二是思念或送別朋友時的離愁;三是獨在異鄉空對寂寞的鄉愁;四是短暫得意之時忘形般的歡心;五是痴迷於學仙煉丹時的恍忽錯覺;六是看破紅塵之後的情懷放浪。而這六方面,也基本囊括了李白一生的經歷與思想。

    

  4:贅語

    

  附在《李太白全集》後面的詩文補遺里,有一首《題峰頂寺》的五絕,是我格外偏愛的----「夜宿峰頂寺/舉手捫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這首詩,歷代都有不少人以為系一個叫王元之的人所作,題為《登樓詩》,還舉出了「原詩」的例子----「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前兩句不同,而後兩句完全一致。我倒不以為此詩是李白的「偽作」,查李白編入正集的詩,可看到他寫過一首《登太白峰》,其中有「舉手可近月/前行若無山」的句子,一看便知與「舉手捫星辰」同出一人之想。李白的許多詩,彼此之間有不少皆存在相似或重複的意象,能看得出這已成了他的寫作慣性。我在第三節引他的那些有關酒及明月的句子里,便可發現這個規律。

    

  李白是患「腐脅疾」而死的(見唐/皮日休《七愛》詩曰「竟遭腐脅疾/醉魄歸八極」)。這種病,也有人稱之為「膿胸症」,其實就是胃穿孔,屬慢性病,十之八九是因長年酗酒所致。李白因酒而偉大,而生,亦因酒而死,名副其實!

    29/高 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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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很講「厚積薄發」,但對於河北/滄州人高適來說,他「積」得也是太「厚」點兒了----約五十歲前,他基本沒什麼動靜,而自此之後,短短十年間,竟能從小小九品的封丘縣尉,爬到了正三品的左散騎常侍,如同今天的一個小縣長,升到了國務院副總理的高位,十年啊,感覺在飛。

    

  十年間,高適做過的官可謂五花八門,有必要開列下來,其人生的脈絡也就清楚些:封丘縣尉(從九品上階/47歲)→左驍衛兵曹(正九品下階/49歲)→左右拾遺(從八品下階/52歲)→監察御史(正八品上階/52歲)→侍御史(從六品下階/52歲)→諫議大夫(正五品上階/52歲)→淮南節度使(從四品下階/52歲)→太子少詹事(正四品上階/55歲)→彭州刺史(正四品下階/56歲/貶一次)→蜀州刺史(正四品下階/57歲/平調一次)→京兆尹(從三品/59歲)御史大夫(從三品/59歲/平調一次)→吏部侍郎(正三品/59歲)→刑部侍郎(正三品/60歲/平調一次)→左散騎常侍(正三品/60歲/平調一次)加封銀青光祿大夫及渤海縣侯(此為榮譽爵位)。

    

  高適所任上述官職,既非文散官,也非武將官,基本為從地方到中央的行政長官。而仕途始於五十歲,這樣的人,今天少,唐代也不多。由此看來,高適無疑是個大器晚成的典型。那末看客們不禁要問,他五十歲前究竟都在幹什麼呢?二十歲以前,史料沒什麼記載,新舊兩唐書的「高適傳」,只提了提他少年落魄,家貧,耕釣為生,住在河南/商丘一帶。而二十歲到五十歲之間,他的生活與行蹤就大致有了些脈絡。「二十解書劍/西遊長安城」,看其詩可知,他二十歲時曾去過一次長安,大約是應試,因落了第,很快就又回商丘了。

    

  二十八歲到三十歲的三兩年里,他曾到河北一帶遊歷----薊門/鉅鹿/真定/盧龍塞等,並遇見了王之渙、郭密之、李少府、韋使君、司空璲、王管記等友人,除王之渙外,其它人皆不知名。從他贈王之渙詩中的「羈離十年別/才華仰清興」這句可看出,王之渙與他至少十年前(18-20歲時)便認識。我們知道,王之渙是山西/太原人,比高適要大十四、五歲,而十年前他們二人的相識,估計是在高適二十歲去長安的那次。他三十二歲時,再至長安應試,依舊不第,再返河南,一呆又是十幾年。四十六歲那年,第三次赴長安應試,這一次算是中了。次年被吏部授為從九品封丘縣尉的小官,結果上任一年多,覺得沒勁,就又辭了,其有詩為證曰:「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可看出去意。四十九歲時,高適被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看中,納為正九品左驍衛兵曹,在他的府中掌管書記之事,自此官運騰飛。

