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不要臉」的女人
聽說在外生活二十多年的喜雅回來了,村裡一下又有了談資,好事的女人們圍成一團,如偵探般分析著喜雅這幾年的生活軌跡。
末了,無不啐上一口:「真是個不要臉的女人。」
1
喜雅家和我家只隔一條小河。
站在我家陽台上,能望見她家二樓毛胚似的舊房子,那幢幾十年如一日黑乎乎髒兮兮的房子里,一直住著一個瘸腳老頭和他兒子。
喜雅不是我們村的人,她從哪個省來,可能只有當年送她過來的那個老太婆才知道。當年,她到我們村的時候,大約十四五歲。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蘇南農村雖然貧窮,但好歹能吃飽穿暖,一遇到別的省份有災荒,就湧入大批討飯的人。
那年冬天很冷,喜雅由一個老太太帶到我們村,來的時候,上身穿一件破棉襖,下半身連條像樣的褲子都沒有,拿點稻草綁在腿上,整個人瘦得像只猴。
老太婆對村長說這孩子跟著她餓死,還不如在這裡找戶人家,好歹有口飯吃,問村裡有沒有合適的人家。
她的意思當然不是說把喜雅給人家當閨女,誰都知道沒人會收養這麼大年紀的女孩子,她是要村長指戶人家,把喜雅嫁過去。
老太婆是不是喜雅的親人,喜雅是她路上撿的還是拐來的?我們都無從知曉。只知道後來,喜雅由村長做主,嫁給了村裡李光棍,一個三十多歲、腿有點瘸的老男人。李光棍父母早亡,家裡窮,破泥胚房裡除了一張床和一張桌子找不到第三樣值錢東西,他又有殘疾,附近村莊沒有哪家閨女願意嫁給他。
沒人問喜雅願不願意,都覺得能讓她在這裡落腳,就是她該感激的事。
喜雅年紀太小,自然拿不到結婚證,喜事也是偷偷辦的。當天晚上,老太婆拿到錢就離開了,從此再也沒出現過。
李瘸子窮得沒錢辦酒席,就向鄰里發了幾顆糖,算是結婚了。結婚當天,喜雅下半身仍裹著稻草,坐在破棉絮堆里,縮在床角,瞪大眼睛驚恐地看著一撥撥來看熱鬧的人。我媽抱著兩歲的我也去討喜糖吃。她說,喜雅不知道拿喜糖張羅大家,倒是自己藏了兩粒拽在手中,「就是個還沒懂事的小丫頭。」
2
改革開放前,沒人覺得喜雅十四歲結婚有啥稀奇。最重要的是結婚後過幾年能生娃娃。
婚後,李瘸子對喜雅還不錯,給她吃飽穿暖,還買了新褲子。漸漸的,她的臉色紅潤起來,笑容多起來,身子也壯實了。
冬天,農村女人們喜歡圍在牆角曬太陽拉家常織毛衣,喜雅也會參加,她說的話,有濃濃的家鄉口音,常常引得旁邊人哄堂大笑。所以她聽得多,說得少。但她很聰明,針織雜誌上的款式,別人琢磨半天,她看一眼就會了,織得毛衣線褲很漂亮。
李瘸子家很窮,沒有閑錢買毛線,喜雅就幫別人織比較難的毛衣花樣,別人拿點舊毛線團給她作為答謝。一個冬天過去,喜雅竟用積攢下來的舊毛線給李瘸子和自己各織了件毛衣。
至今,我家裡還有一雙她織的毛線襪,那是我媽讓她幫忙織件大衣時,她用剩下的毛線幫我織的。直到今天,每次提起喜雅,媽媽都會感慨一句,「放上別人,可能就會把剩下的線藏起來自己用了。」
隔一年,喜雅就生了個大胖小子,取名叫富強。
富強降生時,家裡愈發破落。李瘸子好吃懶做,喜雅每天在地里干農活,勉強維持家用,沒有一點積蓄。富強是個食量大的男孩子,喜雅母乳不多,奶粉又是奢侈品。他們只好給孩子喝點粥湯,粥湯不耐飢,富強總是餓得哇哇叫。
喜雅聽說理髮賺錢,孩子沒過百日,她就出去學手藝。後來慢慢有了些積蓄,她在村口開了家理髮店增補家用。
我們村離鎮上近,她手藝好,來的人很多,生意不錯。
李瘸子見老婆賺錢多,索性什麼活都不幹,整日遊手好閒抽煙打牌,一家的生活重擔全壓在喜雅身上。
