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志少年賈環的「情」歸了何處

張桂琴

榮國府男丁不多，賈母生了兩個兒子：賈赦和賈政。大兒子賈赦生得兩個兒子：賈琮和賈璉，賈璉娶妻王熙鳳，兩口子都在賈政這邊管理家務；賈琮未作明確交待，成為《紅樓夢》的一個謎。二兒子賈政生了三個兒子：長子賈珠，非常優秀，十四歲就中了舉，娶妻李紈，生子賈蘭，可惜英年早逝；次子便是被闔府視為「人中龍鳳」的賈寶玉，和姑媽家的女兒林黛玉談了一場風花雪月、無果而終的戀愛；三兒子賈環，因為受生母連累，形象欠佳，不受府里上下人等待見。看臉，原來是自古有之啊。

有讀者根據賈環在前八十回里發過的狠、做過的錯事、生母趙姨娘的所作所為和續書里的描寫，認為賈環是一個邪惡之人，是將侄女兒巧姐賣到煙花巷的「奸兄」。對此，筆者不敢苟同。

賈環，即書中常稱呼的「環三爺」，在書中是一個幼稚的小男孩，只是這個小男孩長相一般，不太懂人情世故，比尋常兒童頑皮一些，常常做出一些令家長頭疼的事情，這在當今學校里，是司空見慣的。前八十回，寫的是賈寶玉十五歲以前的事情。賈寶玉比探春年長，探春喊他「二哥哥」。賈環是探春的親兄弟，賈寶玉比賈環年長兩歲左右。賈寶玉尚且會使小性子，賈環耍耍小孩子脾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們能夠對賈寶玉使小性子一笑而過，沒有理由苛求賈環的言行必須要像成人一樣。

賈寶玉和襲人偷試雲雨，愛吃丫頭們嘴巴上的口紅，賈環也會有一些他的小心思。趙姨娘身邊的丫頭小鵲是怡紅院的卧底，自然是要遠著賈環的。通觀《紅樓夢》，沒有明確描寫伺候賈環的丫環是誰，也沒有明確交待他使喚的小子們叫什麼名字。第三十六回「綉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寫道：「鳳姐笑道：『襲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過給了寶兄弟使。……若不裁他的，須得環兄弟屋裡也添上一個才公道均勻了……』」可見，賈環屋子裡是有服侍的丫環的，只是賈環屋子裡的丫環並不出色。

生母和自己身邊的丫環都不能入眼，賈環的目光放到了嫡母王夫人的屋子裡。在第二十五回，明確描述了賈環和王夫人屋子裡的大丫環彩霞關係親厚：「可巧王夫人見賈環下了學，便命他來抄個《金剛咒》唪誦唪誦。那賈環正在王夫人炕上坐著，命人點燈，拿腔作勢的抄寫。一時又叫彩雲倒杯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兒來剪剪蠟花，一時又說金釧兒擋了燈影。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鍾茶來遞與他。」這一段描寫，寫出了平日里受人厭惡的賈環，突然被王夫人看重時的得意。也將一個小孩子被長輩肯定時的忘乎所以栩栩如生地寫了出來。賈環和彩霞之間，還談不上是愛情，只是小孩子之間的一種懵懂，一種玩得來。

賈寶玉明知道彩霞與自己的弟弟賈環合的來，還去招惹他，未免有些不地道。和王熙鳳外出赴宴歸來，賈寶玉躺在王夫人身後的炕上，「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睛只向賈環處看。寶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呢。』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奪手不肯，便說：『再鬧，我就嚷了。』」賈寶玉對彩霞拉拉扯扯的時候，「原來賈環聽的見，素日恨寶玉，如今又見他和彩霞鬧，心中越發按不下這口毒氣。……因而故意妝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寶玉臉上只一推。」這裡所寫的「素日恨寶玉」的「恨」字，理解為「嫉妒」可能更加合適。賈寶玉擁有的比賈環多得多，還要去和彩霞牽扯不清，而且還是當著賈環的面，賈環這個小男生心裡的怒氣是可以想像的。不計後果地把蠟燈推向親哥哥的臉，確實是很過分。只是賈寶玉硬拉彩霞手的時候，心裡也未必就有賈環這個弟弟。許多讀者和曹雪芹一樣偏愛賈寶玉，責怪賈環狠毒，卻忘記了是賈寶玉錯在先。《史記·五帝本紀》雲「兄友，弟恭」，兄弟之間要互相友愛。做哥哥的賈寶玉既然不友，當弟弟的賈環又怎麼會恭呢。寶玉被打，雖然是他自己的所做所為應該受到懲罰。賈環事前向父親打小報告，飽受讀者詬病。打小報告固然不對，但並非賈環刻意所為，是在被父親呵斥要打的情況下才報告的。賈環所說的金釧死因，應該是從母親趙姨娘處聽來的。哥哥被父親打得很慘，估計賈環也被嚇得夠嗆。

