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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頡論紅樓夢 (中)

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上)

  

    我想在《紅樓夢》的讀者之中,十個有九個是只讀故事而不讀敘述的,或者說,專註於寫什麼而無視於怎麼寫。這不僅是因為人們對故事情節的興趣往往遠甚於對敘述章法的關注,而且還因為這部小說的整個敘述運勢具有一種無形而又強大的心理磁性,將讀者不知不覺地化解在恢宏而又精緻工巧的細節運作和敘事氛圍里。相形之下,古今中外沒有一部長篇巨制在敘述上達到如此驚人的爐火純青的操作匠心。有關這種匠心的閱讀,諸如圍棋藝術、中國園林、太極拳法之類的東方文化的根基似乎是不可或缺的知識前提。

 

  毋庸置疑,一旦進入這部小說的閱讀,不管怎麼讀法都不能讀作一幅巨型油畫,以筆觸的強勁、光線的運用、明暗調子的變化、色彩的造型乃至構圖的框架等等加以衡量。如同中國畫藝術那樣,《紅樓夢》所注重的是氣勢和神韻,既具吳帶當風般的飄逸,又兼顧氏三毫般的細膩逼真。當人們沉醉於其細部的生動豐富時,千萬不可忘記其隱喻意味;而在讀者領略其高遠的意境時,又必須將種種意象訴諸小說中哪怕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在此,沒有一筆是閑筆,沒有一個物即便是一個不起眼的丫環或老媽子是遊離於故事之外從而可以被忽略的。與驚人的飄逸結合在一起的,是同樣驚人的縝密。或者說,作為一部靈魂自敘,其夢幻部分體現了恢宏的氣勢,而其情感部分則顯示了這個世界的細微末節。整個敘述好比一套功夫深湛的太極拳,其中一招一式都蘊含著豐富的運動機制。我想,閱讀這種太極章法的審美快感,決不下於品味小說的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

 

  如果把從第一回到第五回的小說開局作為起勢的話,那麼這個起勢可歸結為三路聚焦,風雲際會。所謂三路聚焦指的是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的一路虛寫,黛玉進京和寶釵一家隨後入京的二路實寫。雖然聚焦是許多小說或故事影片的常規開局,但這種虛實相間的聚焦方式以及所營造的氣勢和氛圍都不是一般故事的敘述可比肩的。

  這種聚焦的明快簡潔,在第一回的頑石神話向甄士隱故事的過渡中便暗示了出來。從挈領全局的神話到具體進入的故事,天上人間,小說僅用一段梯形降格式的文字便完成過渡:

  按那石上書云: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了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貴富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狹窄,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只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

 

  假如把頑石看作一部攝像機,那麼從茫茫蒼天到地上人間的一個人物以及與這個人物有關的小說力圖敘述的第一個閨閣女子的聚焦過程,只消一段「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廟裡有個老和尚」式的直推便告便實。具體列出則是:石書——東南——姑蘇城——閶門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蘆廟——甄士隱——小女英蓮。如果說這個梯形降格是一步一格由天至地的實寫,那麼第五回中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時由人間到天上的過渡則是與此對應的虛筆。兩相對照,意趣橫生: 

  那寶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眼前,悠悠蕩蕩,跟著秦氏到了一處。但見朱欄玉砌,綠樹清溪,真是人跡不逢,飛塵罕到。

 

  上天入地,在小說中是如此的輕鬆隨意,不露痕迹,並且其剪接手法又如此乾淨利索,實在令人嘆服。然而,小說在天上人間的過渡時的這種明快,又不等同於簡單。從第一回到第五回的天上——人間——仙境的「凹」字形起伏中,蘊含著豐富的主題動機,致使以後的展開部分中獲得滔滔不絕的發展潛能。

 

  在冷子興演說榮國府這一路虛寫中,不僅勾勒出榮寧二府的家族背景,而且將小說主人公賈寶玉的來歷淵源一氣道出,與第一回中有關頑石的神話互相映照,使頑石這神奇性在其歷史背景上獲得歷歷在目的具象。這一節對話雖然在聚焦上是虛寫,但就頑石——寶玉的形象轉換而言,卻是眉目分明的實寫。如果沒有這一段扎紮實實的鋪墊,那麼第三回中寶玉的出場亮相就會顯得突兀,如同奇峰突起。但因為有了這麼一段生動的演說,寶玉的一言一行都有了與讀者的心理期待相應的呼之欲出的閱讀效應。從頑石到寶玉,經由這段演說的過渡,轉換得天衣無縫。可見,男主人公在小說中的出場,被分作三層環環相扣的鋪敘,第一層是大荒山青埂峰的來歷,第二層是家族背景和歷史淵源,第三層才是如顛似狂神逸靈動的出場亮相,並且與女主人公的光彩形神相照。

 

  有了第二回由頑石至寶玉的鋪墊後,三回四回是兩位女主人公進京的實寫。這二路實寫的區別在於,黛玉進京,小說使用的是類似於影片攝製中的跟拍手法,從林黛玉下船上轎,一路跟進,直至榮府、寧府,順手帶出小說中一系列主要角色;而寶釵進京,小說的筆墨卻用在旁敲側擊似的旁白和側寫上,從一樁人命官司寫起,然後再寫出寶釵合家上京的緣由。這兩種不同的寫法,並非是作者存心顯示其敘述手法的多變,而是大有深意在其中。

 

     以一路跟拍的手法寫黛玉入京,意在突出一個「接外孫賈母惜孤女」的「孤」字。這個「孤」字,將黛玉的處境和心境連同其孤傲的個性躍然紙上;這個「孤」字意味林黛玉的勢單力薄,也引出了賈母之於黛玉的憐惜,引出了賈寶玉對於這個孤單的表妹似曾相識的感覺,引出了寶黛二人的一見傾心;這個「孤」字在敘述上意味著一個敘述視點,讀者通過這個視點認識了以賈母為首的賈氏家族,認識了光彩照人的王熙鳳,認識了多情公子賈寶玉,同時也順便觀賞了榮寧二府的種種影像。如此等等。

 

  相反,以旁敲側擊的手法寫寶釵一家的入京,意在突出一個「豐年好大雪」的「雪」字,亦即薛氏家族的薛字。與林黛玉的勢單力薄不同,薛寶釵之家可謂勢大力強。又是皇商,又有做了京營節度使的舅舅,又有賈府中王夫人那個姨媽,等等。如此顯赫,一樁人命官司便使讀者略知端倪。而且,與黛玉入京乃系外祖母所邀不同,薛寶釵進京卻是為了待選皇宮,懷抱著在那個社會中的一個世俗女子的最高理想,成為皇帝的小老婆。

 

  如果說,在以後的展開部分中,林黛玉和薛寶釵之間開始了一場微妙的戰爭的話,那麼這場戰爭在小說的開局中已經被寫得陣勢分明。而且,如同一個圍棋的開局,這兩個在精神上全然敵對的少女起手各佔半壁江山。林黛玉喪母,薛寶釵喪父;一者有賈母的疼愛,有寶玉的傾心,一者有王夫人這一嫡親,有為妃的雄心;一者孤單而與寶玉情深,一者勢眾而與寶玉疏遠。總之,林黛玉的愛情指向和薛寶釵的婚姻理想,在這個開局當中,似乎還是各領風騷。只是在以後的展勢中,林黛玉才逐漸失勢,除了愛情一無所有,最後被薛寶釵在婚姻上的勝利所吞噬。讀者應該注意的是,就開局中雙方所佔的實勢而言,薛寶釵戰勝林黛玉的關鍵在於對賈母的爭取。事實上,對賈母的爭取在小說以後所展現的薛氏母女的全部活動中,乃是她們的重心所在。儘管她們將這一切做得不動聲色,也儘管作者以同樣的不動聲色講述了她們的這一切。竊以為,這是閱讀《紅樓夢》薛林之戰的要點所在,否則,不僅會誤讀薛林之戰,而且還將辜負作者的一片苦心。因為在對這場戰爭的描述中,作者使用的全然是春秋筆法。諸如「蘅蕪君蘭言解疑癖」,「慈姨媽愛語慰疾顰」等等。

 

  經由從第二回到第四回的三路聚焦,小說不僅將人物齊集到一處製造出一個特定的規定情境,而且在這聚集過程中鋪寫出了整個故事格局的氣勢。境定勢成,然後再是第五回的氛圍渲染。

 

  小說第五回雖然不可讀作總綱,但卻收藏著全部的故事信息。這一回好比中國園林藝術中的屏障立壁,成為人們進入該園的第一眼所見;人們繞過此壁,方才峰迴路轉、曲徑通幽般地展現出園中的歷歷景觀。但與園林中的屏障不同的是,該回不僅欲揚先抑似地遮人眼目,而且還如同導遊圖一般將小說中的人物命運和故事結局一一暗示給讀者。所謂「金陵十二釵正冊又副冊」云云,乃一冊冊神秘的命運檔案,在仙界儲存,在冥界立照。而整個太虛幻境則又是小說中心場景大觀園在天上的投影,天上人間,在此呈現出又一組對照。這一組對照與頑石——寶玉那一組對照直接對稱,它的對稱意味在於,作為小說核心形象的賈寶玉固然是有來歷的,但他所置身的大觀園及其園中的所有女子也同樣不是凡胎俗骨,她們來自太虛幻境這一奧林匹斯山式的神仙處所。可見,先是由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將頑石攜入紅塵,然後由頑石在人間的化身賈寶玉神遊清純美麗的太虛幻境,從而構成一個完整的小說開局。這個開局從敘述上說是聚焦,從起勢上說是蓄勢,整個故事的敘述準備,由此完成。接下去所要做的,似乎只是拉開閘門,一瀉千里。

 

  當然,小說下一步並沒有一覽無餘地向讀者全盤托出,而是再一次使用了跟拍手法,隨著一個看上去與賈氏家族不相干的遠親劉姥姥的一進榮國府,曲徑通幽式地一層層剝展出所講述的那個世界。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在敘述中反覆使用一路跟拍,彷彿特意讓讀者跟著人物在故事所發生的深宅大院里走上幾遭一般,以便熟悉環境。開局中有黛玉入府的跟拍,中局一開始,便有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二度跟拍,以及周瑞家的送宮花的三度跟拍。這幾度跟拍將整個環境向讀者揭示得瞭然在胸,而中局的展勢也就在這樣的跟拍之中形成了。這一展勢按其跌宕起伏以及內涵意味可大致上分出如下幾個階段:

  第六回至第十六回,大觀園之前的情慾故事。

 

  第十七至第五十七回,大觀園之中的情愛天地。

 

  第五十八回至第七十八回,大觀園世界走的沒落。

 

  第七十九回以下,當是大觀園世界的分崩離析,直至最後的煙消雲散。可惜如今人們只能讀到八十回為止,以後四十回雖然煞費續作者之苦心,但不足以與原著等量齊觀,故八十回以後,只能猜度而無以目睹了。

 

第六回到第十六回的敘述是對大觀園世界的一個反比性的鋪墊,幾乎每一回都散發著世俗的情慾氣息。諸如賈寶玉初試雲雨情,送宮花賈璉戲熙鳳;茗煙鬧書房與寶玉和秦鍾以及其他男學生的暖昧關係有關,秦可卿的喪事上所重筆刻畫的是其公公賈珍的可笑模樣;此間還有賈瑞的居心不良,還有秦鍾在姐姐的葬禮上與小尼姑的幽會;似乎還嫌不夠似的,在鳳姐和寶玉辭別寧府的當口,焦大罵出「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此外,又在賈瑞為鳳姐神魂顛倒而氣息奄奄的時分,菩薩送來了意味深長的鳳月寶鑒。如此的烏煙瘴氣,直鬧到十六回賈元春入選貴妃。秦鯨卿一命嗚呼才告結束。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天倫樂寶玉呈才藻彷彿雨過天晴,令人耳目一新。從此,大觀園世界從這一片污泥濁水中脫穎而出,展現一片光彩照人的天地。