3
在那個年代,理髮師還叫剃頭匠,干這種活的都是男人,很少有女人拋頭露面。
喜雅算是鎮上第一個,她手藝好,人更是長得漂亮。很多小流氓會假裝來理髮,乘機調戲她幾句,也有膽大的摸摸她的手,摸摸屁股,揩點油。在那些人眼裡,李瘸子是個沒用的殘疾人,喜雅沒有娘家人撐腰,於是,招惹起來肆無忌憚。
起初遭騷擾,她會臉通紅,害臊地氣得瞪眼,有時對方實在太過分,她會鼓起勇氣罵對方。罵完後,一個人躲在房裡哭。得罪一些人後,生意慢慢有些冷清,她想把理髮店關了,尋點別的活干。
可兒子天天在家嗷嗷直叫,想要吃點營養,李瘸子又不幹活,整天向她討錢花。除了這份手藝,她也不會別的,關了店,一家子的支持就沒了。
喜雅慢慢變得忍氣吞聲,男人們更加變本加厲起來。
風言風語漸漸傳遍了村子,沒過兩年,她成了「給錢就睡」的不要臉女人。
但這都只是傳言,沒有實質的證據。
直到有一天,她被人抓了個正著。那天,村頭根旺跟老婆吵架,吵完就踢門出去了。根旺嫂留著心眼,悄悄跟著,瞅著他進了喜雅的理髮店,磨磨蹭蹭半天都不出來。她忙叫了幾個本家親戚一起去砸門。理髮店是用鐵皮搭的簡易房,門一踹,就開了,眾人見喜雅和根旺兩人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
根旺嫂從來不是逆來順受的人,發生這種事第一反應就是怪喜雅勾搭她男人。她在理髮店門口哭天搶地,嚎了好幾天,還拿紅紙寫滿這兩人的污言穢語,貼得到處都是。
我那時雖小,但依稀記得那時村裡所有的電線杆上貼滿了紅紙,撕都撕不完。
那個年代,雖然城市鄉村暗角落裡都有閃著紅燈光的按摩店,那種見不得人的事很常見。但是事情被戳破,男人倒沒事,女人會被人罵為「破鞋」,戳脊梁骨,家裡男人也會被罵作「烏龜」,孩子更是一輩子抬不起頭。
理髮店開不下去了,喜雅走了。村裡人傳她跟深圳大老闆跑了,當人家的三姨太去了。總之,她是真的悄無聲息地走了。
4
聽說,她是凌晨三四點離開的,拎一個大包,路上有老人喝早茶遇到她,她還向老頭打了招呼。
喜雅走了,李瘸子也不報案,像往常一樣生活。
頭兩年,喜雅會寄錢回家,數目可能還挺大。李瘸子雖仍然好吃懶做,卻蓋起了大樓房,自己和兒子吃穿都不錯。特別是蓋房子那段時間,他在小店裡天天買老酒,喝上兩杯。抽煙也比以前更高檔,從一兩塊一包的改成抽八塊一包的紅雙喜。
幫他造房子的泥水匠也調侃他:「李老闆,發財了,造那麼好的房子。」他會遞上一根煙,在一旁咧開嘴笑。
房子造到一半,喜雅似乎就不怎麼寄錢了,房子里牆壁白色石灰水都沒塗,也沒裝修,父子倆就住進去了。李瘸子的酒由每天一頓改為三天一頓,上小店買煙,眼睛也只敢往一兩塊的煙上瞟。
很多年過去,當年關於喜雅的閑言碎語,被村婦們嚼得快沒有味道了,就連當年抓姦的根旺嫂都懶得提了。這事如同一塊吃過的口香糖,吐在那,沒人想提起。
李瘸子和兒子不喜跟人打交道。他們家的喜雅也漸漸被人遺忘。
5
有一天,我去學校里接我讀初一的妹妹,看見樓梯口前站著個時髦女人,身材高挑,四肢修長,頭上戴著一頂白色寬邊帽,穿著斜條紋的連衣裙——這絕對是我們鎮上難見到的款式。女人的臉抹得很白,嘴唇紅艷艷的,鼻樑上架著副墨鏡,蓋住半張臉,像香港來的大明星。
我正出神地打量著,下課鈴聲響了,學生像潮水一般湧出來,幾個初三的男孩子看到這位時髦女人吹了口哨。
時髦女人像沒聽到似的,只顧朝人潮里張望。初一的學生大體因沒發育完全,瘦瘦小小,都被擠在人潮後面。我等了許久,那個女人也等了許久。
「姐姐。」妹妹先看到我,她從時髦女人身邊經過時,多看了幾眼。
「誰啊?」她問我。
「我也不知道呀。」我們故意走得慢,不時回頭看看。
