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識神話——論述神話的分類和起源
一
每一種文明的形成都是必然的,不是偶然的;而每一種文明的滅亡都是正常的,不滅亡才是偶然的。滅亡的形式有很多種,土地的流失、房屋的坍塌、制度的崩壞,但這些都不是最徹底的滅亡。任何一種文明,如果沒有了記憶,丟失了信仰,那麼,這種文明一定會走向滅亡。
信仰就是實在性地相信,是一種集體性意識的相信活動,但信仰並不是迷信,迷信利用的是人們對無知的恐懼,那些在街道上擺攤測字算命的先生們常常把老人的心智弄得迷亂;而記憶,是一個民族的集體產品,可以看成是文字的記錄。對於我們整個中華民族來講,問文化的記憶應該從哪裡開始?
有的人認為,文化記憶的開端應該是秦漢,因為無論是正統的還是道統的,秦漢的文化體系一直延續到現在,也有人認為最初的文化記憶大多數來自物質,所以應從新石器時代開始。不是說記憶就是文字的紀錄嗎?那為什麼不是從甲骨文開始,自從王懿榮發現了「龍骨」之後,重新喚起了整個民族的文化記憶。
至於神話,這個發源於古希臘的mythos詞語,實在是虛無縹緲的,缺少物態的支撐,應該靠歷史學、考古學等學科來喚起文化的記憶。所以,神話常常被有的正史學家們更改,或者有意避過。
看待神話,分析神話,不能用「做白日夢」的眼光。儘管神話有些「虛無縹緲」和「怪誕」,儘管缺少物態的支撐,但文化記憶的開端,應該始於神話。
先秦時代(傳說時期)的文學,分為純文學和非純文學兩個部分。非純文學部分包含了很多重要的文化因素,一是跟敘事文學有關的歷史著作,二就是神話。純文學部分很多是歌謠,如據說是神農時代出現的《蠟辭》,堯舜時期的《擊壤歌》、《堯戒》等,有的簡單質樸的詞語,可能是原始歌謠的遺留,但從思想內容和用詞上看,很多內容明顯是後人的偽托。偽托的原因,可能是為了迎合某種需要,可能是對於某個時代知之甚少。傳說時期的文學,時間久遠,又是口耳相傳,難免導致變異,那些後世見諸於文字記載的都很難說是其原貌,更何況是神話。
王國維先生的《古史新證》中說過:「上古之事,傳說與史實部分,史實之中固不免有所緣飾,與傳說無異,而傳說之中往往有事實之素也。」神話,從時間的發生學來說,它是最早的,神話是世界範圍內的集體夢幻,資源共享,是原始人類綜合的意識形態,是記錄他們對世界的認識和解釋。原始時代世界各民族的思維模式如出一轍,其麻煩在於失傳,在正統的史家或者儒家的典籍中,很多神話中的的神行形象因觸犯了理性化原則被有意刪削;或者是進行歪曲的解釋,使其成為構築遠古歷史的一塊基石。
傳說中包含了一種屬於集體性的心理的真實反映,神話是先民們對所見所聞和內心愿望的組建,這種組建,不光是天真,也不是毫無根據。
二
神話的原始而無價值的定義便是「神話說的就是神的故事」。這個定義,過於簡單和直接,這是初步的認識。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說:「任何神話都是用想像和藉助想像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隨著這些自然力實際上被支配,神話已經結束了。」
如果想當然地認為原始人類的原始思維就是比較粗淺和落後的,甚至是迷信的,那說明我們還不了解什麼是神話。人類心靈內在的迷人,並沒有時間先後的差別。無論是中國的神話,還是西方(主要是古希臘)的神話,其內容里都有無比嚴謹的邏輯和結構,與我們現代人自認為是非常先進的文明的嚴格性是一樣的。
神話的出現,總有它的意義。
汶川地震的時候,多少人面對突如其來的自然災害手足無措,雖然時隔八年,但是倖存的人們想起當時的情景肯定都會心有餘悸。
其實,在災害性的自然現象面前,人類都表現為等同的驚奇和恐慌,只不過現代人能用科學去解釋一二,而生產力水平低下的原始人類無法解釋,不由自主地就產生一種神秘和敬畏的感情,幻想世界上存在各種超自然的神靈和魔力。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很喜歡觀察和分析精神病患者,有一個精神病患者,站在窗邊,老是對著太陽看,榮格感到相當奇怪,為什麼他會一直重複這樣的事情呢?榮格沒有瞧不起這些患者,用尊重的心態去接近他,熟悉了之後,這位患者跟榮格分享他心裡的秘密,「你來,讓你看一個特別奇怪的東西,你有沒有發現太陽多了一條尾巴。」太陽多了一條尾巴,其實是很多神話故事裡的「原型」,這跟性意識文化有關。原型,簡單地說,就是神話創作者的心靈。在神秘而悲喜莫測的生活和勞動中,先民們積累相當多強烈的情緒體驗,神話幫助他們把那些難以理解現實呈現齣戲劇性的屬性。
