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史話 唐詩演義：無詩不成唐14

作者：李曉潤

此外另有一個旁證就是李白對明月特別迷戀。他曾追問過明月的出處去向，寫過無數和月亮有關的詩篇。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人游月邊去，舟在空中行。

欲上青天攬明月。

人乘海上月，帆落湖中天。

月隨碧山轉，水合青山流。

杳如星河上，但覺雲林幽。

金陵夜寂涼風發，獨上西樓望吳越。

白雲映水搖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他有妹妹名月圓，兒子伯禽小名明月奴。李白在漫遊四海的過程中，最好的旅伴就是天上的這輪明月。他一生都在仰望星空，思索如何回到仙境。就連他最後離開人間，傳說也是酒後錯把水中的月亮和天上那輪明月弄混。

　　當然，最能證明李白是神仙的，是他超凡入聖的才華。

　　李白留下的散文不多，且多是求人引薦的書信。這些求職信已成經典，後世所有自以為懷才不遇的人，先把求職信寫到李白這個水平再抱怨。李白最膾炙人口的散文是《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告訴我們什麼叫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己，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

　　李白還是書法大家。他的真跡《上陽台帖》現藏故宮博物院。帖後有宋徽宗趙佶題跋。

　　太白嘗作行書「乘興踏月，西入酒家，可覺人物兩忘，身在世外」一帖，字畫飄逸，豪氣雄健，乃知白不特以詩鳴也。

　　宋徽宗引用的這段文字來自李白的《雜題四則》，原文如下。

   乘興踏月，西入酒家，不覺人物兩忘，身在世外。夜來月下卧醒，花影零亂，滿人衿袖，疑如濯魄於冰壺也。樓虛月白，秋宇物化。於斯憑闌，身勢飛動。把酒自忘，此興何極。

　　很多人認為李白在《清平調》之外沒有寫過詞，但更多人認為傳世的《菩薩蠻》和《憶秦娥》非李白莫屬。這兩首詞被稱為「百代詞曲之祖」。

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

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梯空佇立，宿雁歸飛急。

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

憶秦娥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

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

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五代兩宋詞家人才輩出，名家名作浩如煙海，可是誰也不敢說自己已經超越李白。

　　在唐朝以後大多數學者眼裡，杜甫是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但他一生最佩服的就是李白。他知道李白是仙才，自己的詩寫得再好也只是人才；他的詩李白可以寫，李白的詩他卻寫不出來。他在《春日憶李白》中把自己對李白的仰慕表達得淋漓盡致。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

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

　　杜甫懷念李白的詩歌幾乎每首都是膾炙人口的名篇，可見他寫的時候非常用心。例如下面這首五律《不見》。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現存杜甫寫到李白的詩有將近十首，而且大部分是名篇，但李白寫給杜甫的詩只有兩首並且平淡無奇，遠不如他寫給王孟的《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和《送孟浩然之廣陵》。

　　李白對待杜甫還不如對待只有一面之緣的安徽人汪倫。據清朝袁枚《隨園詩話補遺》記載，汪倫為了忽悠李白去他家鄉旅遊，在給李白的信中寫道：「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飲乎？此地有萬家酒店。」李白是個見了酒不要命的主，接信後欣然前往。到了汪倫家鄉，李白問十里桃花和萬家酒店在什麼地方。汪倫回答說：「桃花者，潭水名也，並無桃花；萬家者，店主人姓萬也，並無萬家酒店。」李白放聲大笑，留連數日離去，臨行時寫下《贈汪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杜甫對李白幾乎無條件傾慕，有點單相思的味道，可見在他心目中李白處在怎樣的高度。其實直到今天，任何人只要看了李白的《蜀道難》、《夢遊天姥吟留別》、《將進酒》、《長相思》、《行路難》、《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和《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都會感嘆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能夠寫出如此詩章的人，不太可能是凡人。

　　無論李白寫什麼題材，幾乎都能登峰造極。

　　寫俠客，他有《俠客行》，「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寫美女，他有《清平調》三首。

　　寫友情，他有《峨眉山月歌》、《送孟浩然之廣陵》、《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贈汪倫》、《送友人》、《金陵酒肆留別》、《哭晁卿衡》。

