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知識分子是怎樣走向政治前台的?

一 

 

秦朝泗水郡的一個小小的亭長,提了三尺劍,斬蛇起義,幾年殺伐下來,竟然取得天下。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傳奇。幾年前,在秦都咸陽,劉邦有幸親眼觀看始皇帝出行的盛況,那一派不可一世的天子氣象,直將這個小小的泗水亭長震懾得暈頭轉向。不知所措中,年輕的亭長唯有發出「大丈夫當如此」的感慨。劉邦心裡當然明白,那不過是愛開玩笑的自己隨口說出的一句玩笑話。而今,笑話變成了現實,布衣真的做成了皇帝。除了相信命,劉邦還能相信什麼呢?

布衣真的做成了皇帝,劉三也改了大號曰劉邦。這個傳奇不僅僅是劉邦的傳奇,更是中國歷史的傳奇。封建的貴族的政治在暴力革命中煙消雲散,在劉邦這裡,歷史似乎是輕鬆地拐了個彎,步入一個平民政治的新時代。

在史書的記載里,這個泗水亭長乃是一個活脫脫的無賴平民。豁達大度並且葆有一分鄉下人的幽默,不事生產並且喜好美酒和美女,還有,與人說話,滿口髒字並且動輒罵娘。劉邦的朝廷班底,也大多是清一色的平民:周勃織草席為生,間或也在辦喪事的隊伍里吹吹簫;灌嬰走村串戶,販帛糊口;婁敬為人挽車,樊噲則更絕,乃是一殺狗的屠夫。申屠嘉為步卒,蕭何、曹參不過是刀筆之吏。其他如陳平、王陵、陸賈、酈商、酈食其、夏侯嬰,也都是社會底層的平民百姓。

史學家把劉邦朝廷的這種情形名之曰「布衣將相之局」,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平民政府」。平民自有平民的好處,這個新興的階級一窮二白,如同一張白紙,正可以無所顧忌並且生氣勃勃地開闢新局。事實也正是如此,這群平民的崛起,其勢如暴風驟雨,所到之處,摧枯拉朽,莫可阻擋。秦帝國瓦解了,六國貴族及其後裔則風流散盡,便是那喚作「西楚霸王」的楚國貴族,也身死國滅,為天下笑。

但是,平民也有平民的致命缺陷。他們缺少知識,基本上沒有什麼文化。這必然妨害他們的頭腦和眼光,許多時候,他們會執著於眼前的實利,陶醉於既得的享受,一時的得勝,甚至會讓這幫人歡喜得不思進取。一種宏遠的眼光與深邃的思想,在劉邦集團那裡,無論如何是不具備的。 

 

 

                                         二

 

 

更加致命的是,這個缺少知識和文化的集團,分明對於知識和文化有著一種本能的鄙視乃至仇恨。史家所記,生動再現了平民劉邦的這一反智傾向,「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陳留高陽人酈食其,著了儒衣和儒冠來見劉邦,劉邦不見,還讓使者傳話說:「我方以天下為事,未暇見儒人也」。素有「狂生」之名的酈食其只好氣急敗壞地高呼:「吾高陽酒徒也,非儒人也!」儒士一變為頗具流氓氣息的「壯士」,劉邦這才破例一見。

天下平定了,劉邦仍舊不能意識到知識和文化的力量。楚人陸賈是頗具縱橫之才的儒生,以賓客身份侍從劉邦,成為沛公幕府難得一見的文化人,但劉邦欣賞的也僅僅是陸賈的口辯才華,常派遣他憑三寸不爛之舌遊說諸侯。征戰天下或許可以單以力勝,治理天下卻需要文化的力量。陸賈識時務,曉權變,昔日他能忍受劉邦的無知,現在再也不能忍受了,他要為這個質樸少文的軍功集團做些文化啟蒙的工作。史載,陸賈時時在而今的高皇帝面前談論《詩》《書》,每一次談論,劉邦都十分反感,有一次甚至還惹起劉邦的一頓臭罵:「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只是此時的陸賈不再含糊,他回敬道:「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接著又苦口婆心地講述了逆取順守文武並用的治國之道,這一次,劉邦居然被打動了,陸賈也就趁勢開始為大漢帝國擘畫文化藍圖。據說他的《新語》十二篇,僅僅只是一個文化建設的粗略大綱。史籍還說,這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