 
  十六回之前和十七回之後,顯然又是一種欲揚先抑的筆勢。在推出一片純潔的女兒世界之前,先極寫男人世界的骯髒。這種濁氣是如此的濃重,以致於賈寶玉都無以倖免。而且,饒有意味的是,這十一回(六回至十六回)中的要角是秦氏姐弟,姐弟倆又都與寶玉有染。姐姐擅風情,秉月貌,所謂秦可卿者,情可親之諧音也;而情一旦可親,自然有肌膚之欲了。同樣,弟弟眉清目秀,舉止風流,名喚秦鍾,為情種之諧音耳。這姐弟倆之於寶玉,彷彿是其大觀園世界的一個不乾不淨的引子;秦氏姐弟亡,大觀園出。十六回是一個漂亮的榫接,自此以後的回目不再是初試雲雨情或得趣饅頭庵式的粗俗,而是諸如靜日玉生香、艷曲警芳心、春困發幽情那樣的高雅了。

 
  或許因為大觀園世界乃小說重心所在,故作者在敘述上不惜揮灑筆墨,層層鋪染。先是題對額的遊園,再是省親的隆重場面,然後由貴妃下旨,皇恩浩蕩之中,姐妹們偕寶玉搬入;並且搬入之際,又由「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一回作了「花謝花飛飛滿天」式的情滿天下的愛情氛圍的潑墨渲染。其中不僅有寶黛共讀西廂,一起葬花,還有寶玉的四時即事詩,黛玉的艷曲警芳心。如果說大觀園世界是在第十七回中規模初具的話,那麼其中的愛情主題則是在這第二十二回中著力呈現的,格調高雅,色采明媚,其旋律一如貝多芬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中的那個主題,藍天白雲,舒展有致,令人心曠神怡。

 
  當然,這裡的愛情故事雖然高潔,但在敘述上卻不像《西廂記》《牡丹亭》那樣單一,而是具有我所說的那種莎士比亞式的豐富性。從第十七回到五十七回的寶黛愛情的層層鋪敘,既伴隨著薛林之戰,又有賈璉那樣一個西門慶式人物作對比陪襯;即便圍繞著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除了三個主要當事人,尚有賈母、王夫人、薛姨媽以及鳳姐組成的那張牌桌的微妙影響和最終裁決,又有襲人、紫鵑等丫環們對此作出的不同反響和居心不一的推波助瀾。就寶黛之間而言,也因為互相猜度而不斷試探摩擦,既是情意纏綿,又是意趣橫生,如此等等。還不算諸多枝節性的烘托和襯底。

 
  這四十回(十七回至五十七回)雖然不盡然是寶黛愛情故事,但有關這故事的敘述卻是其主要導線。依此主導而論,從中又可分為三節,一節從十七回到三十二回,一節從三十三回到四十二回,一節從四十三回到五十七回。

 
  第一節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到訴肺腑心迷活寶玉,是寶黛愛情主題的展示部分,從蘊藏各自心底,到互相間大膽傾訴。傾訴之中,卻讓襲人無意撞見,埋下了被告發的伏筆;傾訴之後,又傳來金釧的死訊,使他們的故事陡然蒙上陰影。可謂一波三折,風雲變幻。然後雷聲大作,整個敘述急轉直下,推出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

 
  第二節以急風暴雨般的懲罰開始,由「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的和解連同「瀟湘子雅謔補餘音」的嬌嗔作結。鞭撻的兇狠,因賈母的到場反而變成溺愛的溫馨。然後是一片風和日麗的景色,寶黛愛情進入牧歌般的抒情吟唱,不再重複沒完沒了的試探,而是訴諸才情並茂的作詩結社。同時,薛林之戰也因為賈寶玉之於林黛玉的表白和賈母對薛寶釵的稱道厚愛而告段落。此乃寶黛愛情主題的展開部分。在前面的展示部分中,其敘述是從賈政測試寶玉題詩之才寫到寶黛之間驚心動魄的互訴衷腸;而在這展開部分中,其敘述則是從電閃雷鳴般的鞭撻轉入鳥語花香的甜美風情,最後歸結於薛林之間的蘭言和雅謔;其筆勢忽而雄健酣暢忽而委婉細緻,令人目不暇接。

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下) 

     第三節可謂寶黛愛情的再現部分,在這一部分中,無論是薛林之間的戰爭還玉黛之間的互訴,全都趨於表面上的消解和平靜,大量的筆墨被花費在鳳姐平兒鴛鴦晴雯或者探春除弊香菱學詩乃至後來的寶琴岫煙那群女孩子身上。寶玉和黛玉之間彷彿已有了不待贅述的默契,深摯的情感在雙方的心中悄悄地盡情培植滋育,然後突然,在「慧紫鵑情辭試莽玉」一回中火山噴發一般衝天而起,將兩個人之間的默契變成大觀園內外上上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新聞發布。這五十七回將寶黛之愛推上了輝煌激越的高潮,彷彿一個無心的玩笑,引出如此巨大的波瀾,從而在客觀上成為公開的宣言。至此,讀者的心理期待無一例外地被引向翹首企盼最終結果,但就在這樣的情勢之下,敘述筆鋒輕輕一抖,以這麼一筆將浪峰接下,然後四散開去:

  賈母流淚道:「我當有什麼要緊大事!原來是這句玩話。」 

 

  當所有的人們包括讀者在內,都等著看賈氏家族的最高當權者對此作何表態的時候,賈母的這句感嘆避過了一切期待的鋒芒,將寶黛之情揮入塵土,消散於無形。而且緊跟在賈母這一處置人情世故的上乘功夫之後的,是薛姨媽相得益彰的愛語慰痴顰,而且與薛寶釵配合默契,母女倆一唱一和,使林黛玉在那場八卦陣般的談心中被弄得暈頭轉向,不知何為薛姨媽,何為寶姐姐,這一回讀來著實震撼人心,一方面看到了寶黛之情的燦爛,一方面又預感到其前途之黯淡。愛的波瀾起得又快又高,愛的前景又顯得那麼渺茫那麼令人擔憂;彷彿一個猛烈的衝浪,然後嘩的一下子被拋入無邊無際的沙漠。在此,對於一個敏感的讀者來說,應該聞到些許死亡的氣息了。

 

  自五十九回以後,死神開始悄悄地向大觀園走來。為了營造這種死亡的氛圍,敘述先從丫環老媽子之間嗔鶯叱燕的口角糾紛寫起,讓死亡風暴起於青萍之末,然後轉入大觀園外的尤氏姐妹,一個飲劍,一個吞金,悲涼之霧直逼大觀園而來,大有黑雲壓城城欲摧之勢。死的烏雲既起,詩的閃電又亮。林黛玉的桃花詩和史湘雲的柳絮詞分別道出死亡預兆,一個沉痛地寫道: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淚眼觀花淚易干,淚乾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一個天真地嚷嚷: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然而沉痛也罷,天真也罷,死亡卻以不可抗拒的步伐向大觀園世界冷酷地走來。一場抄檢,落紅滿地,睛雯司棋喪生,芳官一干優伶斬情歸水月。賈寶玉這個一向在詩社中落第的多情公子,面對如此變故,憤然命筆,寫出了那篇驚天地泣鬼神的誄文,於悲悼苦命少女同時憤世嫉俗,作聲討抗議之的呼號。七十八回在這篇誄文中愴然作結。至此,大觀園已經如同大海中的沉船,死亡的海水逐漸地漫將上來,先是丫環優伶,然後輪到小姐公子,幾乎人人自危。

 

  自七十九回起,悲慘的命運開逐個吞噬嬌弱的小姐姑娘,第一個輪到賈迎春,誤嫁中山狼;第二個輪到美香菱,屈受貪夫棒,然後——書稿中止,但下面的衰敗影像已經完全可以猜度。敗勢已成,大局已定,昏慘慘似燈將盡,忽喇喇似大廈傾,最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至天中局之後的結局,也是可以預料的。所有的命運遭際都在展勢部分中被敘述完畢之後,便是一個總收全書的收勢,由色而空,懸崖撒手,塵世中的賈寶玉返回靈界,復歸頑石本相。雖說續作者對這一切都有所領會,但畢竟功力不濟,筆力不足。後四十回的補作敘述平平,轉換生硬,關鍵處無力把握,大場面捉襟見肘,好像依然在說同一個故事,但原有的靈氣和神韻卻蕩然無存。而且其中還夾雜著因為對前八十回的種種誤讀所導致的許多敗筆,諸如早已相愛默契的寶黛之間居然還存在互相猜疑,王熙鳳在抄檢晴雯一事上尚且態度暖昧,但在後四十回中竟然充當置林黛玉於死地的殺手;還有寶釵幸福地懷上寶玉之子那樣的惡俗,讓賈寶玉鄉試中魁的一番「好意」,等等。天才之作,本來就是無人可續的,便何況如此狗尾續貂,實在令人不堪卒讀。

 

  也許世上所有最美好的東西都不得齊全,維納斯缺一條手臂,《紅樓夢》不見後四十回殘稿。倘若此乃天意,那麼天機確實不可盡泄。但即便如此,這八十回《紅樓夢》也足以流芳百世了。這部巨著不僅說了一個絕美的故事,而且這個故事被訴諸神奇的敘述。大筆潑墨,氣勢磅礴;細部工雕,生動逼真;忽而晴川歷歷,忽而芳草萋萋;有時是柳暗花明,有時是峰迴路轉;就閱讀而言,則一氣讀完有一氣讀完的感慨,細細品嘗有細細品嘗的享受;如此等等。

       從上述整個敘述運勢上看,其結構嚴謹而不拘限,其筆法細膩而不纖弱;借用中國書法藝術作比擬,其敘述可謂集顏真卿的渾厚、歐陽洵的靈動於一身,其境界既具王羲之的神韻,又兼張旭懷素那樣的天馬行空。起首一段作者自敘,如同長笛吹出的一個引子,然後是蒼茫渾沌的女媧神話,將頑石輕輕托出,極盡飄逸瀟洒之風度。正值自憐自嘆之際,一個降格,枉入紅塵,推出地陷東南之處,富貴風流之地。僅僅第一回,便有如許跌宕變化。

 

  開局的起勢也同樣的出神入化。從頑石的傳奇跌入故事,然後黛玉寶釵分頭進京,如同長江上游的兩條源脈自唐古拉山向下彙集;成河之後,突然一陣風過,吹來一個夢幻,使閱讀隨著寶玉騰雲駕霧地步入太虛幻境。這番神遊雖然沒有任何廝殺氣息,但卻充滿懸念,扣人心弦。直至雲開霧散,人們方才鬆了一口氣,原來是小孩兒家的雲雨私情。好了,現在第六回出現的是一條鄉間小道,那個村婦劉姥姥匆匆趕路,鏡頭一線跟拍,故事一路跟進。引出秦鍾,引出金鎖。這一路敘述可謂細雨迷濛,於晦暗不明之中捎帶色情兮兮。然後是書房裡的喧鬧,相思局的陰暗等等。渾濁之氣,直至秦氏姐弟命赴黃泉才見消解。然後轉入省親的金碧輝煌,過渡到大觀園世界的徐徐春風。

 

  從第十七到三十二回,整個敘述基調充滿春天的歡快。即便鳳姐寶玉被陷害逢鬼,也不無喜劇氣息。因為這不僅帶出通靈寶玉的佛光高照,而且更加激發和增添了賈母等人對他們叔嫂的厚愛。更消說寶黛之間的柔情密意,大觀園內的其樂融融。相對於後來的桃花行,林黛玉此刻的葬花詞雖然悲切,但還沒有籠罩上死兆的陰影,不過是念叨「一朝春盡紅顏老」而已。這段敘述有點類似於小提琴協奏曲《梁山泊與祝英台》的第二樂章,「同窗共讀」,當然,無論在旋律還是配器上,都要更加豐富更多變化。

 