    

  看高適編年詩,我們發現,他五十歲前所結交的朋友絕大多數均為布衣、隱士和官吏。尤其是官吏,多為「少府」之類的下級官吏,也就是縣尉級別的,諸如李少府/郭少府/孟少府/顏少府/熊少府/蔡少府/劉少府/陸少府/崔少府/侯少府/白少府/張少府/裴少府/田少府等,好象這人間的小縣尉全都被他認識了。而諸如兵曹/功曹/參軍/書記/主簿/司倉/司直/司戶/司馬/司錄/司士/都尉/錄事/校書/判官/拾遺/員外/別駕等,也皆是八品以下官銜,他都統統有詩贈或送。想想也對,如同今天一樣,平頭百姓或一個小縣長,絕不會有中央部長級以上官員的朋友,人在哪一層,朋友也就多為他那一層里的人。

    

  未做官前,高適在詩中所表達的內容基本為兩方面,一是與友人相見或分別時的寄贈,二是在河南及河北一帶遊歷時的所見所聞。但這兩方面詩,主題其實是一種:既心系魏闕又因英雄無用武之地而假意澹泊。《酬岑二十主簿秋夜見贈之作》曰:「……箕山別來久/魏闕誰不戀/獨有江海心/悠然未嘗倦」。他甚至在給一位李少府的詩中直接表達了「君若登青雲/吾當投魏闕」般的「苟富貴/勿相忘」的願望。

    

  人在不得志時,為表明自己心比天高,比水澹,往往寫些「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詩,高適在五十歲前就寫過不少此類詩,不知的人,往往以為高適澹泊,其實是因兩次三番的落第之後,無可奈何才以澹泊自慰。不過,這種澹泊詩,他寫得倒也還很有境界,《漁父歌》便是我所喜愛的----

   

    曲岸深潭一山叟,駐眼看鉤不移手。

  世人慾得知姓名,良久問他不開口。

    筍皮笠自荷葉衣,心無所營守釣磯。

  料得孤舟無定止,日暮持竿何處歸。

    

  在寄贈友人的這類詩中,能看得出,他往往是依據各人的身份與好惡而順著寫,遇見山人或隱士,他就稱讚「溪水堪垂釣/江田耐插秧/人生只為此/猶足傲羲皇」;而見著官人,就又換種說法說「男兒爭富貴/勸爾莫遲徊」。總之是讓對方聽著舒服、對路。與高適有往來或見過面的知名詩人,除王之渙外,還有李頎、薛據、李白、杜甫、岑參等。上述詩人中,唯有杜甫贈他的詩最多,達十二首。高適四十一歲那年,曾與李白、杜甫結識于山東。那時,李白四十四歲,杜甫三十三歲。杜甫贈高適的詩,差不多均是在高適做官之後及死後,內容無非也只有兩種,一是頌揚(如「當代論才子/如公復幾人」),二是思念或緬懷(如「天涯春色催遲暮/別淚遙添錦水波」)。高適也有贈杜甫的詩,題為《人日寄杜二拾遺》。古人視「人日」為人的節日,在正月初七。而初六是馬日,初五是牛日,初四是豬日,初三是羊日,初二是狗日,初一是雞日。寫此詩時高適已五十八歲,正在四川任職,又逢正月人節,思鄉心切,故多為傷感橫秋之言。

    

  高適的贈友人詩,也有格外真切動人的篇什,以粗曠豪邁取勝,《別董大》可謂經典----「十里黃雲白日熏/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另一首《贈任華》的七言古體,也是洋洋洒洒,對交友之道提出了自己的新見解----

