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連載】一個人的張愛玲閱讀史 (二)
《小團圓》的末尾這樣寫:「青山上紅棕色的小木屋,映著碧藍的天,陽光下滿地樹影搖晃著,有好幾個小孩在松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裡拉,非常可笑,她突然羞澀起來,兩個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
2011年,我們又讀到了《異鄉記》,彷彿《今生今世》是亂世里摔破了的半面鏡子,張愛玲的文字是失落的另一半,湊上來,凹凸交接,嚴絲合縫,重團圓為一面晶瑩的圓鏡子,中間划了一道裂縫。
《異鄉記》里的「沈太太」從上海出發,千里尋夫,去往溫州看她的男人。文中綿延的皆是地名,行文里彷彿我也坐在一列車上,看車窗外緩緩的站牌名稱。
「沈太太」在杭州,由朋友帶著投宿到不相熟的人家家裡,她睡在床上,心裡呼喚她愛的人,「我把嘴合在枕頭上,問著:拉尼,你就在不遠么?我是不是離你近了些呢,拉尼?我是一直線地向著他,像火箭射出去,在黑夜裡奔向月亮;可是黑夜這樣長,半路上簡直不知道是不是已經上了路。我又抬起頭來細看電燈下的小房間──這地方是他也到過的么?能不能在空氣里體會到……」這樣的文字,茫然、熱烈的情感,揪心斷腸的情之所系。
她寫到旅途中去游西湖,是初冬的天氣,「小船划到外湖的寬闊處,湖上起了一層白霧,漸漸濃了。難得看見一兩隻船,只是一個影子,在白霧裡像個黑螞蟻,兩隻槳便是螞蟻腳,船在波中的倒影卻又看得很清楚,好像另有個黑蟻倒過來蠕蠕爬著。天地間就只有一倒一順這幾個小小的螞蟻。自己身邊卻有那酥柔的水聲,偶而」嘓「地一響,彷佛它有塊糖含在嘴裡,隔半天咽上一口溶液。我第一次感到西湖的柔媚,有一種體貼入微的姬妾式的溫柔,略帶著點小家氣,不是叫人覺得難以消受的。中國士大夫兩千年來的綺夢就在這裡了。霧蒙蒙的,天與水相偎相倚……」依然, 唯有張愛玲才有的手筆,那」啯 「的一聲, 是她不可思議的艷麗的感性。是靜默的人擠人的電梯里,聽見人群里有人叫一聲:「金香」。那份魂魄震蕩,是唯有張愛玲才帶給我們的。
她從上海出發,走了一個長長的冬天,去浙江的深山裡看望胡蘭成。是從古到今,歷朝歷代的痴情女子中的一個剪影。去了,也是一場傷心。胡蘭成身邊,一直有別的女人,他藏身雁盪山間,托賴斯宅那位寡居的姨太太秀美,才得以求存。在旅館裡,二人對坐著說話,胡蘭成覺得腹痛,便忍著,直到秀美來了,才訴說起來。大抵,這種平常的飲食男女的瑣細,在胡蘭成有一種自覺,不可拿這些瑣屑來勞煩張愛玲。張愛玲呢,好興緻地為秀美畫像,畫著畫著卻委屈起來了,胡蘭成在一旁還催促著助興,待秀美走後,張愛玲方告訴道:畫著畫著,驚覺秀美的神情與身邊的男人越來越像。
待胡蘭成再來上海,為著待客之道以及旁人說長道短,他對張愛玲愈發看不順眼。「隨後房裡只剩我與愛玲,我卻責備起她來,說她不會招待親友,斯君也是為我的事,剛才他送我來,你卻連午飯亦不留他一留。……我生氣有個緣故。愛玲上次在諸暨縣城斯君的親戚家及在斯宅住過幾天,不免觸犯鄉下人的生活習慣,如她自己用的面盆亦用來洗腳,不分上下。此外還有些做法連斯君也看不慣,聽他說起來,我總之不快……而我的愛玲,她的蘭成,是貴重得他人碰也不可碰一碰,被說成愛玲不像愛玲,蘭成不像蘭成,當然氣惱。」看見這樣的文字,感覺著俗世生活的那種難堪,同時,很痛惜。因著這樣獨自一人的張愛玲,千山萬水的跌撞和不易。對於一個在都市洋房之中生活,缺乏旅行能力的弱女子,那千山萬水走了半年的路途,於她真是不容易的。也正是這樣的胡蘭成,他缺乏真正的憐惜和擔憂。他多情,然而,他嫌棄張愛玲不那麼摩登不那麼替他臉上有光,他並不憐惜人,也不真的珍惜,他只是走過路過。