  金釧的死訊,是飄向大觀園的第一朵烏雲。敘述全然採用側寫渲點的筆法。而且順便讓薛寶釵在王夫人跟前作了精彩表演。這位少女的這類表演在整個小說中並不多見,除了這一處,惟有戲彩蹀、借扇帶機雙敲、蘭言解疑痴、小惠全大體幾處而已。如果說,賈寶玉在「慧紫鵑情辭試莽玉」中向林黛玉表現出的一片深情是被賈母的一聲輕描淡寫揮落的話,那麼金釧之死的這朵烏雲是被薛寶釵向王夫人的一番勸慰所打散的。如同其他諸多回目一樣,三十二回的回目「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本身便意味著強烈的對照,一面是愛的高潮,一面是死的陰沉,連同比死亡更陰沉的薛寶釵那番勸慰。三十二回是賈政的極僵化思想和寶玉的自由人格的猛烈衝撞。陰極陽極地線火線因為搭成一處而電光閃閃,然後一個短路,賈母急止,賈政下跪。同樣是為寶玉而泣,王夫人有王夫人的哭法,賈母有賈母的痛楚,絕無雷同之處。這之後的寶玉卧床,幾乎花了兩回的筆墨;可謂病床邊風雲際會,並且情趣盎然;又是親嘗蓮葉羹,又是巧結梅化絡;一面罵出「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一面又在梨香院唱戲的小女孩身上悟認出緣分定。

 

  三十七回詩社興起,同時又有螃蟹宴在園內開張。林黛玉在詩作上奪魁,薛寶釵在宴請中得分,贏得了賈母的高度評價。才情和德行各得其所,然後寶姐姐主動上前,與林妹妹化干戈為玉帛。其中還穿插了在妙玉處的品茶和劉姥姥醉卧怡紅院一潔一髒的調侃,饒有深意。

 

  這一段敘述雖然在基調上還不至於樂極生悲,但已經不如前面那樣春光明媚了,大觀園內與詩社的高潔相對照的,是宴席上的粗俗。筆法的巧妙在此體現為,詩社的立意會引出螃蟹的歡宴,而劉姥姥的信口開河又激發了情哥哥的痴情遐想。詩的高遠和吃的粗俗,取悅性的胡謅和本真性的情懷被編織到一起,使敘述於從容不迫中顯出色彩斑讕。猶如兩岸風景,花木茂盛,鶯啼燕飛;而探手流水,卻一片冰涼。值此夏日當空時節,秋意似已悄然襲來。

 

  四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大觀園內外兩個世界的燦爛交響,頗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紛繁激亢。鳳姐的潑辣決斷、鴛鴦的心氣高昂、平兒的正直善良、晴雯的剛烈火暴、探春的精明強幹、寶釵的賢慧德行、香菱的聰明可愛、湘雲的天真爛漫、寶琴的不同凡響、詩社的空前繁榮、寧府的祭祀祖宗、榮府的大開宴席……最後是令人最為矚目的寶黛之情的詩意輝煌,在這十四回的敘述中被一一推向極致和高潮,整個故事在此如同燦爛的禮花,凌空怒放。即便第六回至十六回所鋪敘的情慾頑主們,也在此經由鳳姐潑醋、鴛鴦絕偶和呆霸王遭苦打之類妙趣橫生的段落,被痛痛快快地奚落嘲諷了一番。如果可以用春夏秋冬來形容十七回以後的敘述色彩和氛圍的話,那麼從十七回到三十二回是明媚的春天,從三十三回到這四十三回至五十七回則是日趨繁麗的夏季;而五十八回到七十八回開始瀰漫瀰漫起越來越蕭殺的陣陣秋意,七十九回以後逐漸步入日益酷冷的數九寒冬,直至那一片白茫茫大地。

 

        正如第六回的進入故事是隨劉姥姥一路跟進的一樣,五十八回以後的敘述入秋,是從一片看上去微不足道的落葉開始的。我指的是假鳳泣虛凰一回中的小生藕官哭悼死去的小旦葯官。俗話說一葉知秋,從這片落葉一路看去,最後看到了晴雯等一干少女的慘死以及多情公子的「芙蓉女兒誄」。而且頗有意味的是,晴雯又恰好被譽為秋天的花神,芙蓉仙子。至於這五十八回至七十八回的敘述手法,又較前不同,不紛繁鏗鏘地盡情傾瀉,而是將筆峰在一群優伶、丫環以及老媽子中間繞來繞去,峰迴路轉似的曲盡大觀園內每一個角落的芸芸眾生。同時,寶玉黛玉那樣的主要形象,則如同一座主峰隱隱約約地遙遙在望,並且忽近忽遠,直至湘雲醉眠、香菱解裙才重新顯現,推出「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的轟然奏鳴。這個夜宴與其說是歡快的慶祝,不如說是樂極生悲意義上的一次最最後的晚餐。因為就在同一回中,筆峰陡然轉向寧府中的「死金丹獨艷理親喪」,筆勢由此變得凝重起來,不僅尤氏姐妹的命運令人黯然,即便「幽淑女悲題五美吟」「見土儀顰卿思故里」這樣的段落中,人們也能聽到凄楚的洞簫嗚咽。至於此後的「桃花行」和「柳絮詞」,更是有關命運觸目驚心的預告。順便說一句,此刻惟有薛寶釵得意洋洋地唱道:「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與此相反,就她的妹子薛寶琴都不無悲壯地感嘆:「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因為這時的整個敘勢已經滿目秋霜。大觀園外是二尤之死,大觀園內晴雯司棋芳官等少婦們頭上懸起了達摩克得利斯之劍,就連在整治尤二姐上機關算盡的王熙鳳都落到了恃強羞說病的地步。隨著這樣的濃重霜降,敘述筆峰順勢而下,揭開驚心動魄的抄檢大觀園。

 

  這場抄檢寫得極其匠心,整個敘述始終抓住首惡人物王夫人和邢夫人,而榮府總理王熙鳳不過是一個違心隨行的不得已執行者。王邢二婦的兇悍,走狗王善保家和周瑞家的狗仗人勢,鳳姐的表面順從和內心深處的不以為然,晴雯的桀傲不馴,司棋的坦然相對,探春的正義凜然,迎春的懦弱,惜春的自潔,襲人的心虛,寶釵的迴避,以及黛玉湘雲在聯詩中的凄惻感傷和賈寶玉的悲痛欲絕,在七十三回至七十八回中被一氣寫出,彷彿一套精深的劍法被一氣呵成地舞將出來,淋漓盡致,劍氣森然,不露絲毫破綻。尤其最後杜撰芙蓉誄一節,令人嘆絕。

 

  在寶玉作誄文之前,已有「俏丫環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一回極盡哀傷,正值沒個開交之處,突然被小丫頭一番有關芙蓉仙子的編造引入奇妙冥思遐想。然後又靈前祭拜落空,找黛玉訴釋不得,整個作誄之勢眼看已經蓄成,卻又驀地一個轉折,被賈政硬叫去應徵  詞;這一筆彷彿有些離散,但因  詞所述林四娘的忠貞報效內容又正好給後面的芙蓉女兒誄作了絕妙的反襯。因此雖然形貌上宕得遠,但神意上卻襯得足。及至一切鋪敘準備停當,此段敘述才居高臨下地將作誄一節一瀉而就,波濤洶湧,氣勢澎湃;徵引古代高士淑女,馳騁一派絢麗想像,如泣如訴,景象壯觀。而且,誄文過後,還有一處妙筆令人驚嘆——芙蓉花從中走出一個人影兒,致使小丫環大叫晴雯顯魂,而事實上卻是林妹妹在一旁聽完後出來與寶玉討論「紅綃帳里,公子情深;黃土隴中,女兒命薄」一節誄文;結果又順帶引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的不祥兆言,給以後寶黛之間的結局作了過渡性的遙遙鋪墊。從「紅綃帳里」轉到「黃紗窗下」,可說是一個極其巧妙的承上啟下,有關大觀園少女命運的敘述,由此從丫環們的凋謝轉入小姐們的飄零。並且,迎春香菱首當其衝。

 

  七十九回以後的敘述,寒風刺骨,白雪紛飛。大觀園世界的冬天黯然降臨。可是,令人氣惱的是,不知續者出於什麼動機,居然在八十一回一上手便來了個四美釣游魚的滑稽場面,把那個拙劣的續作弄得春意盎然。世人的種種卑瑣和庸俗,於此可見一斑。這種拙劣在故事層面上也許還只是隱約有感,但一旦進入敘事分析,便一目了然。且不說如前所述種種敗筆,就是行文也委瑣枯燥。寶玉寫得像賈環一樣神采全無,一進瀟湘館便放聲大哭,還伏在桌子上嗚嗚咽咽。更荒唐的是,這居然又弄得林黛玉起了疑心,以為自己得罪了對方什麼的。這與其說是在寫賈寶玉,不如說是續作者在回憶自己兒時的撒嬌模樣。至於整個敘述,則如同老牛拖破車,吱吱呀呀,又冗長,又單調;這章法彷彿依然是太極章法,只是落在一個病人手裡,擺弄得有氣無力。最糟糕的是續作者一點沒有意識到敘述氣韻的冷暖調性轉換,將寒氣逼人的終局部分寫得溫吞水直淌。一會兒寶釵懷孕,一會兒政老沐恩,一會兒又是寶玉中魁,其情勢彷彿作者恨不得跳進小說成為賈氏家族的接班人,然後來個妙手回春。

       其實,按照整部《紅樓夢》在敘述運勢上的自然變換,春夏秋冬的不同氣韻是完全可以感受到的。當然,這不是故事中的四時,而是敘述調性的節氣。小說除了描寫筆法的變幻莫測和敘述章法的出神入化,這種敘述調性的變換乃是又一高妙超凡之處。這使我想起斯賓格勒有關文化演化的四季回說。也許在天才人物和自然世界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神秘的感應聯繫,無論是文化論著還是小說藝術,一旦達到其最高境界,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與自然的生命形態同步,與徜徉於天地之間的鐘毓靈秀之氣渾為一體。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爐火純青的敘述藝術,與其說是人力所為,不如說是大自然的造化。而這也正是太極章法的要旨所在,法乎自然,順其自然,自然無為,無為而無不為。

 
  《紅樓夢》整個敘述運勢的太極章法與太極拳法在法則上完全相同,與其說人為進取的,不如說順勢化解的。所謂順勢,順自然之勢也。其春夏秋冬的調性氣韻轉換就是順所敘故事的興盛衰亡之勢,興者,春也;盛者,夏也;而衰變則為秋,歸亡則為冬。運勢如是,具體描述亦然。小說從來不干擾其中各個人物的本性本相的展現,不破壞其中諸種細節的內在成因和關聯邏輯,彷彿這一切不是作者精心編造和刻意寫出的,而是自行走入小說作種種展示的。或許正因如此,作者才會在第一回便點明,這一切並非作者杜撰,而是轉述石頭上的記載罷了。人們可以將此理解為小說出自神意,來自蒼茫的天地之間,也可以將此領悟為小說的敘述章法不過是法乎自然式的轉述而已,這種章法的最高境界在於羚羊掛角、踏雪無痕般的無跡可尋,或者借用一句佛教術語,這種章法的性質在於非章法和非非章法。在此,這種章法的高妙又是與上乘功夫全然一致的。

 
  《紅樓夢》敘述章法的自然無為決定了在具體展現上的出神入化,諸如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一招未老,一招又至;既有排山倒海的氣勢,又有綿綿不斷的持續,等等。寫到「劉老姥一進榮國府」時如同山澗小溪,安安靜靜地細細流去;而一旦進入「不肖種種大承笞撻」那樣的回目,立即變得電閃雷鳴,波瀾迭出,一筆筆快得令人眼花繚亂,直到賈寶玉被抬回床上後,還有一個個充滿戲劇性的細節和場面蜂湧而來。七十八回寶玉作誄一節也同樣如此,對晴雯的哀悼還未全然終止,花叢中又轉出黛玉,從而使敘述將「紅綃帳里」的悲悼變成對「茜紗窗下」的預言。至於小說的所謂春秋筆法,在敘述上同樣基於這種自然無為的精神。比如「楊妃戲彩蝶」,「飛燕泣殘紅」那一回目,以飛燕對楊妃,似看不用在黛玉和寶釵之間有何褒貶。但聯繫到後來的「寶釵借扇機帶雙敲」,經由寶釵自己對被比作楊貴妃時的惱怒,貶意就自然而然顯現出來了。但這又不是作者故意作貶,而是人物自己為「楊妃」之戲稱作了這樣的註解。同樣,「慈姨媽愛語慰痴顰」中的「愛語」一詞,似也並無諷意;但在薛姨媽具體說出那番愛語時,聰明的紫鵑突然插上一句「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老太太說去?」然後薛姨媽的回答馬上就使她的那番愛語在讀者心中留下了強烈的反諷效果。至於有關王夫人的許多筆墨,也大都如此。小說從來不把褒貶主動地強加給人物,而是讓人物自己顯現出來。借用一個黑格爾對美的定義句法,所謂褒貶,在《紅樓夢》中乃是人物本性的自然顯現。

