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人面桃花》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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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人面桃花》
很久沒有哭了。嚴謹一點說,這一次並不是哭。哭應該是悲慟的,哭應該抽動的顫抖,哭應該是有聲音的,我只是靜靜地落淚。我想到了一句詩——感時花濺淚,此詩句用來形容昨天深夜裡的那次落淚,我認為是適當的。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分別是《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三本書的名字都挺美麗的,但是卻都不像一部小說的名字。它太朦朧了,讓人不知所以。所以我不知這《人面桃花》究竟是什麼意思。起初我以為它是陸侃的桃源美夢,陸侃為此瘋癲,拋妻棄子離家出走,去尋找心中的桃源。直到確認陸侃真的杳無音訊;後來我以為它是王觀澄的花家舍,那裡是一個現實的桃花源。那是一個大同世界,甚至每家每戶接收到的陽光都是一樣的。直到花家舍泛起殺戮……
直到讀到了小東西的悲劇,不知覺間落淚時,我才發現:原來人面桃花是這個意思。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我想格非寫的人面桃花可能是秀米,從全書來看,秀米也是這部小說的主角。但我寧願相信小東西才是這部小說的主角,儘管作為這部小說最悲劇的人物,小東西的存在只是為了反襯秀米的冷酷無情、鐵石心腸、偏執無義、愚蠢可恨。
小東西那麼聰明、可愛。可是在這部《人面桃花》的讖語中,聰明代表著早夭。
他是那麼愛他的媽媽,但媽媽是那麼冷酷無情。媽媽的相片,是他最重要的東西;他總是有意無意地經過媽媽的學堂;他看起來毫不關心自己的媽媽,就像媽媽毫不關心自己一樣,可是在別人說媽媽是瘋子的時候,小東西總在第一時間反駁——你才是瘋子;在媽媽身處危急的關頭,他幾乎就是在危機的瞬間,從深厚的大雪中深一腳淺一腳跑回去通風報信;他無懼清兵的槍林,彈雨之下也要跨進學堂的大門給媽媽秀米報信。就在一切都結束的時候,寶琛發現小東西卧在了陰溝里,背上的窟窿汨汨地涌著熱血。這一年,小東西才五歲。
「小東西赤條條地躺在乾淨的床單上。他的身體看上去那麼短,那麼小。」這樣一句描述,其力量是無窮的,他推動著眼淚從心底泛出眼眶,汨汨如線。
小說的開頭,是外公陸侃的出走。大家都說陸侃瘋了,其實並沒有。陸侃的出走是因為外婆和革命者張季元私通,被他發現了後他黯然離去。就連小東西的母親,當初被劫去花家舍時,她是一個令人同情的人物。可是東渡日本,回來成為一個革命者以後,母親秀米也變得暴戾、無情、愚蠢、可恨,她獨裁,聽不進建議,她愚蠢地賣掉了家裡一百多畝土地,事實證明她被算計了。革命者張季元,代表著最先進思想的人物,他私通秀米的母親,他還想要秀米;現實桃花源——花家舍的締造者王觀澄,竟然是土匪頭子。那美妙的花家舍只是他個人的私慾所在,他強扭了人性的規律、社會的規律,他一手締造的世外桃源花家舍竟成為了殺戮最重之地;秀米的母親、小東西的外婆,也是一個自私的人,秀米被劫去後,劫匪曾來要過贖金,她卻不願意為了自己女兒出一文錢。秀米成為革命者回來後,她矢口否認不救秀米的事實。可惜她的言語出賣了她,她的確收到過劫匪的贖金要求。(186頁敘述母親不願意讓回來的秀米住在父親的閣樓,說就是因為修閣樓才引狼入室。如果劫匪不曾來要過贖金,母親從何知道劫匪就是修閣樓的人?)
小說中不幹凈不純真的人,比比皆是。在那個封建社會快要崩塌的清末亂世,人心不古,人人都是骯髒可恨的。
唯獨小東西,他天真無邪、爛漫可愛、活潑聰明,他愛他的媽媽秀米,他是唯一一個有真愛的人。可惜悲劇往往就是這樣的,美好的就要滅亡。
所以當看到他那短小、被槍打爛的身體赤條條地躺著的時候,淚水就再也止不住了。
小東西讓我想起一個叫做小雪的小女孩。
小雪從小就很聰明。聰明這樣的詞並不準確,但她給我的記憶就是聰明。農村的孩子,都在泥地里滾得髒兮兮,在太陽底曬得黑乎乎的。小雪從來不那樣。她白白凈凈,眼皮眨起來的時候,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像兩顆撲閃撲閃的星星;別的孩子眉眼都很局促,羞澀寡言。小雪不一樣,小雪從小就喜歡在大人們面前唱歌跳舞;農村的小孩,學習成績普遍都很糟糕,小雪從小就是第一名。
小雪家境不太好,媽媽沒工作,爸爸一個人在另外一個城市的公園裡做保安。小雪還有兩個弟弟。一家五口,全靠爸爸微薄的薪水維持生活。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
