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三題
躬耕2016年9期
寇洵
天上的星星
我最早記憶的夜晚,星星在天上閃爍。那時候,我五歲。五歲的我在一個夜晚看見星星。在我抬頭的時候,我看到頭頂的天上綴滿了星星。
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星星。在此之前,我從沒有注意到我頭頂的天上竟然有那麼多星星。爸爸和媽媽也沒有告訴過我。爸爸和媽媽總是天一黑就催我睡覺。我五歲之前的那些夜晚大部分屬於爸爸和媽媽。那時候,村裡還沒有電燈。天一黑,爸爸和媽媽就會催我到床上去。他們從不允許我到外面去,更不會把我一個人留在黑暗中。爸爸和媽媽總是早早地就把我弄上床。好像只有在把我弄上床去,他們的任務才算完成似的。
說實話,我不喜歡那張床,更不喜歡早早地就躺在床上。可爸爸和媽媽是不會管我喜歡不喜歡的,他們似乎非要把我弄上床才肯罷休。在這方面,爸爸的行為比較粗魯,如果有一天我不想到床上去,爸爸就會冷不防地把一條胳膊伸到我身後,再向前一抱,把我斜著拎起來丟到床上。而不管我怎麼掙扎,我的雙腿怎麼踢騰,我的哭聲怎麼尖銳。爸爸把我一丟到床上就不去管了。他很快就到另一張床上睡了。媽媽比爸爸顯然要溫和的多,媽媽總是會耐心地勸我。媽媽會把好話說上一大籮筐。那些好話一跳到我的耳朵里,我就會爬到床上去。媽媽的臉上就會露出微笑。媽媽的笑容在那時候的我看來總是那麼迷人。很多個夜晚,我都是枕著媽媽的微笑入眠的。偶爾我也有不聽話的時候,那時候我不知道怎麼了,一句也聽不進媽媽的好話,無論媽媽怎麼說,我就是不到床上去。媽媽顯然對我很失望,她的臉色變了一變。媽媽的臉色變了變。忽然搬出「毛鬍子」。在我五歲的記憶中,「毛鬍子」是最讓我們為之色變的東西。雖然我並不知道「毛鬍子」究竟是什麼,但我只要一聽到「毛鬍子」三個字就會心驚肉跳。「毛鬍子」通常在天黑時來到村裡,那時候村裡的大人們經常用「毛鬍子」來嚇唬我們,村裡的小孩子無論是誰,只要一聽到「毛鬍子」立刻就會爬到床上去,膽小的,往往一到床上就用被子蒙了頭,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媽媽搬出「毛鬍子」以後,我就乖乖到了床上。
那樣的夜晚,我總是特別害怕,越害怕我就越睡不著。有些夜晚有風,我聽著屋外的風,那呼呼的聲音常常讓我誤以為是「毛鬍子」來了。我總覺得那聲音是「毛鬍子」帶來的。我雖然沒有見過「毛鬍子」,但我早已在心中把它想了無數遍。「毛鬍子」那時候在我心中是一個毛烘烘的怪物,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走路時像颳風,總是先移動左邊身子,後移動右邊身子。很多次,我看見它走到我床前,它伸出一雙手來抓我,那雙手又細又長,指甲又尖又利,它緩緩地朝我伸了過來。我把被子緊緊地蒙在頭上,兩手死死地掖著被角,閉上眼睛,屏住了呼吸。它的手已經快伸到我脖子上了,我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我整個人僵在了那兒。有一次,我在睡夢中感覺「毛鬍子」朝我壓了過來。它壓在我身上,我的手和腳被它緊緊地控制著,無論我怎麼折騰,也動彈不得。我漸漸地呼不上來氣,我感覺自己馬上就死了。那樣的夜晚,讓我在以後的很多年裡,想起來仍然心有餘悸。
那是我對恐懼的最初認識。在那些漫長的夜晚,我一次次被「毛鬍子」折磨著。恐懼從那時候開始,慢慢地在我心裡發了芽。「毛鬍子」依然定期出現在我的夜晚,奇怪的是我一次也沒有見過它。無論我在心中把它想像多少遍,我依然想像不出它的臉究竟長什麼樣。我一會兒把它想像成是一個長了豬腦袋的怪物,一會兒又是狗、牛、羊,我把我能想到的動物的腦袋一個個安在它身上,到後來我發現它什麼也不是。我的頭腦越來越亂。我的眼前豬的腦袋、狗的腦袋、牛的腦袋、羊的腦袋交替在一起不停地旋轉,轉得我眼花繚亂,到後來,我乾脆什麼也分不清了。
「毛鬍子」不來的夜晚,我睡不著,就躺在床上看媽媽做針線活。媽媽總是家裡最後一個睡覺的。那時候全家人,除媽媽之外都已睡下。媽媽收拾完針線,爸爸往往已打起了鼾聲。爸爸總是一躺下就開始打鼾。爸爸的鼾聲打得很響。我在很響的鼾聲里看見媽媽出現在床前。媽媽手擎著一盞燈,那盞燈有一根長長的火苗。有風的時候,媽媽就用手護著那盞燈,小心翼翼地穿過腳地,把燈盞輕輕地擱在床頭的柜子上。我五歲那年的夜晚就這樣被媽媽點亮了。
有時候,媽媽從外面擎著燈進來先不急著往柜子上放,而是直接走到我床頭的柜子前。那是一口刷了紅漆的柜子,是媽媽結婚時的陪嫁。很多年裡,我一直不知道那口柜子里究竟都放了些什麼。在我五歲那年的很多個夜晚,一次次看見媽媽從那裡端出一個笸籮。
媽媽從柜子里端出一個笸籮,那是一個竹編的笸籮,笸籮里放著針頭線腦,碎布條,還有納好的鞋底。後來的時間,媽媽坐在床頭,就把笸籮放在腿上,就著煤油燈暗淡的光芒,有時候縫補衣服,有時候納鞋底。那些衣服有爸爸的,也有我的。那些鞋底有我們家的,也有給親戚家的。
我至今記得媽媽在燈下納鞋底的情景。媽媽的手指上帶著一個明晃晃的戒指。那樣的戒指媽媽有好幾個。每次納鞋底,媽媽就會把它們戴在手指上。媽媽開始納鞋底了。我注意到媽媽先用針錐在漿得很厚的鞋底上穿一下,然後再把大頭針上的麻繩掛在針錐前面的尖勾上拽出來。媽媽一遍一遍地重複著這樣的動作,偶爾地,她也會將大頭針在額前的頭髮絲里磨幾下,又繼續和先前一樣的動作。