 
  在小說的敘事手法和敘事研究大為發展的今天,論說《紅樓夢》在敘述上的這種自然無為的太極章法似乎是古色古香的。但我想說的是,儘管本世紀的小說敘事方式上已經發生過二次革命,一次為喬伊斯、普魯斯特、伍爾芙等人代表的意識流小說,一次是由羅伯·格里耶和克洛德·西蒙等人為代表的法國新小說,但敘事方式的演講和敘述藝術的成就是不可混淆的兩回事。比如今天話劇藝術顯然在形式上獲得了長足的進展,但誰能說莎士比亞的戲劇過時了呢?同樣,敘述方式的進化並不等敘述藝術的必定成功。相比於《紅樓夢》那樣融驚人的精緻和磅礴的氣勢為一體的純粹和高遠,20世紀小說在敘述方式革命後的諸多經典,如《尤里西斯》、《追憶似水年華》、《嫉妒》、《弗蘭德公路》、《喧嘩與騷動》等等未必就更上一層樓,更不用說模擬這些當代經典之中譯本的那些漢語仿製品。正如《紅樓夢》在意境上具有莎士比亞的豐富和卡夫卡的深邃,在敘事上的藝術造詣,也許以畢加索在繪畫上所達到的創作境界相比擬是比較恰當的。在這樣的藝術作為面前,我們只能說,不可思議。

詩詞曲賦的隱喻意味和敘事功能(上)

 

      似乎是對整個中國詩歌形式上的一個總結,《紅樓夢》幾乎寫遍了騷體、漢賦、唐詩、宋詞等等諸種韻文的美妙。雖然在一部敘事作品中插入韻文往往具有華彩意味,但這裡的每一個華彩段落都蘊含著豐富的隱喻性和強烈的敘事性。當人們在傾聽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大段大段人物獨白時,他們感受到的僅僅是人物的情感思想以及複雜的內心活動,但一旦進入《紅樓夢》詩詞曲賦的閱讀,人們就會發現他們所讀到的遠不止是這些內涵。換句話說,如果刪去莎翁戲劇品的獨白部分,其所敘述的故事依然完整無缺,但如果抽掉《紅樓夢》中的所有韻文部分,那麼敘事就會變得殘破不堪。韻文之於敘事的這種整體性,也許是《紅樓夢》的又一獨特之處。這不僅在西方文學史上,即便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同樣的韻文,在《三國演義》《西遊記》或《金瓶梅》等小說中不過是人物形象、山川湖海、或者雲雨私情的渲染和描繪,而整個故事的敘述卻在這種當口停格,等到詩意揮發完畢,畫面才繼續流動。

 

  《紅樓夢》中這種韻文部分的獨特性在敘述韻文和人物韻文這二個層面上同時展開。所謂敘述韻文指的是敘述者在敘述過程中所插入的一首首詩作,所謂人物韻文指的是小說中諸種人物所抒寫的一次次吟唱。相形之下,人物韻文的比重遠遠超過敘述韻文,不僅在數量上,而且在其隱喻意味和敘事功能上人物韻文在整個韻文部分中佔據著主要地位。因此,我想把這一章的討論集中在人物韻文上,僅僅捎帶論及小說前四回中的敘述韻文,至於第五回中的「紅樓夢諸曲」則留待論說人物形象的章節細加推敲。

 

  我認為第一回中所插入的一些韻文,主要是為小說的整個敘述定調的。這種定調從兩個方面入手,一是「好了歌」和「好了歌解」,一是「頑石偈」和「題石頭記」以及第三回中賈寶玉亮相時的兩首「西江月」。

 

  一首「好了歌」,以及反覆詠唱的方式道出一聲聲長吁短嘆,主旨在於諸色皆空;而一篇「好了歌解」則是委婉舒展,細細講述色如何而空的秘密。空的意象經由如此唱嘆,人們可以領悟到,與其說是佛門中的四大皆空,不如說是一種寂滅的命運,以及對這種命運的領略和感慨。這裡的要點在於,如果空的意象是四大皆空的話,那麼不僅是那番感慨,而且連小說本身都不可能成立。因為在四大皆空面前,人們無言以對。惟有面對寂滅的命運,才會發出如此的感嘆,才會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如此不辭辛勞地寫出這部悲金悼玉的《紅樓夢》。可見,諸色皆空的正確註解應是此空即色;而色如何而空的實質性意味則在於空如何見之於色。也即是說,因為空的寂滅意味,才有了如許的悲懷愚忠,才有了這「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所以我說《紅樓夢》乃命運之作。

 

  這樣的敘述基調同時又以「頑石偈」、「題石頭記」和描寫賈寶玉的二首「西江月」的頑石——作者——人物的和聲形式展示出來。

 

  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請誰記去作奇傳?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乖張,哪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袴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

 

  從「頑石偈」的蒼天紅塵到「題石頭記」的荒唐言辛酸淚再到人物形象造型的西江月,正好構成頑石(靈魂)——作者(夢幻)——人物(情種)這三個基本敘述元素組成的敘述和聲。這三組詩歌互相關聯互相補充互相展開互相註解,從靈界到夢境再到塵世層層鋪敘又互相環繞。它們將頑石——作者——人物三位一體的形象造型以韻文形式展現出來,同時又直接標明了靈——夢——情的敘述元素的敘述結構。如果說,靈魂自敘是《紅樓夢》的敘述基調的話,那麼這三組詩歌則是其敘述結構的展示,而前面的「好了歌」和「好了歌解」所闡釋的色空意象則為這樣的敘述基調和敘述結構規定了必不可少的敘述前提。

 

  好像生怕讀者不能讀懂這樣的敘述前提,小說在第一回和第四回中又特意以賈雨村的「對月寓懷」和「護官符」對色空意象作了有力的反襯。一則是「滿把清光護玉欄」,一則點明所護「玉欄」者,官符也。沒有這種雄心壯志的抒發和四大家族的顯赫聲勢,那麼上述三組詩歌儘管具有和聲效果,但畢竟還缺少必要的參照系。但有了這樣的反襯,整個敘述基調就好比在一片黑暗之中推出的一道光芒,既照亮故事又照亮故事的敘述,具有極其生動的立體感。賈雨村的野心和護官符的威嚴構成一種濃重的世俗的暗色調,而小說以靈(頑石)為綱的敘述基調則如同倫勃朗畫面上經常出現的一束光亮,聖潔,超拔,具有崇高的神明意味。相形之下,《金瓶梅》那種懲惡勸善式的敘述基調就顯得十分肉感,充滿世俗的市民氣息。順便說一句,我很奇怪過去的一些紅學家們那麼起勁地把《紅樓夢》和所謂市民階層聯到一起,因為無論從總體精神文化內涵還是從敘述方式寫作風格上說,這部小說洋溢著的絕對是貴族氣息而沒有絲毫市民腔調。

     當然,儘管小說前四回中的敘述韻文在敘述定調上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但在整個敘事過程中興風作浪的主要還是人物韻文,這種人物韻文大致上可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大觀園內兒女們的題詠唱和,一是賈寶玉和林黛玉(尤其是後者)的即興唱嘆。前一部分主要有大觀園題詠、春燈謎、白海棠詩、菊花詩、螃蟹詠、柳絮詞以及蘆雪庭即景聯句和中秋夜即景聯句,後一部分主要有賈寶玉的參禪偈、寄生草·參禪、四時即事詩、仿妙玉乞紅梅、姽嫿詞、芙蓉女兒誄、紫菱洲歌和林黛玉的題寶玉繼胠篋文後、葬花辭、題帕詩、秋窗風雨夕、五美吟、桃花行。

 

  與大觀園世界中以愛情和淚水為主的人文景觀連同以落花和流水互補的自然景觀相對應的,是大觀園兒女們的一次次唱和連同一篇篇詩作構成的敘述景觀。就這種敘述景觀而言,整個小說被寫得如同一部歌劇。這裡不僅有男女主角的詠嘆調,還有眾口一韻的宣敘調,甚至還夾雜些許美妙動人的小夜曲,如此等等。而整個故事就在這樣一片吟唱聲中被悄悄地向前推進,彷彿航船乘風破浪。

 

  第一次眾芳題詠是在大觀園被正式命名的當口,賈元春以貴妃的名義,揮筆提名,宣告大觀園的誕生。起首一句「銜山抱水」,讓人想起「精衛填海」,「天上人間」一句又點明大觀園乃非凡之地。事實上,大觀園是那群聰明美麗純結可愛的女孩子們的伊甸園,儘管其中的亞當由一個拒絕生產的情種扮演,但夏娃卻是一群純情少女。或許是領略了大姐的這種命意,賈迎春說「誰信世間有此境」,「從而奉命羞題」;賈探春卻點明「未許凡人到此來」,從而一展風流文采;賈惜春不過是在「千里外」和「五雲中」讚歎一「景奪文章造化功」。大小姐的雍容華貴,二小姐的謹慎自守,三小姐的自負清高,四小姐的孤傲玄想,在各自的題詠中一一顯現。同樣,李紈的「多慚學淺微」和「果然萬物有光輝」呈現出一種順從和庸常的品性,薛寶釵的「修篁時待鳳來儀」、「孝化應隆歸省時」和「自慚何敢現赤辭?」則巧妙地表達了一個道德楷模對貴妃的奉承、對省親之政治意義的領會和對成為皇上小老婆那種人生的嚮往和仰慕,並且表達得不失大家閨秀的風度,相當委婉得體,按當今的說法則是,既尊重領導,表示出必要的恭敬,又不過份地阿諛奉承,把話說得恰到好處。與此相反,林黛玉的意趣卻在於「借得山川秀,添來氣象新」,前且像探春一樣強調「仙境別紅塵」。而且寫完後意猶未盡,又揮就一首卓然超群的「杏簾在望」;面對金碧輝煌的省親場面,她毫無顧忌地唱出「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質樸清新,一派天然渾成。

 

  與林黛玉的這種自然天性相映成趣的則是賈寶玉的孩子氣十足。在「有鳳來儀」中他讚歎「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聯繫到後來此處乃林黛玉所住的瀟湘館,所謂「堪宜待鳳凰」一句與其說是期待妃姐姐,不如說翹盼瀟湘妹妹。同樣,他在「蘅芷清芬」中又以「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寫出蘅蕪院那種柔軟的嫵媚,並且相對於「有鳳來儀」中的「好夢正初長」,他在里寫到「謝家幽夢長」;前者點明夢的美好,後者道出夢的富貴氣,因為那是一個草水之夢,這是一個金釵之夢。至於在為怡紅院所題的「怡紅快綠」中,他更是沉湎於「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憑欄垂絳袖,倚石護清煙」的纏綿情調而不能自已。

 

  總之,一次題詠,使人物個性朗朗自現,而所題景色又為後面的大觀園世界作了隱喻性的渲染和鋪墊。尤其是林黛玉的那首「杏簾在望」和元春對此的評點,可謂一石數鳥,含有豐富的敘事動機。首先,該詩呈現出林黛玉那種陶淵明式的恬靜清新,此一層;同時又暗示出日後李紈所居之處的素色以及自號「稻香老農」的心如死灰,此二層;然後元春對此詩的讚歎並評為諸詩之冠,表明了她身居貴妃之位的苦澀內心以及對「那個見不得人的去處」的憤恨和無奈,此三層;相形之下,薛寶釵對元妃的那種仰慕又顯得多麼可笑可嘆,一如賈雨村的在寓懷詩中的那種勃勃之心,雖然世故,但實在俗氣,此四層;聯想到以後四十六回中鴛鴦拒婚時的痛罵,無疑出了元春在省親場面上萬萬說不出的悲痛:一人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橫行霸道地成了小老婆,此五層;如此等等。