後來,爸爸在公園被野犬咬傷了。他沒有去醫院打疫苗的意識,工友勸說後,高昂的打針費也不允許他為了一隻野狗咬的一個小傷口去打一針。
幸運之神不會因為誰貧窮而額外照顧他。那時候小雪還在上小學。
年輕的叔叔站了出來,承擔起這個家庭父親的責任。他的年紀,他的身份,都成為了外人背地裡的談資。一家人舉家離開了口角是非之地。媽媽在小縣城一家專門給餐廳洗碗的工廠做工,一個月不知道要洗多少碗筷、不知道要在手上割破多少傷口,熬過將近30個夜晚才能換來微薄的3000月薪。叔叔在啤酒廠做搬運工,有一次啤酒瓶爆炸,扎了眼睛。醫生從淚腺附近引了一根線,內部穿到鼻腔里治療。我相信,那種情況,任何人看到,都會感到疼。
如果不做父親,叔叔也還只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孩子。
不知道這一家人,怎麼熬過來的。「不知道」這樣的字眼,可恨!小雪終於從小學讀到了高三,最終如願考上了醫學院。吃大學酒的時候,大家都能看到,小雪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女孩。像她爸爸一樣矮小的身材讓她顯得文弱惹憐,兩隻眼睛依然撲閃撲閃的,純真無邪。
大學入學軍訓的第一天,小雪沒站多久就暈倒了。大家都將暈倒歸咎於她從小營養不良。
厄運之神的可恨,在於它總是降臨在相同的地方。即便知道自己得了白血病,面對大家時,小雪依然笑容燦爛。在陰沉的醫院病房裡,她的笑容像陽光一樣明媚。病魔終於在掏空媽媽和叔叔之後,帶走了她的生命。從爸爸走後到高三這些年裡,她吃過的苦,外人無從知曉。從厄運降臨到離世而去的這段時間裡,經歷了怎樣的煎熬,亦只有她自己清楚。腦海里回蕩起當時在醫院見到她時,叫我的那聲「小叔叔」,鮮活躍動的心臟瞬間融化,化在淚里。
小雪和《人面桃花》中的小東西一樣,他們身上的悲劇特質讓人扼腕嘆息。聽天由命,命卻如此弄人。
久仰格非大名,但《人面桃花》卻是讀他的第一部。格非老師有宏大的格局,江南三部曲,說是三部小說,其實可以合成一部,就以小說的發生地命名為《普濟》。三部合在一起就有了大觀園的意味,舉一個小例子就可窺見一斑:小說中有一個妓女孫姑娘,她死的時候教書先生丁樹則寫了一片墓誌。倚馬千言,洋洋洒洒。丁樹則還給其它幾個死去的人寫過墓誌,包括他自己。其它詩文楹聯在小說中也隨處可見。格非甚至讓目不識丁的喜鵲寫詩,第一首詩就是「燈灰冬雪夜長」這樣的美句。喜鵲甚至成為了出版詩集的詩人。墓誌詩文等等在小說中是丁樹則寫的、是秀米是喜鵲寫的。可現實中,這些好文章都要依仗作者格非的好才華。
有沒有很熟悉的感覺?沒錯!《紅樓夢》中曹公也借賈寶玉寫了一篇《芙蓉女兒誄》以及其他詩文對聯。江南三部曲人物眾多、時間從秀米十三四歲到三四十歲甚至秀米的後代譚功達以及譚功達後代的一生——這也足夠長、敘事緊湊翔實、小說中穿插著詩文、戲曲、歌謠等等文體,這是格非的格局之大、文筆之強。
同樣,除了大格局,格非老師也很細膩。還是舉一個小例子:他寫孟婆婆把喜鵲賣給陸家,孟婆婆拿到那錢袋後,搖了搖,就歡快地走了。多細膩的筆觸!他和魯迅先生寫的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錢」、和老舍先生寫的「常四爺賣了菜後也不數就揣進兜」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金錢面前,人性無處躲藏。孟婆婆貪財勢利、孔乙己想通過付錢的方式來彰顯豪情得到尊敬、常四爺相信人情不在乎錢多錢少。人性這種東西,它不是實物,它是虛的,不可捉摸。於是通過筆端刻畫人性就顯得多麼艱難。
就一個動作——「搖一搖」,格非老師就把孟婆婆那貪財勢利的嘴臉展示在讀者面前。用錢袋來裝錢,不是用銅串,也不是像孔乙己那樣排出九文大錢,「袋」足以說明陸家給錢夠多。孟婆婆為什麼要搖一搖才歡快地走呢?她不相信陸家、害怕給少了嗎?顯然不是,陸家是地主,是最有錢的人,不僅不虧待她,還給了一袋錢。既然孟婆婆清楚地知道陸家不會少給只會多給錢,為什麼又要搖一搖呢?這就需要讀者的推敲了。搖一搖會出現什麼情景?首先,那是一個錢袋,看不到。其次,那是鑄造硬幣,不是紙幣。所以搖一搖錢袋,唯一能出現的情景就是:錢袋子叮叮噹噹地響。這個響聲可不簡單,它不是鎚子砸釘子、也不是別的金屬撞擊。它是錢和錢的碰撞聲!只有對於貪戀錢財的人來說,錢和錢撞擊的聲音才是美妙的,這個美妙的聲音令孟婆婆陶醉入迷。於是她歡快地走了,多麼自然。
既有格局,筆端又細膩,還能讓人落淚,這樣的小說不好是不可能的。難怪江南三部曲能夠獲得茅盾獎。
其實關於這部《人面桃花》,它很紛繁複雜、也很精巧,它還有很多可講的東西。可是因為筆力的不足,因為它帶來的這些感觸的原因,我寫不出來更多東西。
總之,格非老師,向你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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