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四十年的大事,中國最偉大的武俠電影在2016年復活了

今年華語電影在修復領域有兩件大事,兩部電影經過4K數字精修,出版了藍光音像製品。

第一部是我們上半年已經濃墨重彩介紹過的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虹膜先後刊登了十幾篇原創和翻譯文章,討論這部電影。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

第二部是年代更老一點的電影,它是武俠電影類型中的一件瑰寶,得到過國際影壇的高度讚賞,那就是胡金銓的《俠女》。

《俠女》(1970)

《俠女》1975年在戛納國際電影節獲得技術大獎,開創華語電影的先河。它是六七十年代港台武俠片浪潮中的成熟傑作,對後世的武俠、功夫電影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徐克、李安都是站在胡金銓的肩膀上,才取得了他們各自的成就。

這部電影完美地將中國傳統文化和現代化的電影語言和技巧結合在一起,在華語電影還處於前現代時期的七十年代,具備很強的先鋒性。

大衛·波德維爾是我讀過寫胡金銓最透徹的作者,那篇著名的《不足中見豐盛,胡金銓驚鴻一瞥》將胡金銓的武術指導風格與剪輯技巧之間的關係講得清清楚楚。下面這篇文章,是波德維爾為標準收藏公司(CC)出版《俠女》藍光碟而作。

作者:大衛·波德維爾翻譯:Shuyi Xiong校對:lannie

亞洲武俠片在電影藝術的歷史中佔有舉足輕重的位置。不久之前,人們還不敢如此斷言。然而現在,電子遊戲展現的是武術,奇幻冒險電影著力描繪的也是龍和飛翔的劍客。

武俠片的傳統來自於20世紀20年代的日本和中國武俠電影,繼而在戰後黑澤明和香港導演的作品中得到延續。從更深層次講,這種傳統探索出了體現電影美學的強有力的手段——電影如何布景和剪輯,聲音如何強調動作的爆發。

胡金銓便是在這種集體探索中最為獨特的一位導演。

胡金銓(右)

胡金銓1932年生於北京,之後移居香港,進入邵氏兄弟電影公司成為一名演員。他晉陞為導演後恰好趕上公司決定開啟一個電影新時代,而這深刻影響了胡金銓的職業生涯。

在「動作片」時代,1965年邵氏兄弟電影公司的一份公開聲明宣布邵氏兄弟將會對武俠片進行升級。描繪俠客及其高超劍術的電影自默片時代以來一直是中國電影的主要部分。

1960年代,香港粵語電影公司發展出奇幻武俠片,男女俠客大戰怪獸,探尋寶藏,電影涉獵黑魔法,展現包括輕功在內的驚人功力。然而邵氏兄弟即將開啟的時代將「拋棄不自然的傳統拍攝方式,轉而採用新技術來達到更高層次的寫實主義,尤其是在打鬥鏡頭中。」

1966年初的兩部電影為該電影時期奠定了基礎。胡金銓執導的《大醉俠》緊接張徹的《虎俠殲仇》上映,成為當年邵氏公司的最高票房之一。從一開始,張徹和胡金銓的差異就顯示出新武俠片拍攝方式之廣泛。

《大醉俠》(1966)

張徹宣揚他的「陽剛路線」。諸如《獨臂刀》(1967)等影片都聚焦於英雄,展現他們在身負重傷時對主人和兄弟們的忠誠。通過艷麗的服飾、大量的出血和受虐似的懲罰,張徹塑造的英雄們在生死相依的兄弟情中得到了救贖。

《獨臂刀》(1967)

胡金銓更偏向於傳統敘事。他遵循了展現男女戰士保護弱者和抗擊貪污的敘事傳統。然而,從美學角度講,他一點都不傳統。張徹充分利用標準布景和剪輯的力量,而胡金銓在這方面卻大膽試驗,這種嘗試甚至異乎尋常。

根據胡金銓後來講述,在他拍攝《大醉俠》的時候,他意識到「如果情節簡單,風格的表達甚至會更飽滿。」視覺設計對他來說至關重要,他會提前把所有鏡頭都畫出來,並給演職人員提供影印本。

《大醉俠》(1966)

