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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詩人愛騎驢,因為它與高官對立

引子

先秦以上的典籍中不見驢字,《爾雅》亦無驢。驢進入文學乃在漢代,如賈誼之《吊屈原賦》、司馬相如之《上林賦》、王褒《僮約》等。所以顧炎武說:「嘗考驢之為物,至漢而名,至孝武而得充上林,至孝靈而貴幸。」民間對於驢的興趣,撇開作為運輸工具不談,若推究起來,或始於其聲音。《後漢書·逸民傳》載,戴良母喜驢鳴,「良常學之以娛樂焉」。又《世說新語·傷逝篇》載:「王仲宣好驢鳴,既葬,魏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又《晉書·王濟傳》載,濟卒將葬,孫楚向靈床曰:「卿常好我作驢鳴,我為卿作之。」至於詩人騎驢見諸記載者,似以阮籍為早。《藝文類聚》卷九十四引《文士傳》載,阮籍為東平太守,「便騎驢徑到郡……十餘日,便騎驢去。」王維曾畫《阮步兵醉圖》,梅堯臣《詠王右丞所畫阮步兵醉圖》詩有「獨畫來東平,倒冠醉乘驢」之句;又《觀邵不疑學士所藏名書古畫》亦有句云:「首觀阮與杜,驢上瞑目醉。」自註:「阮籍、杜甫。」但詩人與驢結下不解之緣,則要到唐代始然。

▲明張路《騎驢圖》

「騎驢」在中國文學中的意蘊及典範

 張伯偉

驢是中國古代詩人喜愛的坐騎,中國文學史上以騎驢著稱的詩人很多,即以唐代而論,就有孟浩然、李白、杜甫、賈島、李賀、鄭綮等。由於一些著名的騎驢故事和騎驢語錄的流傳,比如杜甫的「騎驢三十載」,賈島在驢背上推敲,李賀騎驢覓句,鄭綮「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的經典語錄,於是在中國文化史上,也就逐步形成了詩人騎驢的意蘊。總括而言,不外兩點。其一,驢是詩人特有的坐騎;其二,驢是詩人清高心志的象徵。這兩方面意蘊的完成,大致在12世紀,可以李純甫為代表。其《灞陵風雪》詩云:

君不見浣花老人醉歸圖,熊兒捉轡驥子扶。

又不見玉川先生一絕句,健倒莓苔三四五。

蹇驢駝著盡詩仙,短策長鞭似有緣。

政在灞陵風雪裡,管是襄陽孟浩然。

官家放歸殊不惡,蹇驢大勝揚州鶴。

莫愛東華門外軟紅塵,席帽烏靴老卻人。

不妨對此詩稍作解析:首二句用杜甫騎驢故事,黃庭堅有《老杜浣花溪圖引》詩,陳師道據其詩而在《和饒節詠周昉畫李白真》中云:「君不見浣花老翁醉騎驢,熊兒捉轡驥子扶。」「熊兒」、「驥子」是宗文、宗武的小字。由杜甫的醉歸而聯想到盧仝,三四句用盧詩《村醉》之典:「昨夜村飲歸,健倒三四五。摩挲青莓苔,莫嗔驚著汝。」末二句乃用蘇軾詩及其自注,《薄薄酒》其二云:「隱居求志義之從,本不計較東華塵土北窗風。」王文誥引趙次公注曰:「東華門,百官入朝所從出入之門也。」又引施元之注曰:「東坡《從駕景靈宮》詩注云:『前輩戲語,有西湖風月不如東華軟紅香土。』」實際上即出於東坡自注。「北窗」當用陶淵明《與子儼等疏》中「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之語,與「東華門」的入朝相對,以喻隱居生活。席帽為布衣所戴,烏靴為官員所著,但無論為出為處,皆同歸一老。

