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章太炎的徵婚啟事

       章太炎在革命開國的過程中,積極從事民族革命運動,而在學術上又有卓越的成就,允稱一代大師。也是古文學史上的一個押陣大將。胡適說:「他的成績只能夠替古文學做一個很光榮的下場,仍舊不能救古文學的必死之症……」「章炳麟的文章,我們不能不說他及身而絕了。」(《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他是浙江餘杭人,綽號章瘋子。早年被國父派員接到日本,參加同盟會,並主持《民報》。警察調查戶口時,他提筆大書:

       職業:聖人。

       出身:私生子。

       年齡:萬壽無疆。

       據說他之所以如此,除去說自己是了不起的中國人之外,還在諷刺日本人,因為日本的私生子很多。另一原因當然則是由於他好挖苦人和好罵人的脾氣。「章瘋子」的綽號也由此而來。

       當他到日本後,留日學生在東京神田區錦輝館開會歡迎,他發表演說,曾對瘋子(神經病)加以解釋說:

       「……大凡非常的議論,不是神經病的人斷不能想,就能想亦不能說;說了以後,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精神病的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的,必得有神經病才能做到。為這緣故,兄弟承認自己有神經病,也願諸位同志人人個個都有一兩分神經病。近來有人傳說:某某是有神經病,某某也是有神經病。兄弟看來,不怕有神經病,只怕富貴利祿當面現前的時候,那神經病立刻好了,這才是要不得呢!……」(原演詞刊《民報》六號)

       這是他用這種說法,鼓舞革命黨人「敢想、敢說、敢做」的精神,雖說十分有力,總嫌特別了一點。

       章太炎戮力革命,風雲氣特別濃厚,風月風情的事較少,有之,便是「妾」與「妻」的關係。在過去舊時代的風俗,有社會地位的大戶人家子弟,往往先納妾後娶妻。太炎便是如此。在《太炎先生目定年譜》里便寫著:「光緒十八年(一八九二)二十五歲,納妾王氏。」

       他和王氏的感情很融洽,從她的生育看來,便是證據。次年(一八九三)長女生,名(形近兩個「爻」字;音麗),字蘊來。又過四年(一八九七),次女生,名叕(音輟),字穆君。又過二年(一八九九),三女生,名(四個「工」字組合而成;音展)。這三個女孩的奇異名字,當然出自她們的怪爸爸的手筆。到光緒二十九年(一九〇三)太炎三十六歲時,《自定年譜》寫著:「妾王氏歿。」關於紀念性的文字,一句也沒有,也許是寄沉痛於無言吧!不久,太炎在《順天時報》登啟事徵婚,這種行動,在當時盛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下,還是驚世駭俗的,也是開風氣之先的一件大事。他的「條件」列有五個,其內容如下:

       第一條:以湖北女子為限。

       第二條:要文理通順,能作短篇文字。

       第三條:要大家閨秀。

       第四條:要出身於學校,雙方平等自由,互相尊敬。

       第五條:反對纏足女子,夫死可再嫁,不和可離婚。

       這種條件在現在看來,是極平常的事,但在當時,提到「再嫁」和「離婚」,都是令人無法接受,甚至不敢談的問題。所以,一直也沒有人應徵。太炎也因風雲事緊,顧不得風情,一拖便是十年。到一九一三年,才和湯國梨女士結婚,湯江蘇吳縣人,並不是他從前徵婚啟事中所說的湖北籍。這時,太炎年已四十五歲,湯女士才二十八歲,彼此年齡差距有十七歲之多。湯女士系出名門,秀麗高雅,博學能文,他們的結合,一時譽為名士佳人的良緣。二人在那年六月六日正式結婚,地點是上海愛儷園。觀禮的賓客有孫中山先生、黃興、陳英士諸名流,介紹人是蔡元培。

       太炎在平常日子的穿著,已屬奇裝異服,有蔣竹庄的記述為證:「太炎之服裝舉動,亦至離奇。恆服長袍,外罩以和服,斷髮留五寸許,左右兩股分梳,下垂額際,不古不今,不中不西。」等到舉行婚禮時,更表現得怪異。他穿著明代衣服,頭上戴的是一尺多高的大禮帽,走路時,兩手亂甩不已。司儀唱三鞠躬時,新郎的大禮帽迭次落到地上,引起鬨堂大笑,連素來沉著安靜的中山先生,也笑不可仰(丁慰慈語)。

       大家既知新郎和新娘都是博學能文的,在婚筵餘興節目中,自然要求他們即席賦詩,藉助雅興,並限二十分鐘交卷。太炎口佔五言絕句如下:

