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永定:中國經濟改革的目標模式是什麼
文章導讀
中國的金融開放主要包括兩個部分:資本項目自由化和金融服務業開放。中國最終應該實現資本項目自由化和金融服務業開放,這是學界的共識,但對於如何實現資本項目自由化和金融服務業開放,特別是如何實現資本項目自由化,學界存在不少分歧。
作者簡介
余永定,1948年11月18日生,廣東台山人。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牛津大學經濟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研究員、博導,中國世界經濟學會會長,聯合國發展政策委員會委員。主要研究領域是國際金融、中國經濟增長和中國的宏觀經濟穩定問題。
《2017· 徑山報告》是一部討論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金融開放的歷史背景、國際環境、歷史經驗和今後政策選擇的重要研究報告。報告的撰寫者都是來自中國權威機構相關領域的權威人士。報告的權威性是毋庸置疑的。
按我的理解,中國的金融開放主要包括兩個部分:資本項目自由化和金融服務業開放。中國最終應該實現資本項目自由化和金融服務業開放,這是學界的共識,但對於如何實現資本項目自由化和金融服務業開放,特別是如何實現資本項目自由化,學界存在不少分歧。該書對中國數十年來,特別是近幾年來推進資本項目自由化和金融服務業開放的經驗教訓做了詳盡的研究,並提出了一系列非常公允的政策建議。
在閱讀該書時,我們首先需要考慮的問題是:中國經濟改革和開放的目標模式是什麼?在 20 世紀 50 年代,我們的口頭禪是「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當日蘇聯今何在?從 20 世紀70 年代末期到 80 年代初,比較時髦的是匈牙利和南斯拉夫模式,但這些模式要麼胎死腹中,要麼夭折。以威權政治加自由市場的「東亞模式」也曾熱鬧過。自然,中國不可能模仿這些「蕞爾小國」。
十一屆三中全會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目標模式。此後,關於中國改革目標模式的提法似乎並沒有改變過。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經濟體制改革的核心問題是「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係,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地發揮政府的作用」。這種提法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提法是一致的,但更加具體化了。十八屆三中全會提法中最關鍵的是「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
如何通過改革「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呢?這種改革不外有兩條途徑,「摸著石頭過河」或「某某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我以為,中國過去三十多年的改革之路就是兩者的結合。先以某某為師,再摸著石頭過河。在實踐中不斷向著目標模式前進,碰到難以克服的障礙,再回過頭看看有沒有更好的目標模式。中國取得的巨大成就,是通過反覆調整目標模式和通往目標模式的路徑而取得的。
毋庸諱言,資本項目自由化和金融服務業開放是以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為目標模式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都實現或基本實現了資本項目自由化和金融服務業的開放。該書可以分為三大部分:其一,全面介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資本跨境流動和金融服務業開放的現狀。這實際上是給出目標模式。
其二,詳細描述中國金融機構、金融市場、金融工具、中國金融機構的海外業務,以及資本跨境流動和金融服務業開放的現狀。其三,通過對中、外現狀的比較,找出差距,提出由此及彼,最終實現改革目標的路線圖、時間表和具體政策措施。報告的這種結構同中國數十年來對經濟改革的探索非常契合。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淺見,報告的設計者並不一定同意我的解讀。
該書的撰寫人具有天然的信息優勢,對中國金融發展以及中國與發達國家之間的差距的描述非常翔實。這一部分內容本身就可以獨立成篇、構成一本簡明「金融手冊」。其他分報告也都具有這種可以獨立成篇,改寫成簡明手冊的特質。
該書的內容十分豐富,我沒有全面評價的資格,下面僅就報告中本人比較熟悉的幾個問題談些粗淺的感想。
首先是資本項目自由化問題。由於各國國情不同,即便最終目標是實現資本項目自由化,實現這一目標的路線圖可能非常不同。該書是在資本跨境流動管理這一框架下討論資本項目自由化問題的。儘管所討論的實質上是同一個問題,但由於視角的變換,資本項目自由化目標被淡化了。通過對我們自己和其他國家資本跨境流動管理的成敗經驗的討論,報告提出了改善跨境資本流動管理的具體建議。我認為這種思路符合中國改革的「摸著石頭過河」的特點:先不多談未來的願景(也不是沒有,但不必十分清晰),小步走、見招拆招、就事論事。這種研究思路迴避了一些不必要的意識形態問題。根據這種思路制定的政策大概不會是最優政策,但可能使我們避免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世界充滿了不確定性,推進資本項目自由化過程中的外部條件處於不斷的變化過程中,誰能事先設計好一條最優路徑呢?
最近 5 年來的事實已經證明,亮出一份資本項目開放(或資本項目下人民幣可兌換)的時間表是不明智的。當一個國家仍然存在產權保護欠缺、政企關係不正常、稅賦過重、匯率缺乏彈性等大量結構性和制度性扭曲的時候,即便擁有大量外匯儲備,這個國家金融體系的抗衝擊能力也是脆弱的。放棄資本管制就使這個國家的金融體系暴露在大規模資本外流衝擊的威脅之下。經濟發展過程充滿不確定性,無人知道何時大規模資本外流的壓力會突然上升。許多學者相信「倒逼」,但用資本外流來「倒逼」改革是一種風險極高的策略。這種「倒逼」的結果很可能是改革進程的失控。你願意冒這種風險嗎?