他稱聲自己不懂武術(「功夫,少林寺——我完全不懂」),他影片中的打鬥技術來自於京劇,並將打鬥的場景與舞蹈相提並論。他極為重視場景戲,比如他為拍攝《俠女》(1971)中竹林殲敵的場景花費了25天時間。無論胡金銓還研究什麼——禪、中國歷史——他都可以算是徹頭徹尾的審美家。

的確,他對藝術性的關注使他逐漸偏離邵氏轉而更獨立的電影製作。在邵氏公司開始導演僅僅幾年後,台灣新興電影公司聯邦影業邀請他加入。在聯邦影業成功執導《龍門客棧》(1967)後,聯邦影業允許他為他的夢想項目《俠女》搭建巨大的城鎮布景。

《龍門客棧》(1967)

胡金銓撰寫劇本,一絲不苟地設計布局和服裝。但是因為影片過長,聯邦影業決定把影片分為兩部分發行,前後間隔一年。電影在台灣票房慘淡,而在香港一個時長2.5小時的版本也僅在兩塊銀幕上映一周。

直到三小時的完整版在1975年戛納電影節放映,《俠女》才得到廣泛關注。影片贏得了戛納電影節綜合技術獎,把中國武俠片推向西方。

胡金銓的電影採用了一些標準的武俠片元素。當然,影片有打鬥,也有偽裝、追逐、謎團以及理想主義的武士和殘暴無情的權貴之間的權力鬥爭。在打鬥中,俠客能施展輕功和掌法;單單一個掌法就能講敵人擊退數米。

然而,胡金銓也重塑了傳統。他喜歡將數條敘事線統一在一個單獨的場所,常常是在客棧里,俠客們在此集合密謀。同時,在他的電影里,女俠客也會女扮男裝。

在《俠女》中,他把武俠傳奇嫁接到一個美麗、神秘之人住在破敗的宅邸的中國經典故事給電影增添了超現實的維度。

這部影片是我所能想到的同時代中唯一一部把第一場打鬥戲推遲到如此之久——幾乎影片開始後一小時。這一小時中沒有打戲,聚焦於顧省齋的日常生活,他經營店鋪,承受著母親催婚找工作的壓力。

與此交織在一起的是黑暗的線索——一個醫生和他的助手似乎有所隱藏,一群閒遊的和尚、一個盲眼占卜者和一個可疑的劍客在街上偵查,更重要的是,奇怪的叫聲從附近的廢屯堡里傳出來。

這個長開場不僅激發了我們的好奇心,也使我們欣賞到胡金銓打造的視覺奇觀:華麗的服裝、明暗對比強烈的布景以及人物優雅穿梭其中的寬屏幕。在一個鏡頭中,神秘的陌生人消失了。

為什麼?

和尚們橘黃色的袍子消失在畫面上,在暗淡的街景中化作一縷柔和的顏色。這個元素構成影片的主旨,在90分鐘後金黃色的血從腰帶中溢出的鏡頭中圓滿展現。

在顧省齋跌入美麗憂愁的楊惠貞的懷抱後,影片情節有所轉折。那個陌生人是一個偽裝的軍隊將領,名叫歐陽年。歐陽年之前曾經發現楊惠貞,隨即兩人在斑駁的麒麟草中白刃相接 。歐陽年落魄逃跑,背後的故事我們和顧省齋只有通過之後的兩個閃回片段得知。

楊惠貞的父親,一個受人尊敬的做官人,被折磨至死,全家人都受到牽連。石問樵和魯定庵兩位將軍帶楊惠貞出逃,之後他們偽裝身份藏身於土屯堡。歐陽年是奉宦官魏忠賢之命來誅殺楊惠貞。

影片故事很簡單,但是對故事的處理方式卻很複雜。邵氏兄弟的電影不會如此靈巧地延遲武俠片的基本打鬥場面,也不會通過次要角色的視角來展現主角的英勇和高超劍術。整部電影情節圍繞顧省齋展開,胡金銓創造了一種「主角作為見證者」的模式。

顧省齋一開始只是一個急欲取悅他人的沒落書生,迷惑於各種神秘事件。之後,他積極提議為魏忠賢的軍隊設立埋伏,但不久就又陷入消極沉默狀態,尤其是當其他角色登場時他幾乎被遺忘。胡金銓這種片段式的敘事結構恰是中國古典文學中普遍存在的主角更替式敘事。