　　寫初戀，他有《長干行》，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兩個成語就是他的發明。

　　寫思鄉，他有《靜夜思》、《渡荊門送別》、《春夜洛城聞笛》。

　　寫宮詞和閨情，他有《玉階怨》、《春思》、《子夜吳歌》、《長相思》。

　　寫人生得意或失意，他有《南陵別兒童入京》、《將進酒》、《行路難》、《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

　　寫山水有情或無情，他有《望廬山瀑布》、《早發白帝城》、《往天門山》、《獨坐敬亭山》、《山中問答》、《夢遊天姥吟留別》、《蜀道難》、《清溪行》、《夜下征虜亭》。

　　寫孤獨，他有《月下獨酌》。

　　寫興亡哀感，他有《憶秦娥》。

　　寫邊塞和戰爭，他有《關山月》、《塞下曲》、《子夜秋歌》。

　　評論千古藝文，他有《古風》，「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寫勞動人民，有《秋浦歌》，「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這是礦工第一次出現在詩中，後來李群玉也寫過一首；《宿五松山下荀媼家》，「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

　　寫音樂，有《聽蜀僧濬彈琴》、《與史郎中飲聽黃鶴樓上吹笛》。

　　寫美酒，有《客中作》，「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後三首》，「剗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

　　杜甫寫詩「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李白也笑他「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他和「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賈島、「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須」盧延讓都是苦吟詩人，而李白「敏捷詩千首」，從來不知道苦吟為何物。三首膾炙人口的《清平調》據說就是在唐玄宗和楊貴妃面前一氣呵成，當時他正在長安市上醉眠，被高力士帶人抬到宮中時依然半睡半醒，把楊貴妃當作酒家女要求來個愛的抱抱，唐玄宗不得不喚起謫仙泉灑面。

　　杜甫說「白也詩無敵」，李白一生確實沒有遇到對手，但是崔顥打破了他的全勝記錄。李白做了湖北人的女婿，經常往來武昌和安陸，但是卻沒有題詩黃鶴樓，因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崔顥的這首《黃鶴樓》讓李白無話可說，他在黃鶴樓下吃了很多碗熱乾麵，依然找不到辦法可以取勝。他不甘心失敗，上船順流東下尋找靈感，在金陵登上鳳凰台，寫詩向崔顥挑戰。

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寫完之後才發現，自己竟然被崔顥潛移默化。這首《登金陵鳳凰台》明顯模仿了崔顥《黃鶴樓》的句法。

　　其實李白寫過幾首和黃鶴樓有關的詩，他的名作《送孟浩然之廣陵》又名《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此外還有一首《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

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

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不過在這兩首詩中黃鶴樓都只是配角，所以把黃鶴樓寫得最好的詩人，確實非崔顥莫屬。《滄浪詩話》的作者嚴羽甚至認為「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

　　崔顥和李白年齡相當，開元十一年進士，曾經做過司勛員外郎。他早年風流倜儻，寫的都是「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畫堂」之類的情詩，據說還因此被邀請他去家裡做客的李邕趕出去。李邕是個很有意思的人，自己殺人越貨，卻看不慣年輕人喝酒泡妞。

　　崔顥寫得最好的情詩是《長干行》。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河嶽英靈集》的編者殷璠說崔顥「晚節忽變常體，風骨凜然，一窺塞垣，說盡戎旅」。以此推論崔顥應該是邊塞詩大家，但他現存詩歌邊塞詩並不多，其中又只有《古遊俠呈軍中諸將》堪稱佳作。

少年負膽氣，好勇復知機。

仗劍出門去，孤城逢合圍。

殺人遼水上，走馬漁陽西。

錯落金鎖甲，蒙茸貂鼠衣。

還家形且獵，弓矢速如飛。

地迥鷹犬疾，草深狐兔肥。

腰間帶兩綬，轉盼生光輝。

顧謂今日戰，何如隨建威？

　　建威是將軍名號，東漢耿弇曾拜建威將軍。

　　崔顥的律詩很有氣勢，除了《黃鶴樓》響遏行雲，下面這首《行經華陰》同樣橫掃千軍。

岧嶢太華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

武帝祠前雲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

河山北枕秦關險，驛路西連漢畤平。

借問路旁名利客，何如此處學長生？

　　崔顥似乎對安史之亂早有預感，在戰爭爆發前一年離開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