每一個時代都是靠幻想養育的,以免人們過早地放棄生活,使人類走向死亡。創作神話,靠的是幻想和想像,這和詩歌創作一樣。它們像是血脈相通的孿生子。要說神話是非邏輯性的思維運作,可是它是由結構的概念的,不僅如此,它還展示了一個感性的結構。
用神話來解釋宇宙和自然的原始狀態,事實上會更加反映人類生活的中情感和矛盾衝突。神話作為一條強有力的精神紐帶,很好地把個人和氏族集體聯繫在一起得以生存。因此,神就具有豐富的人性而人格化,通過神話的表達,讓我們更加地了解人性。
所以,文化記憶的開端,應該從神話開始,後代子孫中不少創作的文學素材,很多事取自神話故事和神話材料,尤其是明清小說。
一位西方漢學家認為:中國敘述文學的發展,跟西方有不同的源頭,不同的發展脈絡,他如果要進入中國很獨特的敘事文學發展的話,甚至就要從神話開始進展,作為他建構的一個始源。不可否認,中國敘事文發展應該要結合神話與原型批評的方法,才能夠討論中國的史文在中國文化里所佔有的特殊地位。
三
對於神話的分類,根據和說法很多,學者們各執己見。有的認為中國的神話是靜態式的並列,西方(以古希臘為主)是動態性的敘述,中國的神話故事話比西方少了矛盾的衝突。有的認為中國的神話主要體現人類的精神品質,突出「道義」的重要性,如洪水神話,戰爭神話,而古希臘的神話體現人類和自然的矛盾,人類犯錯,就會受到天神的懲罰。希臘神話是敘述型的時間性架構,中國神話是非敘述性的原型,空間性的經營中心,善於捕捉局部和片段。
看待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結論不一定相同,只要說得過去,沒有絕對的對與錯。我個人認為東西方的神話可以分為四大類:起源神話,自然神話,變形神話,社會神話。當然,有的神話無法區別其類別,有的神話是全人類的資源共享,比如創世神話和始祖神話(有的說法叫感生神話,感而觸動生命的孕育)。其實,這兩類可以歸為萬物的起源神話,用來解釋世界天地,日月星辰和人類的起源問題。
作為地球上唯一具有自我意識的物種,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緩慢地睜開眼睛,隨之而來的一連串問題便產生了:「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人類需要解釋,需要慰藉,同時也需要安頓,於是把各種疑惑歸於神的存在。創世神話和始祖神話,無非就是要藉助這些神和神話人物弄清來歷,記錄歷史,回答那一連串的問題,不然,自己的身份無法得到認同。這類神話,並不是茶餘飯後,街頭巷尾的蜚短流長,閑言碎語,這個可以被認為是全民族的信仰。
對於世界的起源,中國的神話故事中認為是盤古的開天闢地創造的,我們上小學的時候就知道了。「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闢,陽清為天,陰濁為地。 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於天,聖於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 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後乃有三皇。」盤古死了之後化為萬物,「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雲,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嶽;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里;肌肉為田土;發為星辰;皮膚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為黎甿。」發為星辰,可能是先民們聯想到和流星雨有關,流星雨飄過,很像是人們飄起來的長髮,這能從形象上連起來,實在有趣。最後一句,「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為黎甿」,盤古身上的那些虱子,跳蚤,被風一吹,就變成了人類。
小時候特別不理解這個,為什麼啊?原始人這麼討厭,怎麼會自我貶低,感覺受到了侮辱。長大了才明白這其中的原委,原始人其實很有智慧,人類就像是寄生蟲一樣,寄生於盤古的皮膚上,寄生於大地上,一味地索取和奪取,植物還能進行光合作用,很多動物被人類濫捕濫殺,人類有語言,有自我意識,但我們對於地球而言有什麼貢獻,如果我們不是寄生蟲,那我們還能是什麼?