中間六句,是全詩主意所在。一謂「蹇驢駝著盡詩仙」,只有詩人才與驢有緣。二是「蹇驢大勝揚州鶴」,突出了詩人雖物質貧困卻精神高貴。《殷芸小說》記載:「有客相從,各言所志:或願為揚州刺史,或願多貲財,或願騎鶴上升。其一人曰:『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欲兼三者。」騎驢者正與陞官、發財、成仙相對立。袁桷《張玉田歸杭疏》云:「鄙騎驢灞上之寒,遂跨鶴揚州之願。」(《清容居士集》卷四〇)也是將此二者相對而言。

在李純甫的詩中,作為志向清高詩人的代表,毫無疑問是孟浩然———「管是襄陽孟浩然」,「管是」意即必定是,而「官家放歸殊不惡」,乃用孟浩然在唐玄宗面前吟詩的故事,所謂「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唐玄宗聞之不快,「因命放歸南山,終身不仕」。此事雖出於好事者所託,於史實難征,但反映了孟浩然在大唐盛世終身不仕的實質。因此,後人擇孟浩然作為騎驢詩人的典範,並非偶然。

據記載,最早是王維在畫中描寫了孟浩然的騎驢。《新唐書·孟浩然傳》有記錄:「王維過郢州,畫浩然像於刺史亭,因曰浩然亭。咸通中,刺史鄭謂賢者名不可斥,更署曰孟亭。」《宣和畫譜》卷一〇也記錄當時內府所藏即有「寫孟浩然真」一幅,據明人梁寅《題王維所畫孟浩然像》,不僅有「蹇驢行行欲何之,妙句直欲追大雅」的騎驢吟詠之狀,而且從「薦之明主既不能,彩筆徒誇善描寫」來看,(《石門集》卷二)寫的也是放歸之後的情景。這當然不能確定宋代內府所藏之畫就是如此,而且附會的可能性很大。如北宋宣和年間董逌的《廣川畫跋》卷二中已有《書孟浩然騎驢圖》一文,但並未說這是王維所畫。《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一二說「逌在宣和中與黃伯思均以考據賞鑒擅名」,他的意見是值得參考的。把這幅畫與王維聯繫,最早的明確記錄,當在南宋之時,如杜范有《跋王維畫孟浩然騎驢圖》文,宋元之際的牟巘有《王維畫孟浩然騎驢圖》詩。而此下的題畫之作也有不少,僅據清代《御定歷代題畫詩類》卷四〇所錄,就有劉克莊的《孟浩然騎驢圖》、袁桷的《金主畫孟浩然騎驢圖》三首、王惲的《孟浩然霸橋圖》、吳師道的《孟浩然跨驢圖》二首、高啟的《題孟浩然騎驢吟雪圖》和張羽的《孟襄陽雪行圖》等。

從詩歌中的描述來看,自從蘇軾在詩中反覆寫到孟浩然的雪中騎驢,遂造成很大的影響,引起後人不斷的描寫和詠嘆。在這些描寫和詠嘆中,孟浩然作為清高之士的特徵被突顯出來。茲略舉數例如下。董逌《書孟浩然騎驢圖》云:

孟夫子一世畸人,其不合於時,宜也。當其擁褦襶、負苓箵,陊袖跨驢,冒風雪、陟山阪,行襄陽道上時,其得句自宜挾冰霜霰雪,使人吟誦之,猶齒頰生寒……要辭句清苦,搜冥貫幽,非深得江山秀氣,迥絕人境,又得風勁霜寒,以助其窮怨哀思,披剔奧窔,則胸中落落奇處,豈易出也。鄭綮謂「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此處何以得之」,綮殆見孟夫子圖而強為此哉。不然,綮何以得知此。(《廣川畫跋》卷二)

在這裡,董氏首先強調孟浩然是「畸人」,即莊子所謂的「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這樣的人,與世俗的追求往往是格格不入的。而詩人在現實生活中的窮困或不遇,正所以成就其文學。鄭綮身為相國,養尊處優,故董氏懷疑他是見到《孟浩然騎驢圖》而受到了啟示,從而說出了那句名言。杜范《跋王維畫孟浩然騎驢圖》云:

