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著也要中槍——答《南方人物周刊》胡魯問
一問:魯迅在《憶劉半農》里曾寫道「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裡面有幾枝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的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半農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親近半農。」從這段話里,您怎樣理解胡適與魯迅的性格。
答:看胡適影像,讀胡適文字,我個人很難獲致魯迅這種感覺。胡適不太像是有內在韜略的人啊。胡適留下那麼多照片,幾乎張張明朗,且給人如沐春風感。至於魯迅,固有多疑的一面,但他這份感覺是否涉及他與胡適的私人交往,我不知就裡,只能說這是魯迅的感覺。除此之外,我也沒看過其他寫胡適的人表述過類似的感覺。有意思的是,從這個句子里,我看到的不是胡適,而是魯迅。
二問:假如胡適48年底選擇留在大陸,假如魯迅能活到62年,他們會有怎樣的命運?誰會更倒霉?
答:胡適如果留下,肯定沒有好果子吃,都上了戰犯名單了。借打胡適而給那些留英美的知識分子下馬威,這是政治需要。因而胡適的命運是註定的,不拿他開刀拿誰開刀。這不在於胡適表現如何,他躺著也要中槍。至於魯迅,那倒要看他自己的表現了。畢竟魯迅當年還是同路人,沒有拿他開刀的必要,除非自己不識相,觸犯了體制。魯迅會不會不識相呢,我以為不會。魯迅最大的可能,未必不是像北洋時期那樣埋頭鈔古碑,當年魯迅不是一鈔就鈔了十年嗎,所謂「躲進小樓成一統」。主張並善於打「壕塹戰」的魯迅,應該不會站起來往槍口上碰,拍案而起更不是魯迅的性格。因此,如果可以假設,1949後,魯迅安全係數要比胡適大,胡適註定倒霉。
三問:魯迅曾被推向一個偶像與傀儡的席位,胡適的思想也曾遭遇意識形態的綁架。今天,我們如何為他們鬆綁?
答:魯迅被推為偶像不是魯迅的過,哪怕他思想中的確有可以被利用的地方,正如胡適不可能被那個把他打成戰犯的體制所利用。與其說胡適也曾遭遇意識形態的綁架,還不如說他是被那個意識形態綁起來當靶子打。但,儘管如此,我們要了解胡魯,還是應該直接去看他們留下來的文本,那裡才是真實的胡魯,而不是被體制抹黑或抹紅的胡魯。去掉體制的「意締牢結」(即意識形態,台灣的翻譯),多一些普世價值的常識,同時了解一些上個世紀前五十年的真實歷史,這些都有助於我們了解真正的胡魯,也是鬆綁後的胡魯。進而言,這裡的鬆綁倒不是為胡魯鬆綁,而是我們為自己鬆綁,即走出那個束縛我們多年的「意締牢結」。
四問:胡適和魯迅當年都為「改造國民性」開過藥方,胡適主張制度建設,魯迅看重文化的力量。有趣的是,這兩點也是今天我們這個國家、社會許多問題的癥結所在(國家大事不說了,就想想佛山小悅悅事件罷)――這是否意味著,胡適先生閉眼半個世紀後的今天,我們這個國家在這兩點上都沒什麼進步?
答:當年胡魯的問題,也是我們今天的問題。當年胡魯的看法,對我們今天的選擇依然有參照意義。面對今天,是胡適的制度改造,還是魯迅的國民性改造,好像前些時因為韓寒的文章,又成了個話題。針對當年,我更認同的是胡適,因為胡適不排他而魯迅排他。魯迅不但把改造國民性視為「第一要著」,而且認為除此之外,其他什麼都沒有用,包括制度改造(「……所以此後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麼什麼,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這樣就陷入了一元論。胡適就沒有這方面的問題,胡適一生在任何問題上好像都沒有絕對論、獨斷論的傾向。不過,就這兩個改造而言,我不但認為制度改造應該優先,而且無法不反對「改造國民性」之類的話語,它有暴力性。人是環境的動物,隨環境變化而變化,而環境,尤其是社會環境,首先就是一種制度安排。不同的制度就會形成不同的國民性,這一點可以看看韓國和朝鮮,他們不是一個民族嗎,何以反差如此巨大。所以,我們今天的努力,還是應該放在制度變革上。至於你問胡適閉眼五十年,我們在這兩方面都沒有什麼進步,我的回答是:如果「國體性」都沒有什麼進步,「國民性」的進步又如何可能。
五問:從康奈爾到哥大,留學美國的7年是形塑胡適思想非常關鍵的時期。您覺得這其中對他影響最大的是誰和什麼(who&what)?