 

  如果說這番各自露崢嶸的大觀園題詠呈示了各人物的個性,那麼二十回中的燈謎製作則是他(她)們有關自身命運的喟嘆。即便是賈政的那首「硯台」,也如同一首絕妙的自白,既端方又堅硬,讀來令人莞爾。這首自白與後來劉姥姥在宴席上的裝瘋賣傻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發笑者在那裡是席上的太太小姐們,而在這裡是不無幽默感的讀者。當然,燈謎詩所涉及的主要還不是姑娘們的命運。

 

  元春內心那種在省親場面上是極力剋制的悲苦,在她的燈謎詩中被抒發得淋漓盡致,貴妃的全部輝煌,不過一聲爆竹震響而已。這樣的感嘆為故事在後面的進展作了有力的鋪墊,讓人預感到賈氏家族在一派榮耀之中轉眼灰飛煙滅的命運。與此相應的景象則是群芳散盡。這裡有迎春「只為陰陽數不通」的自甘認命,有探春「遊絲一斷渾無力」的蒼涼訴說,更有林黛玉在「更香」一謎中的凄楚悲切,「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或許只有賈寶玉是看破一切的,因為他那悟認色空的頑石本相,如同一面鏡子,「像憂亦憂,像喜亦喜」。這與其說是無動於衷,不如說是童心常在。即便世俗的成功者薛寶釵也未必見得吉星高照。遺憾的是,此中「竹夫人」一詩並非出自原作者之手,雖然故作命運預言,但文筆俗氣。曹雪芹寫薛寶釵比寫任何人都含蓄,不管這個少女在骨子裡有多麼世俗,但小說從來未在她身上使用俗筆。以薛寶釵的矜持,斷斷乎不會說出「恩愛夫妻不到冬」這樣的話來。這種口氣好比村婦踏歌,諸如「天上水,地下流,小倆口打架不記仇」之類。

        如同大觀園題詠是在元妃命名該園之際,春燈謎的製作乃是在眾兒女搬入大觀園的前夕。這兩次集詩為大觀園世界的誕生作了必不可少的準備。元春的決定作用,眾少女在園

 
  中的景點選擇和人生位置,賈寶玉對大觀園的熱愛和鍾情,幾乎全由這些詩作敘述得清清楚楚。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二次集詩乃是大觀園世界正式展現之前的序曲,就如同太虛幻境之於大觀園乃是其在天上的預告一樣。這些詩作構成整個敘事的有機組成部分,伴隨著細膩的講說,將故事詩意盎然地展開出來。當然,相比於後來的詩社唱和,這些詩題詠和燈謎不過是太陽升起之前的縷縷晨曦。

 
  大觀園世界的那一輪朝陽是由白海棠詩唱和推擁而出的,可謂光燦照人,五彩繽紛。幾乎每一首詩都是一個性情獨具的人物造型,並且連帶這種造型背後的敘述動機。這是大觀園兒女的第一次詩會,每個與會者都獻上一段優美的獨唱,致使白海棠花在他(她)們筆下成了各自精神風貌的生動寫照。探春的清高,湘雲的爽直,寶玉的由衷讚歎,寶釵的自持大度,黛玉的風流不群,彷彿五片花瓣構成一個絢麗的梅花圖案,使敘事進入由五種不同的器樂分別承擔的獨奏部分。在此,探春有「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的自畫和「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的自嘆,湘雲有「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的感概和「玉燭滴干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的哀怨。在這樣的女兒世界面前,賈寶玉還沒真正領受到這種悲涼的切膚之痛,從而只是將此作為一種風景加以吟唱,又是「出浴太真」,「又是捧心西子」;即便是憂愁,也被作了審美的觀照,「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在整個詠唱中,令人囑目的乃是薛寶釵和林黛玉的強烈對照,一個是: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一個是: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少女造型,一個為了「珍重芳姿」,白天尚且要關門,一個卻不僅將門半開,而且將湘簾半卷;一個崇尚淡雅,拒絕多愁,一個卻向嫦娥致意,為怨女拭淚;一個要以潔身自好報答秋神,一個卻滿目嬌羞不知對誰傾訴;最後,一個在夕照中亭亭玉立,一個卻在黃昏里臨風而倚疲憊不堪。寶釵黛玉之間精神上的對立,於此獲得全景似的寫照。

 
  雖然在大觀園內的詩會上這是第一次唱和,但就寶釵和黛玉之間的精神砥礪而言已經達到白熱化的階段。一方面是薛寶釵在賈母、王夫人等家族統治者心目中之地位的扶搖直上,一方面是林黛玉和賈玉寶之間的互相表白心心相印,最後她們在詩歌詠唱中作了決定性的攤牌,一個走向世俗的尊貴,一個走向超凡的孤寂。如果說,薛林之戰的具體過程主要是由敘事呈現的,那麼其最後一戰卻是在詩會上見分曉的。因此,就敘事而言,薛寶釵的那片光輝落實在塵世的勝利上,而林黛玉的那朵彩雲卻飄向了朝霞絢爛的天際。或者說,薛詩的重點落在世俗身份上,林詩的精彩見於該詩本身的詩意。前者是沉穩大度的世俗女子,後者是風流瀟洒的絕代才女。

 
  兩個少女之間的對比是如此的鮮明,以致於對她們詩作的評點也出現了同樣的鮮明的分歧。作為婦女榜樣的李紈讚歎的是同樣具有榜樣意味的薛寶釵之詩,認為此詩「有身份」;而作為風流才女之知音的賈寶玉所認同的卻是林詩超凡出俗的才情,在李紈裁定之後還要求「再斟酌」。聯繫到整個敘事背景,李紈的評判和前面三十五回中賈母對薛寶釵的誇獎正好互相對照,勾勒出薛寶釵在賈氏家族統治者心目中的得分線。這根得分線最後在後面二回中達到頂點,由賈母在巡遊至蘅鞠院時對薛寶釵的高度評價一錘定音。

 
  可見,就敘事而言,白海棠詠唱是薛林之戰的最後一役,這一役的結果則是在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中公布的。

 
  如果說在白海棠詩詠中薛林之詩還具有均衡對峙意味的話,那麼到了大觀園詩歌唱和那個如日中天的菊花詩會上,林黛玉則以壓倒群芳的絕對優勢成為詩歌皇后。即便內心枯澀如李紈者,也不得不承認林黛玉的三首菊花詩「詠菊」「問菊」「夢菊」「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了」,從而「只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請看:
  詠菊: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評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詩詞曲賦的隱喻意味和敘事功能(中) 

       問菊: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扣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莫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夢菊: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這與其說是林黛玉在詩會上的一次競技,不如說是這位少女的一次次悠悠然的就菊自敘。對應於作者——頑石——寶玉三位一體的靈魂自敘,林黛玉的自我訴說是在一次次詩會上的吟唱中完成的。大觀園題詠中諸如「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那樣的詩句如同引子一般寫出她那絳珠仙草的淵源來歷和自然天性,燈謎「更香」一詩訴說她那「焦首煎心」的人生命運,白海棠之詠一氣揮就她那「嬌羞倦倚」的瀟湘姿容,及至這次菊花詩作,其自敘達到高潮性的揮發。「詠菊」一詩中,以「臨霜寫」「對月吟」「題素怨」「訴秋心」四句一氣寫出因孤苦無告而情注筆端的無奈心境,其意蘊一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感嘆。最後以陶令自比,滿腹幽怨被訴諸千古高風。「問菊」一作無疑是瀟湘自問,孤標傲世,花開為遲,還有那樣的寂寞相思,而且舉世無談。可見,「問菊」問出的乃是一個瀟湘館女主人的臨世風貌。這樣的心氣情致是如此的執著,以致於到了一片憂傷的悵望:衰草寒煙,前景渺茫。

 
  這樣的自敘且不說賈寶玉那樣的靈魂知己,即便枯木般的李紈也為之感動。相形之下,薛寶釵在詩作上已經興味索然,所謂「詩餘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是也。因為她關注的是世俗的人際關係和利益競爭,並且經由螃蟹宴的組織籌劃,已經在賈氏領導心目中大大得分,從而勝算在握;為此,她不無躊躇地唱道:「誰憐我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事實上也確如此,在人際關係土壤中播下的人情人緣,總會有收穫的時刻。這位少女的籌算是準確無誤的。她在大觀園世界中並非不好強,不嫉妒,只是這一切做得比較含蓄,並且以心計為上。雖說她在詩作上的才份不及林黛玉,但她很清楚自己在人事上的絕對優勢。而且眼見得林黛玉在詩會上一舉奪冠,表面上隨聲附和,心底里卻不無酸意。這般酸意在小說敘事中不著一字,但在「諷和螃蟹詠」時卻被十分巧妙地揭示出來。

 
  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三人的「螃蟹詠」是菊花詩會的一個饒有意味的尾聲。在詩歌皇冠揭曉之後,賈寶玉將祝賀林妹妹奪魁的全部高興傾注在手舞足蹈的螃蟹詠里,「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林妹對此心領神會,立即和上一首,道是「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不僅表明至死不渝,而且毫無顧忌地率先品嘗。假如僅止奪魁,薛寶釵也許也能按耐,但寶玉黛玉之間如此光景,蘅蕪君實在忍無可忍,將滿腹酸醋變作一首諷和,劈頭蓋臉地朝他(她)們潑將過去:「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織冷定須姜。」最後二句應該與她「憶菊」的尾聯「誰憐和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聯起來看,道是「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因為沒有她的自信「慰語重陽」,又怎樣斷言他人「月浦空餘」?

 
  蘅蕪君一向持重,只是在這要緊場面上不免有些失態,以致於眾人一面稱讚她的和詩為絕唱,一面感慨:「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順便提一句,這第三十八回的回目「林瀟湘魁奪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中的「諷和」一詞,應當作「諷賀」讀。而整個薛林之戰也就在這奪魁和諷賀中霍然落幕。兩人之間的再度相對,則不再劍拔弩張,而是破涕一笑,干戈於是化為玉帛。小說中這種人物韻文和故事敘述的天然默契可謂令人嘆為觀止;歌詠一起,敘事隨至,人物吟唱到酣暢淋漓之處,敘事也隨著進入高潮,此刻的舉手投足之間,奧妙無窮,值得讀者再三品味。

 
  如日中天的菊花詩會以後,有一個牧神午後般的陶醉和徜徉,這裡指的是大觀園少女在蘆雪庭上的即景爭聯。這次聯句的背景乃是大觀園眾少女最為歡樂最為熱鬧的時刻。薛林之戰已經平息,寶黛之間已經互相默契心照不宣,正當大家和睦相處之際,又來了一群姐妹,且都是水蔥似的人物,能詩善文,致使此刻的回目都變得色彩絢麗,叫著「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什麼的。這次聯詩是大觀園世界一次空前絕後的歡樂頌,不僅諸多姐妹、寶玉、李紈,甚至與詩歌毫無緣分的鳳姐都加入了這樣的合唱,並且還是首句作者,起得既恰當,又新奇:
  一夜北風緊,……

 
  這個起首真可謂寫來意味深長。讀者既可以把它看作鳳姐對大觀園世界即將來臨的不祥命運的預感,又可讀成鳳姐自身心境的自然流露。雖然鳳姐在某種意義上僅僅是大觀園的一個看護人,而不是此中的女孩子之一,但大觀園少女的花落飄零卻既不始於小姐的遠嫁,也不起於丫環的被逐,而恰恰是從鳳姐入病開始的。也即是說,當大觀園世界依然陽光普照的時候,鳳姐已經下意識地感到一種寒氣逼人的緊張。這種緊張在李紈那裡淡化為一種厚道人的哀憐:
  開門雪尚飄;入門憐潔白,……