他們從來沒有家庭生活,沒有自己的家,張愛玲永遠在姑姑的家,初相遇時,胡蘭成來拜訪她,在張家的客廳里坐到夜裡七八點鐘,說到口枯舌燥,彷彿根本沒有留吃晚飯這一常識,彼此只是一徑談下去。婚後,胡蘭成獲得了留飯的資格。但張愛玲和姑姑不興燒菜的,多是去買些熟食,烤麩,百葉結塞肉一類的,裝成盤,端上桌,又冷又油地入口,實在和胡蘭成喜歡的郊寒島瘦(大約蒓菜茼蒿青筍一類的)的清新沒關係的。叫讀者我看著,也著實不美味。
「人類是一夫多妻的,人類也是一夫一妻的」。《小團圓》里,九莉做夢夢見棕櫚樹,醒來意識到——因為棕櫚沒有旁枝。他主宰著她的思維,甚至她的夢境。以至到末了,他躺在她的床上,她盯著他金色的脊背,在意念里,拿了鋒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划過他光滑的皮膚-----「殺了他,扔到馬路上,沒有人敢說什麼的,他是個在逃的流民,沒有身份的人」----只有愛一個人愛極了,也實在是恨極了,沒奈何了,才會產生這樣極端的施虐念頭罷。
張愛玲和胡蘭成決裂分手之後。那種傷心苦楚,在胡蘭成的《今生今世》里遍布:「我惟變得時常會嘆氣,正在寫文章,忽然嘆一氣,或起坐行走,都是無緣無故的忽又嘆一聲。我的單是一種苦味,既非感傷,亦不悲切,卻像麗水到溫州上灘下灘的船,只覺得船肚下軋礫礫擦著人生的河床,那樣的分明而又鈍感,連不是痛楚,而只是苦楚。」——與他遙相呼應的,是張愛玲在上海靠西柚汁維生的人比黃花瘦。「有句英文諺語「靈魂過了鐵」,她這才知道是說什麼。一直因為沒嘗過那滋味,甚至於不確定作何解釋,也許應當譯作「鐵進入了靈魂」,是說靈魂堅強起來了。還有「靈魂的黑夜」,這些套語忽然都震心起來。」「她從來不想起之雍,不過有時候無緣無故的那痛苦又來了……這時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認識那感覺,五中如沸,渾身火燒火燙傷了一樣,潮水一樣的淹上來,總要淹個兩三次才退。」
之所以我們如此推崇張愛玲,第一便是因為她的真,她的誠懇,她毫不躲閃地將折磨我們的心魔,如實描畫。絕不矯飾,絕不敷衍。世間我們所經受的痛苦,一切巨大的喜悅,一切私密,隱痛,都在他們的故事裡,找得到疊合的印跡。張愛玲說,她喜歡年老的人,因為他們活過。所以,我們這樣地迷戀他們,人世悠悠,所有的際遇還是一樣的。
依然,她是我們心中,永遠的,別具一格的上海小姐。
他們的故事,紅塵滾滾里一直流傳著,被詮釋和誤解。電影《滾滾紅塵》里,在鑄鐵陽台上深情擁舞的情侶,在銀幕下各自嫁風娶塵。將自己引為她知己,欲探望她而不能如願的女作家三毛,後頭亦自殺身亡。以一雙絲襪懸樑自盡,綺麗的死亡方式。亦舒罵胡蘭成的唧唧歪歪,是無品無德的下流,年紀大了還沾沾自喜,老而不死是為賊;朱天文替胡蘭成鳴冤叫屈,認為是這人世虧待了她的胡爺;還有局外人如宋淇這樣的,勸阻張愛玲出版她和胡蘭成之間不得不說的故事,生怕讓那個「無賴人」得了意。
看朱西寧給張愛玲寫的信,時值胡蘭成在台北講學,於是力勸她來台一敘,他是有意思的老頭子,論事和《小團圓》里的邵之雍一樣,凡事口問心,心問口,就藹藹然的認為「亦是好的」如基督的五餅二魚食飽五千人。給一個人的也是五餅二魚,給兩個人的也是這麼多。」——要說,胡蘭成實在是個太有魅力的人。所過之處皆男女俯首,人人誠服,從此聲氣一律的「亦是好的」。這實在是他的魅力。如張愛玲說過的「人是他的資本。」