叔孫通也是沛公幕府難得一見的文化人。他是魯國的儒生,秦時即待詔博士。較之陸賈,叔孫通更通曉時變,也更善於與時俱進,秦盛事秦,秦亡事楚,楚亡事漢,這一切他做起來都如魚得水。漢王照例討厭他的一身儒服,他就改穿楚人樣式的短衣。他為漢王舉薦人才,全是以勇力聞名鄉里的強盜大猾,跟從他的百餘名儒生弟子,竟無一人在舉薦之列。弟子們私下裡罵他,他就反問他們,現在正是力戰的非常時期,你們有力嗎?你們能戰嗎?

待到漢王以力定天下,叔孫通果然更能大顯身手。他為漢家做的一件影響深遠的大事,便是率眾弟子及魯國儒生制定朝儀。此朝儀兼采古禮和秦儀,意在張揚大漢天子的威勢,凸顯法家「君尊臣卑」的政治理念。昔日的漢家朝廷就像一個亂鬨哄的大軍營,上朝的都是隨同劉邦出生入死的功臣,他們飲酒爭功,醉了就狂呼亂叫,嚴重的時候,竟然拔劍擊柱,大打出手。叔孫通的朝儀將此烏煙瘴氣掃蕩殆盡,代之以一套莊嚴肅敬的君臣之禮。新朝儀演練的那一天,一切如儀,滿朝文武的朝拜,讓劉邦終於找到了做皇帝的感覺,嘆息曰:「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

儘管有陸賈和叔孫通這樣的儒生點綴漢廷,布衣將相之局卻不曾有多大的改觀。在武力功臣的把持下,知識人很難有仕進的機會,這種局面幾乎一直維持到漢武初年。賈誼年少即通諸子百家之書,20餘歲成為文帝朝最年少的博士。文帝對這位洛陽才子頗為器重,一年中多次予以破格擢升。眼看就要位列公卿了,賈誼卻遭到了軍功老臣的排擠,周勃、灌嬰等一致讒害他說:「洛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文帝無奈,只好疏遠賈誼,改任長沙王太傅。可憐的洛陽才子,就這樣成了屈原之後又一個「不遇」的典型。 

 

 

                                       三

 

 

與中央朝廷大不相同,漢初的藩國卻是思想活躍、文采斐然的文化沃土。此時,去古未遠,養士的風氣仍舊濃厚,士人也還保持著戰國時期自由遊走的游士風采。重要的是,漢初大封諸侯,在大一統的中央集權下還雜有封建制的遺存,藩國的勢力很大,儼然獨立王國,它們的存在,為諸侯王養士提供了條件,也使士人的自由遊走成為可能。還有,功臣集團把持朝政,妨礙了士人在中央朝廷的晉身之路,除了走向藩國,他們還能走向哪裡呢?

鄒陽、庄忌、枚乘等游士來到了吳國。他們都留有戰國縱橫家遺風,以文辯馳名天下。吳王劉濞乃高祖親封的同姓王,一向驕貴,吳又有銅山海鹽之利,於是廣招亡命之徒,私自鑄錢煮鹽,一時富甲天下。四方游士紛紛湧向富庶的吳國,劉濞也厚待游士,欲藉以擴充勢力。昔日高祖封吳王時,曾親召劉濞相面。劉濞時年二十,孔武有力,威風凜凜,高祖相過,發現這個年輕人居然「狀有反相」。但改封已無可能,只好嚇唬年輕人說:「漢後五十年東南有亂者,豈若邪?」末了,又講了天下劉姓一家的大道理,告戒年輕人「慎無反」。到景帝時,經過四十餘年的苦心經營,吳王在漢天子眼中已成尾大不掉之勢。一面是朝廷的步步摧折,一面是劉濞的蠢蠢欲動,最終演成吳楚七國的大叛亂。