幼年時期的賈環，還停留在腹誹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和賈寶玉爭王夫人寵愛、爭丫鬟的層面。少年時期的賈環，則是轉向發憤讀書，和賈寶玉爭父親賈政、乃至伯父賈赦的肯定與寵愛了。賈府乃是翰墨詩書之家，自然是期望子孫能夠在科舉考試中出人頭地、光耀門楣的，尤其是酷喜讀書的父親賈政，賈珠便是一個現成的例子。賈環很聰明，他常與一心求取功名的賈蘭在一起讀書、習武、頑耍。

賈蘭是賈府第四代標杆人物賈珠留下的獨子，母親李紈是國子監祭酒的女兒。賈府重要的活動，難看到賈環、賈蘭的身影，二人是同樣不受人重視。這兩個人走到一處，也在情理之中。值得注意的是，賈蘭和賈環友好，並不見李紈反對，可見，賈環並非是姦邪之人。相反，少年賈環的品行沒有問題。

賈環其實很自尊，這一點和探春相似。賈寶玉的生活他雖然羨慕，但他從沒有請求別人給他，更沒有讓別人為他去偷。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藥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彩雲從王夫人私拿東西的事情爆發，平兒等人擔心傷了探春的面子，商議後，賈寶玉應承了下來。賈環知道後，「便起了疑心，將彩雲凡私贈之物都拿了出來，照著彩雲的臉摔了去，說：『這兩面三刀的東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寶玉好，他如何肯替你應．你既有擔當給了我，原該不與一個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訴他，如今我再要這個，也沒趣兒。』」雖然彩雲百般解釋，賈環只是不信，並且說：「不看你素日之情，去告訴二嫂子，就說你偷來給我，我不敢要。你細想去。」

玫瑰露事件，需要從兩個方面解析。彩雲自從和賈環相好之後，便一心為著他，不惜犧牲名譽，冒著風險從王夫人處偷拿東西給他，應了一句話，「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為零」。東窗案發，因為賈寶玉的保全，被賈環誤會「兩面三刀」，從此「和賈環分崩」，以至於「染了無醫之症」，也是警幻司中的一個痴女子。賈環的疑心不是無本而來，在第二十五回時，彩雲還「厭惡他」、「不答理他」。第三十回時，兩個人才悄悄地好上，作者是借金釧之口交待的：「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里拿環哥兒同彩雲去。」賈寶玉喜歡和丫頭們一處嬉鬧，並不曾照顧過賈環的尊嚴和感受。賈環的怒氣不僅僅是懷疑彩雲和賈寶玉之間有什麼，還在於彩雲和趙姨娘兩個人令他名譽受損，他並沒有請彩雲幫他偷拿東西。彩雲「百般解說」，賈環「執意不信」，這感情基礎是砂子堆的，不堪一擊啊。

最先和賈環相好的丫鬟是彩霞，也沒有修成正果。第七十二回「王熙鳳恃強羞說病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來旺夫婦依仗是王熙鳳陪房，要為兒子強娶彩霞為妻。來旺的兒子品行非常惡劣，如管家林之孝所說：「旺兒的那小兒子雖然年輕，在外頭吃酒賭錢，無所不至。雖說都是奴才們，到底是一輩子的事。彩霞那孩子這幾年我雖沒見，聽得越發出挑的好了，何苦來白糟踏一個人。」彩霞心中著急，讓妹妹小霞來找趙姨娘。趙姨娘喜歡彩霞，巴不得促成兒子與彩霞的好事。然而此時的賈環，心思已經不在彩霞的身上了，「遂遷延住不說，意思便丟開。」趙姨娘和賈政說，賈政因說道：「且忙什麼，等他們再念一二年書再放人不遲。我已經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與寶玉，一個與環兒。只是年紀還小，又怕他們誤解了書，所以再等一二年。」賈珠的早逝，賈政的心裡落下了陰影。賈政已經不敢再給兒子們早娶了，可憐了這一片做父親的心。