答:形塑胡適的是美國本身,是美國的自由憲政制度,倒不是哪個人或什麼事。求學時代的年輕人,吃什麼奶長什麼肉,接受什麼樣的觀念就成為什麼樣的人。這大致不會錯。假如胡適當年到日本,正如魯迅留學到美國,他們未必不會倒個個兒。魯迅留學日本期間,正值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流行,這大體就決定了魯迅後來的思想走向。同樣,胡適到蘇俄三天,就忍不住為蘇俄叫好。如果他不是留美而是留日俄,至少他不是今天的胡適,這種可能性不能說沒有吧。
六問:胡適一生,幾乎都在用西方(英美)的概念來「剪裁」中國文化和思想,這種立場帶來怎樣的先進性和局限性?
答:恕我遲鈍,我好像沒有感受到胡適用英美概念來裁剪中國文化或思想。我感覺中的胡適就是一個文明的播種者,他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在我們這個古老的文明中,播撒現代文明的種子。就此,胡適的先進性無須多言。至於局限,當然是有,新文化運動對傳統的否定(在胡適本人那裡尚不是全盤否定),當為局限之一。後來的胡適,無論主張全盤西化,還是充分世界化,都是相對於文化保守主義而言,後者主張中體西用的中國文化本位。這未必沒有道理,正如胡適對他們的批評也有其道理。這事情很複雜。至於再往後,胡適晚年很注重從傳統文化中挖掘自由主義的思想資源,這種努力不能說是用西方概念來剪裁東方吧。我個人覺得,胡適越到後來,越是一個傳統的儒者。在胡適身上,歐美紳士文化和傳統士君子文化得到了較好的統一,胡適就是這兩種文化熏陶的產物,是一個「寧馨兒」。
七問:最早說出「胡適膚淺」的人是誰?您認為他的思想真的膚淺么?
答:不知道是誰,但上世紀80年代,李澤厚先生在作胡魯比較時,很明確地表達過這層意思。胡適是否膚淺,要看你怎麼看胡。胡適思想,哪怕是自由主義的,的確沒有那麼多學理上的深入。但,胡適是傳播自由主義,不是把自由主義當學問做。假如以林毓生先生的眼光看胡適當然淺,他是跟哈耶克學自由主義原理的;但,這樣看胡,對胡未必公平。胡適是但開風氣的人物,是風向標式的人物,他在常識層面上普及現代文明中的普世價值,做得已很不錯。我不是用思想家的尺度來看胡適,故不覺其淺而覺其正(何況,不論淺深,胡適的眼光卻是一流,這又是我們平時所謂深入或深刻的人物所不能比的了)。
八問:您覺得胡適思想遺產中最有價值的是什麼?
答:胡適可以視為一種文化象徵,他代表的是英美自由主義文化。因此,胡適的文化遺產或思想遺產最有價值同時也是最根本的,是也只能是自由主義。這裡,不妨用三個互文性的詞把自由主義給串起來:寬容、自由、多元。比如,「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就是胡適在在強調的。沒有容忍,尤其是沒有制度層面上的容忍,這個社會不可能有自由。同樣,多元是自由的產物,沒有自由的社會只能是一元化的社會而不可能多元。因此,寬容、自由與多元不但是胡文化中最重要的內容,同時也是我們這塊土地上最缺乏的東西,因而它也成為我們今天在社會制度層面上的一個努力方向。
九問:胡適的政治理想正在台灣實踐,您看好這種民主制度在中國更廣闊的土壤里落地生根么?
答:誰看好不看好都不要緊,要緊的是,這是一種歷史必然,不以任何勢力和意志為轉移。台灣今天的憲政自由和民主,就是我們的明天,這樣的共識,當有深厚的民意基礎。我們要做的,就是讓這一天早日到臨,讓憲政民主亦即讓「胡文化」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儘早制度化。
十問:今天,您覺得中國社會最突出的不寬容表現在哪裡?出路在哪裡?
答:今天中國的社會就不是個寬容的社會,根子在於制度不寬容,即制度性地不允許這個社會有反對的聲音和力量。胡適的寬容,除其個人性格外,更是他秉持的一份理念。據此,胡適當年對國民政府的威權政治喊寬容,就是要求那個體制能容反對的聲音和力量。胡適不是鬥士,但他為改變那個體制狀況努力過。我們也要改變我們的體制狀況(用體制自己的語言就是政治改革),這就需要我們像胡適那樣去努力。大家能盡一份力就是一份力,這不是出路(我也不知道出路在哪裡),這只是個人自領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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