 
        然後自香菱以下,是眾少女連同寶玉面對一片冬景的嬉戲描繪。冬天是寒冷的,但描述卻是輕快的,好比一次雪地里的遊戲,白絮飛揚,雪人莞爾;陽光下,笑聲連連,清脆悅耳。在黛玉的「斜風仍故故」後面,寶玉聯上的是「清夢轉聊聊」,連寶釵的「皚皚趁輕步」後面,黛玉連上的是「剪剪舞隨腰」。湘雲一句「石樓閑睡鶴」,黛玉一句:「錦罽暖親貓」。黛玉一句「沁梅香可嚼」,寶釵一句「淋竹醉堪調」。……如此等等。和睦友愛,心意相隨。直到最後,由黛玉的「無風仍脈脈」和寶琴「不雨亦瀟瀟」,將大觀園世界的景象氣韻寫到了極致,傳神入畫,不由得讀者不為之動容。至此,方由李紋李綺上來收尾。

 
  讀完這篇聯詩,人們不僅可以感受到大觀園中少女的清純美麗,而且可以領略到大觀園世界的基本特徵:含情脈脈,淚雨瀟瀟。也即是我在前面章節中所論及的愛情和眼淚的交織,淚隨情至;愛心不止,淚雨不息。小說這種在敘事中無以直抒的胸臆,在人物韻文中得以一吐為快。而且黛玉的超群,在此又不似菊花詩會那樣以奪魁為記,而是以聯者上下家的重重鋪墊這樣一種烘雲托月的手法寫出。前面聯句由鳳姐起始,經由李紈、香菱、探春、李綺、李紋、岫煙,然後湘雲、寶琴著力一墊,推出黛玉,隨即又由寶玉接下,順勢而去。假設讓黛玉的聯句接在李紈或香菱之後,那麼感覺就全然錯位了。而小說在敘述上的細膩也就在於,即便寫聯詩,章法也紋絲不亂。統觀整篇聯詩,黛玉所聯及與之所聯者總不外乎湘雲、寶琴,或寶玉、寶釵。小說筆墨所至,主次重輕,哪怕在這些細微之處也層次分明。此外,儘管聯詩所繪者乃一派冬景,但由於整個敘事基調正處在熱烈的盛夏時節(參見前一章有關論述),因此詩歌本身的氣氛是溫暖的,一如午後的陽光,令人睡意朦朧。大觀園詩會由此入睡,等到眾人一覺醒來,詩會已經暮色蒼茫。

 
  正如蘆雪庭聯詩是以歡快熱烈的筆調寫寒冷的冬天,七十回中林黛玉主持下的柳絮詞,卻由眾人以蕭瑟的秋意填寫了那春日景色。相形之下,此刻全然一派日暮愁唱的凄楚。惟有史湘雲尚殘留些許孩子氣,一個勁地嚷嚷:「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其餘填詞人大都滿腹愁腸。一向每捷的探春,只填了半闕:「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南西北各分離」,便寫不下去了。為此寶玉想稍許緩和一些地續完之,結果續到最後發現:「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大有來世相見之悲嘆之意。探春寶玉尚且如此,何況黛玉?一首「唐多令」幾乎就是大觀園世界之末日的生動寫照: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吟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正如每次詩會總由黛玉主唱一樣,對大觀園世界的遲暮也是這位敏感的少女感受得最深切,因此描繪得最準確,全然一副風吹花落的末世圖景。這樣的末日感即便在薛寶琴那樣一位後來的客居者,也不無領受。因此,她筆下的柳絮雖然不及黛玉那麼凄切,但也自有一番悲壯格調,有道是:「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日梨花一夢」;又道是:「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一次面對柳絮的填詞,幾乎成了各人命運的自我認領。挽留春光的、離別遠去的、任其飄零的、來世再見的,還有眼睜睜地看著三春付諸東風而唱嘆離人恨重的,如此情景已經慘不忍睹;然而,偏偏在這樣的一片悲涼的氣氛之中,小說意味深長地最後推出薛寶釵的自我詠嘆,詞牌居然叫著「臨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絲千縷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在別人都在感慨自己命運的時候,這位素日持重的蘅蕪君卻抑止不住那種飄飄欲仙的得意,暗自慶幸自己在賈府這個白玉堂前的成功。別的少女一片凌亂,惟獨她齊整均勻,無論逝水抑或委塵,都與她毫不相干。她認為那都是為各自本性所致,各得其所。既然諸如:「千絲萬縷終不致」,那麼只好「任他隨聚隨分」了。韶華人生並不是沒有根由的,那都是自己小心做人、辛勤努力的結果。否則哪有如此好風,把寶姐姐送上青雲呢?相對於林詞的自然草木氣,薛詞一派富貴金銀相。如果說,詠白海棠時薛寶釵和林黛玉的自我寫照僅僅是二二對峙,諷和螃蟹詠時她與寶玉黛玉的背反還只是表明道不同不相為謀,那麼此刻在大觀園內人人感嘆遲暮的當口,這位一向以吃冷香丸來克制自己約束自己的冷美人的如此得意,幾乎意味著對大觀園世界的背叛。與賈寶玉為了大觀園世界的寂滅而最終背叛了他的家族相反,薛寶釵為了自己世俗的成功而離棄了她曾經置身其中的大觀園。儘管這位少女最終也不見得功德圓滿,但在大觀園風雨飄搖的日子裡,她卻冷冷地乖巧地避了開去。小說於此寫出了一個與賈雨村之流遙相對照的女性的世俗典範,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便是這類人物無論男女的精神寫照。必須指出的是,小說在涉及這類人物時很少流露激憤之情,而是似乎十分理解和寬囿地按照他(她)們應有模樣和應有的言行乃至詩情如實相告。整個敘事涉及王熙鳳時尚有尤二姐吞金一節的痛砭,但在薛寶釵的言談舉止上,小說很少顯示褒貶,只是讓她自己的種種表現展示出來,留待讀者自己品味。至於這樣的含蓄所造成的諸如「釵黛合一」之類的誤讀,那實在是讀者自己的作孽。

        柳絮詞之填使大觀園詩社舞台上的燈光驟然暗轉,到了七十六回,黛玉湘雲在中秋夜的即景聯句使人物從詩的黃昏墜入了令人瑟瑟作抖的寒夜。這次聯句不僅詩句本身冷不堪言,而且其背景亦已形成黑雲壓城之勢,大觀園世界危在旦夕。聯繫到整個敘事運勢,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雲偶填柳絮詞」,前有「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和「覺大限吞金自逝」的二尤之死,後有「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的狂風暴雨和「開夜宴異兆發悲音」的鬼哭狼嚎,致使這七十回的填詞如同一個幕間插曲,死亡的陰影由此從大觀園外過渡到大觀園內;而此刻的七十六回聯句,又正好就發生在抄檢大觀園之後,「俏丫環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之前。雖然殘酷的命運還沒有直接降臨到小姐們頭上,但林黛玉的處境已經相當凄慘。一場中秋賞月,花木飄零。寶玉探春因為抄檢之事心中煩惱,早早離去;迎春惜春膽小自顧,與黛玉也不大甚合;薛寶釵早已躲避出去與家人團聚了,只剩下湘雲一個人寬慰她。而且,似乎是出於湘雲寬慰她的一片好意,才有了這篇即景聯句。整篇聯句由「三五中秋夕,清游擬上元」平平而起,然後鋪開,先極寫中秋之夜的歡鬧,及至「酒盡情猶在,更殘樂已緩」一轉,開始「漸聞語笑寂,空剩雪霜痕」的絲絲寒意,就連作者林黛玉自己都感嘆:「這時候,可知一步難似一步了」。她們一面渲染景象,「階露團朝菌,庭煙斂文棔。秋湍瀉石髓,風葉聚雲根。」一面將詩情朝空靈處推:「葯催靈兔搗,人向廣寒奔。犯斗邀牛女,乘槎訪帝孫。盈虛輪莫定,晦朔魂空存」。但是死亡畢竟無可迴避,二位少女在天上盤旋了一陣之後,最後不得不落向「壺漏聲將涸,盲燈焰已昏」。時間停止,燈燭漸微,然後死的景象驚心動魄地由此呈現:「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

 
  由於後四十回的闕如,湘去和黛玉二人最後結局的細節無從猜度,但我想這篇聯句的最後二句便是這二位少女的末日寫照。「寒塘渡鶴影」勾勒出一個孤單的形象策應第五回中預言的「雲散高塘,水涸湘江」;「冷月葬詩魂」則意味著訣別人們,且是在寒冷的月夜。這種死亡景象在林黛玉的其他詩句中曾屢屢出現,諸如詠白海棠詩中的「月窟仙人縫縞袂」、這次中秋夜聯句中的「人向廣寒奔」之類。可見,林黛玉死亡場面的設計,在原作者的構思中是與嫦娥奔月的神話有關的,正如晴雯之死被訴諸芙蓉花神一樣。遺憾的只是,讀者沒有能夠讀到這樣凄美的絕唱。

 
  從大觀園題詠到中秋夜即景聯句,這部分主要有詩會和聯句組成的人物韻文,既是整個小說敘事的路標,又以各種不同的隱喻意味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承擔了小說的敘事。而且,這些韻文本身又自成系統,前後照應,互相關聯,在吟詠基調上有著獨立的冷暖調性轉換;從大觀園題詠和燈謎製作的縷縷晨曦,到詠白海棠的一輪朝陽,再到菊花詩會的如日中天,然後跌入蘆雪庭即景聯句的牧神午後似的朦朧倘佯,最後經由填寫柳絮詞的暮靄沉沉,進入中秋夜即景聯句的凄切寒夜,這種轉換在其象徵意味上標記著小說詩神的升起和隕落,而林黛玉則是這一詩神的靈魂。「冷月葬詩魂」既是詩魂的歸宿也是詩神的終結。這一終結與賈寶玉的最終出走亦即懸崖撒手互相唱和又互為因果,因為在一個喪失了詩神連同詩魂的世界上,賈寶玉只能作出遺棄這個世界的選擇。正如愛情和淚水是大觀園世界的血肉部分一樣,詩歌和詩才乃是大觀園世界的靈魂部分。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正如在小說敘事部分中,整個敘述由賈寶玉作引導;在小說的人物韻文部分中,其全部詩意以林黛玉為靈魂。相比之下,每次詩會中,賈寶玉只是一個有力的配角,並且每每評比總是落第。但即便是這麼一個落第者,在大觀園外的世界裡卻是首屈一指的人物,這在小說中不僅特意在賈寶玉跟著賈政題對偶時點明,而且還在他和賈環賈蘭一起作詩的場面上屢屢呈現,致使即便頑固如賈政內心深處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詩才。整個小說的詩歌設計由此可依次排出三個層次:一個是大觀園外男人世界的詩歌,一個是大觀園內賈寶玉的詩歌,一個是大觀園內少女的詩歌,由濁至清,則低劣到高潔,經由賈寶玉這個中介環節,鋪寫了詩神連同詩魂同男人是泥和女兒如水這兩個世界的區別。面對一個男權世界和一部男性統治的歷史,小說將詩歌的高貴和驕傲斷然留給了那些美麗純潔的少女們,並且由那顆晶瑩的詩魂成為這個女兒世界的皇后。我想,這也許就是這部分人物韻文在總體造型和總體結構上的隱喻意味。

 
  人物韻文的另外一個組成部分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的一系列即興吟唱。只消稍許留意一下,人們就可以發現在賈寶玉的參禪詩、四時即事詩、訪妙玉乞紅梅詩、姽嫿詩、芙蓉女兒誄、紫菱詞這一系列抒發和林黛玉的葬花辭、題帕詩、秋窗風雨夕、五美吟、桃花行這一系列悲鳴之間在情感變化和敘事軌跡上的微妙異同。儘管作為一個小說的敘事靈魂,賈寶玉呼吸領會著一片悲涼之霧,但在詩情上成為導引的卻是林黛玉這顆孤傲的詩魂。

 
        這種異同早在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中便暗示出來了。當寶玉細想戲文中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句意味時,不禁大哭,然後立佔一偈: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結果讓林黛玉見了,續上一句:
  無立足境,方是乾淨。