對待愛情沒有擔當，這一點，賈寶玉、賈環不愧是親兄弟，兩個人何其相像。林黛玉、晴雯、四兒、芳官等人的悲劇，是賈寶玉直接或間接造成的。彩雲、彩霞的悲劇則是由賈環間接造成的。自古以來，王孫公子的愛情幾時是靠得住的？痴於愛情的女子，只能是「芳魂返故鄉」。

長大後的賈環不但品行端正，還很上進。他不再留連於兒女情長，開始了發奮讀書。第七十五回，賈環的學問、見識得到了賈政、賈赦的高度認可。中秋夜宴上，賈政看了賈環寫的詩，「亦覺罕異」。有趣的是，賈環的詞句中帶著不樂意讀書，和賈寶玉的不喜讀書相似，令賈政高興：「可見是弟兄了。發言吐氣總屬邪派……哥哥是公然以 溫飛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為曹唐再世了。」寶玉、賈環，被父親賈政調侃為古人所說的「二難」，難以教訓。賈赦拿過去瞧了後，連聲贊好：「這詩據我看甚是有骨氣。……」賈環漸露崢嶸，嶄露出他作為賈府公子應有的承擔與氣勢。和賈蘭友好相處，一方面是兩個人年齡相仿，另一方面也是對賈珠、賈蘭父子人生追求的認同。

此後，賈政外出應酬時，會帶上賈寶玉、賈環和賈蘭。和賈府女主們的短視不同，賈政的心底，這兩兒一孫承載了他的希望，也承載了整個賈氏宗族的希望。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賈政外出，帶上兩個兒子和孫子賈蘭，並且說：「寶玉讀書不如你兩個，論題聯和詩這種聰明，你們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強你們做詩，寶玉須聽便助他們兩個。」賈政認為賈環和賈蘭一樣，書讀得比寶玉好。將來賈蘭能夠光耀賈氏一族，那麼賈環也不會差，李紈課子嚴格，能允許兒子和賈環親近，自有她的道理。

第七十八回寫賈環、賈蘭，「他兩個雖能詩，較腹中之虛實雖也去寶玉不遠，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路，若論舉業一道，似高過寶玉」。小叔叔和侄兒，有著相同的追求，有共同語言。賈政年邁後，名利心淡泊了，也就不再以舉業逼賈寶玉了。又覺得「環、蘭二人舉業之餘，怎得亦同寶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詩，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每次看到有人歪派賈政是「假正經」的時候，都有一種酸澀的感覺。賈政為了賈氏一族，可謂是操碎了心，為了兒孫也是費盡了心思。賈政，面對家族的衰落，不是不想管，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死了兒媳秦可卿，秦珍用上好的木材做棺材，賈政勸阻了；金釧兒跳井，忠順王府的長史官來了，賈政管教兒子了，都以失敗結束。「老學士閑征姽嫿詞」，命人找來寶玉、賈環、賈蘭，「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誰先成者賞，佳者額外加賞。賈環、賈蘭二人近日當著多人皆作過幾首了，膽量愈壯」。賈寶玉作的《姽嫿詞》自不必說，賈蘭的七絕、賈環的五律，都得到了眾人的誇讚。

人生是一場邊走邊悟的旅行，當歲月滄桑了年輪的時候，對形而上的追求不再強烈，更多的是尋求一種安穩、耽於天倫之樂。年過半百的賈政，和尋常人家的父親一樣，喜歡談論兒孫，也喜歡帶上兒孫出去應酬。雖然是應酬的需要，更多的是帶有一種驕傲。然而，賈政的為人父的這份虛榮，並不能陪伴他多久。歷經百年的寧、榮二府，運數終盡，到頭來「家亡人散各奔騰」。

少年賈環，經過自己的努力，擺脫了被眾人嫌棄的處境。和同胞姐姐賈探春一樣，立下了走科舉之路志向的賈環，奈何家道衰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賈府被抄，男主、女主都要被關押，賈環也不能倖免。被關在山神廟中的賈環，是不可能跑出來賣了巧姐的。賈寶玉的最終結局是出家，「蘭桂齊芳」和他無緣，賈環的結局只能和賈府眾人一樣，陷入「食盡鳥飛，惟存白地」和「樹倒猢猻散」的悲慘境況。

如果說賈環的愛情觀是「負了如來負了卿」，那麼他在學業上的追求則是「數點梅花天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