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詩亦僧亦梅花——一代詩僧八指頭陀探秘
亦詩亦僧亦梅花——一代詩僧八指頭陀探秘
樓主:吳昕孺 時間:2011-12-02 12:46:00 點擊:2800 回復:63守護脫水打賞看樓主設置一
湘潭縣石潭鎮,自古繁華,唐代以前一直為縣城所在地,今有「古城村」以志之。漣水自西而來,穿鎮而過,向東匯入湘江。烏石峰凌空聳翠,鎮內丘陵如黛,良田千畝,乃一風水勃鬱之地。然千百年來,此地民風粗朴,生計艱辛,強梁匪患不少,而俊傑菁華難生。 1851年1月3日,石潭鎮農民黃宣杏的妻子胡氏生了個兒子,不過弄璋並未添喜,對於這個貧困的家庭來說,多張嘴吃飯實在無法讓人開心。但胡氏的嘴角卻噙著笑意,她告訴老公:「我夢見一朵蘭花,開得正歡時,孩子就生了。」黃宣杏依然眉頭緊鎖,他似乎沒聽見妻子剛才說的話,門外青山排撻,像一堵高高的牆,像一張關緊的門,無情地擋住了外面的世界。這一輩子他看山、爬山、砍山,卻從未讀懂過山。山是他繞不過的命運,也是他解不開的情結。他給新生兒取了個名字:黃讀山。 讀山7歲時,母親撒手人寰,蘭香遽歸空谷,童年的他成為一株苦根。11歲那年,父親好不容易把他送進私塾,翌年即與世長辭,少年的他成為一棵飄蓬。無衣無食,讀書更是奢侈,他只能替別人家放牛,整日「讀山」了。一日大雨,他隨避雨的人群跑到私塾檐下,忽聞學堂里有人詠誦古詩「少孤為客早」,一下觸碰到他內心最為敏感的情弦,頓時淚花閃爍,黯然神傷。雨更大了,打在他臉上,落進嘴裡竟然滿口咸澀。 他想讀書,於是自動給一個富家子當書童,但人家不讓他讀書。他想學門手藝謀生,不料橫遭鞭笞,昏死數次。這苦水裡泡大的孩子,似乎連命運也要拋棄他,連苦日子都不讓他過下去了。但他的腦子裡有另一根弦,那是隱藏得更深、更有韌性、只需輕輕一撥就能蕩滌肺腑的一根弦。那天,這根弦終於被撥動了。他在籬間,見一樹桃花為風雨所敗,遍地落英,如白雪溷入烏泥,不禁失聲痛哭。人生如逆旅,只有苦行;世間若火宅,不可久住,遂概然有出塵之想。
這一年,他17歲,投湘陰法華寺為僧。 「孤苦無依,歸命正覺,豈唯玩道,亦以資生。」在他看來,歸命正覺之道非玩所能致,生為道之本,資生才是正覺之途。 爾後數十年,即便成為一代高僧,即便詩名日盛,他始終一方面素樸為生,苦行養生,「樹皮蓋屋,僅避風雨,野蔬充腸,微接氣息」;另一方面體恤民生,普渡眾生。他的「普渡」絕不止於寫經念佛的迂腐之舉,更不流於燃香獻祭的空洞儀式,而是憂國、懷民,希望國家強盛,人民能過上好日子。 二 湘陰法華寺的東林和尚接納了他,賜名敬安,意即敬則心安。敬安謝納,對師傅說:「無處安得此身,只好寄入禪門,希望能以寄禪為別號。」東林長老一聽,就知道這個小夥子將來是大法器,在他這裡蹉跎太可惜了。 冬天,東林派寄禪到衡山祝聖寺參加一個法會,由於他對梵音佛理的獨到見解,深得祝聖寺住持賢楷禪師賞識,禪師特意為他舉行受戒大禮。寄禪名動南嶽。他在法會上得以結識高僧恆志,當場拜恆志為師,並隨恆志來到衡陽岐山。 岐山為南嶽72峰之一,坐落於祁東、衡南和衡陽三縣交界處,海拔五百餘米,古木幽幽,溪流潺潺,層巒疊嶂,冬暖夏涼。山腰有仁瑞寺。1648年,當朝進士毛卓錫為避兵亂來岐山開堂講經,成為仁瑞寺的開山祖師。1866年,恆志高僧重振寺院,再闡佛法,從者雲集。 岐山寫下了寄禪人生中極為重要的一章。恆志是他佛學的引路人,精一是他詩歌的啟蒙者,與了則是他最為珍愛的摯友。那時寄禪求知若渴,「千里懷耿介,中心如渴飢」。