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支書林松的最後一個工作日

05-31

老村支書林松的最後一個工作日

由著名攝影師焦波擔任總導演的紀錄片《鄉村裡的中國》，在社會上引起巨大反響。焦波帶領著一支平均年齡只有21歲的團隊，連續373天駐村拍攝，真實記錄下當代農村的生活變遷。可以說，片子里沒有一個情節是他導演出來的，沒有一句台詞是他設計的。作者看後，深感震憾！紀錄片里關於村支書張自恩一句自嘲的話「今年別的沒落下，倒是賺了一肚子酒」讓我記憶深刻，也深化了我對村官這個不是官（公務員）的「官」的認識。村支書是基層黨組織自治選舉出來的黨的基層幹部，承擔了大量最瑣碎的行政管理工作，與群眾發生著最密切、最直接的聯繫。他們作為農村最基層組織的帶頭人，其作風如何、執政能力如何、心態如何，直接關係到黨的路線方針政策和各項工作任務能否最終落實，影響到黨的基層組織能否發揮戰鬥堡壘作用。當下，少數村官以權謀私，充當「村霸」，給村官這一群體的形象抹了黑，殊不知，在中國大地上，還有老村支書林松這樣的村官。老村支書林松的遭遇，令人動容，但卻非常無助。

（圖片來自網路）

周五接到調令的通知時，老村支書林松有些錯愕。雖然早有預料，但一切到來得太快、太急，幾乎沒有給他留下工作交接的時間，新的書記下周一便要來報到。

從林松進入村委會工作算起，到如今，不知不覺已經二十五年了。房子還是那老房子，用大塊麻石砌成，堅固無比，似乎可抵擋歲月的侵蝕。人卻不行，二十五年後，鬢角已染了塵白，也動搖了人的腳步，些許蹣跚。

林松照例早上九點前趕到辦公室。冬天已經很深了，冰涼的鐵鎖，暗合兩扇大門，鎖著一屋清冷。山村的冬天異常寧靜，周圍的小溪，水流潺潺，林里的鳥兒叫聲清脆無比，婉轉流利，穿透到對面一里有半的山谷，群起而和之，自得其樂。就在無數個這樣的早晨中，林松看著時光，帶走了他的三十歲、四十歲……

其餘人都還沒有到。村委會管轄五個自然村，分布在方圓十里的山坳間，最遠的村離村委會有7里山路。村委會班子由各村推選，每村1至2人分擔相應的職務。但除林松外，基本各家都有農活，都屬兼職性質。這種情形已經存在了數十年，而且運行良好，似乎難以根治，也無需更改。往前各村都還沒有覆蓋手機信號的時候，所有信息的傳達基本都是通過各村的聯絡人員實現的。在中國存在著太多這樣的村官，風雨無阻，默默無聞，日復一日地行走在山間小道，走進了群眾的心裡。

九點半左右，人都陸續到齊了。大家都知道了林松調任的事情。所謂調任，其實是卸任。林松被安排到一個墾殖場，卻沒有明確上任的時間。先後到的人，都到林松辦公室打了聲招呼，彷彿都裝了滿腹的話，卻都無更多言語。有些感情是難以言表的，或許平常並未意識到，但當離別到來時，突然變得那麼強烈。他們一起走過了二十五年，一起度過了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一段，一起面對過村民質疑的信任危機，面對過流言蜚語。可是，從明天起，他們中的某個人就將離開，留下其他人繼續堅持下去。而更令他們趕到傷感的，造成某個人離開的是一些隱性存在使他們無能為力的東西。因為不論在他們看來，林松是位好書記，而他被調任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鎮上新調來了書記，各村委會的書記相約道賀。據說現場觥籌交錯，氛圍甚是熱鬧。林松向來不喜歡類似的場合，之前雖然得到了同仁的「溫馨」提示，依然沒有參加。林松家距離鎮政府不足200米，妻子勸他說，過去走走吧，也是人情世故。林松有些惱怒，淡淡回了句要去你去，便不再理會。後來，據說鎮上的書記當場就說某些人不給他面子。之後，一些要好的村委會書記以及在鎮上工作的人，都提醒林松做些表示，登門拜訪、說幾句好話，無傷大雅。林松卻依然堅持自己的態度，二十多年來形成的原則，是他的堅持。

可一切還是發生了，而且來得那麼快，幾乎不給他留下工作交接的時間，這令林松感覺焦慮無措。東山村的水泥路還沒有開修、礦山開採也遠沒有完全步入正軌，而這一切都由他對接處理的，一旦交接不妥導致出現變故，他如何向村民交代？