媽媽在納鞋底,在我五歲那年的夜晚,媽媽坐在煤油燈下。煤油燈暗淡的光芒把媽媽的身影投在她身後的牆上。媽媽在牆上納鞋底,媽媽的頭垂下來,又抬起來,直到煤油燈的燭焰一點一點弱下來,最後徹底熄滅。
媽媽納鞋底的夜晚,我時常會聽到風在屋外響起。有時候,風也會順著門窗的縫隙竄到屋裡來。它生怕我不認識它一樣,非要到屋裡來讓我看看。也有時候,風把樹木的影子帶過來,在窗外搖曳。我看到黑糊糊的一團在窗戶上左右搖晃,我就會把被子緊緊地蒙在頭上,再也不敢多看一眼,那時候,我總擔心它會竄到屋裡來,像風一樣。
我五歲那年的一個夜晚,爸爸和媽媽在天黑後出了家門。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他們在那個夜晚沒有再趕我上床,也沒有再催促我去睡覺,爸爸和媽媽把我一個人丟在黑暗中就走了。我記得他們是一前一後出的門,爸爸走在前面,媽媽走在後面,她們走得不緊也不慢,我一直目送他們在我的視野里消失。在我五歲那年的一個夜晚,爸爸和媽媽似乎一下子忘記了我的存在,他們把我一個人丟在黑暗中,丟在空曠的院子里。
爸爸和媽媽走了以後,我就一直坐在空曠的院子里。周圍靜悄悄的,我那時候的想法是等爸爸和媽媽回來。我知道,我只要坐在院子里就一定能夠等到他們回來。我甚至想,爸爸回來的時候看見我坐在院子里,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我又想媽媽回來的時候看見我坐在院子里,媽媽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我總覺得,爸爸和媽媽不會去太久,他們說不定馬上就會回來。
我是在爸爸和媽媽走了以後抬頭看見天上的星星的。我那時候才發現原來天上有那麼多星星。我一直覺得在那之前,我肯定也見過天上的星星,但那時候,它們顯然並沒有引起我的注意,或者說它們在我眼裡根本就不存在,我把它們忽略了。
我看見了滿天的星星。以前,我似乎從來也沒有發現天上有那麼多星星。我一下在天上發現了那麼多星星,這讓我驚奇不已。我不知道在夜晚的天上怎麼會有那麼多星星。我不知道她們原先藏在哪裡,我總有一種感覺,它們是在我抬頭的瞬間才冒出來的。
那些閃亮的星星,我想不起它們像什麼,我想了很久。後來,我終於想起了它們像媽媽面前的煤油燈,像煤油燈淡淡的光暈。它們站得那麼高,我不知道它們離我有多遠,我總覺得那會很遠很遠。我看著它們,我看的時間長了,有時候我就會覺得它們在沖我眨眼睛,至於它們為什麼要衝我眨眼睛,我就不知道了。我在看它們,它們也在看我,它們看著看著就又開始沖我眨眼睛。
它們的眼睛一閃一閃的,我看的久了,那光芒就有些刺眼,我就揉一下眼睛,改看另一顆星星。我從東邊的天空看到西邊的天空,又從西邊的天空看到東邊的天空,天上的星星多的不計其數。
我在不計其數的星星中發現其中有一顆最亮,那顆最亮的星星就高懸在我的頭頂。在它周邊不遠處還有幾顆星星,但我總感覺沒有它亮。我看著它,我一會兒覺得從它上面抽出了無數的絲線。那些絲線從空中穿下來,我當時有一種感覺,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抓著。
有七八顆星星照在一戶人家的屋頂。我的目光從那七八顆星星上落下來,落在村西頭李二家的屋頂。李二家的屋頂那時候是黑糊糊的一團,我看不見李二家的房梁,李二家的瓦。我看不見李二和李二家的傻兒子。李二這輩子最倒霉的事恐怕就是要了一個傻兒子。李二在村裡的時候逢人就說他這輩子不知道遭的什麼孽,讓他生這麼一個傻兒子,他說村裡就這麼一個傻子,怎麼偏偏讓我李二攤上呢。李二的老婆更是一天到晚罵罵咧咧,罵老天爺不長眼,罵村裡人不同情他們家,只顧看笑話,罵李二的祖上做了虧心事讓他們這輩來還,罵李二的祖墳沒埋好,罵狗日的李二你怎麼不去找那些欺負傻兒子的人打一架出出氣呢,罵你一個窩囊廢,一點用都沒用。罵傻兒子怎麼不早死呢,貪了這麼個禍害。罵傻兒子吃的多,一頓飯吃兩大碗,家裡的糧食都快被狗日的吃完了。罵傻兒怎麼不早死呢,貪了這麼個禍害。罵傻兒子吃的多,一頓飯吃兩大碗,家裡的糧食都快被狗日的吃完了。罵傻兒子臟,鼻涕流到碗里照吃不誤。罵李二,你趕緊把狗日的給我掐死算了,你要再不動手,我可要親自動手了。
我聽不見李二的嘟囔,訴苦,聽不見李二老婆的罵聲,她的沒完沒了。在我五歲那年的夜晚,我第一次覺得李二家也是幸運的,為什麼他家屋頂上的星星比別人家的都多。如果星星也有家的話,那七八顆星星就都該歸李二家了。那麼李二就是村裡擁有星星最多的人家,比村長家屋頂的兩顆星星多了差不多六顆,他還有什麼抱怨的。
我不知道李二此刻是不是也在抬頭看他們屋頂的星星。我更不知道李二如果發現他們家屋頂上的星星比別人家的都多會做何感想。他那時候會不會獨自傻笑,會不會停止他長年在村中的訴苦和抱怨,而轉而滿世界叫嚷,他們家屋頂上的星星在全村最多。
李二的老婆,我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站在李二旁邊抬頭看他們屋頂的星星,她會不會為李二這個偉大的發現而從此停止對他的咒罵,她會不會不再去想什麼時候動手掐死自己的傻兒子而轉而搬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欣賞起星星來。
還有李二的傻兒子。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一出生就是個傻子,我不知道他整天夜裡在村裡遊盪,有沒有一次抬頭看見他們家屋頂的星星。他一定沒有看過,這個傻子,他為什麼一看見我就對著我笑呢?