人與萬物同源通體,萬物與人共生交感,披此相融,物我不分。
人類的起源問題,造人的都是神話,創造的材料都是泥土。西方認為人類是上帝創造的,上帝創造人是一次性的,用泥土創造了亞當,又用了亞當的一根肋骨創造了夏娃,然後把兩人安頓在伊甸園,至於之後的偷吃禁果,被懲罰而逐出伊甸園稱為人類祖先,上帝就完成了所有的工作。上帝創造人看來有些漫不經心,這不同於女媧造人。
女媧造人,也有三種說法,一是女媧與諸神共同造人說,二是女媧用泥土造人說,三是女媧除了造人之外,尚有補天之說。
女媧造人,也很辛苦,顯示不分男女地單個捏出來,後來不堪重負,扯下一根藤條沾上泥漿批量生產,並為他們分出性別,讓他們繁衍後代,光榮退休之後,她所創造的人類的子孫中有個叫共工後代怒觸不周山,於是女媧又辛苦地把天補上。淮南子記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濫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背方州,抱圓天。
無論是女媧造人還是補天,都體現了母親的偉大與慈愛。這個神話故事可能是產生於母系氏族社會,反映的是人們對女性延續種族作用的肯定和其社會地位的認可。
四
屈原在《楚辭·天問》中質疑,女媧是誰創造的?盤古只是劈開天地,並不是創世神,終極創造者是「道」或者「易」,但是二者都沒有神格,所以,終極創造神始終缺位。
弄清楚「起源」的問題之後,先民們無法解釋自然界的日夜更替,春夏秋冬等現象,於是有了自然神話,初民們用他們的邏輯跟想像來詮釋周圍的世界。如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等。自然神話,同初民們的農業生產有關。
至於變形神話,一直延續到現在,是為了讓生命力更為強勁,比如精衛填海和夸父逐日。神農氏的女娃到東海遊玩,溺於水中,死後的精靈化為鳥,顯然是死後托生。同樣,夸父追趕太陽的過程中死後,手裡拿著的手杖化為一片鄧(桃)林。這些說明了先人在自然面前的弱小和無能為力,同時也透出了生命的脆弱。所以,變形的思維,超越時代。難怪卡西勒會認為:所有的神話都可以被解釋為對死亡現象的堅定而頑強的否定。
變形,是變化為另一種狀態,讓某種物體得以繼續存在下去。世間並非相互阻隔,各行其是,每一個生命體其實是另外一種生命體的延續。莊周夢蝶中庄子在夢中變化為蝴蝶,就是兩種生命狀態的相互轉換。打破物類之間的界限,彼此相互流轉。
中野美代子分析中西變形神話的區別,中國的變形神話是一種向心型的邏輯神話,向心就是以人類為中心,西方(希臘)神話為離心型,沒有把人置為中心,對於生命的等級,還沒有人類的傲慢。但向心型在《山海經》里不太明顯。
可以猜測,中國的早期神話中,人物變形神話數量多,自然屬性比較強,社會屬性弱,神性多而人性少。
社會神話也比較多,如果繼續細分下去可以分為洪水神話,如鯀禹治水,戰爭神話,如炎黃之爭,黃帝和蚩尤之爭等,帶有神話的英雄傳說比單獨的神話更為重要,更為發達。當然,這其中的正義與非正義,英雄與非英雄的問題,少不了後世儒生的附會。
五
中國的神話故事,主要收錄於《山海經》,散見於多種經史子集,如《莊子》、《穆天子傳》、《淮南子》等。
山海經的成書時間,大約在戰國初年到西漢初年之間,袁珂先生考察認為山海經是戰國中期到汗出楚人的作品。應該是由不同時代的巫覡、方士根據當時流傳的材料編選而成的。山海經中一共出現四百五十多位神話人物,劉秀把這些神話人物稱為遠博弈人(打破人界限的生命綜合體)。撒豆成兵的郭璞他說他是真正地見過山海經里的海奕人和半人半獸的存在物的。
清代的四庫館臣根據他們的知識斷言,山海經不做與商代之上,這是代周秦間人所述,裡面所描寫的道里山川,實在是率難考據,如果你耳目所及,只有百分之一為真,諸家並以為地理之冠,這並不公允。核實定名,實則小說最古者爾。
原始的古山海經是宗周王室繼承於夏商的巨大檔案,以及天下輿圖整個山海經的形式解構,是空間式的呈現。
後世建構先晉樂園、散文、詩歌、戲曲、小說(尤其是明清小說)都受到了神話的影響。意出塵外,怪生筆端的莊子的散文,屈原的離騷,曹植的洛神賦,李商隱的瑤池等等。西遊記中女兒國的想像來自山海經的海外西經,正史中也有女子國的記載,如《三國志》、《後漢書》、《新唐書》等。就連紅樓夢的開頭,也是來源於女媧補天。
後世的文學作品中,把神的形象進一步演變,過程是這樣的:單純的動物造型,人獸同體,人神同體,人、獸、神的分離,反映了人類對自身和自然與神靈關係的認識從模糊走向清晰。這個過程,含有宗教因素。
西王母的形象便是一個很好的例證,「西王母 ,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這是山海經中西山經的記載,到了莊子又對其形象進行了改造,後來在《漢武內傳》中成了「西王母與上元夫人降帝,美容貌,神仙人也。」
文化的記憶,確實得靠考古學來挖掘和證明。神話已經距離我們很久遠了,對於我們現代人來說,我們不需要藉助神話來解釋萬象,弄清來歷。但作為世界各民族都有的文化遺產,我們應該探索到神話中的認識價值和審美價值。
神話的創造絕非是偶然性的存在,如果我們依舊用「做白日夢」的眼光來看待它們,如果我們尋找文化的記憶依舊開始於秦漢,如果我們的歷史邏輯一直局限於「五四」以來線性歷史進步架構,那,我們是在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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