孟浩然以詩稱於時,亦以詩見棄於其主。然策蹇東歸,風袂飄舉,使人想慨嘉嘆,一時之棄適以重千古之稱也。(《清獻集》卷一七)

孟浩然是唐代很少的幾個布衣詩人之一,李白稱讚他是「紅顏棄軒冕」,他自己說「不才明主棄」,在後人擬造的故事中,唐玄宗說的話倒像是看透了孟浩然的心思:「朕未曾棄人,自是卿不求進。」(《唐摭言》卷一一)這句話在《唐詩紀事》中,被記作「卿不求朕,豈朕棄卿」,意思更為醒豁。真山民《陳雲岫愛騎驢》云:

君不學少陵騎驢京華春,一生旅食長悲辛。

又不學浪仙騎驢長安市,凄涼落葉秋風裡。

卻學雪中騎驢孟浩然,冷濕銀鐙敲吟鞭。

梅花溪上日來往,身跡懶散人中仙。

有時清霜松下路,松風蕭蕭驢耳豎。

據鞍傲兀四無人,牧子騎牛相爾汝。

勸君勸君但騎驢,行路穩,姑徐徐。

九折畏途鞭快馬,年來曾覆幾人車。

這裡舉出了三個著名的騎驢詩人———杜甫、賈島和孟浩然。如果說,賈島的詩風已落中晚唐,不免蕭瑟逼仄,所以後人不願學其「凄涼落葉秋風裡」,那麼,杜甫作為有著「詩聖」光環的大詩人,人們何以不學?進一步說,作為有著「三十載」騎驢歷史的杜甫,何以未能成為騎驢詩人的典範?其實,在蘇軾的筆下,「杜陵飢客眼長寒,蹇驢破帽隨金鞍。隔花臨水時一見,只許腰肢背後看。心醉歸來茅屋底,方信人間有西子」;(《續麗人行》,《蘇軾詩集》卷一六)陳師道則進而描繪成「老杜秋來眼更寒,蹇驢無復隨金鞍」,(《戲寇君二首之一》,《後山詩注補箋》卷九)這在不同程度上都有些揶揄的成分。真氏詩首二句即隱括了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數句之意。很顯然,在後人的心目中,與孟浩然相比,杜甫欠缺之處不在詩,而在他對仕途名望的渴求,以及由此而帶來的干謁權門的庸俗氣。後人寫到孟浩然騎驢,每每突出其「清」,這也正是詩人的可貴之處——「乾坤有清氣,散入詩人脾」。元人張仲深《題灞橋風雪圖》云:

長安雨雪大如瓮,馬蹄曉蹴東華凍。

長安雨雪大如掌,磔磔商車競來往。

先生名利兩不幹,騎驢底事衝風寒。

……

陶家風味黨家奢,煮茗烹羔總庸俗。

清標何似襄陽老,一片襟懷自傾倒。

只因灞橋覓詩忙,非是長安被花惱。

豪吟往往凌鮑、謝,長才靡靡壓郊、島。(《子淵詩集》卷二)

陳旅《題畫圖》之四云:

群玉山前歲暮天,午晴明月滿寒川。

騎驢客子清如鶴,恐是襄陽孟浩然。(《安雅堂集》卷一)

這在將杜甫和孟浩然對舉時,就顯得更為突出。宋禧《題張淑厚畫三首》之三云:

騎驢恰似杜陵翁,歸向南山路不同。

惟有詩人最憐汝,解吟「疏雨滴梧桐」。(原註:孟浩然)(《庸庵集》卷九)

孟與杜相似的是「騎驢」,但踏上的路途卻「不同」。杜甫要「立登要路津」,(《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錢注杜詩》)孟浩然則是「南山歸敝廬」。這當然得不到皇帝的眷顧,卻能夠博取詩人的賞愛。《唐才子傳》記載他「四十游京師,諸名士間嘗集秘書省聯句,浩然曰:『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眾欽服。張九齡、王維極稱道之」。明人劉嵩《雪中騎驢口號》云:

