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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信的怨氣

韓信的怨氣

 

  王文劍(學者)

  韓信自從立志要成為歷史著名人物,直到死,他應該就一直處在憂慮之中。憂慮是他的生命底色。但凡是起點低而慾望強的人沒有一個人沒有憂慮的,只是這種憂慮會隨著歲月的流失,對自己人生的認識,會變得越來越清晰,心緒也越來越平穩,而不是剛入世時,見什麼都想要,如同小孩進商場,沒有他不要的東西。說起來,韓信的憂慮也沒啥了不得,總結起來,早期沒飯吃,中期工作不順心和很辛苦。晚期地位和性命不保。與很多人的憂慮很相似,但他的特殊之處在於,他的憂慮是更多地來自內心,因為他一輩子都認識不清自己,最後越活越憂慮,越活越危險。總之,他屬於那種活得不明白、死得很憋屈類型的名人。

  韓信的早期生活很簡單。在淮陰地區,他整天挎著寶劍,到處遊盪。按說,寶劍在那時候相當於現在的LV包,造一把寶劍,花費很大,如果沒人資助,或者自己沒本事掙錢,不是誰想挎就能挎的(除了愛面子比愛嘴巴更甚的個別人),但韓信能挎,如果不是撿的(這個很難,相當於現在撿到LV包),也不是偷的(這個倒有可能,韓信會打仗,但怎麼看也不想是能在街頭搏鬥的主兒),就很可能是祖上傳下來或者自己省吃儉用攢錢買的,前者說明他是個有身份的人,應該屬於六國餘孽(從秦朝眼裡看),如果屬實,則能說明他在後來歲月里身上總是洋溢著昂揚的自以為是的貴族情緒,這種家傳的舊貴族脾氣使他保持積極向上、愛學習、勤思考的好習慣,但也使他總是脫離了大眾,死的時候,也沒幾個人願意多同情一下他。後者則說明他是個愛慕虛榮的人,從後來行止看,因為歷史記載比較粗線條,倒沒有太多的線索太能印證,算是一個孤證。我們歷史研究者倒是原因相信前者,畢竟「挎寶劍」很符合一個落魄貴族的派頭。

  在淮陰的時期,韓信不愛生產活動,還很好面子,去別人家蹭飯吃,人家不幹,他還好意思甩臉色,「怒而絕去」,在這點很像高祖劉邦的為人行事。不過,高祖是國家基層小吏,經常去自己大哥家混吃混喝,並不是自己去,而是帶著一幫朋友,也就是說,他和韓信獨自去混吃喝的最大區別是,韓信不去,就可能餓死,而高祖是為了活得更有風采(手下小弟很多,很有面)。至於高祖利用職權之便,去飯館吃「霸王餐」,那也算是自食其力,畢竟基層小吏也是為公家干過很多事兒的(有時候心情好,還幫助個別老百姓出頭擺平事兒),也是在官府那裡出過力的,並不完全是啥事不幹,硬是白吃。韓信則是真的啥都不幹,想混公職,因為窮,人家不讓干(秦朝不滅亡,沒天理了,僅歧視窮人這一條,這個王朝就該死)。他維持活路,完全靠白白地硬吃別人,也沒見他忽悠別人,日後當湧泉相報,自然是沒有正常人願意被他吃。

  韓信從別人胯下爬過去,則完全是因為一臉窮酸樣,偏擺貴族范。人家那個街頭小霸王拿他開涮,說實在的,也真是看不慣面帶菜色還挎LV包裝大款的作風,算是一種凈化社會風氣、打擊鋪張浪費的一種義工行為。再說,秦朝是不允許老百姓帶著殺傷性武器到處顯擺的,官吏失職,當作沒看見,可周圍的百姓出於自衛的需要,有人出頭來試試這個潛在的危險人物的膽量,也是可以理解的。

  滅秦戰爭對於很多人是一種災難,對於挎寶劍到處找食吃的韓信,就是一種難得的鹹魚翻身的機會。在項羽帳下混前程時,項羽待他也算是說得過去的。大家知道,項羽也是貴族出身,一般人是看不上的,但在短短時間裡,韓信就成為項羽軍中的郎中,也算得上項羽擁有慧眼識英的素質。至於韓信不滿意,那是韓信自己的事兒。當然,後來韓信說,對項羽不滿意,主要是因為韓信經常給項羽出主意、想辦法,項羽不採用,不採用,韓信就沒法立功,沒法立功,就沒出頭之日。

  我們不知道韓信給項羽都出了哪些主意,但從現在看,韓信沒被重用,也是有原因。應該說,韓信的才能更多的體現在治軍,也就是說,對軍隊建設很在行,比如,你給他一幫烏合之眾,他能很快把這些人訓練成能打仗、聽命令、守紀律的戰鬥部隊。司馬遷評價韓信對漢朝興起的作用上,提到韓信「申軍法」值得大書特書。所謂申軍法,也就是他把秦朝的先進軍制應用到漢軍,使得以流民為主體的劉邦軍變成進攻有章法、逃跑不潰散的很像樣的現代化部隊。對漢朝來說,韓信的申軍法與「蕭何次律令,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一樣重要的基本制度。