 
  且不說二人在佛教境界上的悟性高低如何,可以顯見是林黛玉在人生姿態上比賈寶玉的那種徹底性。正是這種徹底性,使這位少女在前一回中看了賈寶玉在莊子

 
  《胠篋》所作的續文後,又氣又笑,嘲諷道:
  無端弄筆是何人?剿襲《南華》莊子文,不悔自家無見識,卻將醜語詆他人。

 
  雖然寶黛二者童心相合,但畢竟境遇迥異。林黛玉孤苦伶仃,承受著巨大的生存壓力,故一開始就被迫義無返顧地忠實於自己的人生選擇;而賈寶玉卻為一片世俗的寵愛嬌慣所包圍,且面對諸多誘惑,不免有些瞻前顧後。這種差異在客觀上導致了寶黛之間持續不斷的磨擦試探,也造成了彼此在詩作上的不同色調。同樣是對大觀園世界那種欣欣向榮光景的感受,賈寶玉寫出的是快樂的四時即事,而林黛玉寫出的卻是哀怨的葬花辭。

 
  四時即事也許是整個小說中最為明媚的詩篇,儘管筆墨所至均為夜景,但讓人的感覺卻陽光燦爛。這裡有公子的歡笑,小姐的嬌嗔,但沒有主僕的尊卑,丫環也同樣因嬌慣而意態慵懶。當然,這裡的氣息與其說是大觀園的,不如說是桃花源的。事實上,這個人工的仙境,在骨子裡正好是桃花源的一個幻象。自然的情趣在此體現為人際的平等,而天人齊物和平等相處,又正好是同一種人類理想的兩種不同的表達。在這個意義上,賈寶玉所感受的快樂與其說是世俗的滿足,不如說是天國的幸福。只是人們往往自己出於某種世俗念頭,每每不無妒意地把這組即事詩僅僅讀成公子之樂。因為這組詩歌雖然具有種種富貴氣,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蘊含其中的自然心。或許正因如此,小說才會在這組詩之前特意加上一句:「雖不算好,卻是真情真景」。其情之真,真在童心使然;其景之真,真在與太虛幻境那樣的桃花源世界遙相映照。但即使如此,小說又認為不算佳作。我想,小說認為可算佳作的,也許當推林黛玉的葬花辭。

 
  正如在歷次詩會中的林詩以比擬的方式從外觀上對自身形象作了嬌羞倦倚的描繪一樣,林黛玉葬花辭一類即興抒髮式的自我詠嘆,以酣暢淋漓的抒情坦露出她作為大觀園詩魂所具有的內心世界。葬花辭是她整個詠嘆系列中的第一篇,賈寶玉的四時即事寫於小說第二十三回,她的葬花辭寫於第二十七回。面對著同樣的大觀園世界的春天景象,賈寶玉投入其中的是一顆天真的童心,收穫起來的是一派稚氣的快樂;而林黛玉賴以置身的卻是一種孤苦無依的極易受傷的孤寂和敏感,因此她即便面對春天所能唱出的也只是一片嗚咽悲泣。儘管心中充滿愛情,舉目所至,「花謝花飛飛滿天」,情滿天下。但又有誰關心那「紅消香斷」的薄命紅顏。與賈寶玉「擁衾不耐笑言頻」那副快樂的傻相截然相反,林黛玉所感受到的是「遊絲軟系」和「落絮輕沾」的緊張和小心,連同「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嚴寒和冷酷。即便「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和「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那樣的感慨,也不是樂極生悲式的自憐自嘆,而是對無常命運的悉心領略。這首葬花辭在小說的敘事上可與賈寶玉的四時即事詩對照著讀出寶黛之間摩擦紛爭的根本緣由,而在詩作本身的隱喻意味上,又可讀著是小說對中國歷史上所有傑出女子的深情悲悼。這種深意就小說本身而言可由後面林黛玉的「五美吟」和薛寶琴的「懷古詩」作證,就其詩歌本身的諸種意象及其象徵意味而言,葬花辭所葬者乃歷代紅顏之情也。那些幽靈們如同沉沉黑夜中划過的一顆顆慧星,「質本潔來還潔去」,最後「一掊凈土掩風流」。所謂男人如泥,女兒似水,於此獲得詩意十足的全面詮釋。而作為這種悲嘆的呼應,七十八回中賈寶玉的「芙蓉女兒誄」將這具有總綱意味的葬花辭作了具體的唱和性的闡發。總之,如果說林黛玉是整個大觀園世界中之詩魂的話,那麼她的葬花辭則是這個詩歌王國的國徽。這樣的標記在其縱深度上,以悼亡的方式顛覆了由男人主宰和男人斷言的歷史;在其橫向性上,則總結了小說中大觀園人物韻文的基本指向和整體風貌。一部《紅樓夢》在整個敘事結構上,就靈的層面而言,須讀懂第一回中的頑石故事;就夢的層面而言,第五回的太虛幻境是閱讀關鍵;而就情的層面而言,林黛玉的葬花辭連同後面賈寶的呼應即芙蓉女兒誄則是小說的點晴之處。而且,葬花辭向讀者點亮的是林黛玉的眼睛,而後面的芙蓉女兒誄點亮的則是賈寶玉的眼睛;相形之下,寫四時即事詩的賈寶玉不過是一個混沌未開的孩子,直到大觀園世界被摧毀之際,他才突然長大了。

詩詞曲賦的隱喻意味和敘事功能(下) 

     與葬花辭這一命運的喟嘆相應,林黛玉的三首題帕詩乃是這位少女勇敢無畏的愛情獨白。這段獨白在敘事上將寶黛之情推向一個激蕩人心的高潮,這種情感是如此的強烈,以致於連作者都難以自持,小說此刻這麼描寫道:
  那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後,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而起。

 
  從敘述上說,這三道題帕詩連同題詩情景,是對三十三回「訴肺腑心違活寶玉」的承接和呼應。在寶玉的一片肺腑傾訴面前,林黛玉當時只是「頭也不回,竟去了」,但等到寶玉挨打,然後黛玉送帕之時,這位才情獨具的少女便再也忍不住了,以三首熾熱赤誠的情詩回答了賈寶玉的傾心表白,不僅告訴對方,她那些暗灑閑拋的眼淚乃是為君悲傷,而且「任他點點與斑斑」,最後又以湘竹作結,以娥皇、女英自比。詩作情感奔放,格調高昂,其風度之瀟洒又遠在崔鶯鶯杜麗娘等風情女子之上。

 
  與這種幽怨情懷相對應的,是這位少女在《秋窗風雨夕》中所呈現的那種驚人的敏感的細膩。該詩雖然在體例上借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並且就其意境而言不及那首唐詩遼闊高遠,但那種為少女所特有的細緻入微的多愁善感卻被抒寫得栩栩如生。愛情的企盼在此全然變成對前景的擔憂。「花謝花飛飛滿天」的濃烈情懷,在此敗落為「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的蕭殺景象。少女的眼淚和秋天的細雨混成一片,在詩歌中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構成一幅凄美之極的秋窗風雨圖。這一圖景是對三十七回中菊花詩會的一個情調上的呼應,即在風流瀟洒的詩魂面前,補上一筆細雨迷濛的命運背景。人物韻文由此入冬,轉入四十九回的蘆雪庭即景和紅梅詩。

 
  同樣的冬景描繪,蘆雪庭即景聯句充滿春天的歡快,而紅梅詩卻在這片快樂中悄悄地透露出些許哀傷,諸如李劼的「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岫煙的「魂飛瘐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寶琴的「幽夢冷隨紅袖笛,遊仙香泛絳河槎」,等等。惟有寶玉依然沉溺於大觀園世界的其樂融融,流連忘返,即便「尋春問臘到蓬萊」,也「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霜娥檻外梅」。整個人物韻文至此煙雲籠罩,悄然入夢。五十一回中薛寶琴的《懷古詩》和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的《五美吟》,似乎是這場詩夢的具體內容。這二組人物詩以悼亡的方式憑弔了歷史,致使整部歷史之恍惚猶如南柯一夢。

 
  林黛玉的《五美吟》須與薛寶琴的《懷古詩》聯繫起來讀,而關於薛寶琴的《懷古詩》本身又應該將前五首和後五首對照著領會。對歷史的評判,在此不是由《史記》或《資治通鑒》那樣的權威史著說了算,而是由這二位有見識有心胸的少女裁定。以薛寶琴的見識,小說由此具體闡發男人如泥女兒似水的史鑒原則;因林黛玉的心胸,小說得以昂然道出中國歷代女子的優秀精華所在。這二組人物詩在史識上的隱喻意味怎麼估計都不為過分。

 
  薛寶琴的前五首懷古詩,是對男性史跡的評判。《赤壁懷古》以「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的輕蔑,對應了第一回中「好了歌」的看破紅塵,然後感嘆「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游」,抒發出一種在戰爭面前悲無憫人的人文情懷。《交趾懷古》表明一種重紀綱輕計謀的政治操作立場,面對種種爭端,法紀典章的意義和效用遠勝於謀略廝殺。《鐘山懷古》狠狠諷刺了周顒之類虛偽的以隱士為名的官迷心竅。《淮陰懷古》大力讚揚韓信的人格以針砭世態和感慨人生。《廣陵懷古》認為隋煬帝「只緣佔盡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也即是說那些沒有「佔盡風流」名聲的帝王,又何嘗乾淨過?這五首詩從五個側面將一部二十四史顛翻在地,揭露出這部由男人主宰的歷史的種種荒唐;相反,恰恰是那些苦命的女子,才是值得讚美的精靈所在。在薛寶琴的後五首懷古詩中,幾乎每首都是一曲由衷的頌讚。《桃葉渡懷古》指出:「六朝梁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青冢懷古》認為,在王昭君面前,「漢家制度誠堪笑,樗棟應慚萬古羞」;《馬嵬懷古》強調「只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裳尚有香」;《薄東寺懷古》稱道紅娘」小紅骨賤一身輕」,「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梅花觀懷古》更是充滿深情地唱道:「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如此等等。

 
  整個懷古詩猶如小說獨具的天平,一邊是戰爭,一邊是愛情;一邊是功名利祿,一邊是風流情懷;一邊是男人寫下的歷史,一邊是女兒貢獻的故事,在此取捨分明,褒貶自現。小說藉助一顆少女的心靈,表達出對中國歷史的非凡洞察。有了這樣的史識填底,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的《五美吟》所展露的心胸就顯得更為恢宏和高貴了。

       幾乎是全然呼應和展開薛寶琴《懷古詩》對男性主宰下的中國歷史的批判,林黛玉《五美吟》中有四首直接哀悼成為男人世界政治鬥爭犧牲品的無辜女子,西施、虞姬、明妃、綠珠,最後一個紅拂憤然怒叱「尸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此刻與其說是嘲笑隋朝大臣,不如說是藉此點明中國的男性政治不過是一具腐爛的屍體而已。瀟湘妃子的這組吟唱真可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鬚眉濁物。幾千年來一直被視為「禍水」或者被當作物品的中國優秀女性於此揚眉吐氣,且各具風姿,各領風騷;或者「一代傾城逐浪花」,或者「腸斷烏啼夜嘯風」,或者「絕艷驚人出漢宮」,還有「瓦礫明珠一例拋」,更有「美人巨眼識窮途」。小說之於歷史的洞悉和批判在此達到空前的尖銳和激昂,而且饒有意味的是,這樣的批判不是由作為小說靈魂的賈寶玉道出,而是由這位心氣高遠的少女執行。可見,假如說這種批判具有對歷史的審判意味的話,那麼這樣的審判不僅在審判結果上而且在審判方式上都令人耳目一新。一方面,那些往往為正史所不無鄙薄的侍姬侍妾,被林黛玉評判為「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另一方面,小說推舉林黛玉成為一個評判者本身又表明了小說之於歷史的顛覆性審視。正如小說在開卷處推出女媧神話一樣,小說在林黛玉的《五美吟》以及薛寶琴的《懷古詩》中將大觀園中有心胸有見識的少女請上歷史的裁判席;而歷史本身也就這樣面臨了一種被重新塑造的可能。所謂「色空」云云,在這二組出自閨閣少女之手的悼亡懷古詩中獲得了實質性的詮釋:不是遁入空門,而是將歷史畫卷上的種種猙獰污垢統統擦去從而重新著色,頗具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之意。這也許就叫做因空見色,空掉的是過去的杜撰,見到的是由女神導引的歷史;這樣的歷史所注重的乃是人類的情感以及美好的人性,亦即由色生情;將這樣的人文內容注入歷史從而賦予歷史全新的意義,叫做傳情入色;最後由讀者從中領略這種顛覆的內涵,自色悟空。因此,將林黛玉的《五美吟》和薛寶琴的《懷古詩》讀作傳情入色的歷史憑弔,方才真正領略了這二組詠嘆的真實含義和小說在設計這二位少女對此感慨的一番苦心。