「七國之亂」實為大一統秩序的反動。渴求天下秩序定於一,一直就是百家爭鳴以來士人的一種情結。經由秦末的混亂之局,士人更是祈盼由一人整治天下秩序,所以,面對劉邦以布衣之身平定天下,漢初士人大多為之歡欣鼓舞。來游吳國的鄒陽、枚乘之輩,以他們縱橫家的眼光,觀出了此間的歷史大勢。他們知道,眼下的藩國,比如劉濞的吳國,它們的興盛一時,至多不過是往昔封建制的迴光返照而已。所以,當發現劉濞確有謀反之志時,鄒陽和枚乘都曾上書苦心勸阻。在鄒陽的說辭里,諸侯不過是一些鷹類的鷙鳥,而漢天子則是兇猛的大鶚,「鷙鳥累百,不如一鶚」,兩方的實力對比,簡直就不成比例。枚乘的遊說也充滿比喻性的說辭,他將吳王的恣意妄為比作「一縷之任千鈞之重」,又比作「抱薪而救火」,或者「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難」,預告了吳王的災難性後果。

但是吳王依然執迷不悟,鄒陽、枚乘等不得不游至梁國。梁王劉武乃景帝同母弟,最受天子和竇太后親愛,宮室車馬之盛擬於天子,珠玉寶器之多過於京師。梁國早已成為一個巨大的游士集散地,四方豪傑和山東遊士多會於此。梁王政治上野心勃勃,欲求立為太子,山東縱橫之士,如齊人羊勝、公孫詭之輩,正可以為之謀劃奔走。梁王還頗好辭賦,這些縱橫之士在謀劃奔走之餘,或游觀射獵,或風流宴集,枚乘、庄忌、鄒陽甚至羊勝、公孫詭,都是梁苑雅集時的作賦好手。

梁苑的風流儒雅甚至還吸引了遠在京師的司馬相如。此時,司馬相如正在朝中為武騎常侍,景帝不好辭賦,這位風流才子的日常工作,便是侍從景帝格鬥猛獸。正在鬱悶之中,梁王來朝了。此次隨從的正有枚乘、鄒陽之徒,司馬相如與他們一見如故,談說甚歡。枚乘、鄒陽等人走後,司馬相如即刻稱病辭職,來游梁國,過了幾年與英俊並游的日子。因為有了司馬相如,梁苑更增添了幾分浪漫氣息,尤其是苑中的宴集賞雪,成為千古文人懷想不已的風流雅事。

還有淮南和河間兩國,也是當時游士喜游之國。淮南河間,一浮華一樸實,南北相映,皆蔚為大國。淮南王劉安崇尚辭賦,又致力於擴充勢力,藩國氣質近乎梁吳;而河間獻王劉德喜好書籍,修學好古,天下儒士,多從其游,其質實之風,在眾多藩國中一枝獨秀。

只是游士們自由浪漫的好日子,不會太多了。「七國之亂」業已平定,中央朝廷仍在緊鑼密鼓地「削藩」,而且朝廷自身也在努力變成一個文治的政府。游士們遊走的空間在一天天縮小,而通往朝廷的仕進之路,卻一天天暢通起來。

文化的熏染,文化精神的養成,以漸不以驟,全然不似急風暴雨式的易姓革命。由一個質多文少的平民政府轉化成一個平民的文治政府,應該說,這是一種趨向,一種歷史的必然。只是大漢王朝幾乎還沒有邁開步子,要走的路還很長很長。

士人真要湧進朝廷成為知識分子官僚,也就是士大夫,還必須等到漢武親政。正是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劉徹,改變了儒學的命運,改變了士人的命運,自然,也改變了大漢帝國的命運。 

 

 

                                     四

 

 

