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族主義的幽靈在美國遊盪

數千名三K黨聚集在國父托馬斯·傑斐遜創建的弗吉尼亞大學裡執炬夜巡——這發生在2017年的美國。

火藥桶上的炸彈

「因為一個歷史人物百年前的某些作為不符合今天的價值觀,就要砸掉他的雕塑,這和『文革』破四舊有什麼區別?」一位在美國生活多年的老華人對拆除羅伯特·李(Robert E. Lee)雕塑的決議表示了不解。雖然擁護保留雕塑的人中不乏宣揚「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者,他仍認為保留雕塑才是對言論自由與寬容精神的更好踐行,也是當下愈發激進的美國左右兩派和解的某種可能途徑。

羅伯特·李,這位美國內戰時期的南方將領,他的雕塑成為近兩周來在美國發生的一系列嚴重事件的導火索。不僅在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市發生了造成3人死亡的右翼遊行,美國政壇也因此持續動蕩。《紐約時報》專欄作家麥克·戴森(Michael Eric Dyson)對此評論,現在形容美國的最佳辭彙不再是Democracy(民主),而是Bigotogracy(不容異己)。

夏洛茨維爾衝突現場

羅伯特·李將軍是美國歷史中頗有爭議的人物,他在內戰中代表擁護奴隸制的南方邦聯出戰,但最終主動投降,促進南北複合,加之其私德較受人尊敬,一定程度上獲得了雙方的諒解。他曾擁有黑奴,又遵照岳父遺囑將奴隸們釋放。在書信中,他明確說過「奴隸制在道德和政治上都是邪惡的」,卻也說過「哪裡有黑人,哪裡就更糟,哪裡有白人,哪裡就在進步」。這些搖擺的言行和「反動派中的開明人物」的身份,給他的身後評價留下了巨大的闡釋空間,各派政治勢力紛紛出於不同目的加以利用,他的雕塑也就成為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

「這次發生衝突的弗吉尼亞州本身兩派就比較對立,是火藥桶一樣的地方」,美國南方和種族問題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研究員姬虹告訴本刊。

火藥桶上的炸彈,最終被引爆了。

今年年初,夏洛茨維爾市議會決定,將市裡的「羅伯特·李公園」更名為「奴隸解放公園」,將「傑克遜公園」更名為「正義公園」,並移走這兩位南方邦聯將領在公園中的銅像。保守組織極為不滿,將市議會告上法庭,認為其無權擅自移走戰爭紀念碑。隨著8月30日開庭日期的臨近,右翼團體頻頻活動,串聯遊行,展示自己的力量。

8月12日的遊行中,不同團體的極右翼白人至上主義者蜂擁至弗吉尼亞大學所在的夏洛茨維爾市,公然使用三K黨和納粹符號,揮舞黨衛軍旗與邦聯旗,擺出納粹手勢,與反對他們遊行的抗議者發生暴力衝突。其間右翼陣營的一名20歲白人男子開車故意沖向反對者隊伍,造成一人死亡數十人受傷,一架警方直升機在協助地面維持秩序時墜毀,兩名警員殉職。夏洛茨維爾事件引發全美轟動,各界強烈不安,擔憂種族主義幽靈復活。

汽車衝撞人群

事實上,早在這次衝突事件之前,關於邦聯符號(Confederate monuments)的存廢就一直是南方政治的一個重要議題。1961年,時任南卡羅來納州州長弗里茨·霍靈斯以紀念內戰爆發100周年為由,在州政府大樓樓頂升起象徵南方的邦聯旗,與美國國旗、南卡州州旗並置。評論普遍認為這一舉動是在號召南方白人抵制當時勢頭正盛的民權運動,維護白人的統治地位。南方各州紛紛效仿南卡羅來納,或在政府部門懸掛邦聯旗幟,或直接更改州旗設計加入邦聯徽章,甚至在議會廳前擺放邦聯軍政人物乃至三K黨領袖雕像、設立邦聯紀念日等。