仁瑞寺的藏經樓汗牛充棟,不僅佛教傳統典籍畢備,還有唐玄奘從印度帶回的佛經原始版本,加上四季如春的美好風光,讓寄禪興會無窮,陶然自得。恆志力主苦修,他要求僧眾一律自己打掃禪房,燒火做齋,劈柴種菜。寄禪自幼含辛茹苦,苦行於他乃家常便飯,「開堂秉拂非吾願,運水搬柴是我能」。寄禪一直認為,開堂秉拂並非真正的佛法,那也不是他想做的,若以開堂秉拂為佛法,無異於以指為月,捉字成書;但在運水搬柴的日常事務中,蘊藏著得意忘言、得魚忘筌的大法喜。一天,他正在齋房為僧眾添飯菜,不知是誰把吃剩的飯菜倒進狗缽里,恆志見到大聲訶責,寄禪馬上走到師傅身邊,面無難色地把狗缽里的飯吃了。恆志問他,味道何如?寄禪回答:「味留舌上,道在心中。」恆志驚訝於眼前這個年輕僧人的進境,但他絲毫沒有表露出來,而是厲聲喝道:「味留舌上,仍有分別;道在心中,不見天日。」寄禪聞之,如日照高山,大喜溫身。
寄禪只讀了一年私塾,本是個半文盲,到岐山後雖熟讀經書,但對詩歌一直很隔膜。有次,粗通文墨的精一上人吟詩自娛,寄禪毫不留情地批評他:「出家人不究本分上事,乃有閑工夫學世諦文字耶?」精一笑著答道:「唯通世諦,方能悟世外。」不久,佛界詩僧聚集岳陽,舉行盛大的詩歌研討會,精一上人力勸恆志大師帶寄禪前往。第一次見到煙波浩淼的洞庭湖,登臨風月無邊的岳陽樓,寄禪難捺內心的激動。高僧們忙著分韻賦詩,沒有人管他,他悄悄來到一角,凝視著廣闊的湖面,波光閃爍,浪濤拍岸,不禁意動神馳,口中不知不覺地念念有詞:「危樓百尺臨江渚,多少遊人去不回。今日扁舟誰更上?洞庭波送一僧來。」有人連忙錄下,報給組委會,得到眾僧一致讚賞,尤其「洞庭波送一僧來」一句,被譽為神來之筆。這次詩會,不僅讓寄禪大開眼界,更為重要的是,讓他迷上了詩詞創作。從此,寫詩成為他人生旅程中的華彩樂章。 與了是寄禪的同齡人,或者比寄禪略大,或者比他早到岐山。他們一見如故,成為傾蓋之交。他們曾一起行走在從湘江到南嶽的路上,曾一起看雲,一起枕石,一起臨池,一起洗缽。寄禪在岐山呆了五年後,開始雲水生涯,而與了依舊留在仁瑞寺。十多年後,寄禪回到岐山,和與了上人話舊:「當時楚水岳雲間,持缽從游鬢未斑。一十二年如電拂,白頭相對話岐山。」又過了若干年,與了和尚圓寂,寄禪寫了兩首哭與了和尚的詩:「五月瀟湘岸,含凄送汝歸。哪知揮手去,永與賞心違。世事嗟難定,浮生轉翠微。門前雙杏樹,猶掛舊禪衣。」 有人說,寄禪終生都未參透生死,動輒哭啊哀啊。其實,參透生死非為無情,詩僧不是浪子,高僧更不是枯木。我覺得,弘一大師、蘇曼殊、寄禪,他們的可愛可敬之處,便在於情之所至,佛之所至。因此,他們才不會平靜得沒有憤怒,乾枯得沒有熱血;才不會高深得只有經書,貧乏得只有僧衣。 三 要感謝岐山,一個年輕僧人在這裡獲得了身心的壯健。岐山留不住他了。在岐山修鍊五年之後,寄禪要開始他為期十年的行腳生涯。 1875年,25歲的寄禪離開湖南,第一站是禪宗名剎鎮江金山寺,旋即漫遊杭州、寧波等地,遍參江浙名宿高僧。有一天,他游至曹娥像前,叩頭流血不止。旁人驚問,他喟然長嘆:「可憐千頃長江水,不及曹娥灑淚多。」觸景生情,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沒能盡到孝道,這是他無法彌補的遺憾。 1877年,他來到寧波阿育王寺舍利塔前禮拜,毅然於佛前自燃二指供佛。其《自笑詩》云:「割肉燒燈供佛勞,可知身是水中泡;只今十指唯餘八,似學天龍吃兩刀。」遂以八指頭陀稱於世。 天龍和尚是唐代高僧,他豎起一指讓俱胝和尚開悟。俱胝和尚座下有一童子,他學師傅樣,凡有問,皆豎起一指。一日,俱胝藏刀於袖,問童子:如何是佛?童子剛豎起指頭,俱胝揮刀削之,童子負痛跑出方丈。