漢初的草莽氣息和文化荒蕪幾乎持續了七十年。其間近四十年為文景之世,它以休養生息的治國方略為後世所津津樂道。休養生息要在因循簡易,仁惠寬儉,實不過是漢廷一時的權宜之計。創造傳奇的英雄時代業已逝去,創造新的傳奇則尚需時日,此間最有可能出現的是一些創造力相對平庸的所謂「繼體守文之君」。特定的歷史情勢已為文景設定好了角色,他們選擇黃老之學作為治國之道,積極地看,為大漢帝國的崛起積累了元氣,消極地看,務在養民不過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如果細究起來,黃老之學的清靜無為,只是一種表象,骨子裡卻是尊崇刑名法術。循名責實,行一點法術,再加一點恭儉,便成了「無為而民自化」。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文景朝的政治,是一種粗放並且軟化了的法家政治。惟其如此,文景也就不會喜好儒學,正如《史記·儒林傳》所說:「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竇太后又好黃老之術,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

漢初黃老之學中的人物,今天只能從歷史裡看出一些模糊的身影。最著名的應當是蓋公,或許正是經由他,黃老之學得以走進朝廷。曹參來到蓋公所在的齊國做丞相,下車伊始即召集長老和儒生,請教治理百姓之道,百餘名儒生竟言人人殊,令曹參不知何從。機會留給了黃老之學,蓋公順理成章地做了曹參的智囊。蓋公的治民之道不外「清靜」二字,所謂「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曹參按照蓋公所言治齊,「相齊九年,齊國安集,大稱賢相」。在齊國,儒學甚至尚未與黃老之學展開正面交鋒,便敗下陣來。

後來,曹參繼蕭何為相國,「舉事無所變更,一遵何之約束」,這便是著名的「蕭規曹隨」。曹參將相齊的地方性經驗上升為整個帝國的經驗,他的丞相府充滿了木訥少文的忠厚長者,這群老者無所事事,只管日夜飲酒。有些朝中大員實在忍無可忍,就到丞相府進言。曹參的辦法很絕,來人一進丞相府,便招呼飲酒,並且一定要飲最好的酒。一巡酒下來,來人想說話了,曹參就再令上酒,直到客人酩酊大醉為止。

 

 

                                       五

 

 

  還有一位黃老分子名曰黃生。他最有名的行為,就是和轅固爭論湯武革命的是非。轅固是齊國儒生,以治《詩》聞名,為景帝博士。大約是在景帝主持的一次廷辯上,二人展開了激烈辯論。黃生認定湯武不是受命,而是弒君,理由是君臣上下之分乃天經地義,桀紂雖失道,卻仍是君上,而湯武無論多麼具備聖人品行,終究是臣下。君上有過失,臣下當直言極諫以盡忠臣之道,因君過而誅之,且以己代之,便是大逆不道的弒君行為。他還用了一個似乎是頗有說服力的比喻,「冠雖敝,必加於首;履雖新,必關於足」。轅固的辯駁不過是祖述先秦儒家的革命思想,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所謂「湯武革命,順乎天應乎人」,「聞誅一夫紂,未聞弒君也」。辯論到最後,轅固反問道:「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這一問暗藏殺機,幾乎要讓黃生和景帝都下不了台。景帝連忙阻止道:「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辯論遂不了了之。此後,湯武革命成為學者再也不敢涉足的思想禁區。

在「不任儒者」的景帝朝,轅固非但不能擊敗黃老之學,反而差點丟了性命。竇太后喜讀《老子》,是黃老之學的總後台。大約是對轅固堅守儒學的硬脾氣多有不滿,有一次,太后特召轅固,問他《老子》是部什麼書。轅固答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大怒,竟然將他投進豬圈,令其徒手與野豬格鬥。景帝可憐轅固,叫人偷偷塞給他一柄尖刀,這才救了轅固一命。

儒學與黃老之學爭鬥最為慘烈的一次發生在王臧和趙綰身上。兩位儒生都曾從魯人申公學《詩》。王臧景帝時曾任太子少傅,和武帝有師生之誼,待到武帝即位,王臧頗獲親寵,一歲至郎中令。此時,趙綰也官至御史大夫,二人上書武帝,講明儒學,並建議朝廷速立明堂。儒生似乎是在武帝身上看到了儒學振興的希望,年輕的武帝也有心向儒,於是始征賢良文學之士。王臧和趙綰趁機推薦他們的老師申公,武帝以安車蒲輪迎請申公。時申公八十餘,武帝問治亂之事,竟對曰:「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這固然是儒家的一句老實話,可年輕的天子正喜好浮華張揚的辭賦,無力見識老儒生話中的真義。武帝聽了,只是沉默不語。但既已招致,也就任命申公做了太中大夫,讓他與兩位弟子商議明堂之事。