    丈夫結交須結貧,貧者結交交始親。

  世人不解結交者,唯重黃金不重人。

    黃金雖多有盡時,結交一成無竭期。

  君不見管仲與鮑叔,至今留名名不移。

    

  高適因一度曾跟隨哥舒翰在西北邊塞工作生活,故也寫有一些邊塞詩。他的此類詩,其實依舊離不開謳歌前線將士勇猛殺敵(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感嘆邊塞軍人思鄉之情(功名萬里外/心事一杯中)、哀怨戰死沙場白骨累累(邊兵若芻狗/戰骨成埃塵)等主題,雖無特別精彩之處,也還不至於有失水準。

    

  新舊兩唐書、《河嶽英靈集》及《唐才子傳》等書均言高適五十以後始學詩,這個記載是錯誤的。近現代學者們研究整理其詩並以編年的形式刊出,就可看出這一點。查高適所留下的近230首詩,五十歲前所作,約佔三分之二強,是為明證。

    

  高適歷經玄宗、肅宗、代宗三朝,也親歷了安祿山的叛亂。在任淮南節度使時,他率軍與淮西節度使及江東節度使一起,大敗永王李璘。就在那時,他也因李白曾效力於永王且有臨戰而逃的舉止,從而看不起李白並與之絕交。可見高適性格耿直的一面。

    30/錢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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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代人自己所選的唐詩集子,不下十餘種,前面曾提過的《河嶽英靈集》與《國秀集》兩本,所選的詩人基本皆是初唐的。而到了盛唐之後,有一位叫高仲武的人,又編了一本詩集叫《中興間氣集》,主要選了從至德元年(西元756年)到大曆末年(西元779年)大約二十餘年間的26位詩人,總計132首詩,分上、下兩卷。上卷第一人,就是錢起。

    

  錢起真正出名,是出在考試卷子所寫的那首詩上,因為深得主考官李煒的大加讚揚並因此中第,所以,後人就附會出一個段子,說他那詩的最後兩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是他考試前的某個夜裏在旅店的庭院中從鬼神那裏聽來的,正所謂「神助」。這說法無憑無據,當然不足為信。不過,錢起的這首詩,的確是應試之作,比別人寫得好,卻是可以相信的。

    

  唐人以詩取仕,大約起於先天末年至開元初年。比錢起年長約10歲的王維,當年的考試答卷就是一首五言六韻十二句的詩,題目是《清如玉壺冰》。而錢起的這一首也是五言六韻十二句,題為《湘靈鼓瑟》。由此可見,那時省一級的考試詩體,便已固定為五言六韻十二句了。那時的科舉應試詩,基本無好詩,究其原因有二:一是詩體的刻板格律所限,往往捆了手腳,使考生得不到輕鬆自由的發揮;當年詩人祖詠科考落第,就是因為沒按六韻十二句的規矩,只寫了兩韻四句。交卷後,考官所以奇怪地責問他,而祖詠則說「意盡」了,只這四句,可見祖詠為詩的執敖。二是所寫內容差不多都在歌功頌德,目的在於讓皇帝與朝廷看了高興,這樣就容易中榜;比如有一位叫李耾的考生所寫的詩,就有「開元太平時/萬國賀豐歲/梨園獻舊曲/玉座流新制」之類的奉承語,而他就是因這首捧臭腳的詩,竟獲了狀元。

    

  其實,錢起的這一首,也屬奉承類的,只不過寫的比較隱晦些。那最後兩句被稱為「神助」的句子,無非依舊在歌頌皇妃對帝王的思戀或臣民對君主的忠心(詩題中的「湘靈」/其寓意就是妃子/亦可引申為臣民百姓)。有關錢起的省試詩,也還有人說寫的不是這一首,而是題為《巨魚縱大壑》的另一首詩,此論出於宋人所著的《丹陽集》。論者同時還說,王昌齡/錢起/孟浩然/李商隱之流雖然皆有詩名,但作省題詩,就不怎麽行了,因為作這種詩是另一股勁兒。