是太強烈的一份情感,在歲月里,彼此都不曾有人取代過……這份感情:知己,蝕骨思念,憎恨,熱愛,肉身的痴纏……一生之中,沒有任何情感的流波可以覆蓋它,可以彌補胡蘭成在張愛玲生命里肆虐而過的那些狂喜,那些極痛所衝擊的溝壑。於張愛玲經歷過的那樣極端的情感之後,又怎麼可以用這樣一種人情沖淡的方式,彷彿老友,在人生的黃昏,「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不,不能夠的!她和他之間,要麼相守一世。要麼,只能是永隔河漢。
所以,會有張愛玲的兩張冷冷淡淡的明信片,隔了大洋問胡蘭成可有兩本書;所以,會有胡蘭成夾纏不清地寫今生今世,寫民國女子, 張愛玲讀了書亦絲毫不領略他的意氣感激,倒是罵他老糊塗,夾纏不清——然而,她還是聞聲寫出了《小團圓》以示對照,大抵要將那些夾纏不清去理理清楚。只是,她的小團圓,其實是順著胡蘭成寫的《民國女子》里的路徑,一五一十地寫罷了。只是添補更多的細節,更多的情感。彼時他們都去國離鄉,一個在日本,一個在美國。然而,往事,還有他們在上海的歲月。是他們的精神故鄉。他們總是一趟一趟,回到那裡。
這時候,她和胡蘭成都老了,然而,隔著今生今世的不復再見,這個男人依然是她的最知己。在她的生命里,他依然對她具有一種絕對的控制力。一如當年坐在張愛玲公寓里的那個中年男子,在暮色里笑笑地看她,篤定地說:「你十分愛我,我十分知道。」
《少帥》面世,也是破除迷信。據早年張迷熟知的史料,張愛玲去台灣,欲採訪張學良被拒。據說這對於她是個極其大的打擊。在她與宋淇夫婦的信件往來中,她花了許多筆墨對他們談起關於少帥的寫作。並且據說她的稿件都在頻繁的搬家之中都佚失了。有二十年的時間,廣大張迷們對此遺憾不已。然而,多少年後,她的那些佚作全都由遺囑繼承人紛紛出版面世,包括《少帥》。讀這篇文章,我們又一次感覺到集體的自作多情。根本上,她對張學良,以及張學良的風雲往事,人生履歷,全無興趣。她只是中意,張學良與趙四小姐的終生相守,看起來是個英雄美人的好名頭,而裡頭的故事情節,是她與胡蘭成,一個戎裝倥傯的男人和一個豪門宅院里的小姐,相愛相隨的故事,雖然男人吸鴉片,有大太太,外頭是戰火紛飛的中國,然而,什麼都不妨礙這一對情侶的心滿意足。這是一個美好結局的張愛玲與胡蘭成。
她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應該是窘迫艱難之際——她的丈夫賴雅中風卧床,全憑她照料。她寫這個故事,是精神上的還鄉,以及故國神遊吧。漢語是她的故土。
《今生今世》末尾,一首悲愴的梆子戲:晴空萬里無雲,冰輪皎潔。人間此時,一似那高山大海無有碑碣。正多少平平淡淡的悲歡離合。這裡是天地之初……卻為何愛玲你呀,恁使我意氣感激。」
「人間此時,一如那高山大海無有碑碣。」不知為何,這個句子,叫我在寒冬的暮色,一生的中途,流下源源的熱淚……
《今生今世》,《小團圓》,在歲月的風雨里,她和他的故事,亦是如花美眷,才子佳人,雨絲風片、奼紫嫣紅間的斷壁頹垣,流淌過流年。台上主角的肉身死了,然而,兀自地急管繁弦,他和她的魂魄穿了綵衣上場,我們是黑黝黝地戲台下的看戲人。忠實地、嘴裡嚶嚶嗡嗡地,替他們默默記得每一句台詞。
他們是不散場的鬼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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