我不再去看李二家的屋頂,轉而把目光轉移到村長家的屋頂。村長家的屋頂只有兩顆星星,有兩顆也就罷了,兩顆都很暗淡。別看村長家的房子比村裡任何人家都好,別看村長家的門樓比村裡任何人家的門樓都高,可他家的屋頂上只有兩顆星星,比我家屋頂上還少三顆。村長這下不能了,別看他整天在村裡人面前作威作福,財大氣粗的神氣樣。
村長這會兒在幹嘛呢?他不是在酒桌上就是在牌桌上,要不他怎麼是村長呢。村長肯定不喜歡看頭頂的星星。村長如果知道他們家屋頂的星星是村裡最少的,一定會大著舌頭喚他老婆去李二家屋頂上摘幾個下來,鑲在他家屋頂上。村長的老婆一定會很生氣地罵一句:去你媽的腳,瞧你喝得這個熊樣,跟個死豬能差到哪裡去?村長的老婆前面剛罵完,後面就看見了我爸爸和媽媽。我爸爸和媽媽那時候正踏進村長家的門。
我五歲那年的那個夜晚,並不知道我爸爸和媽媽那天晚上是去給村長家送禮的。我爸爸和媽媽出門時,我並沒有看見他們悄悄將兩瓶酒裝進了一個手提袋。我並不知道那兩瓶酒是什麼酒,我更不知道我爸爸和媽媽是為了自留地的事情才去給村長送禮的。村長當然知道這件事,村長的老婆當然也知道。因為這件是本來就是村長的老婆在村長的耳邊吹風,以至於村長才狠下決心把我們家的自留地充公。我五歲那年的那個夜晚並不知道我爸爸和媽媽在關鍵時候的這個決定讓我們家的自留地完整無缺地保留了下來。我並不知道那兩瓶酒就能讓村長的老婆把從村長左耳朵吹進的風又從右耳朵給吹了回來。我那時候並不知道。
我那時候並不知道,我五歲那年的那個夜晚,醉醺醺的村長竟然支使他老婆把我爸爸和媽媽送出了大門。我並不知道村長他老婆那時候怎麼一下子變得那麼聽村長的話。她怎麼一點怨言都沒有,我並不知道我的爸爸和媽媽把這種受寵若驚一直在心裡保存了很多年。
我五歲那年的那個夜晚,我爸爸和媽媽去村長家送禮把我一個人丟在黑暗中,丟在空曠的院子里,他們似乎在那個夜晚把我忘了。他們忘了催促我去睡覺。爸爸忘了過來用他那隻大手拎起我放在床上,媽媽忘了過來把一肚子的好話說盡。他們忘了我的存在。在出門時,也忘了看我一眼。我爸爸和媽媽在我五歲那年的那個夜晚出門後,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他們去幹什麼?我無所事事,他們出門後,我在抬頭的時候看見天上布滿了星星。我那時候才發現天上原來有那麼多星星,一顆一顆綴滿了天幕,從東邊一直排到西邊,又從南邊一直排到北邊,排滿村莊的上空。有七八顆落在李二家的屋頂,有兩顆落在村長家的屋頂,有五顆落在我家的屋頂。
我五歲那年的那個夜晚,我的爸爸和媽媽出門以後,我就一直在看天上的星星,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我一路看過去,看的眼花繚亂。我看李二家的屋頂,看村長家的屋頂,看我家的屋頂,我並不知道,我在看星星的時候,我的爸爸和媽媽正在給村長送禮。
爸爸和媽媽是披著星光回來的。和走的時候不同,這次爸爸和媽媽是肩並肩一起回來的。我並不知道他們在回來的路上也曾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星星。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由於送禮送得很成功,出乎爸爸和媽媽意料的順,他們剛開始還擔心村長不肯接受,他們更擔心村長的老婆添油加醋。他們沒有想到他們的一切擔心是多餘的。他們回來的路上腳步便格外輕鬆,心情便格外好。這時候,爸爸先抬頭看見了天上的星星,爸爸看了以後隨口說了一句,真稠啊。媽媽那時候也抬起了頭,媽媽也看見了天上的星星,我那時候並不知道這些。
爸爸和媽媽出現在我家院子里,他們很快就看見了我。他們像是忽然醒悟過來一樣,發現我正仰頭坐在院子里。他們顯然這時候才意識到他們把我忘記了。他們一下子不安起來,然後他們像往常一樣走到我身邊。爸爸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然後是媽媽,媽媽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
爸爸和媽媽並不知道,在我五歲那年的那個夜晚,他們出門以後,我一直在抬頭看天上的星星。他們並不知道,我看到的星星他們在另一個地方也曾看到過。爸爸媽媽不知道,那個夜晚,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天上有那麼多星星。
夜晚的屋頂
爸爸和媽媽又吵架了。我不記得這是第多少次了,他們總是無緣無故地就能吵起來。我從來不知道他們吵什麼,他們好象總有吵不完的架。那時候,我已經睡著了。我是被他們的吵嚷聲驚醒的。我總是最先聽到爸爸的聲音。他的聲音很大,我覺得屋頂都快要被他掀翻了。
我不知道屋頂被爸爸掀翻以後會是什麼樣。我會不會看到滿天的星星。我記得那些夜晚,天上總是布滿了星星,多得數也數不清。我不知道屋頂被爸爸掀翻以後,我是不是不用出屋就能看到它們。還有月亮。我不知道它這會有沒有走到我家的屋頂上面。如果這會它剛巧走到我家的屋頂上面,如果爸爸也剛巧把在這會把屋頂掀翻,我不知道明亮的月光會不會趁機漏進來照在我們身上。再如果,如果外面正在下雨或下雪,我不知道屋頂被爸爸掀翻以後,雨會不會一串一串淋在我們身上,雪花會不會一片一片飄在我們身上。
很多個夜晚,我一直在等待著爸爸把屋頂掀翻。我在心裡說,掀翻吧,掀吧,這日子我再也不過了。我再也不要過了。我不知道媽媽是不是也在等著爸爸把屋頂掀翻。媽媽一定早也不想過這種日子了。她一定早已厭倦了這種無休止的爭吵了。媽媽一定也在心裡想,掀翻吧,你把屋頂掀翻吧,掀吧,這日子誰也不過了。
我就在等爸爸把屋頂掀翻。一個夜晚接著一個夜晚地等。我不知道媽媽是不是也在等。我等了很久。很久以後,我看見屋頂還好好地在那兒,它並沒有被爸爸掀翻。我就有點不耐煩了。我不知道媽媽是不是也開始不耐煩了。媽媽的耐性是太好了。可我不喜歡媽媽的耐性。我覺得她在爸爸面前太忍氣吞聲了。媽媽為什麼不自己起來把屋頂掀翻?我一直覺得媽媽是有能力的。可她為什麼不起來呢?她起來把屋頂掀翻就好了,省得我們一夜一夜地等,省得我們等到最後也是白等。我是沒這個能力。我如果有這個能力,我一定先起來把屋頂掀翻了,也省得媽媽再動手。媽媽呀,你為什麼不起來掀翻它呢?