路是約束山村發展的瓶頸，林松深知這個道理。山區林木資源豐富，杉樹、竹子、竹筍、木炭、以及一些特殊樹種，可謂處處皆為寶，可崎嶇的道路，一下雨便無法通車，小車更是常年無法進到村中，資源難以真正得到發揮，村民生活水平落後，甚至青年娶媳婦都難。因此，從上任伊始，林松便積極籌辦修建水泥路的事宜，他幾乎跑遍了鎮上乃至市裡所有相關部門，挨家挨戶和村民交談，講道理，說理由，但要村民每戶每個人口拿出七八百元，真的太難，所幸功夫不負有心人，加上遇上了國家好政策，除東山村外，其餘各村終於在前幾年建成水泥路，發展面貌一新。東山村道路太長，投入大，村民負擔重，該村的水泥路便成了林松心頭的一個結，可峰迴路轉，經過多次報告請示，不斷地跑相關部門，政府已同意增撥款項，但此事一旦跟進不到位，恐又半途而廢，多年努力付之東流，那是林松所不願意看到的，果真那樣的話，他也無法向東山村五百多村民做出交代。

但一切既來之，則安之。林松跟往常一樣，沏了壺熱水準備辦公。用山泉燒開的熱水，加上山區的茶葉，清香撲鼻，在滿處芬芳的山水間，猶然清新濃烈。他把大家都叫到了辦公室，召開一次簡單的會議，將各項工作逐一進行說明，其後，將手頭的所有資料列出清單，分門別類地登記在冊。他對資料的規整向來比較完善，所以趕在午飯前便基本完成了。

今天的午飯比往常豐盛許多。做飯師傅在辦公樓後面開闢了幾隴園地，大蒜、蘿蔔長勢很好，經過霜打過後的青菜都特別香甜，葷菜是各家帶來的臘肉、臘腸之類，還有各家自己釀製的米酒，醇香，很有勁道。席間，大家都很沉默，反而林松最為坦然。大家給他敬酒，一海碗，又一海碗。林松知道每碗酒里的含義，喝下去的，是比老酒還要醇香的情誼。他有些喝得高了，但頭腦卻異常地清晰，二十五年來，為數不多的幾次醉酒的經歷依然歷歷在目，畫面映在腦海，如在昨夕。

早在十多年前，在山間便發現存在一種粉礦石，潔白、柔韌，小孩子常挖石塊雕刻一些玩偶。所有人對此都習之為常，並未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林松意識到這些礦石極有可能存在較高的商業開發價值，挖了一些拿到市裡、省會城市去鑒定，讓讀大學的兒子教他上網查資料，找到了一些以這種瓷土為原料的工廠，專程帶樣過去給人家看是否可用，並邀請工廠派人到現場考察。那時候，水泥路尚未修建，雇的一台吉普車又被貨車壓得很深的槽托住了底盤，林松只得帶著考察隊伍在泥濘的馬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現場。經查看，礦石的材質非常之好，考察代表很滿意，可是交通情況讓他們擔憂。為避免他們的後顧之憂，林松做出承諾一定儘快修建水泥路。在午飯時，為陪考察代表喝酒，林松第一次喝醉，腦袋跟要爆炸一般，吐了好幾回，在辦公室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回過神來。

可是，林松的付出和努力最初並沒有得到村民的理解。就那次醉酒事件，村民說他為了吸引投資喝酒玩命。大家對外來投資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多少年來形成的觀念，投資那是公家的事情。謠言四起，以訛傳訛，甚至有人公然叫林松「酒鬼書記」。那是他面對的最為艱難的一段日子。修路、吸引投資、還要承受村民的不理解甚至於嘲笑，他有苦難言，他也曾想過放棄。可最後，他還是堅持了下來。他告訴自己，只要真心為大家著想，時間會給他公正的評價的。當工廠投產後，需要大量的瓷土，林松和村委會班子成員，有效調動各村的勞動力，將挖掘指標分配給各村，並提取瓷土款的一部分返還給村民，在全面開採的時候，人均月收入可以達到三千元，實實在在的收入，讓村民徹底地對林松表示信服。從前挖苦他為「酒鬼書記」的村民，專程請他到家吃飯，林松推脫不過，又一次喝醉了，可那次醉酒，他高興啊。

林松午睡了一會，起來後，酒勁散了些。手頭的資料基本轉交到位了，他決定到周圍走走，過了今天，以後就很少再來了。他熟悉這裡的每一棵樹木、花草、柴垛，一切都滲透著他的感情。它們比從前寂寞，是否也懂得他今日的迷惘？

為了堅持原則，卻因此終結了二十五年的堅持。看著周圍蒼莽的群山，林松有股大喊的衝動，喊向他那尚未實現的理想，喊出他心裡淡淡的隱痛。林松揚起頭，看見陰霾的天空里漸漸透出一絲光亮，他臉上露出微笑，終於徹底坦然了，抱負未酬，可是，無愧於心不是更為彌足珍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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