    

  錢起考中進士較晚,約40歲左右。此前他落過幾次第,不知道。《錢考功集》以「落第」或「下第」為題的詩有四首,第一首為《落第劉拾遺相送東歸》;第二首為《下第題長安客舍》;第三首為《長安落第作》;第四首為《長安落第》。此四詩是否作於同一次落第或數次落第,都不好說,但落過第是一定的。這幾首詩,錢起寫得沒什麽好心情,不是「獨收和氏玉/還採舊山薇」或「不遇張華識/空悲甯戚歌」,就是「世事隨時變/交情與我遠」或「數日鶯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傷心」。唐代省試一般都在春季舉行,從「一回春至一傷心」這句可看出,錢起落第恐不止一次。

    

  唐代考中進士後,並不是立即就授官赴任,而是要等到次年吏部的銓選,選上才能真正任命授官。也就是說,凡考中進士者,做官至少要等一年後,而且未必中了進士就鐵定能做上官,這比例其實很有限,在20-30%左右。所以,發榜後考中的人,不見得就能在次年做上官,也還有一年的時間做應對銓選的準備。這一年,四處遊玩也行,發奮深造也行,疏通關係也行,總之是要與吏部的銓選官員們混好,這樣便可在銓選答辯上受些重視,留些深印象。錢起初次授官,照例很小,是九品的校書郎。兩三年後又將他支派到四川的山裏,去組織砍竹子做箭。五十歲出頭時,又做過藍田縣尉。他當上六品的考功郎中,大概在六十歲左右。考功郎中一職是「考功司」的最大長官,專門負責每年的科舉考試,如同今天專門負責高考的部門長官,屬吏部管轄。錢起由最初的被別人所考,混到去考別人,想必是頗有感受的。

    

  錢起留下的詩約430首之多,近半數皆是寫給朋友或親戚們的。題中以「送」字打頭的就有115首,而以「寄/贈/酬/和/別」某某人為題的詩,也多達百餘首。這是不容忽略的一大批詩,錢起借「送/寄/酬/和/別」等等作詩的機會,表達與宣洩了他的各種情緒與思想。可在這二百多首寫給親友們的詩篇,我選來選去,還真不知該講哪一首才好,正如清代大才子袁枚所說的----「選詩如選色/總覺稱心難。」因為這些詩既無特別精彩之處,寫的也不壞,總之放在一起皆半斤八兩。想來想去,只能選幾首不同主題內容的。

      

  《閑居寄包何》一首,大致可代表錢起贈送那類仕途受挫的友人。此類詩,他所寄託的主張基本都是「激流勇退」,贊同友人閉門隱遁----「去名即棲遁/何必歸滄浪/種葯幽不淺/杜門喧自忘……」這詩好在提出了隱居不必非要去深山野林的看法,只要心中放下名利,不再理會外面的喧囂,閉門修養,也照樣是一種高士的活法兒。

    

  《和張僕射塞下曲》一首,可代表錢起贈送那類在西北邊塞從軍打仗的友人。此類詩,他通常寫得較有激情,也不失粗獷與想像力----「月黑雁飛高/單於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這是一首比較著名的詩,好就好在一頭一尾兩句上。第一句他不說沒有月亮,而用了「月黑」二字,可謂是一種創意。最後一句點出了邊塞氣候的惡劣,又呼應了前面的「月黑」,同時也暗示出邊塞將士異常執著般地「追窮寇」,以至於大雪覆蓋了弓箭與大刀也全然不知。

    