媽媽,你的聲音完全可以大起來,你要蓋過爸爸,你要用自己的聲音把屋頂掀翻。媽媽,我不怕雨淋,不怕雪飄。媽媽,你就把它掀翻了吧。要知道,我盼這一天已經盼了很久。我從很久前就開始盼這一天。我記得那是你第一次和爸爸吵架。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而吵架。我記得那一次是在半夜裡。我不知道三更半夜的,你們不好好睡覺,為什麼要跳起來吵架。我不知道你們有什麼事不能拿到白天說而非要拿到夜裡吵。我那時侯還不知道爸爸是多麼好面子的人。他絕不能把自己暴戾的一面暴露在鄰居們面前,他也絕不能讓鄰居們知道他有暴戾的一面。他是溫和的,至少在鄰居們面前,他應當是這樣。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竭力掩飾他暴戾的一面,難道僅僅是怕鄰居們知道?知道了又怎麼樣,不知道了又怎樣,他難道還怕鄰居們在投選票時少投他一票,他又不是村長,他連組長都不是。即便是別人想給他投一票,那也得有機會呀。我不知道爸爸這是為了啥。爸爸想是非常害怕鄰居們知道他有暴戾的一面,怕鄰居們知道他脾氣不好。他非常怕。他不能讓他們知道。為了不讓鄰居們聽到或看到,他只能把吵架放在夜晚。我有時候會覺得,夜晚好像就是為他吵架做準備的。在夜晚,爸爸不用擔心鄰居們會聽到或看到他暴戾的一面,他脾氣不好的一面,他在妻子面前耀武揚威,展示他是男人的一面。他是沒有膽量把吵架放在白天的。這個膽小鬼,我忽然覺得別看他在媽媽面前大吼大叫的,其實他只不過是一個膽小鬼,他從不敢把架放在白天來吵。
另一方面,爸爸像是要竭力隱藏著什麼秘密似的。他把吵架放在夜晚,而且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這時候,無論他把架吵得天翻地覆,還是悄無聲息,鄰居們也不會看到聽到。他們這會說不定正躺在床上做夢呢。鄰居們聽不到也看不到,爸爸就有把握把這個架吵得有模有樣,吵出質量和水平。反過來說了,如果這個架被他吵得寡淡無味,吵不出質量和水平,那是不是就說明他對不起這個夜晚。你想吧,夜晚為他做了多好的掩護呀。他怕鄰居們看到或聽到,他怕鄰居們知道人有暴戾的一面,脾氣不好的一面,在妻子面前耀武揚威的一面,展示他是男人的一面,他歇斯底里的一面,他虛偽的一面。這一切,夜晚都將它遮蔽起來。鄰居們想聽也聽不到,想看也看不到,這多合爸爸的心呀。
我一直覺得爸爸不算很虛偽的人。除了和媽媽吵架這一點上,我實在想不通他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還虛偽過。他怎麼個虛偽法。虛偽的結果怎麼樣。這些我都不知道,也找不到可靠而合理的依據能夠來證明爸爸確實存在虛偽的一面。爸爸在鄰居面前不虛偽,在李二、賀三、六指面前不虛偽。鄰居們家裡有什麼活需要爸爸幫忙,爸爸總是放下手裡的活就去了,不像李二,鄰居一有事讓他幫忙,他就推說自己還有一大堆事沒做完,不是地里的大豆沒鋤,眼看荒了,就是牛還在山上沒趕回來。這個李二很奸。李二有點虛偽。爸爸這點比李二強,爸爸不虛偽。鄰居們要跟爸爸借錢,爸爸二話不說就把身上僅有的三十塊錢掏出來給了鄰居。不像賀三,鄰居一有事向他借錢,他就推脫說沒有,沒有。不是一點沒有,就是有一點還在他大姑、大姨手裡硬是要不回來。賀三這個人很猾。賀三有點虛偽。爸爸這點比賀三強,爸爸不虛偽。六指明明從出生就是六個指頭,可鄰居們問他你是不是從出生就有六個指頭。鄰居們的話還沒說完,六指就搶著說,不是的,不是的,我是後來才長的。大概是六歲的時候,讓我想想,對,是六歲,嘿嘿,嘿嘿。六指怕人笑話他,六指不敢承認他的六根指頭是娘胎裡帶來的。六指好虛偽。爸爸不會撒謊,我沒有見他撒過謊,爸爸不虛偽。
爸爸不虛偽,他對我從不虛偽。他教我認誠實兩個字。他給我講那個很有名的「狼來了」。他說小孩子不能撒謊,撒謊會被狼吃掉。我沒有見過狼。爸爸就把自己的兩手安在腦袋上張開。爸爸蹲下來。爸爸呲呀裂嘴,眼露凶光。爸爸說,怕不怕,我聽見自己說,怕。家裡沒有黑板,只有兩扇陳舊的木門,爸爸用粉筆教我在陳舊的木門上寫字。木門是灰色的,爸爸寫上去的字白。白而工整。爸爸教我寫的是誠實。爸爸教我認誠實。爸爸說誠實就是不撒謊,不虛偽。爸爸不虛偽。他手裡握著兩根火柴讓我猜。爸爸說,我手裡握著兩根火柴。我不相信,我說是一根,我硬要猜一根。爸爸把手攤開。我看見兩根火柴躺在他的掌心。爸爸不虛偽,除了和媽媽吵架這一點上。
我不知道爸爸心裡的秘密,也許吵架本身就是他的秘密。白天不便公開的事,放到晚上他就成了秘密。我總覺得爸爸的秘密太過簡單了些。我真不知道他有什麼難言之隱不便公開,即是不便在鄰居們面前公開,但在跟媽媽吵架的時候,他總該公開了吧。可我從來沒見過他們公開自己的秘密。他們的秘密在我的心裡真成了秘密。
爸爸心裡有個秘密,媽媽心裡就一定也有個秘密,我總是這麼固執地認為。如果單爸爸心裡有個秘密,我私下以為,他是不會和媽媽吵起來的。反過來也一樣,如果單媽媽心裡有個秘密,她也不會和爸爸吵起來。他們兩個一定都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就是魔鬼,是促使他們吵架的夜晚。這個秘密藏在心裡不吐不快,一吐出來就要碰撞,一碰撞就要吵架,我姑且認為是這樣。
爸爸心裡有秘密,我實在看不出他像是會把秘密藏在心裡的人。爸爸的性子有點急,是個存不住氣的人。他有什麼秘密都會一股腦兒地往外倒,像騎自行車下坡,怎麼也不好剎閘。爸爸沒有葫蘆。爸爸如果有葫蘆,他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我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我自以為是了解爸爸的。
我也了解媽媽。我實在看不出她像是會把秘密藏在心裡的人。媽媽的性子也有點急,媽媽又是個不遮掩的人,她一般不會把什麼藏在心裡的。再說了,每次吵架差不多都是爸爸挑起的。媽媽即便心裡有秘密,她也不會拿著自己的秘密去和爸爸吵架的。
爸爸媽媽心裡到底有沒有秘密一直讓我很費解。如果說他們沒有秘密,那麼他們又何必吵。他們吵什麼。難道他們會覺得吵架是一件很好玩的事,爸爸不會這樣覺得,媽媽這邊也不用說。媽媽似乎從來都在努力拒絕和爸爸吵架的,這從媽媽的忍氣吞聲就能看出來。
爸爸又在罵媽媽了。爸爸不惜把媽媽的媽媽也翻了出來。爸爸一開口就把罵聲指向媽媽的媽媽。我不知道媽媽的媽媽怎麼得罪爸爸了,爸爸為什麼要這樣惡毒地罵她。媽媽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姥姥,我一次也沒見過她。據說她在我出生之前已經去世。媽媽的媽媽,我的姥姥是上樹為孩子們摘桃子時從樹上摔下來摔死的。那年月,缺吃的,孩子們天天嚷嚷著餓。我姥姥就出去給孩子們找吃的。我姥姥後來看見一棵桃樹。我姥姥看見那棵桃樹上掛滿了桃子,我姥姥一回頭又看見了孩子們眼巴巴的表情。我姥姥就爬到了桃樹上。我不知道我姥姥摘到了幾個桃子。我姥姥爬到桃樹上就栽了下來。我沒有見過姥姥,但憑這一點,我就知道姥姥是一個好人。這麼好一個人,我不知道她怎麼就會得罪了爸爸?我不知道爸爸為什麼要罵她?
