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遍遍開過鏡中的花

鏡子的發明，在人類文明史上，也許沒有什麼特別顯著的功用，但它對於女人的意義，不亞於原始火種之於人類。女人的一生中，有許多時光，是在鏡前流連中度過的。她們在鏡子前的時間，幾乎比在男人身邊的時間還要長。伴隨在女人身邊，往往可以沒有男人，卻不能沒有鏡子。因此，女人的哲學命題是，鏡子在故我在。     自然，在鏡子未發明之前，村姑或仕女們晨起梳妝，只能到了小溪或者山泉旁，自是臨水照花人，故形容女人的靜美，也是閑靜似嬌花照水。再後來，有了鏡子，是那光可鑒人的銅鏡。銅鏡的含蓄與迷濛，恰恰與古來時代的古典美人相契合。張棗的詩歌《鏡中》，寫的便是古代美女攬鏡自憐，回憶往事凄美如許。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面頰溫暖，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美人如鏡中花，正如白居易所詠嘆，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鏡中花，水中月，幻非真，無來去，是真是幻兩俱離，看取浮生歸宿處。     鏡子里的女人，與鏡子前的女人，續寫著長長的故事，鏡子折射出了女人世界的千姿萬態，也訴盡了女人的一切悲喜。鏡子里的女人，往往無意中泄露了女人內心的嚮往。只要是女人，都會有一些浪漫的情結，而浪漫的故事，通常是通過幻想來實現的。而鏡子，就為她們提供了一片幻想的天空，為自己編織出美麗的童話。     泰戈爾說，女人，罪惡把你剝得赤裸，詛咒又把你洗凈，你升華成完善的生命。美呀，在愛中找你自己吧，不要到你的鏡子諂諛中去找呀。但是，女人往往甘願自欺欺人，如果在鏡子外面，找不到值得愛慕的人，只有在鏡子中去尋找自慰。因此，鏡子的最大功能，就是使女人不知不覺地美化著自己，而產生完美的慾望。     鏡子給了女人審視自我，或者滿足自戀，甚至自虐心理的手段。女人常常從鏡中看到自己的身體，撩人地陳列在床上，對自己凝視和撫摸。她看到自己細腰豐乳，有些病態地喜歡自己的身體，喜歡精緻的遮掩物下凹凸有致的身體。有時候，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會把衣服全都脫去，在落地鏡中，去反覆欣賞自己的裸體。     存在主義女作家波伏娃，曾借用鏡子的妙用，來解析女人這種自我陶醉的心理。對女人來說，唯有鏡中的影像，才能證實自我的存在。女人愛自己的身體，通過愛慕和慾望，她賦予生命，於她所看到的虛幻影像。當看到鏡中自己的模樣，或身體時，慾望、愛情或快樂，都會在她們的臉上放映出來，因為她們發現了自我的美。     可以說，女人的世界，就是一個鏡像的世界。在女人的意念中，鏡子以不同的形式，如玻璃、水波、銅匾，甚至所有光滑的平面，都可以營造出這樣一種世界來。也因為女人太迷戀這樣的世界了，因此，女人往往也會容易陷入惶惑之中。春去秋來，一遍遍開過鏡中的花，最終，女人看見自己，終是一枚，經不起撞擊的精美瓷器。     她們的身體，觸碰到鏡子冰冷的表面，發出了哧哧的聲音，這種聲音灼傷著她們的皮膚，灼痛著她們的眼睛。說明意識的自我撫慰，也最終無法抵擋時間，在女人軀體上留下的累累印痕。所以說，世界的問題，可以從身體的問題開始而結束。女人的軀體和心靈的期許，如果出現了不平衡，也將成為現實世界的一種獻祭。     女人亦真亦幻的人生，都可以從鏡子中返照出來。明代才女馮小青，十六歲便被迫嫁作人妾，旋而遭惡婦加害，被軟禁在孤山佛舍，過著孤寂凄清的生活。動輒臨池自照，好與影語，並以梨酒供之榻前，日以繼夜自賞自憐。臨死前，曾自題絕句曰，新妝竟與畫圖爭，知是昭陽第幾名？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女人總是通過鏡子，來觀照自己的人生。每個女人，在鏡中都有一個自己的故事。或一個自己的幻想，或一個自己的夢，那該多麼好？回憶如花瓣，幻想如閃電，夢境如車輪，這是多麼好？胡蘭成的一句臨水照花人，便把張愛玲的精神面貌真切地反映了出來。確實，在張愛玲的生活中，或者作品裡，都有鏡子的意象存在。     《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是張愛玲描寫最為徹底的人物之一。她寫道，風從窗子里進來，對面掛著的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里反映著的翠竹帘子，和一幅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山水屏條換了一張丈夫的遺像，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關於鏡子，最能穿透深邃如謎的真相的，是博爾赫斯。他說，我對鏡子懷有一種恐懼之感，鏡子時時刻刻都在窺視我們。現在我害怕鏡子里，是我靈魂的真正面目。對於女人來說，每個女人都會面對著，一種黑夜般的深淵，而不斷地泯滅，和不斷認可的私心痛楚和經驗，又遠非一個人能抗拒這種磨難，除非至於毀滅。      鏡子所映照出來的，畢竟是水中月，鏡中花，都是一種幻象。伍爾芙說，多少世紀以來，女人總是作為鏡子，來映照出兩倍大小的男人形象，具有神奇和美妙的效果。但如果她們開始講真話，鏡中的男人就會立馬變小。《詩經》中便有以鏡子喻女人心的，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也許是對男人的失望，使女人神迷於鏡子，轉而自我撫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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