  《送外甥懷素上人歸鄉侍奉》一首,則可代表錢起贈送那類隱者或釋道門的親友等人。此類詩,他照例寫得閑逸恬淡,甚或表明自己也一貫主張出世----「遠鶴無前侶/孤雲寄太虛/狂來輕世界/醉裏得真如……」懷素是唐代著名的書法家與詩僧,俗姓錢,也曾是高僧玄奘的徒弟。他的草書很知名,與同時代的另一位狂草大師張旭齊名,史稱「顛張狂素」。順便說句詩外話,懷素把字寫得那樣「狂」,恐也是內心極度壓抑所致,僧人生活鬱悶乏味,寫字作詩也就成了唯一宣洩的出口。懷素的狂草,曾深獲李白、盧象、顏真卿、戴叔倫等眾多同時代名流們的讚歎,而在他的家鄉湖南,他的墨跡當時也是「家家屏障書題遍」。這裏有個問題,就是錢起稱懷素為「外甥」看來有誤,因為懷素也姓錢,而懷素的母親姓劉。倘若懷素的母親姓錢,懷素才能是錢起的外甥。考懷素《自敍帖》,他在文中稱錢起為「從父」,也就是伯父,這樣就有些對頭了。既然二人皆姓錢,錢起又比懷素大十五歲左右,是懷素的伯伯,極有可能。

    

  唐人詩,常出現同一首詩被誤刻到好幾位作者的頭上,最終也搞不清那首詩究竟誰才是正根兒。錢起在這首詩裏稱懷素為外甥,恐也是誤刻所致。錢起還有《江行無題一百首》,有刻本將這一百首五絕詩掛在錢起的曾孫「錢珝」的名下。詳讀此一百首五絕,我發現其中第19首的「不識桓公渴/徒吟子美詩」這句,多少能感覺到此詩作者對杜甫的崇拜,同時也可證明杜甫詩歌地位在作者寫此詩時已然確立。然在錢起時期,杜甫的詩歌地位卻並未確立,且他與錢起為同齡人(杜甫甚或比錢起還要小兩歲)。再有就是第35首作者寫到了「豈知因謫宦/斑鬢入江湖」的遭貶境遇,考錢起仕途履歷,並無貶官之事;而錢珝卻有由「中書舍人」貶為「撫州司馬」的歷史記載,且貶官後,他自己也說是「自襄陽浮江而行」。而這一百首五絕又題為「江行」,詩中所記錄的峴山/武昌/匡廬/鄱陽/潯陽等地,也均為錢珝貶後所經之地,故此為錢珝之詩無疑。而錯安在錢起頭上,整整一百首啊,不是個小數,當然必須予以糾正。

    

  錢起精彩的詩,當屬《題玉山村叟屋壁》那一首。我們大可以相象出某年某月的某一日,錢大詩人來到玉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落,他看著山谷間的景象,然後走進一戶老翁的家,跟他攀談著,興之所致,隨即就在老翁家的牆壁上題了首詩----

    谷口好泉石,居人能陸沈。牛羊上山小,煙火隔雲深。

    一徑入溪色,數家連竹陰。藏虹辭晚雨,驚隼落殘禽。

    涉趣皆流目,將歸羨在林。卻思黃綬事,辜負紫芝心。

    

  這首詩,其實是錢起在做自我檢討,他看到山村老人天天所面對的如此閑適的景緻與生活,而自己卻還在想著做官入世的俗事,這不是「辜負紫芝心」又能是什麽呢?綜觀錢起詩,給人的印象還是充滿「澹泊名利」思想與主張的,這其實與他入仕較晚、且又沒做上太大的官有些關係。稍帶說一句,此詩中的那句「牛羊上山小」,也有刻本將「上」字正相反地寫為「下」。這一「上」一「下」之別,有關乎作者看那牛羊時所處的位置,倘若作者站在山上,顯然就該是「下」字,而站在山下,當然就是「上」字了。這一首,我以為還是「上」字正確,畢竟是題寫在山下老翁家牆壁上的,那位置讓讀者看了也該是自下而上才更合理。

    

  詩人王維當年對錢起的詩給予「高格」二字的評語,我想,他看重的恐是錢詩的澹雅之調,這種調子也與王維本人的追求有共同處。唐人高仲武在《中興間氣集》中評價錢起的詩是「體格新奇/理致清贍」,則又包括了形式與內容兩方面。當時的詩壇還有「前有沈、宋/後有錢、郎」的讚譽,基本是指詩體上的。「郎」就是郎士元,我在後面將會專門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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