爸爸罵我姥姥時那惡毒的表情讓我永遠也不敢相信,原來他竟然會罵人。我原先一直以為他是不會罵人的,至少他不會罵那麼難聽的話,但我顯然低估了爸爸。我曾在村裡聽見爸爸和他同輩的人罵笑,一個人說我今晚去找你姐了。一個說,你去吧,看我姐能生出你嗎。類似這樣的罵笑,我聽了不少,也沒覺得有什麼。畢竟,這樣的罵還含蓄點。不像爸爸和媽媽吵架時,一張口就赤裸裸的。我那時候就在想了,爸爸和同輩的人在一起罵笑是白天。白天當然要隱晦一點,含蓄一點,再加上是外人,就要再加上顧忌一點。而到了晚上就不一樣了,晚上人本來就是赤裸裸的,罵得話當然也要赤裸裸的要不穿衣服才好。
爸爸罵得急了,媽媽有時候也會還上一句。媽媽是實在忍不住了,所以媽媽也犯了忌。媽媽一般是不會罵人的。我想媽媽這次一定是被逼急了。媽媽錯就錯在她不該一上來就把罵的矛頭指向爸爸的媽媽。我不知道媽媽是下意識的,還是她跟在爸爸後面直接就這麼下來了。爸爸罵的是她的媽媽,她當然要反過來罵爸爸的媽媽。這再簡單不過,這道理誰都懂,但這裡還有一個問題,爸爸罵媽媽的時候可能是有心的,而媽媽呢,就不見得了。媽媽可能是無心的,她可能實在是被逼急了才脫口而出,這句話,她罵出來的時候應該是沒有過腦子的。
媽媽把爸爸的媽媽也扯了出來。爸爸的媽媽我也沒見過。她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爸爸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奶奶好像是害了一場病後去世的。那時候醫療條件實在是太差了。我後來想,奶奶的病如果是擱在現在,沒準就好了。奶奶也就不會那麼早就走了,我也不會因為一次也沒見過她而常常感到遺憾。我們家牆上曾有一張相框,裡面原有一張照片,我曾在那張照片上看到過奶奶。那是奶奶唯一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奶奶是一個小腳老太太,穿一件黑色褂子,頭髮蓋在腦後。她坐在一把高靠背椅子上。她給我的感覺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很多年裡,我一直覺得她完全符合我心目中奶奶的樣子。奶奶有好幾個子女,據說,她對爸爸最好。
爸爸沒想到媽媽會把奶奶翻了出來。爸爸一下子被激怒了。爸爸是很容易被激怒的,特別是當他和媽媽吵架的時候,媽媽的一小點刺激都可能引起他勃然大怒。就像現在,媽媽的話無疑已經激怒了爸爸。爸爸被激怒的直接表現就是他覺得沒必要再跟媽媽罵下去,他要換一種方式。爸爸那時候可能覺得換一種方式可能更有利於解決問題,也更有助於把這次吵架推向一個高峰。既是吵架,那就要轟轟烈烈地吵,那種罵來罵去的太耗精力不說,罵時間長了詞也容易枯竭。爸爸就想到另一種方式。實際上,爸爸在想到這一種方式的時候已經不止一次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這種方式的有用性和可靠性。爸爸最清楚不過,這是他的殺手鐧,他只要一把這個拿出來,媽媽就泄氣了。
爸爸很快就用了他的另一種方式。這種方式乾脆利索,最主要的是聲音聽起來也清脆。長久以來,爸爸好象已經習慣並愛上了這種方式,所以每一次一到關鍵時候,他就亮了出來。爸爸的另一種方式就摔東西。
爸爸在那些年裡,幾乎把家裡所有的東西都摔過一遍,大到桌椅板凳,小到茶瓶、茶杯、鏡子和碗。爸爸把他們都摔過一遍,有的甚至是三遍五遍後,漸漸地迷上了這種摔。好像他不摔東西,心裡就不舒服似的,好像他不摔東西,堵在心裡那股氣就出不來似的,好像他一摔東西,堵在心裡的那鼓氣就被摔出來了似的,好像那樣就會舒服一些似的。
爸爸就越來越喜歡這項運動。爸爸在把家裡所有的東西都摔過一遍兩遍,甚至是三遍五遍後,漸漸知道哪些東西是可以摔的,哪些東西是不能隨便摔的。比如鍋就不能隨便摔。有一次,爸爸可能激動的有點過了火,半夜起來把鍋給摔了。爸爸那時候可能想以後再也不用吃飯了。可爸爸沒有想過他接下來還要吃飯,還得用鍋來做飯。你說你摔什麼不行,非跟吃飯的鍋過意不去。那件事造成的嚴重後果是我們家一連幾天沒有開鍋。爸爸無奈又去買了一口鍋,白白賠了幾十塊錢,還走了一段冤枉路。你說這何苦呢。還有茶瓶、臉盆,我們家就一個茶瓶,一個臉盆,可爸爸一激動就找上它們。找上它們的直接後果是你不喝水,不洗臉。這倒還好些,不比摔鍋。再比如還有一些東西就可以隨便摔了。比如碗、碟、茶杯、鏡子類的東西,反正這些都是小玩意,大不了摔了再買,也花不了幾個錢。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我一直覺得爸爸在摔東西這件事情上的孰輕孰重還是很能分得清的。比如從那次摔過鍋後,他汲取經驗教訓,以後不到萬不得已,實在不能摔鍋。以後,他果真沒再摔過鍋。吃飯的傢伙能隨便摔嗎,你想想?爸爸不摔鍋了,可那些小東西,小物件可就徹底遭了殃。爸爸是逮著什麼摔什麼,只摔得個拿起手來就摔,摔了之後還想再摔,以至於後來,他一次不摔東西心裡好像就缺點什麼似的。
太貴重的不摔,太關緊的不摔,專撿那些不值錢,又不吃緊的摔,這是我為爸爸摔東西的原則所做的概括,不一定十分準確,但基本上比較靠譜。爸爸後來還在長期的摔打過程中總結出一套規律來,那就是儘可能多摔那些易碎易發出聲音易給人精神上造成壓力和震懾的。至於那些摔下去木木的,不容易摔碎,也不容易發出聲音,給人精神上造成壓力和震懾的,他儘可能不觸碰它們。如果有人要學摔東西,我總覺得他可以跟著我爸爸學,我爸爸實在是精於此道,你不服不行。
