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風雲人物34  自知之明之曹參

「蕭規曹隨」蕭指的是蕭何,曹說的是曹參。不管怎麼說,曹參,為相則不如蕭何,為將則不及韓信。為相,蕭何是立法者,曹參只是守成者;為將,韓信大開大闔,動輒傾國傾城,改變天下格局,曹參只能小打小鬧,補苴罅漏,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所以在漢初那個風起雲湧、人才輩出的時代,曹參固然出將入相,其實才具平平,魅力有限。不過曹參也有他的長處。曹參的長處,主要有二:會做人,能自知。

  曹參的這兩個優點,明眼人一看便知,並不是什麼天生的稟賦或才能,而是後天的經驗與修養所致。「天才」兩字,曹參是絕對沾不上邊的。

  曹參一生的事業大致可分為前後兩個階段。前期是「為將」階段。那時曹參主要是劉邦和韓信在戰場上的副手,從反秦到滅楚,參與了無數大大小小的戰爭。司馬遷曾統計曹參的功績如下:打下兩個諸侯國、一百二十個縣;俘虜了兩個諸侯王,三個諸侯國相,六個將軍,大莫敖、郡守、司馬、軍候、御史各一人。這些成績雖然不可忽視,卻是當時任何一個長期征戰沙場的將軍都能夠取得的,因為那多半還是由於韓信指揮有方的緣故。《史記·曹相國世家》雲「曹相國參攻城野戰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與淮陰侯俱。」此言甚是。總之,作為將軍,曹參未能獨當一面,沒有特別傑出的表現。

  值得注意的是,劉邦一直非常信任曹參。劉邦懷疑過很多人,卻從未懷疑過曹參。韓信官拜大將軍時,曹參被派為韓信的副手,身負監視韓信的特殊使命。漢三年,劉邦攻打項羽,成皋兵敗,全軍覆沒。劉邦落荒而逃,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當時劉邦身邊只有為他駕車的夏侯嬰一人,心慌意亂,以至於半路上為了加快逃竄速度,擺脫追兵,三次將親生兒女從車上推下,欲棄之不顧而去,當時之窘迫,由此可見一斑。最後劉邦終於狼狽不堪地逃到韓信軍中。此時正值夜半,韓信還在酣睡。早已安插在韓信身邊的曹參出來接駕了。劉邦正是在曹參的帶領下,直接衝進韓信的卧室,將兵符收歸己有,軍權易手,俾能立即重振聲勢。所以曹參實為劉邦的密探。在參與了奪取兵權事件之後,照理韓信應當對他時刻提防才是,而曹參居然能與韓信和平共處。以韓信之狂妄自負,剛愎自用,要做到這一點還當真不容易!另一方面,密探的身份總是至為尷尬,不是得罪這邊,就是得罪那邊,一不小心,便要落得「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的下場,曹參能與韓信成功合作多年,同時使劉邦不疑有他,可謂左右逢源,難能可貴。曹參之會做人,已經不難想見了。

  曹參前期為將,未見奇功。從「為將」到「為相」的轉折過程中,曹參遇到一個名為「蓋公」的道家,從此改變了他的性格,也成就了他的後期事業。

  漢惠帝元年,廢除了諸侯國設置相國的規定,改「相國」為「丞相」,朝廷改派曹參為齊國丞相。當年,曹參本來就是齊王韓信的相國,韓信被劉邦徙封為楚王后,曹參也交還了相印。後來劉邦把長子劉肥封為齊王,同時任命曹參為相國。現在曹參改做齊國丞相,統轄齊國七十座城池。天下方定,萬業凋敝,百廢待興,曹參便把齊國的長老和儒生召集起來,討論安定百姓的方法。齊國儒生數以百計,眾說紛紜,曹參不知所從。聽說膠西有一位名叫「蓋公」的高人,精通黃老之學,曹參便派人以重金厚禮請來,向他求教。蓋公之說,無非是一句話:「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換言之,也就是「無為而治」。這是道家政治哲學的總原則、總綱領。綱舉而目張,至於具體的行政措施,可以依此類推。曹參認為蓋公的理論很有道理,十分佩服,於是把自己的房子騰出來讓蓋公住,將他長期供養起來,以便就近時時請教。仰仗蓋公的黃老之術,曹參當了九年齊國丞相,治下百姓安居樂業,齊人譽之為「賢相」。