毫無疑問,這些邦聯符號會對身處南方各州的黑人造成心理上的傷害和隱形歧視,但保守派「護旗」人士則認為,南方邦聯的歷史早已融入南方各州人的血液,是一份不可抹殺的身份認同與文化遺產,保留邦聯符號不是為復活奴隸制,而是為紀念祖輩保衛家園的行動和決心,作為內戰中戰敗的一方,南方人至少應該擁有緬懷歷史、紀念先烈的資格,更重要的,這是保衛「州權」與本地生活方式的重要象徵。

直到2015年6月17日,南卡羅來納州發生了震驚全美的查爾斯頓槍殺案,白人兇手迪倫·茹夫(已被執行死刑)以種族仇恨的動機槍殺了教堂中正在祈禱的9名黑人。他手持邦聯旗的照片刺激了無數人的心,要求拆除南方各州邦聯符號的呼聲也越來越高。這次夏洛茨維爾市李將軍雕塑之爭,是延續已久的邦聯符號廢存爭論的又一個高潮。

查爾斯頓槍殺案兇手迪倫·茹夫

在自由派知識分子中,主張拆掉雕塑的聲音佔主流。翟淑珍(Susan Jakes)告訴本刊:「我認為羅伯特·李的雕塑和其他邦聯符號應當從公共場所移除。把這視作『文化大革命』的類比是嚴重有誤的,是對美國歷史的錯誤理解。」翟淑珍曾任《時代》周刊駐華記者,目前是中美關係亞洲協會資深成員、美國外交關係協會成員,她在耶魯大學接受了從本科到博士的歷史學教育。翟淑珍提醒人們注意夏洛茨維爾市兩尊雕像建造的時間,分別是1921年(傑克遜雕像)和1924年(羅伯特·李雕像),即20世紀初的「第二波三K黨運動」時期,「正是在這一時期,才出現了強烈且刻意的美化內戰的努力,這股潮流宣稱羅伯特·李和其他人不是為奴隸制而戰,而是為所謂『州權』或獨特的南方傳統而戰,所以他們是英雄」。

翟淑珍認為,這尊雕塑和其他邦聯符號不是不可以保留,重要的是以何種形式進行保留,「它們應當屬於歷史博物館或內戰紀念館,旁邊放置對歷史語境的說明,而不是豎立在榮耀的公共場合,讚頌它們」。她認為德國的「絆腳石」(Stolpersteine)項目是一個利用雕塑紀念歷史的正面的例子,所謂「絆腳石」就是一塊嵌入路面的黃銅板,上面刻有被納粹殺害的猶太人的姓名,鋪設在受害者生前的住處門口,整個歐洲鋪設了5萬多塊「絆腳石」。「目前美國的邦聯雕像和旗幟對於內戰的紀念形式,就像是靖國神社之於日本軍國主義,而非一個歷史博物館。」

夏洛茨維爾衝突之後,美國多地也發生小規模騷亂。在北卡羅來納州,一群抗議者強行推倒了當地一座南方邦聯士兵的紀念碑。

今年5月,新奧爾良市移走了市內最後幾處南方邦聯紀念物。在拆除儀式上,民主黨人市長蘭德魯(Mitch Landrieu)發表了激情洋溢的演說,他讓人們想像這樣一個場景:一位非洲裔母親帶著上小學的女兒,經過羅伯特·李的雕塑,不得不向她解釋城市裡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尊雕塑,「你能看著小女孩的眼睛,讓她相信李將軍站在這裡是給她以鼓舞和面對未來的勇氣嗎?」

對於這些符號之爭,姬虹研究員則認為其中亦有「政治偽善」的成分:「民權運動過後,種族歧視確實成為過街老鼠,但從思想上根除卻相當難。對種族主義言論零容忍的背後,往往有著政治利益和社會影響的考慮。拆除邦聯旗幟和雕塑的這種行為更多是象徵性的,對於黑人目前的實際狀況沒有太多改善。」