這時,俱胝將童子喊回,再逼問:如何是佛?童子本能地豎起手指,卻發現指頭不在,豁然開悟。俱胝說,天龍和尚的一指頭禪讓他一生受用不盡——其關鍵在於去執。不執著於身,不執著於意,更不執著於事。寄禪燃指供佛,表達虔誠信仰的同時,也表明不惜此身,讓身為佛用,身為世用,身為民用,這才是真正的佛身,是健全奉獻之身,是高貴潔凈之身。寄禪變身八指頭陀之後,聲名鵲起。回到湖南,他先後擔任六大叢林的住持:衡陽大羅漢寺,南嶽上封寺、大善寺,溈山密印寺,神鼎山資聖寺,長沙上林寺。寧鄉溈山密印寺是禪宗「一花開五葉」中溈仰宗的發源地,為唐代高僧靈祐所創建,僧眾最多時達三千餘人,極一時之盛,後屢遭兵火,日漸荒圮。八指頭陀住持以後,立志復興祖庭。不到幾年工夫,密印寺規模已恢復十之八九,名流匯聚,香火旺盛,重新成為南方的佛禪重鎮。
1882年,八指頭陀還在寧波阿育王寺任打掃之職,當時在天童寺當香燈的幻人禪師,眼看本寺常被幾家房僧輪流分肥,弄得烏煙瘴氣、衰敗不堪,力邀寄禪共同整頓廟務。八指頭陀來到天童寺後,與幻人聯手合璧,將內部惡勢力剷除殆盡,震驚江浙。但兩位均不居功,幻人去了上海留雲寺,八指頭陀回到湖南。天童寺的房僧,瞧見大德遠去,私心熾烈,死灰復燃。幻人回寺當上首座,仍力不從心。1902年,幻人率領兩序班首代表前往長沙禮請,八指頭陀只好辭別長沙「八大叢林」之一的上林寺,赴天童寺擔任住持。臨別,他賦詩一首: 「身似孤雲無定蹤,南來三度聽霜鍾。人方見雁思鄉訊,山亦悲秋見病容。佳句每從愁里得,故人多向客中逢。自嗟未了頭陀願,辜負雲峰幾萬重。」 詩中可以看出,八指頭陀並不想離開故鄉,畢竟他已經52歲了,身體一直不太好,也許冥冥中他感覺到,這一別即是與故鄉的訣別。但他又坦然接受了自己漂泊的宿命,因為在這一宿命的背後,是無可推卸的使命。「自嗟未了頭陀願,辜負雲峰幾萬重」,豪邁有如孤峰,從傷感中兀然拔起。 八指頭陀在天童寺當了十年住持,任賢用能,清規整肅,佛門清明,宗風大振,一舉奠定其十方叢林模範的基業,使天童寺成為近代禪宗最有影響的道場。 1908年,八指頭陀發起、成立寧波僧教育會,他擔任會長,創辦僧眾小學和民眾小學,此乃中國僧學之始。僧學的創設,意味著佛門義理的規範化與系統化,同時揭示出佛法般若的開放性和普適性。 四 「洞庭波送一僧來」,這一劈空而撰的奇句讓21歲的八指頭陀詩名鵲起。宿儒郭菊蓀聽聞此句,驚呼「如有神助」,他趕赴岐山仁瑞寺,親自送給八指頭陀一本《唐詩三百首》。八指頭陀接過這份厚禮,怯怯地問:「都說唐詩浩如煙海,怎麼這本書只選了三百首呢?」菊蓀答曰:「唐詩車載斗量,三五年也不能窺其全貌,但讀此三百詩,即可入其堂奧。以你的資質,假以時日,完全可以脫俗成家。」 從此,八指頭陀就成了詩的俘虜。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曾想到,他竟會成為中國歷史上寫詩最多也最好的僧人。自《唐詩三百詩》開始,他博覽漢魏六朝至唐宋的名人詩集,旰食宵衣,過目成誦。與人交往,只要聽說對方是詩人,輒低眉求教,俯首拜師。「為求一字友,踏破萬雲山」,「五字難吟穩,詩魂夜不安」「得句曾鳴夜半鍾,一生心血在詩中」……苦吟苦練之後,八指頭陀茅塞頻開,兩三年後,其詩已登堂入室,別具風致。1876年,他初到杭州,隨興吟道:「欲把杭州當橘州,閑身到處便勾留。此生不作還鄉計,飽看湖山到白頭。」那時青春年少啊,一股衝勁,遠遠把故鄉拋在後頭,與暮年時對故鄉的依依惜別,恰成一勺之兩柄。