影片的第一部分在精彩的竹林殲敵後結束,這是影片最著名的場景,後來在李安的《卧虎藏龍》中得到重現。第二部分沒有像第一部分一樣如此跌宕起伏的情節,也許因為第一部分上映時胡金銓還在籌備拍攝第二部。但是無需抱怨:第二部有更為炫目的場景戲。

歐陽年被楊惠貞殺死,門達繼承了他的使命,命令手下包圍屯堡。顧省齋就此在屯堡設下重重計謀,夜埋伏兵,殲滅了入侵者(一開始,顧省齋以為屯堡鬧鬼,現在他布駭人假鬼於屯堡)。

影片本可以在楊惠貞和石問樵逃回高僧慧圓的寺中結束,但是顧省齋開始四處尋找楊惠貞,無果,他便獨自撫養他與楊惠貞所生的幼嬰。

影片也可以在此結束,但是顧省齋又被魏忠賢的勢力圍困。高僧慧圓派遣石問樵和楊惠貞去保顧省齋安危,與此同時,一個幾乎超人類的敵人出現了,這是許顯純,身披絢麗的紅袍,殘暴成性,由影片的武術指導韓英傑扮演。

他與石問樵和楊惠貞在小樹林大戰20分鐘,一開始石問樵和楊惠貞處於優勢地位,隨後許顯純反佔上風,之後高僧慧圓出手,不動聲色重創許顯純。

但是許顯純最後一刻仍不罷休。在這荒涼的岩石橫生之地,他使奸計刺傷慧圓,之後自己陷入昏厥。

影片末尾,慧圓大師盤腿坐下,太陽在其身後形成一圈佛像光芒,石問樵和楊惠貞見此景瞠目結舌,顧省齋忘記時間的流動,跪在遠處,似乎也看到了神靈。影片以謙遜書生的視角開始,卻以殘暴的殺手被眼前心靈的平和所打敗而結尾。

正如許多在香港成長的導演一樣,他講述的故事的方式平和而有力,給當代好萊塢電影很多啟發。但是毫無疑問,他的「表達風格」在打戲中表現最為飽滿。

黑澤明的《用心棒》(1961)曾在邵氏兄弟放映,這部電影之後,所有的武俠片都形成了流血的傳統,胡金銓也是如此。胡金銓和張徹相比優勢在於,他學習了日本技術用長側面鏡頭跟拍一個英雄破敵陣的壯舉,把敵人一個接著一個砍倒。

《用心棒》(1961)

同時,他也探索出其他風格。在隱藏的蹦床的幫助下,演員輕盈的跳躍猶如抽象的芭蕾般綻放在銀幕上。他們猛然扭頭、轉動眼珠來表示對他人的反應,就像在為愛森斯坦的電影《伊凡雷帝》試鏡。這種歌舞伎表演般的效果配上嗡嗡的打擊樂更為明顯,時常帶有京劇的味道。

更為人所知的是,胡金銓的剪輯非常大膽。精彩、零散的打鬥場面取代平穩的對話場景。鏡頭時長時短。有的鏡頭只有6格長——只在銀幕上閃現四分之一秒,帶來的效果就是更加突出了戰士們的英勇,攝影機甚至都跟不上他們。

在竹林殲敵場景中,石問樵和楊惠貞從四處閃現,奔跑、跳躍、突襲、俯衝。在一串特寫鏡頭後,一個突然的長鏡頭迫使我們在鏡頭的縫隙中去尋找各個角色。

許顯純對慧圓的突襲由一個跳切鏡頭展現,鏡頭的力度猶如拳擊:許顯純從背景深處突然跳到前景,甚至撞倒我們的臉上。在此處,電影技術強化了斷續中訓練有素、令人驚嘆的武打量。

胡金銓被公認是20世紀70年代最偉大的導演之一。他在《俠女》之後的電影不管是在情節的掌控還是視聽技術方面都展現出令人驚奇的多樣性。

《迎春閣之風波》(1973)的客棧廝殺與斯坦利·多南(Stanley Donen)的音樂劇相仿;《忠烈圖》(1975)幾乎展現了打戲的布景和拍攝的所有可能性;《空山靈雨》(1979)精彩描繪出密謀和韓國修道院的追殺。

《迎春閣之風波》(1973)

但是《俠女》仍然是胡金銓的代表作,充分展現了他的電影藝術水準,證明了亞洲武俠片是世界電影中一顆閃耀的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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