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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地理 | 千年詩城奉節的死與生

詩詞地理 | 千年詩城奉節的死與生

黃豁

唐肅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三月的一個清晨,白帝城彩雲滿天,一葉扁舟如離弦之箭,順水東下。

一名飄逸孤高的男子佇立船頭,仰望三峽入口「夔門」——高聳入雲的赤甲山、白鹽山相對如門,將滾滾長江束為一線激流。瞿塘峽中高猿長嘯,空谷傳響,哀轉久絕。剛經歷了人生的驚濤駭浪與大起大落,歸心似箭的他暢快淋漓地寫下一首千古絕句: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他叫李白,大唐才華橫溢的「詩仙」。詩中的白帝城位於今天的重慶奉節縣,古稱「夔州」。因受永王李璘事件牽連,58歲的李白被流放夜郎,從江西溯長江西上,取道四川至貴州流放地。

這是他第二次出入三峽。開元十三年(公元725),20多歲的青年李白第一次仗劍出蜀,意氣風發,「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寫盡少年遠遊,倜儻不群。第一次走出三峽的李白,漫遊大唐大好河山,裘馬輕狂,千金散盡,以詩會友,聲名鵲起。

大知識分子李白怎麼會犯政治錯誤呢?文學上的天才,往往是政治上的「幼齒」。

四年前,安史之亂爆發後,唐玄宗逃入四川,唐王朝實際上形成了政治真空,兩股政治勢力迅速崛起。一個是在靈武自立登基的太子李亨,一個是經營長江流域的永王李璘。在廬山的李白應召參加了李璘幕府,以為可以一展抱負,成為再造大唐的英雄人物。他激情澎湃地寫下十一首《永王東巡歌》,比如其中一首:

試借君王玉馬鞭,指揮戎虜坐瓊筵。

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

「日」是皇帝的象徵,「長安」是帝都,詩人自比東晉時力挽狂瀾的謝安,將李璘比為天子,而此時唐肅宗李亨已經即位稱帝,這就「政治不正確」了。李璘兵敗身亡後,陷入政治鬥爭漩渦的李白跌入人生低谷,等待他的是流放蠻荒之地、極可能客死異鄉的結局。

時隔20多年,再入三峽,當年英姿勃發的青年已年近花甲,名滿天下的詩人如今成了流放罪人。沉重、抑鬱的心情正如逆水行舟的漫漫旅程,向來豪放豁達的「詩仙」連畫風都變了,口中吟誦出「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

他肯定想不到,否極泰來的轉機就在前方,夔州。當行到夔州白帝城時,唐肅宗大赦天下的消息傳來,驚喜交加的詩人,旋即掉頭放舟東下江陵,來時艱難苦頓的長吁短嘆,化為歡快愉悅的自由歌唱,人生的大悲大喜,三峽的江山勝景,成就了《早發白帝城》千古絕唱。同樣遭遇流放貶黜的明代狀元楊慎,在《升庵詩話》中大讚此詩「驚風雨而泣鬼神矣」。

「詩仙」走了,「詩聖」來了,而且一住就是兩年多,寫了430多首詩,占其現存詩歌的三分之一。

他叫杜甫,河南人——李白惺惺相惜的「好基友」。李白從白帝城東去7年後,55歲的杜甫也攜家人來到夔州。

李白是流放,杜甫是流亡。安史之亂後,大唐由盛轉衰,大時代的悲劇中,李、杜的命運與時代一起浮沉。

隨著好友劍南節度使嚴武去世,杜甫失去了賴以生存的靠山,只好離開成都草堂,漂泊於岷江、長江沿線的樂山、宜賓、重慶、忠縣、雲陽等地,「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唐大曆元年(公元766年)春,他輾轉至夔州,寓居於這個大江峽谷中的山城。

在生命的最後4年,老杜如同劃破夜空的剎那火焰,發出了璀璨光芒,尤其在夔州達到了創作巔峰。國破家難——大唐內憂外患,難復開元全盛日;知交零落——好友李白、嚴武、高適等,都先後去世;壯志難酬——「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淪落為「苦被微官縛」……在三峽雄奇險峻的大山大水中,國破、家難、個人際遇與大自然交融,使老杜的詩愈發雄渾蒼涼,悲天憫人,境界始大,感慨遂深。

其實,中小學課本中老杜的名句大都出自夔州,「杜甫很忙」那幅憂國憂民的課本插圖,從年齡上看,也符合老杜晚年隱居夔州的形象。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八陣圖》)這是夔州江邊的八陣圖遺迹;「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秋興八首》)這是憂念國家的;「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詠懷古迹其五》)這是給諸葛亮點贊的;「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詠懷古迹其三》)這是寫王昭君的;「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閣夜》)這是夜宿西閣的失眠夜……可以說,夔州成就了「詩聖」,天時、地利與人和,註定要產生一首千古流傳的曠代之作。

寓居夔州的第二年秋天,杜甫登高望遠。瞿塘峽口天高風急,高猿長嘯,飛鳥盤旋,一片蕭索之中,唯有滾滾長江奔流不息。老杜感懷身世飄零,時不我予,憂國傷時,被譽為「古今七言律詩之冠」的《登高》噴薄而出: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詩仙」與「詩聖」都留下傳世之作。夔州,今天的重慶奉節縣,成為唐詩里繞不開的一個制高點。

03

奉節,即使在今天,也是一個地處偏僻的國貧縣。在唐宋時期,一個峽谷激流,刀耕火種的小城,為什麼會成為一個文化高地,一個中國詩歌繞不開的地標?