       吾生雖稊米,亦知天地寬。

       振衣陟高崗,招君雲之端。

       新娘湯女士原是上海務本女塾高材生,自可高吟一曲,但在此種場合,難免嬌羞,遂以「無此捷才」辭,但在眾情難卻之下遂錄舊作《隱居》七律一首如次:

       生來淡泊習蓬門,書劍攜來隱小村。

       留有形骸隨遇適,更無懷抱向人喧。

       銷磨壯志余肝膽,謝絕塵緣慰夢魂。

       同首舊遊煩惱地,可憐幾輩尚爭存。

       雖然沒有朗誦,也算過關了。接著,楊李威女士又請太炎再賦詩謝客及謝介紹人,在眾賓客鼓掌贊成聲中,太炎又口佔一絕:

       龍蛇興大陸,雲雨致江河。

       極目龜山峻,於今有斧柯。

       太炎新婚的熱烈情況,載在當時上海的《民立報》,而新婚伉儷的情愛,是又熱烈又高雅,太炎和湯女士都有佳作紀錄,惜傳出者不多。

       他們結婚後兩個月,即八月初,太炎便被袁世凱誘到北京,幽禁在龍泉寺。太炎是極端憂憤,深覺政界之詭詐無恥,痛不欲生。曾致函湯女士,除交代後事外,並大發感慨。信中說:

       「不通函件四旬,幽居四月,隱憂少寐。飲食之費皆自給,不欲受人餵養,今遂不名一錢。延至六月,則槁餓而死矣!亦不欲從人告貸,及求家中寄資。蓋如療瘵之人,不可飲人蔘上藥,纏綿患苦,不速脫離也。有十年前起義時所制的衣,常藏篋笥,可為亡後紀念。

       「吾生二十而孤,憤疾東胡,絕意考試,故得精研學術,忝為人師。中間遭遇禍亂,辛苦亦已至矣。不死於清廷購捕之時,而死於民國告成之後,又何言哉!吾死以後,中國文化亦已矣!」

       湯女士得太炎函,於交代後事之凄婉辭旨,深受感動,泣不可仰,便立刻謀救太炎。她寫了一封信給袁世凱,為太炎請命,中有「結縭一年,誓共百歲」的語句。又有一信致徐世昌,請其為太炎在袁世凱面前說情,「乞賜」太炎「回籍」,是一篇至情至性之文,並且說得不亢不卑,極為得體。她說:

       「……外子好談得失,罔知忌諱,語或輕發,心實無他。自古文人結習,好與勢逆,處境愈困,發言愈狂。屈子憂憤,乃作《離騷》;賈生痛哭,卒以夭折,是可哀也!外子若不幸而遽隕,生命輕若鴻毛,特恐道路傳聞,人人短氣,轉為大總統盛德之累耳。氏欲晉京侍疾,顧母年七十,夙癭癱瘓之疾,動止需人,若棄母北上,何以為子?不行則外子屢病瀕殆,殊難為懷!棄母則不孝,違夫則不義,氏之進退,實為狼狽!用敢迫切陳詞,惟相國哀而憫之,乞賜外子早日回籍,俾得伏處田間,讀書養氣,以終余年。則不獨氏骨肉生聚,感激大德,即大總統優容狂瞀,抑亦千秋盛事也。氏侍母得間,益當勸令杜門,無輕交接。萬一外子不知戒悔,復及於戾,刀鋸斧鉞,氏甘共之。」

       時人對這一次事件,多有評論,尤不齒袁世凱之所為。太炎囑託後事的信,雖說凄婉,但仍有狂氣——吾死以後,中國文化亦已矣!是何等氣概,正所以見出太炎的真性情。而女士的信,實誠摯而感人。這也正見其夫婦感情之深厚。

       後來太炎晚年時,湯女士經常從旁照顧婉勸,他為人處世的態度,已較前改善很多。曾有一次認真地檢討過自己的往事,特致函友人說:「少年氣盛,立說好異前人,由今觀之,多穿鑿失本意。大抵十可得五耳。假我數年,或可無大過。」雖說是他憂患餘生,涵養日深,但湯女士的婉勸之功,也不可沒。例如,他對於民國開國期間的人事,多有不滿,曾在《自定年譜》里志其異說。但在晚年,題《民國開創史》(曹亞伯著)時,僅有十四個字:英雄割據雖已矣,文採風流今尚存。又含蓄又文雅,比起他因之成名的嬉笑怒罵好多了。

       (本文原題《章太炎的徵婚》,選自《民初名人的愛情》,劉心皇著,海豚出版社,201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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