爸爸又在摔東西了。那是在媽媽激怒他之後。他忽然跳起來劈手就把放在桌子上的一隻碗用力摔在了地上。爸爸可能早就看準這隻碗了。他可能早就想把它拿來當實驗品了。所以,他一有機會就把它摔了出去。他可能早就看它不順眼了。那一會,他可能看什麼都不順眼。
在寂靜的夜裡,我聽到啪的一聲,那是爸爸摔碗的聲音。很多時候,我都是被爸爸那一摔嚇醒的。我可能睡的正熟,但那一聲響,一下子把我震醒了。太可怕了,那清脆的一聲響。我的魂差點沒被它震飛。
我對那清脆的一聲響有著說不出的害怕。以後的歲月里,它成為我記憶中揮之不去的噩夢。我常常在熟睡中聽到啪的一聲響,啪的又一聲響。那時候,我就會從熟睡中醒來。這感覺折磨了我很多年。
但我爸爸可能就不一樣了。他可能會越來越喜歡這種感覺,那清脆的一聲響,可能會使他更加興奮。他需要這種興奮,這會讓他把這場架吵得更飽滿更有力一些。
摔過了碗後,摔鏡子。桌子上還有一面鏡子。摔過了鏡子以後摔茶杯。桌子上還有一個茶杯。這些東西摔在地上發出的聲音差不多,都非常的清脆,也都非常有震懾力。爸爸的最終目的就是要把媽媽震懾住。他可能想讓媽媽領教一下他的厲害。
媽媽有沒有被震懾住,我不知道。我想肯定是有的。在我看來,爸爸這一招實在是太厲害了,也太毒了。媽媽有個弱點,就是他太愛惜東西了。如果讓媽媽不小心打碎一個碗,她都會心疼半天。倒不是媽媽覺得這個碗多值錢,多金貴,而是媽媽覺得東西破了不吉利。她總是告誡我們,千萬要小心,不要把東西打破。我端碗時,她這麼說。我提茶瓶時,她這麼說。我拿鏡子時,她有時也這麼說。
媽媽很避諱東西被打破,這是她的弱點,跟她的性格有關。爸爸不可能不知道。爸爸就是故意拿這一點來刺激媽媽。媽媽一遇到這個關口就挺不過去了。通常是,一遇到這時候,媽媽就開始哭。
但也有時候媽媽不哭。媽媽不哭的時候很有可能是爸爸這一招還沒有奏效。爸爸這時候就會停下摔東西,而使出他最狠的一招,也是最後一招,也就是動武。
男人輕易不對女人動武,這一句話放在爸爸身上顯然不管用。爸爸才不會管那麼多呢,該動的時候他還是會動。
爸爸深知巴掌、拳頭是對付敵人最厲害的武器之一。爸爸沒有看過「小馬的拳頭」,但他依然知道拳頭也是一種武器,而且是最厲害的武器之一。媽媽不是爸爸的敵人,但爸爸依然用這種武器來對付媽媽。
媽媽肯定不是爸爸的對手,她也不會想著去還手。她如果去還手,可能招來的是爸爸的新一輪攻擊。媽媽就只有哭,也許只有哭能減輕她的疼痛,她的委屈。
爸爸在使用第三種武器或方式的時候,他的臉扭曲的厲害、變形的厲害。我差點就認不出他來了。我從沒有發現他原來竟是那麼暴戾。我看著他那張變形的臉,那張扭曲的臉,我是既害怕又厭惡。那時候的他在我眼裡是一個惡魔。我只想遠遠地離開他。我看見他在天花板上揮舞巴掌或拳頭,我忽然就想起來把屋頂掀翻了。
但我沒有這個能力,我就只能哭,我一睜開眼,一醒來就開始哭,一遍又一遍地哭,我哭得聲嘶力竭,渾身顫抖,哭啞了嗓子,哭幹了眼淚。哭著,哭著,我就覺得我的哭聲是能夠把屋頂掀翻的。
媽媽再也受不了,她一方面可能是受不了爸爸的粗暴,另一方面可能是不忍心看我再哭下去,媽媽就走了。在很黑的夜裡,我聽到媽媽的腳步一路響了出去,我一下子又覺得夜晚的屋頂被媽媽掀翻了,我差一點就看到了滿天的星星、月亮、雨還有雪。
雲在天上吃草
我曾經跟著一朵雲走出很遠,在我六歲那年的一個午後,我曾跟著一朵飄過村莊上空的雲走了很遠的路。我記得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不知道哪裡來得那麼多陽光,我記得那個午後到處都是陽光。我記得落在我家院子里的陽光,它明亮得刺人的眼睛。我記得我忽然閉上的眼睛在睜開的一剎那又忽然閉上。陽光在照亮我家院子時也照亮了我的內心,我感覺我的心裡邊也有一片陽光。我感覺它在流動。然後,我看見有什麼東西洇進了院子里的陽光。幾乎是在同時,我看見院子里一下子暗了下來。
我是在抬頭的時候看到那朵雲的。那時候,它剛好飄過我的頭頂。我看到它的影子落下來,落在院子里的陽光上,院子里就像被水潑過一樣。我看了看那朵雲,它孤零零地飄在空中,在湛藍的天空上,它像棉花一樣潔白。看到它,我就想起了媽媽的棉花。我不知道媽媽從哪裡弄的棉花,在我五歲那年的冬天,媽媽用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棉花為我們縫了一條被子。在此之前,我蓋的被子里一直都是爛套子。冬天的夜裡,我就瑟縮在那爛套子縫的被子里。我記得那些年的冬天,我的腿從來就沒有伸直過。在漫長的冬夜裡,我瑟縮在床上,一遍一遍地聽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我聽到它在一個夜晚吹開了我家的院門,又在後來的一個夜晚吹開我家的窗戶。我聽到它從門窗的縫隙吹進來時,在屋裡發出的尖銳的呼呼聲,我聽到自己一夜夜的咳嗽,我在另一個夜晚燒紅的臉。我記得母親的焦慮,她看我時的眼神。我記得她從外面帶回的棉花,它像雪一樣白,像羊毛一樣軟。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棉花,我永遠記得我的手第一次摸在棉花上的感覺。我從來沒有想過接下來的一個夜晚,這麼軟的東西會蓋在我身上。那時候,我從來沒有想過它會那麼暖和。蓋上它以後,我很少再聽見屋外呼嘯的風聲,我開始做夢。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蓋上它以後,我的夢就多了起來。我喜歡做夢,我認為那一切都是媽媽的棉花給的,所以後來的某一天,當我看到那片飄過天空的雲時,我一下想起了媽媽的棉花。