  道家的學說,與儒家的學說一樣,都有「成物」與「成己」兩個方面,即都是所謂「內聖外王之道」,只是儒家比較偏於入世,道家比較偏於出世而已,所以,老子雖已悟道成道並棄世歸隱,仍然有心救世,以為道家的聖人乃是理想中的聖王;就連完全不存救世和用世之心、標舉精神「逍遙遊」境界的莊子,也有「應帝王」的篇章流傳。但是,道家學說的宗旨,畢竟主要不是「成物」或「外王」,而是更加傾向於「成己」或「內聖」。成己是成物的基礎,內聖是外王的前提。成己或內聖,古代道家或稱之為「全性保真」,用現代的語言來說,也就是自我認識、成就自我。一個信奉道家學說的人,其成就之大小隨領悟與修養之高低而有所不同:層次較低的可以做到「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中等層次者可以擁有一定程度的自知之明,領會為人處世之道;層次最高的則能夠主宰自我,根據自己的天性和興趣而生活,乘興而往,興盡而返,隨遇而安,隨波逐流,而不為外在環境所左右。

  曹參的天賦不高,悟性平平,僅能達到道家境界的中等層次,不過這已經足以使曹參受益匪淺,受用不少。首先,正是由於學了蓋公的黃老之術,使曹參頗有自知之明。

  惠帝二年,蕭何去世。曹參在齊聽到這個消息,便讓手下趕緊收拾好行裝,這是怎麼回事?曹參說:「我馬上要到朝廷去當相國了。」不久,朝廷果然遣使來召曹參。斷定自己必將替代蕭何的位置,「當仁而不讓」,這是自知之明,曹參代蕭何為相國之後,「舉事無所變更,一尊蕭何約束。」知道自己的才具不及蕭何,沒有必要畫蛇添足,狗尾續貂,這也是自知之明。

  曹參與漢惠帝的一番對話,大約是最能說明他「能自知」的一個實例。

  曹參當漢相國,仍然行無為之治,每日飲酒,幾乎什麼事都不幹。長此以往,不但同僚不能理解,就連漢惠帝也沉不住氣了。相國的職責,乃是治理國家,干預朝政大事,為皇帝排憂解難,現在曹參身為相國而不治事,莫非由於我年輕而看不起我嗎?當時曹參的兒子也在朝中為官。漢惠帝讓他回家質問父親:先帝當年託付重臣輔佐當今皇上,皇上現在還年輕,你曹參身為相國,卻每日飲酒,也不向皇上請示彙報,這樣怎麼考慮天下大事啊?曹參之子機靈,回家勸諫父親,隱瞞了惠帝的話,只當是自己的意見。曹參一聽,勃然大怒,把他狠狠地打了兩百皮鞭,叱道:「你小子知道什麼?也敢談論天下大事!趕快給我進宮伺候皇上去!」曹參責打的是自己的兒子,得罪的卻是皇帝老子。這下漢惠帝當真生氣了,在朝會上當面譴責曹參。曹參自然裝糊塗,馬上脫帽謝罪,然後發言:「請陛下自己考慮一下,陛下的聖明神武比得上高帝嗎?」惠帝說:「我怎敢與先帝相比!」曹參又問:「陛下看我與蕭何,哪一個更加高明?」惠帝說:「依我看,你似乎不及蕭何。」於是曹參繼續說道:「陛下說的是!高帝與蕭何平天下,定法令,一應俱全,明確無誤,現在陛下只需垂衣拱手,無為而治,我等一班朝臣守住職位,按部就班,遵循原有法度而不改變,不也就可以了嗎?」惠帝無言以對,只得說:「好!曹參!現在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這番對話,相當高明。其思想內容可謂已得道家學說之堂奧,其推理形式幾乎具有西方邏輯之勢不可擋的力量。曹參的言說方式,乃是欲進先退,欲擒故縱。先設了個圈套讓惠帝來鑽:你不是說我什麼事都不幹嗎?好!我承認。你不是說不治事不好嗎?好!我也承認。但是我請問陛下,你比得上高祖劉邦嗎?肯定比不上。既然比不上高祖,那麼陛下如今的作為,只能是為高祖的建築添磚加瓦,搞搞裝修,就別想另立門戶,另起爐灶,另闢蹊徑,另搞一套了,同理,既然我比不上蕭何,那麼我的作為,最多也只能是填補蕭何未竟的草圖,而不是重新創造一件繪畫作品。既然陛下都只能什麼事都不幹,我當然就更是只能什麼事都不幹了。陛下說我不治事不對嗎?我這可是完全在模仿陛下啊!