 

  當然,作為一個傳情入色的歷史審判者,林黛玉為此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幾乎就在《五美吟》之後不久,林黛玉再度面對了死亡的命運,寫出了在小說敘事上極具預兆性的《桃花行》。與《葬花辭》的傷春情懷不同,《桃花行》直接告訴人們那種大禍臨頭的景象。死亡在此不再是「一朝春盡紅顏老」似的將來時態,而是「淚乾春盡花憔悴」的當下情景。似乎是生怕讀者不領會這種情景,詩歌特意為此作了具體的描繪: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凋零的鮮花,流盡了淚水的少女,夜幕降臨,杜鵑悲啼,皎潔的月光照見空空蕩蕩的閨閣,因為女主人已經仙逝高飛,「人向廣寒奔」,「冷月葬詩魂」,「月窟仙人縫縞袂」。我想,這就是小說為林黛玉設計的告別塵世的凄涼景象。這種景象以《桃花行》為題,可令人聯想起《琵琶行》《長恨歌》那樣悲傷的歌行。也正是這樣的寓意,致使賈寶玉看了之後,「並不稱讚,痴痴獃獃,竟要滾下淚來」。即便薛寶琴再三騙他,此詩出自她之手,賈寶玉也認定是「瀟湘子的稿子」。因為他知道:「妹妹本有此才,卻也斷不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結果,林黛玉成了「桃花社」的社主,而該社最後並不曾開張,大家只是填了一次「柳絮詞」。如果讀者不留心,會把這段文字當作大觀園的又一軼事讀過,殊不知,小說恰恰在此埋下了林黛玉歸天的伏筆,「嫁去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自此以後的小說敘事,一步比一步寒冷,大觀園世界逐漸衰落,少女們紛紛飄零如殘紅落葉,委棄污泥。小姐們的歌聲漸漸地沉寂下去,而怡紅公子則如同王爾德小說中的快樂王子那樣感受到了冬天的嚴寒,開始發出震顫人心的悲號,早先《四時即事詩》中的那份歡愉,於此全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芙蓉女兒誄》雖激憤和《紫菱洲歌》中的凄夢。

 

  在賈寶玉撰寫《芙蓉女兒誄》之前,小說很幽默地讓他先應賈政之命,敷衍了一篇《姽嫿詞》作反襯,而該詞本身又趁機發揮一通,與林黛玉的《五美吟》和薛寶琴的《懷古詩》遙相呼應。起首一句「恆王好武兼好色」,就左右開弓,給了恆王兩記耳光。整個鋪敘雖然不無悲壯之氣,但躍然紙上的依然是男人的泥臭味和女兒的水靈氣的對照。一面是「紛紛將士只保身」,一面是「不期忠義明閨閣」。結果,「柳折花殘血凝碧;馬踐胭脂骨髓香」,而朝遷中的景象則是「天子驚慌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怡紅公子最後長嘆一聲:「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我為四娘長嘆息,歌成余意尚彷徨!」儘管這番嘲諷寫得痛快淋漓,但賈寶玉心中並未釋然,直到推出他那祭悼晴雯的誄文,方才傾瀉出他一腔激憤,滿腹悲懷。

 

        這篇與林黛玉《葬花辭》相得益彰的誄文,作者明言:「遠師楚人之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而且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樣,起首之句「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日,無可奈何之日」乃出自阮籍《達庄論》中的「伊單閼之辰,執徐之歲,萬物權與之時,季秋遙夜之月」數句變化而成。可謂熔屈原、莊子、阮籍等精神風骨於一爐。太平不易、蓉桂競芳、無可奈何,僅此三句,便含多少寓意,更何況以下滔滔長文。昔日林黛玉葬花的種種悲哀,此刻變成賈寶玉祭花的一場痛哭,敬獻於那個「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薄命少女,純潔剛烈的芙蓉仙子。

 

  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妨其臭,蘭竟被芟!

  豈招尤則替,實攘垢而終。既懷幽沉於不盡,復含軌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闈恨比長沙;貞烈遭危,巾幗慘於雁塞。

 

  豈道是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汝南斑斑淚血,灑向西風;梓澤默默余衷,訴憑冷月。嗚呼!固鬼域之為災,豈神靈之有妒?毀 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念猶未釋!

 

  整個詩詞將駢文與騷體並舉,將晴雯並賈誼、鯀等一干剛直之士共提;情意纏綿,詞句悲切,格調高昂,氣勢磅礴;就小說敘述而言,總收憤激之情;而就誄文本身而言,堪為千古絕唱。不僅歷史經由這樣的悲悼被全然重新構寫,而且文學本身也因此獲得觀念上的巨大顛覆。過去為二十四史所忽略不計的冤屈悲劇,於此得以昭雪申張;同樣,當年屈原在《離騷》中那樣的滿腹牢騷,在此不過是悼念一個不見經傳的屈死的丫環。文學的內涵連同定義隨著歷史的顛覆和重新命名從忠君報國之類的圭臬斷然轉向憐香惜玉式的人文主題。在此,不僅人比國家更為重要,而且花柳般最易被摧折的無辜少女比一聽到文死諫武死戰就混鬧起來的鬚眉濁物更具人格力量和審美價值。屈原為楚國懷王的覆滅奔走呼號,乃至投水自沉;而寶玉則為被讒言謀殺的丫環憤憤不平,從而長歌當哭。前者經由岳飛演化至今日,便是所謂「血染的風采」之標榜;後者經由王國維的殉身推至當代,人們可讀到的乃是著名學者陳寅屬在晚年的嘔心瀝血之作《柳如是別傳》。正如歷史的謊言總被一遍遍地重複一樣,文化的氣脈卻在這種對丫環(如晴雯)小婦(如柳如是)的歌贊記傳中悄然延伸。聯繫到小說著意推出的《五美吟》和《懷古詩》,被謊言覆蓋的歷史和被人性照亮的文化之分野,豈不是一目了然了么?承《離騷》這一脈文學而成的《芙蓉女兒誄》所顛覆的恰好正是《離騷》傳統,如此氣度,又正是小說開卷所述作者自雲的深意所在:「今風塵碌碌,一事無居,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或許是得了小說的這種啟示,後來的魯迅在指斥吃人歷史的《狂人日記》中以同樣的筆法更為激越地寫道:「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地滿本寫著的是二個字:吃人!」

 

  指明了《芙蓉女兒誄》之於歷史——文學的這種顛覆性之後,這篇誄文在敘事上的承上啟下也就得以順理成章地闡述了。雖然就小說人物韻文而言,這篇誄文乃是《葬花辭》的具體深化和全面發揮;但就故事的敘述而言,此處對晴雯的祭悼一方面歸結了大觀園中丫環層少女們的悲慘遭際,一方面又開啟了大觀園中小姐層少女們的風開雲散,尤其是鋪墊出了小說整個女兒世界中的核心形象林黛玉的摧折趨向。如果說大觀園女兒世界以群芳題詠為序幕,那麼其最後一幕則由《芙蓉女兒誄》的憤激赫然挑開。作為這種唇亡齒寒式的轉折過渡的又一標記,則是賈寶玉在下一回中所吟唱的《紫菱洲歌》。

 

  《紫菱洲歌》當然不及《芙蓉女兒誄》那麼迴腸盪氣,但其聲調之凄切,亦已迥異於賈寶玉當日的《四時即事詩》。「抱衾婢至舒金風,倚檻人歸落翠花」似的閑情逸志,此刻全然為「蓼花菱葉不勝悲,重露繁霜壓纖梗」的蒼涼感嘆所替代。而且,這種「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菱荷紅玉影」的殘紅飄零剛剛開始,首當其衝的受難者迎春,也不是平日與賈寶玉比較親密的姐妹如探春者,更何況日後大禍降臨到他那日夜牽掛的林妹妹身上,真不知會有怎樣一番情景。《紫菱洲歌》在人物韻文系列上的敘事作用頗類於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痴理」在小說敘事結構上的方位,只是那回使用的是一葉知秋式的筆法,此詩顯示的是一首秋歌揭開一串悲的漸趨遞進之手法;只不過從五十八回的起於青萍之末,讀者可以看到七十七回的風吹花落:「俏丫環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而從《紫菱洲歌》以後,讀者卻再也讀不到原作者設計的人物韻文了。人們只能就此止步,即便流連緋徊,也只好望洋興嘆。

 

        在結束對這部分人物韻文的巡禮之際,有必要指出的是,相對於詩社吟詠,寶黛詩賦不僅在敘事上補足了某種難以描述的空缺,並且與整個敘述在結構上互相交織,而且在其隱喻性上使小說的意蘊獲得了不可闕如的充分化契機。如果說作為靈魂自敘的《紅樓夢》在敘述上是委婉含蓄的,那麼在人物詩賦的設計上則是直抒胸臆的。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在《葬花辭》中唱出的是幹將莫邪般的森然劍氣如「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劍霜嚴相逼」;裊裊婷婷的薛寶琴在《懷古詩》中直斥帝王將相如「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蟬噪鴉棲轉眼過,隋堤風景近如何?」而被薛寶釵稱為富貴閑人的賈寶玉則在《芙蓉女兒誄》中不僅為晴雯抱屈,而且連他親生母親都難逃罪責,遭到他十分激烈的詛咒:「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如此等等。痛快淋漓至此,使這些詩賦在其隱喻意義上遠遠超出了小說本身的敘事內涵,從而具有了相對獨立的審美價值。正如小說在情的層面上覆了二十四史撰寫的中國歷史一樣,這些韻文在其獨立的審美層面上向中國文學出示了劃時代的歷史文獻。遺憾的只是,這樣的審美指向在後人鮮為領略,因為在《紅樓夢》以後的歷史中,屈原的《離騷》傳統經由梁啟超對小說功用的強調使文學承擔了救國救民的重任;而《芙蓉女兒誄》的惟一精神承繼者卻是一位歷史學家,我指的是陳寅恪和他的《柳如是別傳》。由此可見,整個小說中人物韻文的隱喻意味是雙重的,既具有人物個性的寫照和命運暗示的敘事性,又具有詩詞典賦本身在整個文學傳統上的顛覆性。這種為小說所獨具的韻文風貌雖然承莊子、阮籍、陶淵明而來,但由於這些韻文在審美精神上的全新氣度,已經構成了有別於傳統的文學經典;因此,有關這種經典的閱讀,亦既可以是小說敘事的,又可以是詩賦本身的。而整個小說在詩詞曲賦上的靈氣和神韻,則不是見諸《金陵十二釵諸曲》那樣的敘述韻文,而是體現於人物韻文的靈魂部分諸如《葬花辭》和《芙蓉女兒誄》那樣的千古絕唱。這些絕唱如同鑲嵌於小說中的璀璨明珠,使整個敘事結構於自然無為的變幻之中又顯得光彩奪目。如果說,小說的敘述部分如同一座座綿延起伏的高山,那麼其韻文部分則好比一道道清澈晶瑩的流水,而像《葬花辭》和《芙蓉女兒誄》那樣的詩賦更是猶如一片片明凈浩淼的湖泊,將小說中的種種悲懷深情地蕩漾開去,在天地盡頭劃分出一條嶄新的歷史地平線。可見,即便從中國勘輿學上說,《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也是與小說敘述這一龍脈相得益彰從而不可或缺的風水組成部分。真可謂山無水不靈亦不秀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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