我不知道那朵雲從哪裡來,我也不知道雲的故鄉在哪裡,我看見它的時候它已經飄到了我的頭頂。我假想它是從山那邊飄來的,我家周圍儘是山,我假想它就是從那邊飄過來的。我不知道山那邊都有什麼,我從來沒去過那邊。
我不知道那朵雲走了多遠才走到我的頭頂,我總感覺它走了很遠的路。它一定是累了,當我看見它的時候,我感到它已經走得很慢了。
陽光把它的邊緣渡得很亮,它涌動著,像一隻慢吞吞的綿羊。我假想它正在天上吃草,我假想有一個人正跟在它身後,我假想那個人正用手中的鞭子驅趕著它,但我沒有看見那個人,也沒有看見他手中的鞭子。
那朵雲在天上吃草。我看到它低著頭,把陰影投在地上。我看著它不大,我沒有想到它的陰影會那麼大。它慢慢地遮住了我家的院子,我家的屋頂,我家的菜地,它把我們家周圍整個兒遮住了。
我看著村西頭李二家的屋頂,我又看著賀三家的屋頂,我最後看著六指家的屋頂。他們幾家的屋頂還都在陽光下,我確信那朵雲沒有遮住他們幾家的屋頂,我那時候忽然感到慶幸。我慶幸那朵雲的陰影沒有落在他們幾家的院子,他們幾家的屋頂和菜地。我慶幸我們家終於可以跟他們幾家不一樣了。瞧瞧吧,連空中的那朵雲都不想往他們幾家落,他們幾家還有什麼奔頭呀。李二呀李二,那朵雲不往你家落是有原因的,誰讓你一直倒霉呢,憨子都跑你家去了,你說你還不倒霉嗎?你不倒霉,為什麼別人沒生個憨子,讓你老人家碰上了呢,也該你老人家倒霉。倒霉的人家雲怎麼會去呢,雲也怕沾上霉氣。看來雲沒有落在你家也是有道理的。再說賀三,你整天好吃懶做的,天天躺屋裡睡大覺,至今連個媳婦都沒討上,你說你要那雲幹啥,不能吃不能喝的,你也不可能把它娶回家當媳婦。如果它能給你當媳婦,你說不定早站在屋頂上用鉤子把它鉤下來了。對了,前兩天我看見你站在屋頂上拿個杆子,你在那兒幹啥呢,你該不會是想鉤一朵雲下來吧?這大白天的,村裡很多人都在地里幹活,你卻躺在家裡睡大覺,你說這雲能去你家嗎,你說說?最後說六指,六指你不就是剛蓋了新房娶了媳婦嗎?你看看你燒包的,你夜裡就不會小點聲嗎,你就不怕把床折騰壞。是的,折騰壞了,可以重修。重修是要花錢的,你家就那麼多錢嗎,你蓋房借人家的錢還沒還上呢。還有你媳婦,你說你叫的聲音就不能小點嗎,非要讓全村人都聽見嗎?你是不是以為你叫得很好聽?你叫吧,你再叫,雲也不會到你家去,雲也怕從你家的屋頂上掉下來。
那朵雲還在往前涌動,我有時候希望它能在我家上空多待一會兒,我家上空有的是鮮美的草地,有的是吃不完的青草。那朵雲完全不用急著離開。
我真想把它攔下來,如果我手中有一根鞭子,還是算了,有鞭子我也捨不得抽它。我可以拿鞭子嚇唬一下它,如果它膽子很小的話,聽到我的鞭子響,它可能會站在原地動不動。
可是,我沒有鞭子,我無法把它攔下來,它到了還是要走。它會去哪裡呢,我總是想這個問題。我分析它可能會去山那邊,因為它就是從山那邊來的。既然我無法把它攔下來,那我索性就跟著它。
我就是那時候決定跟上那朵雲的。開始的時候我還在想,無論那朵雲走到哪裡,我都要跟上它。可漸漸地,我發現這根本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跟上那朵雲,它很快就會飄到山那邊,而我卻到不了山那邊。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飄到山那邊。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那朵雲最終還是飄走了,但我忘不掉我跟著它走的那個午後。我以前從來沒想過,我會跟著一朵雲走。在我六歲的記憶里,我跟的最多的是爸爸和媽媽。我總是跟在他們身後。有時候,我的前面走著爸爸,有時候又換成媽媽。我記得很多午後和無風的早晨,有陽光或無陽光的午後,有月光或無月光的夜晚,我跟著爸爸,有時候是媽媽,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又從村西頭走到村東頭,我們不厭其煩地一遍遍重複這樣的行走。有時候我們也會到村南邊和村北邊去,趟過一條河,沿著一條小路走向深山,走向我們的莊稼地。村北是我們的莊稼地,村南是深山。我跟著爸爸有時候是媽媽把我們村方圓都走了個遍,那時候,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跟著一朵飄過村莊上空的雲走出很遠。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跟著那朵雲,我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就跟著它往前走了。我一邊走一邊還在仰頭看它,我生怕一低頭它就走遠了,或者溜掉了。我覺得那朵雲一定看見了我,但我不知道它會怎麼想我。它一定也會覺得,這個人為什麼要跟著我呢?我不知道它有沒有想把我甩掉的念頭。有一會兒,它好像忽然加快了,過了一會兒,它好像又慢了下來,它該不是在逗我吧,我當時就想。
我跟著一朵雲往前走,我看到我家的房屋一點一點往後退,剛才我還能看見屋頂。我看見我家的屋頂上落滿了陽光,明晃晃的。轉眼我就看不見了,我家的屋頂,好像一下子躲了起來。我跟著那朵雲走的時候,我家的屋頂一直在看著我,它一定也在心裡納悶,他為什麼要跟著那朵雲呢?它也許還會擔心我會一去不返。那個午後,我爸爸和媽媽都沒有在家,它會不會擔心爸爸和媽媽從外面回來找他要人。那時候,它拿什麼交代。它總不會說,你們的兒子跟著一朵雲走了。我確實是跟著一朵雲走了,問題是我的爸爸媽媽會相信嗎?
