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的死亡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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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 10 海德格爾的死亡觀(4)http://book.sina.com.cn 2006年01月12日 17:10 新浪讀書連載:守望的距離 作者:周國平 出版社:北嶽文藝出版社五、悲觀主義的寂滅論。佛教認為,人生即苦難,苦難的根源是慾望,即生命慾望(生了就不想死)、佔有慾望(得了就不想失)。脫離苦海的唯一途徑是滅絕慾望,進入涅境界。「貪慾永盡,恚永盡,愚痴永盡,一切煩惱永盡,是名涅。」(《雜阿含經》卷十八)叔本華也以生命意志為苦惱之源,而提倡滅絕生命意志,顯然受到佛教的影響。一般來說,種種死亡觀都主張接受死亡,但理由各不相同:或作為一個無須多加考慮的事實來接受(入世論),或作為對自然的復歸來接受(超脫論),或作為靈魂升天來接受(不朽論),或作為命運來接受(宿命論),或作為脫離人生苦海來接受(寂滅論)。就對人生的態度來說,入世論肯定人生,主張生命的價值即在其自身,不受死亡的影響,樂觀色彩最濃。超脫論齊生死,把生命與死亡等量齊觀,達觀中蘊含悲觀。不朽論鼓吹靈魂不死,實則否定人生,是一種虛假的樂觀主義。宿命論、寂滅論都否定人生,悲觀色彩最濃。從哲學上解決死亡問題,關鍵是尋求有限與無限、小我與大我的某種統一。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儒家從個人與社會的統一中,莊子從個人與自然的統一中,西方基督教從個人與上帝的統一中,都發現了不同意義上的個人之不朽,即個體生命在死後的某種延續。佛教有輪迴之說,但佛教的本意卻在斷輪迴,永遠擺脫生命的苦難,它是承認並且嚮往絕對的虛無的。佛教是一種徹底的悲觀主義哲學。與上述種種死亡觀比較,海德格爾既否定人生(人生在世是非真正的存在),又否認人死後有任何依託(他否認個體與類的統一,也不信神),他的哲學同樣是一種徹底的悲觀主義哲學。個人存在的意義無疑是哲學研究的一個嚴肅課題。但是,一方面把個人從存在的主要領域社會隔離出來,另一方面又把他置於死亡即虛無的背景之下,就不可避免地會陷入悲觀主義的深淵。這就是海德格爾的死亡觀給我們的教訓。六從叔本華到海德格爾在黑格爾之後,德國資產階級哲學中出現了一種極值得注意的趨向,便是悲觀主義抬頭,人生虛無的哀音不絕於耳。這是歐洲精神文明的危機撥動了德國人深沉敏感的思想之弦。從叔本華經尼採到海德格爾,德國現代哲學的這三個關鍵人物在骨子裡都是悲觀主義者,當然,他們之間又有著一些重要的區別。對他們作一番比較,無疑會有助於理解海德格爾死亡觀的實質。叔本華是一個直言不諱的悲觀主義哲學家,甚至可以說,他是近二百年來西方最大的理論上的悲觀主義者。叔本華把生命意志視為自在之物即世界的本質,然而,他對這生命意志是持徹底否定的態度的,理由有二。第一,意志包含著內在矛盾,它意味著欲求,而欲求的基礎卻是需要,缺陷,也就是痛苦。所以,意志在本質上就是「一種沒有目標、沒有止境的掙扎」,一切生命在本質上即是痛苦,而作為意志最完善的客體化的人則痛苦最甚。第二,意志在本質上又是虛無的,它的種種現象包括人的個體生命在內均是幻影。人的個體生存一開始就是一種「慢性的死亡」,「到了最後還是死亡戰勝」。死亡好比貓戲老鼠,在吞噬我們之前先逗著我們玩耍一陣。人生好比吹肥皂泡,明知一定破滅,仍然要儘可能吹大些。生命是滿布暗礁和漩渦的海洋,人在力圖避開這些暗礁和漩渦的同時,卻一步一步走向那最後的不可避免的船沉海底。叔本華由此得出結論:一旦我們認識到意志的內在矛盾及其本質上的虛無性,便可自願地否定生命意志,從而歡迎作為意志之現象的肉體的解體,即死亡。在這個意義上,他推崇禁慾為最高美德,甚至讚揚由極端禁慾而致的自殺。他認為,虛無,即印度教的「歸入梵天」,佛教的「涅」,是「懸在一切美德和神聖性後面的最後鵠的」。尼采是從叔本華出發開始其哲學活動的,他事實上接受了叔本華悲觀主義的兩個基本論點,即生命在本質上是痛苦,必死的個體生命在本質上是虛無。不過,他不滿意叔本華赤裸裸否定人生的消極結論,而試圖為人生提供一種意義,指出一條自救之路。為此他訴諸藝術。尼采早期提出藝術起源於日神(夢)和酒神(醉)二元衝動說,便是立意要說明藝術對於人生的本體論意義。後來他又提倡強力意志說。強力意志說與叔本華的生命意志說的根本區別就在於,在叔本華那裡,生命意志是一種盲目的衝動和掙扎,是全然沒有意義的,必須加以否定的;在尼采那裡,意志獲得了一個目標,即強力,這裡強力的本義是生命的自我肯定和自我擴張。而在尼采看來,強力意志最生動直觀的體現仍然是藝術。不過,尼采以藝術肯定人生,本身是以默認人生的悲劇性質為前提的,而這種肯定說到底也只是靠藝術幻覺(夢)和藝術陶醉(醉)來忘卻個體生命的痛苦和虛無罷了。尼采還曾經試圖用強力意志的永恆輪迴說來抵制虛無的觀念,足見虛無問題是如何折磨著他的心靈。我們看到,叔本華直截了當地渲染人生的痛苦和虛無,主張立足於虛無而否定、「解脫」這痛苦的無意義的人生;尼采主張用藝術肯定人生,立足於人生而對抗人生的痛苦和虛無。與他們相比,海德格爾的悲觀主義有所不同。他和叔本華一樣主張立足於虛無,但不是要否定人生反而是要肯定人生。他和尼采一樣主張肯定人生,但不是立足於人生反而是立足於虛無。叔本華想說明:人生既然在本質上是虛無,就應該自覺地皈依這虛無,摒棄人生一切虛幻的痛苦和歡樂。尼采想說明:人生儘管在本質上是虛無,卻仍然可借藝術的美化作用而獲得其價值。海德格爾想說明:人生唯其在本質上是虛無,個人才理當無牽無掛,有設計自己的存在方式的自由,可以從非真正的存在向真正的存在「超越」。對於叔本華來說,虛無徹頭徹尾是消極的,並且決定了人生是消極的。對於尼采來說,虛無同樣是消極的,但是不能因此抹煞人生有某種積極意義。唯獨在海德格爾那裡,虛無似乎獲得了一種積極的性質。他不去議論虛無本身的可悲,僅限於挖掘它啟示個人返回自身的作用。然而,我們已經指出,這並不能掩蓋海德格爾哲學的悲觀主義實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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