  很顯然,韓信跟著項羽的時候,項羽的主要工作是爭地位、打硬仗、求生存、謀發展,真是顧不上整頓軍隊這種基礎性太強的工作。項羽真正說了算,而且有點閑心來管管基礎工作,也是在進入漢中,戲水分封之後,在這之前,他是很忙的。這時候,你告訴項羽如何多殺秦軍,他可能還是能聽進去一「耳朵」或者兩「耳朵」,但要說「咱們如何把軍隊分成更有戰鬥效率的作戰單位等等」,他心裡即使以為「然」,但在操作層面上,還真不容易落實到位。

  劉邦撿了個大便宜。他正好被項羽貶斥到巴、蜀、漢中,在那裡呆著沒事幹,想殺出去,一是害怕打不過人家,二是也還沒找到從漢中溜到關中的那個流芳千古的小道。從劉邦到他的封地都城南鄭,一呆就是好幾個月,確實閑得慌。這時候,韓信被劉邦拜為大將軍,他才有機會好好地施展自己平時所學,把劉邦的部隊整頓為「秦軍二世」。從史書中看,韓信治軍之後,漢軍中軍制就開始很像秦朝軍制了,之前的楚國軍制幾乎絕跡。比較倒霉的項羽其實在忙完分封之事後,回到彭城,也修改了軍制,但之後,他就一直忙著業務工作,制度建設就邊走邊改,他的軍制就比較「混搭」,比如,將軍(秦朝軍制)和大司馬(楚國軍制)一直到烏江自刎的時候,在他的軍隊還是混著用,這肯定影響西楚軍的作戰效率和現代化水平。解放軍在解放戰爭期間,其實也是很忙的,但也是毅然、決然地改革軍制,比如把「縱隊」改成「軍」,這對打勝仗是很有好處的,不是可有可無的。

  韓信在漢軍逐漸成為獨當一面的方面軍司令,期間,他的軍隊曾經被吃了慘敗的劉邦強制性拉著,這些部隊的質量還是很可以的,劉邦一接手,回頭就能頂住氣勢洶洶的項羽軍。然而,從開始獨立指揮軍隊,韓信的部隊要麼是由沒見過世面的新兵組成,要麼就少得可憐,他不得不動腦筋、碰運氣,活活地把他逼成曠世難遇的軍事家。

  從韓信的作戰業績上看,他沒打過敗仗,他打的第一場戰鬥,就和項羽的主力部隊過招(只是野史說,出漢中、定三秦的戰鬥是韓信指揮的,很可惜,雖然大家很認可,也深信不疑,但司馬遷不知道為啥原因,就是沒有記載),完全挫敗了狂飆的項羽軍,後來,他打魏王豹、陳餘的部隊和齊楚聯軍,對手的檔次越來越高,自己的部隊不見增多,質量也不見提高,但業績卻不見下降。自己的功業衝到極點,以至於給劉邦要「王」的稱號,底氣十足。但應該說清楚的是,他打的敵人都是楚漢爭霸期間,打仗業務極為生疏,隊伍素質極為一般,統治能力乏善可陳的貨色,表面上他的對手人強馬壯,但大家知道,打仗這事兒不是靠人多就行的,不會駕馭,不會管理,人越多,統帥死得越快、越窩囊(有些人不信,大家可以試試去趕一群鴨子下河來體會一下)。韓信碰到的就是這類軍隊。而韓信指揮漢軍與齊楚聯軍在濰水決戰,劉邦幾乎把手上所有能打的部隊都拉上去了,比如曹參、灌嬰、呂澤的部隊,濰水之戰實際上是楚漢的大決戰,相當於解放戰爭時期的淮海大戰,仗打完後,項羽基本上就沒還手之力了。

  說起來,韓信在他的中期,心情還是比較愉悅的,但只是後來他被劉邦夫婦逼死,他確實夠倒霉的。除了與他向上級要待遇、有了待遇還磨洋工外,他其實還真沒幹啥對不起領導的事兒,他的死說到底是因為他能力強,不殺不足以平掌權者的憂慮,而不是其他惡行昭彰,不殺對不起蒼生的期待。這是大家千年以降,總是有點心裡戚戚然的原因。從種種跡象看,韓信對自己的認識是模糊的,作為在政治漩渦中人物,只是他在被監控起來後,還和劉邦耍脾氣,比如說劉邦不能帶兵,但為了自保,又說劉邦能「將將」,如果論真格的,劉邦帶的兵絕對比韓信要多多的,打仗也很多,與劉邦相比,韓信畢竟沒有親自和軍神項羽長年累月地過招,沒資格看低劉邦的韓信變相地貶低劉邦的業務能力,其實是在發怨氣。

  回過頭看,韓信就是一個滿腹怨氣的人,到哪裡都抗著怨氣走,顯然,這種怨氣來源於他對自己的社會、歷史的位置和價值認識太模糊,從未清晰過。直到公元前196年,韓信被呂雉騙到未央宮,被一幫宮人擊殺在長樂鍾室,他對自己發出了第一次抱怨,從此,他沒機會再抱怨任何人了,但他的這種怨氣還在,從未消散,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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