我家的院子也在一點一點往後退。剛才我還站在那裡,我看見那裡先是充滿了陽光,後來過來一朵雲,那朵雲就把它覆蓋了。過了一會兒,那朵雲走了,它又重新露了出來。但那時候我已經走出了院子,我家的院子可能正納悶呢,我已經把它甩在了身後。
還有我家的菜地,媽媽種的黃瓜,西紅柿,茄子,豆角也都在往後退,我剛才還看見它們。我看見它們在陽光下歡快地生長。黃瓜開出了小黃花,西紅柿開出了小白花,茄子開出了小紫花,豆角的蔓須已經攀上了豆角架的頂端。我還在那些花上看到幾隻蜜蜂,他們繞著那些花兒飛來飛去,一會兒嗅嗅這朵,一會兒嗅嗅那朵,忙得不亦樂乎。我好像還聽到了它們的嗡嗡聲。轉眼我就看不見了,它們像是一下子都躲了起來。
我很快又走到了我們家的場院上。場院上,乾乾淨淨的,只有一個麥秸垛和一個碌碡。麥秸垛是去年的,經過風吹雨淋,已經變了顏色。原本金黃的秸稈現在變得有點發灰。碌碡在一邊安詳地躺著,它已經睡了很久,做了很久的夢。我又想起去年夏天爸爸用牛套著碌碡碾場的場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碌碡轉。碌碡轉起來了。我看到原來不平整的場院,在碌碡的轉動下,越來越平,也越來越光。那朵雲就在這時候落了下來,落在我家場院里,我看到它一下子又把場院覆蓋了。
在場院里沒待多大一會兒,我們又接著往前走。午後的村莊靜悄悄的,連一聲狗叫都沒有。往常,我記得,偶爾還能在午後聽到一兩聲狗叫,顯得有氣無力的,間隔時間也長,然後,就靜了下來。但這個午後,我沒有聽到一聲狗叫,狗們好像都睡覺去了,或者偷情去了。村裡有幾隻狗,一到午後就跑到野地里偷情。我就曾見李二家的牙狗和賀三家的花狗在六指家的莊稼地里,借著玉米桿的掩護乾的有聲有色。這情景沒被賀三看見,如果被賀三看見,非把他氣個半死。我假想賀三看到這種情景的反應,他也許會用石頭和棍棒狠狠地教訓一下李二的狗,像從前他教訓李二一樣。從前李二有一次開玩笑說賀三晚上老摟著他的花母狗睡,這下把賀三給惹惱了,賀三就用鋤把狠狠地教訓了一下李二,讓李二明白一個道理,我賀三不是誰想污辱就污辱的。你給我記好了,以後再這樣說,我把你的腿打折。李二還嘴硬,有本事你來打。實際上,賀三把李二按在地上那一刻,他已經軟了下去。他之所以那麼說,無非是想在大家面前挽回一點面子。李二此後果真比以前謹慎多了,輕易再也不敢開賀三的玩笑。賀三可能會在教訓完李二的狗以後,再回過來臭罵一頓他的花母狗。打,賀三是捨不得的,他只能罵。我假想賀三會這樣罵,你個狗日的,實際上他的花母狗就是狗日的,賀三這句罵技術含量顯然低了些。賀三接下來的一句可能會罵,我怎麼就沒看出來你這麼賤,你誰家的狗不能找,你偏要找李二的狗,李二的狗那也能叫狗,他一定先把李二的狗貶低一番。有本事你找村長家的狗呀?賀三這時候搬出村長家的狗,我總覺得賀三有點哈巴狗了。他村長家的狗怎麼了,不也是一條狗嗎,李二家的狗就不是狗?我在這裡覺得,賀三是瞧不起李二這個人,進而瞧不起李二的狗。真是賤到家了,真沒見過你這麼賤的,我好像聽到賀三這麼罵,花母狗被賀三這麼一通罵,腦袋就耷拉了下來。
這個午後,賀三的花母狗是不是又和李二的狗去偷情了,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賀三的花母狗喜歡李二的狗,李二的狗也喜歡賀三的花母狗,無論賀三怎麼粗暴地干涉它們美好的愛情,它們還是要在一起。我甚至懷疑賀三家的狗仔也是李二的狗所為,但賀三不這樣想,只要有人提到他的狗仔,他就說你看這狗仔長得多像村長的狗,你再看那眼睛,還有那鼻子,對了特別是毛,你看多像呀。
那朵雲還在往前走,我忽然看見李二的憨兒子從院里走了出來。他從屋裡出來後就一直仰頭往天上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看到了那朵雲。我看到他的眼睛半眯縫著,頭仰得很高,過了半天,我才明白他是看天上的太陽。我也看了看太陽。剛才我只顧著看那朵雲,竟忘記了天上還有一個太陽。不過,我對太陽這會沒興趣。李二的憨兒子忽然跳起來拍了一下手,緊接著又拍了一下,他似乎還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從太陽上看到了什麼,他忽然變得這麼興奮。好在他經常有類似的舉動,我也沒有多想。李二的憨兒子,忽然又從地上撿了一根棍子,朝空中揮了幾下,他好像在打什麼東西。他該不會是想把太陽打下來吧,這個傻子。
李二的老婆這時候忽然從菜地里出來。李二他老婆剛才一直在她家菜地里蹲著,我顯然沒有看見。李二的老婆可能是去菜地里拔韭菜做晌午飯了。她從菜地里出來的時候,一下子看見她的憨兒子,她就怔在了那裡。傻子剛才那些舉動,她一定也看見了。我看見她一直看著她的憨兒子,直到她安靜下來,她才回屋裡去了。
我已經走到了村路上,那朵雲還在我頭頂。村路兩邊有很多植物,有狗尾巴草,車前草,篙草,還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草。有一種植物,莖桿細長,開一種黃色的小花,花盤有點像向日葵,花瓣一瓣擠著一瓣,中間的花蕾像一個小太陽。還有一種植物,葉子很大,像攤開的手掌,開一種紫色的花,花瓣中間間隙很大,花蕾鼓得很高。它們迎著太陽,把馨香一點點送出來,我一下子又聞到了花香。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在我的村莊里,有多少事物像我一樣盯著頭頂的那朵雲,看那朵雲在天上吃草。村裡的房屋,煙囪,樹木,還有小河,我不知道它們是不是也在盯著那朵雲。它們不會到處走,如果它們也會,它們會不會像我一樣跟著一朵雲穿過村莊,我總是想這個問題。
村路旁邊靠著小河,那朵雲走到那兒的時候,它的影子有一些就掉進了河裡。河水永遠是清亮亮的,它在前進時,有時會碰到河裡的烈石,濺起一串串白色的浪花。小河流動時的聲音是很小的,嘩嘩的,如果你不仔細聽,你常常會將這種聲音忽略。河水拐彎的地方,我看見兩個姑娘正坐在河邊洗衣服,這是兩個待嫁的姑娘,她們洗衣服時總喜歡結伴。兩個人總是一邊洗衣服,一邊說著悄悄話。我從來不知道她們說什麼。很多個午後,我看見她們不約而同地端著一盆花花綠綠的衣服走到河邊。這個午後也不例外,只不過,我看見她們的時候,他們已經坐在了河邊。她們好像也知道在娘家的日子不多了,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也不多了,所以她們就要抓緊一切時間再拉呱拉呱……
她們在洗衣服。我看見她們把雙腳伸在水裡,褲子卷到膝蓋的部位,露著白生生的兩截小腿,那是比陽光還要耀眼的白,我很少見過那麼白的小腿。她們的面前都有一塊光滑的石頭,我看見她們把衣服扔在水裡泡一下,然後拿出來打上肥皂,按在石板上來回搓洗著。她們的手也很白,是那種耀眼的白。
我繼續跟著那朵雲往前走,過了小河再往前。小河再往前就是南山了,我曾經想,如果那朵雲不進南山而是一直沿著村路往外走,那麼我就會一直跟下去。但事實上,那朵雲很快就飄過了南山,我不可能爬上南山,我就站在那兒一直看著南山。那朵雲最終還是飄走了,我忽然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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