京城去三千里,蹇驢動百十鞭。

不是浩然踏雪,也同杜甫朝天。(《槎翁詩集》卷七)

劉嵩與宋濂同時,曾有《玉兔泉聯句》,宋濂作序,稱次日「官事有程,皆不告而去,余亦騎驢去朝天矣」。(《文憲集》卷三二)既騎驢,又朝天,其實並不協調。但確實也有一些人用這樣的描述,來表達自己身在魏闕而不忘江海的心志。將「浩然踏雪」與「杜甫朝天」相對,一出世,一入世,正是他們留給後世的不同形象。梁寅《題王維所畫孟浩然像》云:

蹇驢行行欲何之,妙句直欲追大雅。

飯顆山頭杜少陵,溧陽水濱孟東野。

饑寒一身人共嘆,聲名千載天所假。

南山故廬拂袖歸,五侯七貴俱土苴。(《石門集》卷二)

在梁氏的筆下,孟浩然不僅在驢背上吟出的詩句高妙,而且在他歸廬南山的人格面前,那些豪門權貴也形同糞土。作為映襯的杜甫和孟郊,他們是以「饑寒一身」的遭遇,窮而後工,才獲得了「聲名千載」。而在高啟的筆下,這種抑揚的對比就更為鮮明了,其《題孟浩然騎驢吟雪圖》云:

西風驢背倚吟魂,只到龐公舊隱村。

何事能詩杜陵老,也頻騎叩富兒門。(《大全集》卷一七)

東漢時的龐公是襄陽人,乃孟浩然之鄉先賢,孟在《夜歸鹿門歌》中云:「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一歌「棲隱」,一叩「富門」,這在高啟的眼裡不啻一清高,一濁下。

陸遊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早覺悟到詩人與驢有特殊關係的詩人,他唯一援以自比的騎驢詩人就是孟浩然。一曰「瘦似騎驢孟浩然」,再曰「我似騎驢孟浩然」。(《夜聞雨聲》,《劍南詩稿校注》卷六九)所以,唯有孟浩然才擔當得起中國文學史上騎驢詩人的典範。

這樣說,是因為「騎驢」不僅是一種身份的標誌,而且也是一種文化上的選擇。孟郊不得意時,是「騎驢到京國,欲和薰風琴」。而一旦登科,則「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澠水燕談錄》卷七「歌詠」記載:

(劉偁)廉慎至貧,及罷官,無以為歸計。賣所乘馬辦裝,跨驢以歸。魏野以詩贈行云:「誰似甘棠劉法掾,來時乘馬去騎驢。」

所以在詩人的眼中,蹇驢往往和駿馬相對,它象徵著在野與在朝、布衣與縉紳、貧困與富貴的對立。因此,這一觀念是具有政治性的。宋人方岳《次韻徐宰雪句》云:「群公豈堪立仗馬,賤子只跨尋詩驢。」在中國傳統社會中,馬和驢的地位是不等的。《世說新語·排調》記載王導與諸葛恢爭族姓先後,王以世人不稱「葛、王」而稱「王、葛」為由爭先,而諸葛的回答是:「譬言驢馬,不言馬驢,驢寧勝馬邪?」作為身份的標誌,馬往往為高官所乘,驢則多為低級官吏或普通百姓所騎。與騎驢相比,騎馬的特點是速度追風,與得意的心情配合,自然快意無比。但仕途險惡,陷阱密布,所以方岳又有詩云:「寧騎踏雪驢,莫驟追風馬。霜蹄失銜勒,多是快意者。」真山民詩的末句稱:「勸君勸君但騎驢,行路穩,姑徐徐。九折畏途鞭快馬,年來曾覆幾人車。」對於熱衷於功名富貴者,這樣的句子是令人警省的。

>節選自張伯偉《再論騎驢與騎牛——漢文化圈中文人觀念比較一例》,原載《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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