「三K黨和他們的同路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

本周,歐美各大主流雜誌紛紛選擇以特朗普漫畫作為封面。《經濟學人》封面是特朗普拿著話筒喊話,話筒被畫成三K黨標誌性的白色面罩形狀。《紐約客》封面是特朗普駕駛一艘帆船,船帆是三K黨的白色面罩。《明鏡》封面則乾脆是特朗普頭上罩上了三K黨面罩。

《明鏡》封面

這些創意的「雷同」顯示了歐美主流媒體和自由派知識分子在觀點上的一致:特朗普要為發生在夏洛茨維爾的種族仇恨事件負責,而且,他本人就是這仇恨的化身。

事件發生當天,特朗普譴責了「來自多方」的「仇恨、偏執和暴力」。這種曖昧的、各打五十大板的表態,引起了美國國內輿論強烈的不滿。與之對應的是,美國國內包括共和黨人士在內的政要紛紛直截了當地批評「種族主義」和「極右翼勢力」,黑白分明地將錯誤歸在右翼一方,共和黨人科里·加德納(Cory Gardner)直稱「他們是白人至上主義者,這是國內恐怖主義」。

特朗普與第一夫人發表言論截圖

兩天後,迫於輿論壓力,特朗普重新發表聲明,直白地表示「種族主義是邪惡的」,點出三K黨和白人至上主義者,並且悼念了事件中的遇難者希瑟·海耶爾(Heather Heyer)。這個遲到了兩天的妥協讓共和黨內部暫時地鬆了一口氣,《紐約時報》也只好暫時縮小火力,以《特朗普想彌補過失,可惜沒誠意》為題發表評論文章,表示雖然這次總統難得地說出了符合輿論期待的言論,但因為「沒誠意」,所以仍然是錯。

就在這份更正後的說明眼看快要「過關」,事態將要平息之際,特朗普出人意料地在第二天又發表了反向的言論,指責左派在事件中也有責任。當天接受記者提問時,特朗普指責了媒體幾天以來對自己的批評,然後講述自己對整個事件的理解。他首先對拆除雕塑一事表達異議:「本周是羅伯特·李和斯通沃·傑克遜(Stonewall Jackson)。接下來會是喬治·華盛頓嗎?你必須問問自己,要做到什麼程度才會止步?」他暗示,華盛頓也是蓄奴者,怎麼不把華盛頓的雕像拆了呢?然後,他為保衛羅伯特·李雕塑的人群做了辯護:「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新納粹,相信我。並不是所有這些人都是白人至上主義者。」繼而點名批評了「極左」(alt-left)組織,形容其「非常、非常暴力」,指出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雙方都有責任」。

如果抽離具體的情景和語境,特朗普這番頗有「辯證法」意味的言論從言辭與邏輯上似乎沒什麼問題。不過在夏洛茨維爾事件中,美國主流輿論從情感上完全無法接受總統這種看似中立實則「拉偏架」的態度。

《金融時報》專欄作家愛德華·盧斯對此評論:「三K黨和他們的同路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指出在當代政治中屬於絕對禁忌的三K黨、新納粹等種族主義勢力,萬萬不會預料到美國總統在批評他們時竟然還猶豫了兩天,並且隨後「考慮周全」地連帶批評了他們的對手,這簡直已經是默許式的「通行證」了。

主流媒體和民主黨火力全開的批判在預料之中,《紐約時報》譴責特朗普是美國歷史上第一位放棄道德責任的總統。而特朗普在精英群體中僅有的兩個同盟——部分共和黨政要和商界領袖——也不得不和他劃清界限,製造業顧問委員會和戰略與政策論壇因此事解散,親信班農也在一定程度上作為替罪羊退出了特朗普的幕僚團隊。特朗普在這一周所經歷的危機規模,可以和大選期間的更衣室密談泄露相比。姬虹研究員認為:「夏洛茨維爾事件可以說是特朗普執政半年多以來在內政方面遇到的最棘手的一件事。」