同資本項目自由化相關的另一個重要議題是人民幣國際化。坦率說,我不認為當初我們有必要大張旗鼓地推動人民幣國際化。本幣國際化對任何國家來說都是一把雙刃劍。世界上很少有國家把本幣國際化作為一項政策加以推進。德國始終迴避馬克國際化。日本一度想推進日元國際化,但很快擱置了這一政策。美國大部分學者認為美國根本不曾有過美元國際化政策。本幣國際化應該是由市場推動的自然過程,人為推進往往欲速不達。
本幣國際化的重要前提條件是資本項目自由化。國際學術界和國際金融組織對資本項目自由化的時序早已形成了比較成熟的、經過實踐檢驗的路線圖——例如,匯率浮動應該發生在資本項目自由化之前。人民幣國際化的路線圖必然實際上暗含著相應的(但可能是不正確的)資本項目自由化路線圖。兩張路線圖可能會發生衝突,並導致對資本跨境流動的失控。例如,人民幣進口結算和人民幣迴流機制的建立實際上是以資本的部分跨境自由流動為前提條件的。但在人民幣國際化路線圖上,這一步驟並不以匯率自由浮動為前提。這樣,人民幣國際化的路線圖就否定了資本項目自由化的公認的正確時序。
隨著中國經濟的繼續增長、中國金融開放程度的提高,人民幣國際化的程度自然會進一步水漲船高。國際經濟形勢的變化也會不斷為人民幣國際化提供機會與空間。例如,中國方興未艾的海外投資就為人民幣國際化提供了極好的機會。企業自己是會抓住這些機會的。我們沒有必要根據坐在房間里設計出來的路線圖,以刻舟求劍的方式推動人民幣國際化。
與資本項目自由化密切相關的另一個問題,而且是更重要、更現實的問題是中國匯率制度的改革。為了維持貨幣政策的獨立性,加大匯率彈性是擴大資本跨境流動自由度的前提條件。長期以來中國患上了嚴重的匯率浮動恐懼症。在世界上中國是最不應該害怕匯率浮動的國家。按照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分類,中國目前的匯率制度是「軟釘住」類中的「類爬行釘住」。到 2015 年實行這種匯率制度的國家,除中國外,還有牙買加、克羅埃西亞、伊朗、利比亞、白俄羅斯、衣索比亞、烏茲別克、盧安達、塔吉克、亞美尼亞、多米尼哥、瓜地馬拉、安哥拉、海地、寮國、巴布亞紐幾內亞和突尼西亞 a。中國的許多政策,包括資本項目自由化進程都被匯率政策綁架了。該書對匯率體制改革採取了非常積極的態度。對此,我表示完全贊同。最近兩年,由於央行逐漸停止了對外匯市場的常態化干預,中國的匯率制度已經具有越來越明顯的浮動匯率的特徵。當然,真正的考驗大概還未到來。
該書用很大篇幅討論了中國金融服務業開放的現狀、問題和進一步開放的路線圖。2017 年 11 月 9 日,據中國外交部網站,中方按照自己擴大開放的時間表和路線圖,將大幅度放寬金融業,包括銀行業、證券基金業和保險業的市場准入。看來該書的完成恰逢其時。應該看到,金融服務業的開放是中國履行「入世」之初的開放承諾。開放金融服務業同開放資本項目是不同的兩件事。開放金融服務業並不等於放棄資本管制。事實上,中國完全應該大幅度地放寬金融業的市場准入。海外金融機構的進入,競爭壓力的增加將促使中國金融機構改善服務,更好地為實體經濟和公眾服務。與給出資本項目完全開放的時間表不同,給出金融服務業開放的時間表和路線圖是可行的和有益的。但是我們也必須看到,金融服務業開放不可能不涉及資本的跨境流動。因而,在進一步開放金融服務業的同時,我們必須提高管理資本跨境流動的水平。
該書不但討論了中國金融服務業的「請進來」,而且討論了中國金融服務業的「走出去」。近年來,中行馬德里分行和農行紐約分行遭受駐在國金融監管機構處罰,遺憾的是報告並未討論這些問題。我以為,在不涉及商業機密的前提下,報告應該深入討論這兩個案例,總結經驗教訓。我們的金融機構需要痛切地認識到:走向世界的道路並非鋪滿鮮花而是長滿荊棘。一味退讓並非解決問題的辦法。
中國的資本項目自由化和金融服務業開放固然是以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為目標模式的,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中國要照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並且不同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金融模式也是各有特色的。在以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資本項目自由化和金融服務業開放為目標模式的同時,如何在這種目標模式上打上中國印記,對於中國經濟學家來說,是一個重要的理論挑戰。令人略感遺憾的是,報告對這個問題似乎著墨不多。
積多年拜讀各種政策報告的經驗,我感覺一般政策報告有三個通病。其一,政策建議與整個報告的推論過程(如果還有真正的推論過程的話)沒有邏輯的必然聯繫。其二,政策建議過於空泛,或面面俱到,說了等於沒說。其三,由於是合作的產物,各個分報告往往不能有機地結合成一體。當然,克服這三個缺陷是困難的。這也是我本人從不敢接受撰寫政策報告任務的原因。該書在相當程度上克服了上述三個通病,但還是有可改進的餘地。《中國金融開放的下半場》是一份可以作為其他政策研究報告「對標」基準的報告,反映了中國學術界在這個研究領域的最新研究成果,值得決策部門、金融機構和科研院所認真研究。
能夠激起激烈討論是一份政策報告的最大成功。石沉大海則是一份政策報告的最大失敗。希望《中國金融開放的下半場》的出版能夠引起學界的關注、討論乃至尖銳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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