有趣的是,八指頭陀參禪習詩,有一樣東西不可或缺,那就是花。花是自然中的精粹,是風景中的尤物,是生命中的瑰寶。花是美色,是妙理,是奇情,是神諭,它集純真與迷幻、決絕與誘惑、怒放與凋謝於一體。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迦葉破顏微笑,於是得佛心印。花既為佛寶,更是詩媒。太虛大師贊八指頭陀為:「夢蘭而生,睹桃而悟,伴梅而終。以花為因緣,以花為覺悟,以花為寄託,以花為莊嚴。」花,貫串了八指頭陀的一生。八指頭陀六十餘年的歲月既有夏花之絢爛,還有秋葉之靜美,更有冬梅之清絕。他的詠梅詩亦獨步當時,堪稱絕唱。 比如《白梅》中有句「本來無色相,何處著橫斜」,禪意深遠。隱士林和靖說「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他是以梅為妻,詩句中隱含著狎邪氣息。八指頭陀以「無色」暗指絕色,以「橫斜」抖露神姿,羨而不狎,親而不邪。接下來兩句「不識東風意,尋春路轉差」,「不識」實為深識,「轉差」則是「恰好」,幽默中的自得,自得中的謙卑,有如銀碗盛雪,不露痕迹。 《題寒江釣雪圖》曰:「垂釣板橋東,雪壓蓑衣冷。江寒水不流,魚嚼梅花影。」主題類似柳宗元的名篇《江雪》,但柳詩以意境勝,八指頭陀這首則以意象勝。柳詩意境闊大,重在渲染「獨」;頭陀詩意象奇麗,重在昭示「嚼」。所以,柳詩是一首靜詩,靜中含動;頭陀詩是一首動詩,動中寫靜。 另一首:「人間無夢到山家,睡醒爐煙一縷斜,夜半溪聲疑是雨,起看明月在梅花。」這是歷來寫梅最好的詩句,與宋代詩人杜耒的名句「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可並稱雙璧。 1881年,八指頭陀的第一部詩集在寧波刊行,名為《嚼梅集》,他也隨之被譽為「白梅和尚」。三年後,他回長沙,與笠雲芳圃、鄧白香、王闓運、葉德輝、陳伯嚴、吳雁舟等高僧名流時相唱和,加入王闓運創建的碧湖詩社。 1888年,《八指頭陀詩集》十卷本出版,出版人葉德輝在序中說:「其詩宗法六朝,卑者亦似中晚唐人之作。中年以後,所交多海內聞人,詩格駘宕,不主故常,駸駸乎有與鄧(白香)王(湘綺)犄角之意。湘中固多詩僧,以余所知,未有勝於寄師者也。」 五 八指頭陀生於窮苦,而遭逢亂世。他在世的六十餘年,中華國運衰頹,民不聊生,外則列強環伺,侮辱踵至,內則軍閥割據,腐化叢生。他念茲在茲,大悲大憫,心中宏願如擎天柱石,巍然獨立:「我不願成佛,亦不樂生天,欲為婆竭龍,力能障百川。晦氣坐自息,羅剎何敢前。髻中牟尼珠,普雨粟與棉。大眾盡溫飽,俱登仁壽筵。」是啊,國破家亡時,要做點法事、念點經書的高僧何用?要尋章摘句、不聞世事的書生何用?「我雖學佛未忘世」,「盡有哀時淚未休」,「國讎哪敢忘須臾」……他告訴出家人,也告訴世人,自身清凈並沒有用,在渾濁亂世,只求自身清凈是不可得的。他是冷眼的熱心腸,他是入世的出家人,他是胸懷眾生的獨行客。
1884年,法國軍艦襲擊台灣、福建,正卧病延慶寺的八指頭陀得此消息,心火內焚,唇焦舌爛,三天三夜無法入眠,一心思忖如何防禦敵人的大炮,因盲于軍事,不得其法。他竟霍然而起,欲挺身出見敵人,與之徒手奮擊,為友人所阻。此舉雖天真,卻見血性。 1894年,八指頭陀大病後毅然回到長沙,探望甲午戰爭的倖存者,他悲壯地寫下詩篇:「一紙官書到海濱,國讎未報恥收兵。回看部卒今何在?滿目新墳是舊營。」 1900年,八國聯軍進犯北京,沿途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咽血、和淚寫下「強鄰何太酷,塗炭我生靈。北地嗟成赤,西山慘不青。 陵園今牧馬,宮殿只飛螢。