特朗普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承擔(又一次)眾叛親離的壓力做如此表態,並非只是逞一時口舌之快。特朗普發布了第一個言辭模糊的表態之後,前三K黨領袖大衛·杜克(David Duke)在推特上「敲打」特朗普:「我建議你好好看看鏡子提醒一下自己,是美國白人們把你推上總統寶座的,不是激進左派。」這位臭名昭著的種族主義者對特朗普的支持未必有利於特朗普,但他的話卻點明了背後的道理:選民的支持才是最重要的。無須提醒,特朗普始終沒有忘記這一點,他的話是說給他們聽的。

特朗普、支持特朗普的白人選民、種族主義者,這三者之間構成了複雜的共生關係。大多數支持特朗普的白人選民不是明確的種族主義者,也無法說特朗普本人是種族主義者(雖然自由派媒體一直在證明他至少有這方面傾向),但種族主義者卻正是因為特朗普與其選民提供的「庇護」而獲得了以前無法想像的生存發展空間。

「也許是出於政治回報的考量,也許是特朗普本身認同白人至上主義者的思想,更可能的是兩者同時成立,特朗普從競選開始就在以或隱晦或直白的方式鼓勵白人至上主義者了」,翟淑珍告訴本刊。早在兩年前,2015年8月,特朗普正式宣布參選總統僅兩個月時,《紐約客》作者歐逸文(Evan Osnos)就發布了長篇報道《恐懼與受挫》(The Fearful and the Frustrated),認為特朗普與白人民族主義者(WhiteNationalist)之間的同盟關係正在形成。當時一位特朗普的支持者這樣告訴歐逸文:「我不認為特朗普是一個白人民族主義者,但他反映出許多白人心中或許無意識但深切擔憂的一種恐懼:他們的孫輩可能在自己的國家中成為被憎恨的少數群體。」

正是這種恐懼,讓特朗普可以無所顧忌地發言,「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也正是這種恐懼,讓8月11日晚間弗吉尼亞大學的草坪上聚集了數千名手持火把、高喊「你們不會取代我們」的白人至上主義者。這種恐懼,也並非僅僅是所謂「底層白人」經濟和階層狀況的產物,它同樣直抵文化與意識的深處:哈佛大學教授薩繆爾·亨廷頓在「9·11」後出版了《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指出到20世紀中葉白人將不再是美國人口的多數(少於百分之五十),如果不能保持住建國時確立的盎格魯-新教文化作為主流文化,美國將不再是「美國」。

8月11日晚間,弗吉尼亞大學手持火把的遊行人群

相比於自由派左翼的力量基本在「明處」:深藍大城市居民、大學師生、傳媒知識分子、LGBTQ與少數族裔……無數的白人至上主義者和潛在的種族主義者可能暗藏在美國國土的任何一個地方,他們的力量會逐漸地顯露出來。8月19日,白人至上主義者繼續在波士頓示威遊行,名義為「言論自由集會」(Free Speech Rally),而這僅僅是極右翼組織在全美九個以上大城市組織的系列活動的首站。

當人們為眼下的境況擔憂時,故人舊事往往凸顯出它的好。夏洛茨維爾事件後,奧巴馬的一條「沒有人生來就因為膚色、背景或是宗教信仰而憎恨別人」的推特獲得超過400萬點贊,創下推特歷史點贊數紀錄。不過姬虹研究員提醒道:「奧巴馬當選總統本身是美國種族和解的一大里程碑,但他執政的8年在種族問題上其實比較失敗,很多黑人對他也很失望。」

特朗普或許對美國種族問題惡化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種族問題並非因他的出現而開始,也絕不會隨他離去而結束。正如特朗普自己所說:「這種情況(註:指種族仇恨)在我們國家出現很長時間了。不是唐納德·特朗普時期特有的,也不是貝拉克·奧巴馬時期特有的。它已經持續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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