富強背個書包從樓梯上下來時,時髦女人迎上去,替他拿書包。原來是富強那個神秘的媽媽喜雅。我和妹妹恍然大悟,眼神交匯了一下。
喜雅回來了,這瞬間成了村裡的大新聞。
碎嘴的婆子們又開始嚼起來當年的「風流韻事」來。漸漸地,往李瘸子家走的人多起來,先是一大批女人,她們假裝不經意經過她家門前,「順道」拐進去拉拉家常。當然,她們的主要任務是套點話出來,然後加上自己的猜想,拼湊出一部八點檔連續劇情節。
熬了三天,村裡嘴最碎的元珍婆終於最先挖到「勁爆」新聞,並還原當時情景。
「你咋回來了?」元珍婆問。
「他生了癌症回大姐那裡去了。」喜雅正在做菜,回答得輕描淡寫。
「誰生了癌症?」元珍婆問。
「我老闆。要不是他接濟我,我早就死在外頭了。」
「你在外頭,和他有沒有孩子?」元珍婆又問。
「有兩個兒子,跟著他們爸爸,有香港戶口。」喜雅把煤氣灶上的火調小。
煤氣灶上煮的是李瘸子早上買的野生鱔魚,很多人看到他買的,他說:「給喜雅補補身子。」
「哦,香港大老闆。」元珍婆回味喜雅的話。
「不是什麼大老闆,大姐也有兩個女兒,他生病手頭緊,讓我回來。」喜雅說。
元珍婆這才明白過來,喜雅說的大姐是指老闆的原配。
「真不知道害臊,當人家姨太太也不知道難為情。」元珍婆在我們家轉述完這段話時,總結了這麼一句。
6
漸漸的,去李瘸子家竄門的女人少了。
那天我在陽台上晒衣服,喜雅從我家院子外經過,這是她回來後,我第二次見到她。
她穿一件白底藍條紋的連衣裙,身型婀娜,完全看不出是四十多歲的女人,頭髮微卷染黃,斜斜地盤在腦袋一側,臉上妝容精緻,有一股成熟女人的美。走路時不急不緩,搖曳生姿,跟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完全不同,想讓人不注意也難。
我就在陽台上定定地看著,她走到村道轉角處,發了點小財已過不惑之年的劉達叔走過來輕輕伸手碰碰她的屁股。她也不惱,笑著瞪了他一眼,眼角流光。
我已是十歲孩子的媽,看到這一幕,竟有些不好意思,晾衣服的手僵在那裡不敢動,怕自己弄出聲響被他們聽到,彷彿那個調情的人是我。
算起來,劉達叔和李瘸子還有點親戚關係,這樣也能下手。晚飯時我跟我媽說起這事,她一臉不屑:「這種女人什麼樣的事干不出來。」
「李瘸子還要她?」我好奇地問。
「幹嘛不要,反正沒女人跟他,不要白不要,而且她肯定帶錢回來的呀。」這是我媽的看法,我想也是村裡人一致的看法。
「你看看這李瘸子家,原先穿的衣服皺巴巴,都是別人給的舊的,吃的跟豬食似的。現在過得多光鮮,昨天他穿的汗衫還是名牌呢,誰知道是不是她做姨太太時那個老闆穿剩的。」我媽補充道。
喜雅每天都化妝,打扮得花枝招展,這是村裡女人最看不慣的。但喜雅不在乎,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跟大家一起圍牆角里織毛衣的小姑娘了。
後來,我常常能在北陽台上看到男人們在他們家進進出出,有我們村的,也有不認識的。
過了一陣,李瘸子的毛坯房裝修了,「叮叮噹噹」裝修了半個月,房子換了新顏,挺洋氣。
後記
有時候我忍不住會想,喜雅怎麼會變成村人口中「不要臉」的女人呢?
是不是在她缺少溫飽和愛的童年時期,忽然發現,奉獻自己的肉體就能吃飽穿暖,過上更好的生活。
而那個「發現」,大約就是她十四歲嫁給李瘸子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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