  能自知與會做人,有如「內聖外王之道」,兩件事情乃是「體」與「用」的關係。有了道家學說的根底,加之年歲漸長,經驗日豐,曹參做人的修養也便漸老漸熟,爐火純青。曹參做人的原則,可以歸納為「退讓」、「寬容」四字。

  當初,曹參離開齊國返回朝廷之際,特別叮囑繼任的齊國丞相:「我現在把齊國的刑獄和市場託付給你,請你千萬不要多加干涉。」後任丞相一聽,這等區區小事,竟然如此慎而又慎地交代於我,豈不怪哉!便問:「治國之事,難道沒有比這更重要的嗎?」曹參說:「不要以為這是小事。要知道,大風起於青萍之末。刑獄和市場是包羅萬象之所,藏污納垢之地,善人與惡人在這裡兼容並存。最好任其自然,不妨網開一面。如果幹涉過多,管理過嚴,擾亂了它的自然秩序,那麼壞人到哪裡存身呢?既然壞人無處存身,那他們豈不是要出來興風作浪,國家豈不危險?所以我把這件事擺在頭等重要的位置上,首先將它託付給你。」常言道,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就算是十惡不赦的奸人吧,人家也得生存嘛!你不讓人家活下去,人家還不要逼上梁山?這件事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一是曹參的為人之道,即「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二是曹參的為相之道,即「料敵機先,未雨綢繆」。兩者都是道家精神體現。

  如果說曹參對自己有「自知之明」,那麼他對別人則能「難得糊塗」。內心精明,外表糊塗。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人的本性中有蚊子的特點。蚊子叮人,人也叮人。人的眼睛總是本能地盯住別人的毛病和過失。一旦發現別人暴露的毛病和過失,頓時喜出望外,以為美味佳肴,殺氣騰騰地撲將上去,便扎,便刺,務必切中要害,皮開肉綻,一針見血,然後飽餐一頓,心滿意足。曹參不是蚊子。他看到別人小有過失,往往一笑了之,且主動為之隱瞞。老子云,「不尚賢,使民不爭」,曹參反其道而用之,「不挑毛病,使人不爭」,效果倒也不錯,相國府里因而總能相安無事。曹參選擇官吏,也遵循道家的原則。道家「守拙」、「尚愚」。曹參發現官吏中有拙於文辭為人忠厚的,立即重用他。官吏中有死摳法令條文,為人苛刻、待人嚴厲,且一心追求能吏聲譽,其聲嗡嗡有如蚊子鳴叫的,立即將他哄走。

  曹參整日不理政事,痛飲美酒。卿大夫以下的官吏和曹參的賓客,拜訪他的時候總想來個「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老奸巨猾且心中有數的曹參,豈能令他們如願?惠帝都曾在他手下載了跟頭,如今更不可能陰溝裡翻船。這些人一到,曹參馬上讓酒,使他們根本來不及開口。等到連續喝了幾杯,喘上一口氣,估計準是想要說話了,曹參立即設法勸酒,直到他們喝得醉醺醺地離去,始終找不到開口勸諫的機會。

  上有所好,下必從焉。既然曹參只願「日夜飲淳酒」,相國府花園後面的官吏宿舍里,也是天天痛飲狂歌,大呼小叫。曹參的隨從官員十分厭惡,然而又無可奈何,於是心生一計,請曹參到後花園遊玩。那日曹參去了。酒徒的喧嘩飄到後花園,隨從趁機陳言,希望相國把他們招來處罰。不料曹參呵呵一笑,叫人搬來坐席,取來美酒,自己也坐下開懷大喝起來,一邊喝還一邊歡呼歌唱,在花園裡與那伙醉鬼隔牆遙相呼應。

  司馬遷說,曹參「為漢相國,出入三年」,其政績是「載其清凈,民以寧一」。「清凈」,也就是「清靜」。「載其清凈,民以寧一」,也就是蓋公所說的,「貴清靜而民自定」。

  曹參,或許不算一員傑出的「良將」,然而的確是一位不錯的「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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