有人說是三峽的壯麗山川,鍾靈毓秀,激發了文人萬丈才情,但在古代,比三峽更為雄奇壯麗之地比比皆是,為何唯獨此地巨星雲集呢?

答案是,地理位置。

換句話說,夔州當時好比網民心中的「宇宙中心」——北京五道口。

自古出入四川盆地有兩條重要通道,一條從成都向北,經廣元出川翻越大巴山的金牛道,一條是沿長江而下,穿三峽向東的水路。與李白感嘆「蜀道難」的陸路相比,長江水路更為高效便捷,從重慶東下宜昌,順水僅需10天左右。當時的長江,如同一條水上高速公路。夔州,恰好扼守黃金水道的咽喉——三峽起點,進出巴蜀,必經此地。

李、杜走後,另一個大詩人劉禹錫也來到「宇宙中心」。任夔州刺史期間,他把失意的貶官變成了民間採風,開創了唐詩新的題材。這就是整理三峽民歌的《竹枝詞》系列,一出手就是流傳千古的名句: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山上層層桃李花,雲間煙火是人家。

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畲。

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自古詞人多入蜀。三百多年後,南宋陸遊又行走在這條路上。前有李杜文章,不在奉節寫點東西,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文化人。從宜昌到奉節的20天時間裡,陸遊每天一首詩,並留下《入蜀記》。唐宋以降,直至明清,奉節的天空群星閃耀,陳子昂、李白、杜甫、白居易、劉禹錫、蘇軾、王十朋、陸遊、范成大等一大批文人在此反覆詠嘆,華章絕句於斯為盛。千年奉節,弦歌不絕,因此被譽為「詩城」。

04

2002年深秋,又一個「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季節。

奉節古城南門「依斗門」前,一群人撫摸著斑駁的城牆,痛哭流涕;數位老者面向瞿塘峽夔門,高聲吟誦杜甫《秋興八首》組詩「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他們,在向即將永沉江底的詩城告別。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這是杜甫在力挺「初唐四傑」時寫的絕句。作為古人,老杜肯定想不到,一千多年後,萬古不廢的江河有一天竟大江截流,高峽變平湖。

三峽工程的興建,對於千年詩城而言,無疑是千年未有之變局。拆遷、移民、淹沒、重建……矛盾衝突取代了詩情畫意,那些俯瞰長江已經千百年的古老城鎮,那些激發過文人墨客萬丈才情的山川,那些見證長江文明的歷史遺迹都隱沒於長江。

淹沒前的奉節縣城,古樸小巧,歷史文化遺迹眾多:根據杜甫「每依北斗望京華」詩意而命名的城門「依斗門」、紀念杜甫的「西閣祠」、東屯「杜甫草堂」遺址、長江邊的「八陣圖」、劉備託孤的「永安宮」……從國家層面講,三峽文物保護搶救工程被學界稱為「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文物保護系統工程」。不過,由於時間倉促,在這場與蓄水賽跑的搶救運動中,留下了諸多遺憾,包括奉節境內的大量非國家級的文物和歷史遺迹不得不放棄。

出現在世人面前的新奉節是「中國最狹長的縣城」,縣城沿長江分散成若干組團,以公路、橋樑、隧道相聯繫,長達24公里,如同長江岸邊的一串「糖葫蘆」,最遠的移民社區離縣城中心有1小時車程。

曾經有兩千多年歷史的歷史文化無跡可尋,只有新縣城中心佇立的李白、杜甫的塑像似乎可以證明「詩仙」和「詩聖」曾經「到此一游」。歷史就這麼弔詭,當年老杜曾經發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呼喚,沒想到千年後,因他而興的「詩城」連草堂都沒有給他留下一間。

白帝城成為一個孤島,對奉節歷史影響深遠的三國文化也杳無蹤跡。舊的縣城淹沒了,可以建嶄新的縣城,舊的峽谷消失了,會產生新的風景,但綿延千年不絕的文脈如果割裂了,詩城的靈魂安存?

十多年前,三峽蓄水之時,我曾有幸乘舟而下,夜泊奉節白帝城下。

夜色寧靜,一輪新月出夔門。佇立船頭,看著緩緩上漲的江水漸漸淹沒歷史,那些唐宋華章中的詩句忽然排山倒海而來,一句一句地在我腦海中迴響。

那是,詩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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