太息盧溝水,惟余戰血腥」的詩句。 1906年初夏,寧波師範學堂師生七十餘人上天童寺山採集植物標本,八指頭陀率監院僧出迎,並致祝詞。在這篇祝詞的序言中,八指頭陀慷慨陳辭: 「蓋我國以二十二省版圖之大,四萬萬人民之眾,徒以熊羆不武,屢見挫於島鄰,唇齒俱寒,遂自撤其藩屬。路礦之利幾為盡奪,金幣之償無有已時。彼碧眼黃髭者流益將以奴隸待我中華。於是有志之士俱奪袂而起,相與力革舊習,激發新機,凡可以富國強兵、興利除弊者,靡不加意講求。馴至婦人孺子亦知向學,熱心教育,共矢忠誠。今君等勞筋餓膚之日,即古人卧薪嘗膽之時。磨磚尚可作鏡,磨鐵尚可成針,學佛且然,強國亦當如是。噫!睡獅將醒,猛虎可馴,大局轉機,山僧拭目。」 「路礦之利幾為盡奪,金幣之償無有已時。」讓八指頭陀最為痛心的是,外敵強侵,卻內亂紛紜,發國難財的不知凡幾。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簽訂後,八指頭陀不禁長歌當哭:「天上玉樓傳詔夜,人間金幣議和年。哀時哭友無窮淚,夜雨長南應未眠。」1901年,李鴻章又簽下《辛丑條約》,八指頭陀拍案而起:「誰謂孤雲意無著,國讎未報老僧羞。」 辛亥革命後的1912年,全國各地佛教徒代表在上海留雲寺籌建中華佛教會,八指頭陀被公推為首任會長。國體改變,使得舊時的貪官劣紳搖身成了民國新貴,他們以辦學校、興教育為名,向佛教寺院開刀,欲攘奪僧產銷毀佛像,為自己開闢生財之道。佛教面臨滅頂之災。八指頭陀先赴南京謁見臨時大總統孫中山請予保護,再於11月1日抵達北京,偕弟子道階法師前往內務部禮俗司,要求政府下令禁止各地侵佔寺產。但商談未果,他憤而辭出,1912年12月2日夜,圓寂於北京法源寺。 有關八指頭陀的死因,傳說有三。一是煤氣中毒身亡;二是為佛請願,遭內務部禮俗司司長杜關掌摑,氣極而死;三是袁世凱妄圖稱帝,想利用八指頭陀的德望,示意他上「勸進表」——勸袁世凱登帝位,被八指頭陀拒斥,於是派人在齋飯里下毒得手。 11月6日清晨,八指頭陀在寺院內散步,聽到烏鴉聒噪,驀然有感。他心思凝重地回到禪房,鋪紙磨墨,寫下自己的感受:「晨鐘數聲動,林隙始微明。披衣坐危石,寒鴉對我鳴,似有迫切懷,其聲多不平。鷹隼倏已至,一擊群鳥驚。恃強而凌弱,鳥雀亦同情。減余缽中食,息拔人中爭。我身尚不好,身外復何營?誰憫失乳雛?百匝繞樹行。苦無濟困資,徒有淚縱橫。覺皇去已邈,誰為覺斯民?」
這是八指頭陀的絕筆詩。在詩中,他似乎覺察到了什麼,又似乎根本沒考慮自己的安危,而只是像往常一樣,以一顆悲憫之心,濟貧扶弱。 終歸不久,大師就去了。他的死也成為千古之謎。八指頭陀的詩文歷經戰亂仍能完整地保存、流傳下來,多賴他的好朋友楊度之功。1919年,楊度在他的《八指頭陀詩集序》中,提到一則往事: 「民國元年,忽遇之於京師,游談半日,夜歸宿於法源寺。次晨,寺中方丈道階法師奔告予曰:『師於昨夕涅槃矣。』予詢問病狀。乃云:『無。』」 一個「無」字,說明不是煤氣中毒,更不是氣得胸膈作痛,因為那都是「有」。「無」是什麼呢?誰也不知道。我們知道的是,八指頭陀用一句詩、十個字概括了自己: 「傳心一明月,埋骨萬梅花。」 好一個「白梅和尚」,好一個八指頭陀,他消隱在明月中了,他遁跡於梅花中了,我們看不到他,只聽到他的朗聲吟誦:「新者自新,舊者自舊,知新不新,知舊不舊,洗盡繁華,野風吹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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