儘管年輕的天子雄姿英發,無奈竇太后處處掣肘,儒學的振興之路也就布滿了險阻。王臧、趙綰大感壓抑,索性上書武帝請求不再奏事太后,意欲切斷來自太后的影響。豈料太后朝中耳目甚多,很快知曉了他們的圖謀。太后早已對王趙之輩懷恨在心,如今抓住了他們的把柄,遂大興問罪之師。武帝無力頂住太后的壓力,不僅不敢再議明堂,而且將王趙下獄,二人皆憤而自殺。他們的老師申公也受到牽連,因病免歸。 

 

 

                                     六

 

 

漢武帝即位第六年,竇太后崩。漢武親政後的大漢帝國,才真正步入不可一世的「漢武時代」。此時,阻礙儒學崛起的勢力一一消退,武帝更銳意推明孔氏,表彰六經。一向崇儒的田蚡做了丞相,黃老、刑名等百家之言正式遭到罷黜,在立五經博士的基礎上,朝廷又為博士官置弟子員,同時勸以官祿,通一經以上者即可入仕。一個新的儒學時代到來了。

漢武卓然罷黜百家,而獨尊儒術,大儒董仲舒曾起過決定性的作用。武帝初即位,舉賢良文學百餘人,董仲舒即在被舉之列。武帝三次制詔,董仲舒三次對策,遂脫穎而出。其對策大意,在於去刑法而任教化,而若任教化,則必獨尊儒道。第三次對策里,董仲舒總結說:「《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可見「罷黜百家」之議,實最早出自董仲舒。

董仲舒對策中的「復古更化」思想,也給年輕的天子以巨大震撼。他在對策中說:「當更化而不更化,雖有大賢不能善治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於當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今臨政而願治七十餘歲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則可善治,善治則災害日去,福祿日來。」表彰六經,以儒家之道治理天下,即是「退而更化」。明曰「退」,實則「進」,表面看是「復古」,實際上卻是制度的創新,文化的創新。

昔日陸賈反問高祖:「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文帝與民休息時,眾人皆謂「天下已安已治」,惟獨賈誼稱:「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實知治亂之體者也」,他的《過秦論》指斥秦之過在「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攻」與「守」有別,「武功」和「文治」迥異,善治者當與時俱進,因時施政。陸賈和賈誼唱出了以儒術治國的先聲,而董仲舒的「退而更化」,則賡續漢儒傳統,並且集其大成。

不過,漢武向以「內多欲而外施仁義」著稱,他喜好儒術,更多出於功利主義的考量。董仲舒和公孫弘在漢武朝的不同遭遇,正可說明漢武儒學的真相。董仲舒對策勝出,卻僅派任江都王相,其間一度廢為中大夫,甚至還因言災異而獲死罪,有詔特赦,才保全性命。後董仲舒改任膠西王相,因懼怕日久獲罪,不得不稱病免歸。而公孫弘,史稱其「每朝會議,開陳其端,令人主自擇,不肯面折庭爭」,不過是曲學阿世之輩。治學上,公孫弘並非獨治儒學,還頗習文法,更擅長以儒術緣飾吏事。對如此一介俗儒,漢武卻尤其器重,十年間由博士而至丞相封侯。

「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這是漢代士人常說的一句套話。漢武正是「非常之人」,也果真建有「非常之功」。在他的手上,大漢朝廷終於發現了文化的力量,認清了儒學的真相,從而找到了適合於自己的意識形態,完成了由質向文的全面轉型。而作為文化載體的士人,也由游士一變而成「彬彬多文學之士」的士大夫。於是,大漢帝國自此進入一個全面崛起的新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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